第十章 步步為營

馬車已經停在裴宅外有一段時間了,房尉卻還沒有要下去的打算。

房尉不下,桃夭自然也沒有下的道理,哪怕其實回的是跟她比較親近的地方。況且她其實一直在擔憂房尉,昨晚從染坊裏抱出渾身是血的杜葉後,他好像就一直沒有歇過。

“房郎中。”桃夭聲音很輕,像是怕擾了房尉似的,“杜葉他,還好吧?”

話一出口,桃夭便有些惱。她本來要問的不是這個,卻不知為何到了嘴邊就變成了問杜葉安好。她今早出門前還給杜葉送了早飯的,杜葉的麵色明顯好看多了。

房尉倒沒有在意那麽多,桃夭問杜葉,他便答就是,“放心吧,隻是傷口比較深,但所幸沒有傷及筋骨,好生休養即可。今日特意要嵐庭陪著他,你就毋需操太多心了。”言罷,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莫名灼熱起來的手掌心——昨晚替杜葉拔箭時,他的血濺在這裏,還有最後二人相談間,杜葉滾滾而下的淚。這兩者,不管是血還是淚,總歸是燙的。

“那便好。”桃夭也作罷。看來宅中婆子們說的沒錯,她就是個嘴笨的丫頭。

“有樣東西忘記給姑娘了。”房尉從袖口掏出發簪遞給桃夭,事情一多他差點都忘記了,“在染坊撿到的。聽杜葉說,這是姑娘的發簪。”

桃夭的眼神一亮,趕緊用雙手接過,口氣裏的驚喜怎麽藏也藏不住,“我還以為真的丟了呢。幸好郎中撿到了,幸好。”其實發簪不髒,但桃夭回話間一直在細心擦拭。直到將發簪收進衣袋裏之後,她才重新看向房尉,“真是多謝郎中了。”

“姑娘不戴?”

“不戴。”桃夭的笑得有些牽強,“我先前同郎中講過,我們大少爺是極好的人,可憐我沒什麽首飾,便送了這發簪給我。”這時她頓了頓,臉上的笑意也褪了個幹淨,房尉再一望去,發現桃夭的臉已被悲戚占據。盡管如此,她的口吻,也還是柔軟,“是現在不戴了。太過寶貴,不敢戴。”

桃夭的話使馬車裏陷入了一陣不長不短的沉默裏,就在房尉準備提及下車之時,桃夭又率先開了口,“我……我對不起郎中。”

房尉一愣,不知桃夭道的哪門子歉,“姑娘又是謝我,又是對不住我。何出此言?”

“您幫我撿了發簪,而我卻沒有幫您拿到軟石粉。”桃夭仍舊對昨晚的事情耿耿於懷,她固執的認為昨晚的禍是她惹的,“我一點點事情都做不來,還讓您……”

原來是因為這個。房尉沉聲打斷桃夭的自責,用眼神示意她安心,“杜葉已經將染坊裏的軟石粉給我了,所以姑娘不必歉疚。還有,杜葉昨天綁你,是為了保護你。”

“保護我?”桃夭知道杜葉不是壞心腸的人,但她也弄不懂其中利害關係,所以她隻問她可以問的,“既然軟石粉已經到了郎中手裏,那和您在書中看到的是一樣的麽?”

“是。”房尉幹脆點頭。他知道接下來桃夭還想問什麽,索性便先答了,“扶蘇少爺枕頭裏的,也是軟石粉。”

“那我們現在立刻去稟報老爺夫人!人贓俱獲,自然也不再怕打草驚蛇了。”

“蛇已經驚到了。”房尉想,自己知道下毒者是杜管家的事情,應該已經被凶手一方發現了,不然昨晚的染坊也不會有這麽大陣仗的箭雨。他們怕房尉挖掘出更多的真相,所以才這麽氣急敗壞的,想要至房尉於死地,“而且還有一句話叫做,惡人先告狀。”

桃夭剛走進裴宅院子裏,就被幾個婆子大力的從房尉身邊扯走了。

平時也算不得多親厚關係,為何突然就上了手?正當她不解想發問時,其中一個婆子便劈頭蓋臉的罵了過來,“浪蹄子!夜不歸府,整日跟什麽人廝混去了!”

那婆子罵完桃夭似是還不過癮,又看向了房尉——她本想叉著腰,手指著,狠狠罵上一通的。但婆子也不知為何,一對上房尉的眼睛,她就有些心虛。那些難聽又粗俗的話便憋屈的全部堵在了她亂七八糟的牙縫裏。末了,隻能不痛不癢的啐道,“衣冠禽獸!”

房尉還是老樣子,既不做反應,也不回婆子的罵。可桃夭卻想問個明白,平日裏大家對房郎中都禮讓三分,讚不絕口的,今日這是怎麽了?

桃夭朝一個最好說話的婆子靠了過去,仔細問道,“婆婆,這為什麽……”

“來人!把房尉給我抓起來,丟去後院等候處置!”杜管家的聲音赫然在前方響起,緊接著便從四周湧出一大批小廝,有的還拿著繩子,現下正朝房尉步步逼近。

見此場景,桃夭完全愣在了原地,連半張著的嘴都忘了合上——她還來得及在婆子麵前問完一整句話,就被杜管家驚得噤了聲。待桃夭再度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撲通一聲朝著管家跪下了,“杜管家,您是最講道理的,有什麽話您好好和房郎中說,綁人做什麽呢?他可是老爺和扶蘇少爺的救命恩人呀!”

杜管家隻是冷笑——這樣刻薄的表情是很少在他臉上看見的,“桃夭,你起來。話不多說,我抓人自有抓人的理由。你無需跪在這裏替房尉求情了。來人!給我把房尉綁起來!”

“等等。”

房尉絲毫不懼眼下的劣勢——嵐庭不在身邊,他知道杜管家此時定是暗暗慶幸著這個天大的機會。殊不知,嵐庭未曾前來,是房尉故意安排的。不過擒一個棋子,還犯不著硬碰硬。更何況他昨晚答應了杜葉的,留他爹一個活口。但房尉這人向來是說一分,做十分。說留杜管家活口,那必是連個拳頭都不會讓他吃。

“杜管家,凡事要講道理。”房尉閑庭漫步般往前走著,一片坦然的與杜管家對視,“您不妨說說看,您抓我的理由。”

“既然你要臨死前要個明白話,那我裴宅也不是蠻橫之地。”杜管家知道房尉是個棘手的存在,自然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你開給扶蘇少爺的藥有問題!從昨日下午服下之後一直嘔吐,發高燒,最後直接昏了過去,請了城裏大夫來看,說是你房尉開的藥方裏摻了毒物!論診金,我裴宅不曾虧待,你做這麽傷天害理的事,內心可有羞愧?”

聞言,桃夭剛剛直起的身子,又重重的跪坐了下去。房郎中要毒害扶蘇少爺,這怎麽可能?自己明明已經按照方子煎煮過多回,沒有哪次出過問題,可為何昨日下午——桃夭的眼睛驀然睜大了幾分,昨日下午不正是自己出府前往染坊的時候麽!怕天黑之前趕不回來,桃夭特意交代了別的小丫頭煎藥,難道是這裏出了問題?

“我從不曾毒害過扶蘇少爺,憑什麽要問心有愧?”提及扶蘇,房尉幽深的眸子顯得更為沉寂,暗湧之下隱隱攪動著的,都是散發著寒氣的怒意。他們竟敢又去動扶蘇?

房尉寬大袖口中的手,不由得攥緊了幾分。來之前他便想到了,昨晚染坊裏刺殺的失敗,絕不會是一個休止,相反,還很有可能是一個開端。從杜葉中箭之後的話裏,也不難推斷出,箭雨背後站著的人,就是杜管家,而他也一定知道了自己當年下毒之事已被曝光。一次刺殺不成,必有第二次——眼前的栽贓陷害便是最好的力證。

可是扶蘇是無辜的。房尉千算萬算,也還是讓扶蘇卷進了這場風波裏——那些人不敢動裴老爺,便去動扶蘇。可是扶蘇是無辜的。房尉聽見自己在心裏又重複一遍方才那句話,而“無辜”兩個字也讓他的心開始抽痛。不僅如此,他還聽見自己反悔了,哪怕他從不曾毒害過扶蘇,但他終究,對扶蘇問心有愧。

“我犯不著要跟你解釋那麽多!給我把房尉拖去後院!”杜管家手一揮,那些本停滯不前的小廝,又在此刻通通活了過來,“老爺吩咐了,看在你曾經救過人的份上,便手下留情,八十大板減成五十大板。房郎中,我勸你一句,還是莫要不惜福了,繼續狡辯惹怒了老爺,可就不是光打板子這麽簡單了!”

“管家,管家……”桃夭應聲哭了出來,她仍舊跪著,爬到了杜管家的腳邊,“我求求您,求求您別這麽對房郎中。五十大板下去,人不死也得殘呀!他是好人呀……老爺呢?我要見老爺!我有事情要跟他講,他聽我講完之後就不會再懷疑房郎中了。”

“桃夭!”杜管家眉頭一豎,口氣十分不耐,“怎麽事到如今你還幫著一個外人?”言罷,他也不再理會桃夭的哭求。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感受——眼看那些粗麻的長繩已經綁住了房尉,眼看等會就能以家丁失手之借口將房尉活活打死,眼看這世上知道當年秘密的人又無聲的消失了一個,眼看——但僅僅隻是眼看。

“你們這裏,真的好吵啊。”

是一道非常清亮的男聲,生生地在一片狼藉和吵鬧的院子中撕開了一個口子。杜管家不由自主的朝門外望去,沒聽錯的話,那聲音是從大門外傳來的。

“是誰在外麵說話?”眼看著計劃就要成功,杜管家非常警覺。

可沒有人回答杜管家這個問題。

短暫的寂靜後,門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杜管家定睛一看,發現原是一列官兵齊齊的跑進了裴家院子中,可這時候怎麽會有官兵到場呢?他記得自己並沒有報過官,難不成是老爺?隨即,杜管家又否定了自己這個猜測,裴老爺對他何其信任,說交給他私了,便不會再去通知官府。可眼前的情況又作何解釋?

正當杜管家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他看見了一個穿著師爺官服的年輕男子,唇紅齒白,一雙鳳眼格外出挑,此時正笑意盈盈的站在官兵們的正中間。

“官爺好。”杜管家其實不知聞人晚是誰,但叫聲官爺總是沒錯的。接著他規矩的作了一個揖,他看得出來,這位年輕官爺的笑容底下藏了幾分跋扈的邪氣。看樣子,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不知官爺突然造訪裴宅,是有何貴幹?”

“自是有事,但我們稍微再談也不遲。”聞人晚笑笑,眼神有意無意的瞟過不遠處的房尉,“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說,要在這裏打幾十個大板子?”

杜管家有些心急,下意識的便上前了幾步,“是,我的確是這麽說,但……”

“但什麽?”聞人晚根本不給杜管家解釋的機會,他鳳眸半眯,冷聲道,“我不管你要說什麽,沒有官家的命令就打板子,這叫動用私刑。是違反王法條例的。你知道麽?”

“這,這……”杜管家的背上驚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自知是說不清了,便想回房去請老爺,不過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官,穀順城首富的麵子可不是說拂就能拂的,“我們這些下人哪裏懂什麽王法,您消消氣,而且我們這不也還沒動手麽。是這麽一回事,您聽我慢慢給您說道,那人是我們府裏花了重金請來的郎中,結果卻暗地裏要毒害我家二少爺!此事千真萬確,您若不信,我去請了我們老爺出來。”

“不,不用。就這麽點事犯不著請你們家老爺出來。”房尉擺了擺手,下巴一揚,示意手下官兵將房尉帶過來,看似漫不經心道,“把他身上繩子解了,本師爺看著礙眼。”

“那您有何高見?”杜管家訕訕的賠著笑,“總不能讓我們家二少爺平白的吃了這個虧吧,這說出去,往後裴老爺的臉還往哪擱呢?還有您的官威怕也是會受損……”

“嗬。管家倒是個明白人啊。”聞人晚冷笑著打斷杜管家這套虛詞,“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案子,還是交給官家辦為好。你家這樁案子本師爺就在這接了,來人,將這個郎中帶走。”

“官爺,官爺留步!”杜管家心裏頭覺著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明白,但若是放任官府帶走了房尉,那麽以後便更不好朝他下手了,搞不好他還會反告一狀,牽扯出三年前的事情——思慮至此,杜管家趕緊追了上去,“房郎中畢竟救過我家老爺的命,顧及著往日恩情,這官我們便不報了,房郎中的話,也還請您留下,就莫帶去衙門添麻煩了。”

聞人晚笑了笑,裝出一份很苦惱的樣子,“這可是關係著你家二少爺呢,你當真不追究這郎中了?說話,可要算話的,大家都聽著呢。”

“自然。”杜管家見聞人晚鬆口,便以為人就算留下了,他稍稍喘了口氣,“不追究了,再也不追究了。”

“那好。”聞人晚雖點著頭,但話鋒卻是急速一轉,“可我帶了這麽多人來你們裴宅,末了卻不帶走些什麽,未免也太損本師爺的官威了吧?”

“這,您……”杜管家一頭霧水,摸不準聞人晚究竟想幹什麽。

“既然你不讓我帶走這個郎中。”聞人晚頓了頓,露出玩味一笑,“那麽,本師爺便帶走你吧。”言罷,聞人晚收起玩笑模樣,正色道,“不是方才還問我來裴宅有何貴幹麽,我便告訴你,本師爺正式以裴宅管家杜元索通匪之名將其帶走!”

此時,一直沉默著的房尉也開口了,“原杜管家竟是因為在下無意中知曉你通匪之事,才故意陷害於我的。”末了,房尉抬起頭看向已被官兵擒住的杜管家,真心實意道——就算先前的一切都是與聞人晚商量好的一場戲,但接下來的話,他卻是真心實意的。

“杜管家,我從不曾苦苦相逼或刻意針對,可奈何你,有錯在先。”

一時間,圍在大院裏看熱鬧的人皆是嘩然。誰都知道,暗通土匪在穀順城,那可是僅次於殺人的惡劣罪名,而他們向來敬重有加的管家,竟是這種人?並且為了掩蓋罪行,還不惜以二少爺的身體做代價,故意陷害房郎中?

事情鬧到這般田地,裴老爺不出麵是不行了。

待二夫人攙著裴老爺出現在院子裏時,杜管家仍在聲嘶力竭的喊著冤枉。聞人晚在各處衙門待了這麽久,最厭的便是別人喊冤了。於是還不等裴老爺開口,聞人晚就率先就一張紙遞去了對麵,“為什麽我會來裴宅抓你們管家,原因都在上麵。”

裴老爺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看著那些熟悉的名字和聯名告狀書,本來身子就未完全康複,如今被這現實一擊,更像是蒼老了十來歲,“這,這元索,你……”

“沒錯。”聞人晚輕鬆應對,“寫聯名告狀書的,都是你們裴宅多年的合作夥伴。我知道裴老爺近些年身子不好,生意都是交給了管家打理。可是你這管家不老實呀,他不僅通匪抬價牟取暴利,而且還不給老夥計們一點分成。出來混,怎麽能那麽不講義氣呢?既然獨吞了錢財,那也就不要怪別人告你。咎由自取。懂麽?”

裴老爺站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杜管家被聞人晚押著帶出裴宅,卻無能為力。他隻能站在原地。畢竟有什麽能與事實相抗衡呢?雖然他也的確歎息和痛心,元索竟瞞著他,做了這麽多齷齪的勾當。這實在是,不像他。

“房郎中。”裴老爺收回眼光,“今日,是我裴宅多有得罪。”

“不會。”房尉搖頭,仍是一副處事不驚的模樣,“扶蘇少爺本就金貴,多留意一些,總是好的。“房尉注意到,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二夫人的神色,明顯一滯。

“難得房郎中年紀輕輕,心胸卻如此開闊。”裴老爺是打心眼裏欣賞房尉,一開始杜管家過來告知房尉毒害扶蘇時,自己是一萬個不相信的——但終究還是信了。裴老爺連著咳嗽了好幾聲,歉疚道,“無論如何是我裴宅失禮了,以後扶蘇的身體,還仰仗你來照顧了。我吃了你的藥,也好了許多,但還是吹不得冷風,我就先進去了。”言罷,裴老爺輕輕看了眼身旁的二夫人。“你送送房郎中,扶蘇這孩子,多虧了人家。”

短短幾十步路,房尉和二夫人都走得比平時慢上一些——房尉知道,二夫人是有話同他說的。而二夫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終於,在房尉預備上馬車時,二夫人才像是拖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緊緊的抓住了房尉的手腕——她知道,這樣未免有些不合乎規矩。她的出身和周遭的眼睛,都不容許她做出這麽不“二夫人”的行為來。但她已經走投無路了。當母親的,在孩子的性命麵前,哪裏還有什麽選擇的餘地?

“求你了,房郎中,就當是我求你了。”二夫人仰起臉龐,一雙美眸裏隱隱的閃動著水光,“求你別再來治扶蘇了。”

房尉的一句為何鯁在喉頭,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感覺,讓他有些難受。但他卻有些慶幸自己此時的難受,沒有問出來,才是對的。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方才問了,二夫人也不會坦誠相待。何必呢,既然要不到自己的結果,也就犯不著再招惹二夫人難過一遭。她畢竟是扶蘇的娘親。

“房郎中,我說的,都是認真的。”二夫人低頭,快速的抽出帕子將眼淚抹去,“你再這樣,真的會害死扶蘇的。”

聞人晚有些不滿,好歹自己也是個正統師爺,配合著演了這麽一場戲也就罷了,而那人卻好像還沒有絲毫感激之意?馬車都快駛到衙門口了,聞人晚盯著的,卻一直都是房尉的後腦勺。

“喂。”聞人晚憋不住話了。他撇撇嘴,本是想問房尉到底是用了什麽手段,竟真的將那張聯名告狀書給弄到手的,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莫名其妙的關心,“方才那些綁著你的繩子,疼不疼啊?”

房尉應聲回頭,他之前的思緒,的確是一直飄著的。

“怎麽。”房尉笑道,“我若說疼,師爺難道還要為我出口氣不成。”

“你倒是會想。本師爺巴不得你被人五花大綁丟去菜市場。”聞人晚口是心非,斜斜地看了房尉一眼,“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跟那個管家非親非故的,為什麽要對他手下留情?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卻隻給他扣個通匪之罪。”

“我答應過一個人,要留管家一條命。”

房尉頓了頓,臉上已經看不出存在過笑意。杜葉和他一樣,幼年喪母。無論杜管家做了什麽,他都是杜葉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就算杜葉昨晚不開口央求,他也還是會這麽做,“再說,管家並不是主謀,他隻是棋子之一。更大的陰謀在他後麵。”

聞人晚也摸不準為何自己聽著聽著就有些惱,他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擱回了麵前的小桌幾上——茶是滿的,被聞人晚半丟半放的,自然濺了大半出來。這還不算完。聞人晚眼皮子一掀,灼灼的盯著麵前的房尉,語氣有些不善,“你答應過一個人。房尉,你在這充什麽爛好人?死的是裴琛聿,癱的是裴扶蘇,你有什麽資格替他們做決定?”

這樣壞脾氣的聞人晚,房尉還是頭一次見。

良久——久到聞人晚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方才那番話說得有些重了,雖然他認為他說得沒錯,但眼下的沉默還是讓他不安。

“師爺。”謝天謝地,房尉終於開口了。聞人晚暗暗鬆了一口氣,但表麵功夫不能不做——他眉眼慵懶,仿佛看向對麵的房尉對他來說,是一件很不情願的事情。他也想好了,故意不應房尉這一聲師爺。他倒要看看,房尉想了這麽久,到底要說什麽。

很快,房尉接著道了一聲,“今日還是多謝師爺了。”

聞人晚嗓子一堵,怎麽也沒想到最後房尉給他來了一招四兩撥千斤。

也罷。雖然臉色還不是很好看,但聞人晚心裏那股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他的長睫耷拉下來,輕輕地朝著桌幾上那壺熱茶努了努嘴,“這個是我要人從京城聞人府帶過來的上等大紅袍,你有興趣的話,嚐嚐看。”末了,還是加上一句,“你應該會喜歡。”

杜管家在眾官兵的推搡之下,跌跌撞撞的走進了牢房。

鐵鏈和牢鎖相互碰撞的聲音,讓他不禁從牙根裏發出絲絲寒意。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進到這種地方,哪怕的的確確做過虧心事。

隔著散發著朽味的木欄杆,一個官兵上下打量了番杜管家,皺眉道,“老實點待著!你要知道,在穀順,通匪可是大罪!”

杜管家點頭,他沒有被眼前的官兵和腳邊的老鼠蟑螂給嚇到,他隻是摸著潮濕破舊的床墊,慢慢的坐了下去。畢竟他做過比通匪更嚴重可怖的事情,所以現下這情況,又有什麽好怕的呢?他甚至還笑了一下,像是在寬容什麽,這些後輩一定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人,從來不故作凶狠,他們往往隻是笑著笑著,就把人送到了絕境——比如,房尉。

“我這又不是客棧,哪裏有什麽好壞之分。”

聞人晚帶著房尉走進了牢獄裏,因為地勢較低的緣故,整條通道裏都回**著聞人晚的聲音,“也算走個後門,給他單人關一間了。你若是還不放心,回頭我再要人給換個新被褥,開飯的時候給他多加一個肉,這樣行不行?”

房尉側著頭,掃了一眼說個不停的聞人晚,點頭道,“那就先謝過聞人老板了。”

杜管家聽到有人聲在交談,還聽到離自己愈來愈近的腳步聲。

他聽得出來,那兩個男聲,一個是房尉,一個是今日突然造訪的官爺。果然,在獄卒拿著火把點亮拐角處的大油燈之後,他看見了談笑風生的官爺,以及一臉稀鬆平常的房尉。二人並肩而立,身後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你們……”杜管家不寒而栗,“是串通好的?”

“那又怎樣。”聞人晚毫不避諱,歪頭笑道,“串通土匪有罪,可是串通官府無罪呀。”可是話一說出口,聞人晚就覺得不對勁,“不對,我們這個壓根就不叫串通!”

房尉沒有接話,他隻是示意獄卒將鎖打開。他知道,此時杜管家看過來的眼神似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他恨自己敗了他的計劃,他恨自己終結了他的自由。這些房尉統統都知道,可就算如此,他接下來要做的,也還是照做不誤。

“勞煩師爺帶著獄卒們先走。有些事,我得單獨跟杜管家談。”

杜管家抬起眼睛認真打量著房尉,可他腦子裏卻混沌得厲害。

他從很早之前,就隱隱的覺得這人不簡單——至少不像他表麵上那麽簡單,一個雲遊至此的郎中罷了。但這也僅僅隻是猜測,畢竟宅裏除了老爺和扶蘇少爺的身體好轉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

可直至上次,杜管家在北園門口偷聽到房尉和桃夭談論枕頭之事時,這才將猜測轉成了懷疑。這個房尉看似不理世事,可為何要管這麽多?甚至連裴宅如何製造布匹的秘方都知道?他的是不是暗藏什麽目的?

眾多疑問下,杜管家當機立斷,立馬派人出去跟蹤,得知房尉之後去了一趟城東貧民區,杜管家的心愈發不安起來,這個房尉,必然有問題!他必然知道了三年前的秘密!

可讓杜管家沒想到的是,是自己的孩子。杜葉不僅白天發現尾隨者從而護住桃夭,甚至連晚上染坊埋伏一事,也被他提前知曉。杜管家不解,杜葉救桃夭乃情理之中,可為什麽他願以身替房尉擋箭?若沒有記錯,在染坊之前,杜葉明明隻與房尉見過一回麵。

“房尉。”杜管家聽見自己提了一口氣,沒來由的,他竟然對眼前這個足足比自己小了兩個年輪的人,感到一絲怯意,“你……是誰?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杜管家,你不必管我的目的。我在裴宅便說了,是你有錯在先。”房尉笑了笑,這才掀眸看向床榻上那個自己曾經親近的長輩,“至於我是誰,不如來猜猜看?”

“你……”杜管家呼吸一滯,手緊緊抓住自己身下的褥子,卻不知是褥子本就潮濕,還是自己手心沁出的冷汗,杜管家在此刻覺得,自己滿手都是粘膩的水跡。

“那麽我們便從頭開始梳理。”房尉笑著走向了杜管家,“你請醫那日,手中沒有梅花,為何我要破自己的規矩,去診治裴老爺?難道我當真缺錢?扶蘇少爺的腿,按照市價,我該收取更高的診金,為何我不僅不提此事,反而還貼上藥廬中最好的藥材?”

杜管家聞言,眉頭越皺越深,對麵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有什麽來頭?

“藥材倒也是小事,隻是我與扶蘇少爺非親非故,毫無淵源,為何我要對他如此上心?裴宅中那麽多下人,為何偏偏就桃夭與我走得最近?”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順著房尉給出的一個個問題,杜管家好像摸到了答案的邊緣,但很快他便搖頭否定。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還有。”房尉並未打算在此時放手,他眸色加深,步步緊逼,“為何我會對染坊如此的熟門熟路?為何我會知你通匪?為何我明知今日有險,赴裴宅時卻不帶上嵐庭?你當真以為我不知你在門外偷聽,不知你派人跟蹤,不知放箭的人是你麽?”

杜管家再也忍受不了房尉這一連串的逼問了,他痛苦的捂住耳朵,不停的搖著頭,本就淩亂的發髻如今更是徹底散亂。末了,他終於抬起早已渾濁的眼睛癡癡的望著房尉,他想說話的,可他張著嘴,卻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杜叔。”房尉停下腳步,回望著麵色慘淡的杜管家。不知為何,他的眼底忽然就湧上了一股熱意。他閉上眼睛,將頭別開,不禁悲從中來,“既然你,和你背後的人,已經在懷疑,甚至想要將我置於死地了。那為何不更大膽一點的猜測我究竟是誰呢?”

“杜叔,杜叔……”杜管家似是魔怔了般一直重複著這兩個字,爾後,他猛然抬起頭衝著房尉的臉叫囂,“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為何叫我杜叔?這世上隻有一個人這麽叫我……”

“可是。”房尉將眼睛緩緩睜開,裏頭已一片清明,“他死了。對麽?”

杜管家驚恐又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若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猜想中的那人,那他是如何以一種事不關已的口吻,道出那個可怕的事實的?這種場景讓杜管家不由得脊背發涼,可他還是不願意相信,一個稱謂罷了,總有重複。但那人,卻是自己親手蓋下棺材板,又親手埋進黃土中的。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而且他的死,你還知道得一清二楚。對麽?”

“你既然都這麽問了,那你應該知道得也不少吧?”杜管家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畢竟比對麵的人多活了這麽些年,就算要輸,也不能輸得太過難看,“而且你還去過城東貧民區,你應該知道是我……”杜管家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還是做不到,他無法當著房尉的麵說出那後半句——若他真的是那人。

驀然,杜管家就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好人做不成了,壞人也當得不夠火候。

“你既然都知道了。”杜管家咬著牙,費力的看向房尉,“那為什麽不讓我償命?卻要大費周章的以通匪之罪將我逮進來?”

“理由很多。”房尉靜靜地看著杜管家,不過半柱香的時間,杜管家看起來卻像經曆了滄海桑田,“其一,是我證據不多,林三狗已然瘋了,我不想再將他牽涉進來。其二,是我不想打草驚蛇,我知道你不是主謀,你背後有人在指使你做這一切……”

“那你就不怕我通風報信?”杜管家有些驚訝,一是驚訝房尉竟已將事情拿捏得這麽準確,二是驚訝於房尉居然在跟自己談論這種類似交底的話。

“杜叔。”房尉笑著喊了他一聲,如此熟悉的語氣讓杜管家不由一驚,“你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你如果可以聯係到外界了,或者說你能出去了,那麽隻有兩種情況,要麽是我已將背後主使揪出,要麽就是我再死了一遭。”

杜管家明顯身形一怔,因為房尉剛剛話中的那個“再”字。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杜葉。”房尉坦然,“我六歲逝母,同年被爹從水瑤鎮接到裴宅,當時所有人表麵對我客氣,但底下都指著我罵私生子,說我這個大少爺當得名不正言不順。但是杜葉,他是除開爹以外,第一個承認我的人。在這點上,他對我就已有恩,其次我在裴宅十二載,杜葉處處照顧,最後是染坊那一箭,他因我而受傷。杜葉對我很重要,我不想他再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此話一出,杜管家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房尉說的話,句句都是當年的實情,難不成他真的就是大少爺?杜管家突突的睜著眼,像是一條瀕死的魚,他盯著房尉那張與大少爺無半分相似的臉,不可置信的呢喃道,“為什麽你的臉,完全不像,為什麽……”

房尉一襲白衣,負手而立,沒有打算接話。他知道,杜管家其實並非在問他。

地下牢獄裏何其寂靜,可房尉卻好像在這片寂靜裏,又聽到了當初小叔伯親自主刀替他易容時說的話——那時候他還不叫房尉,神醫穀的人都喊他阿嵩。顧名思義,就是老神醫從另一座高山上撿回來的人。在麻醉散發揮藥效前,房尉聽到小叔伯歎氣,他說,阿嵩,你若執意如此,這輩子便沒有回頭路了。

其實人這一生,又何時有過回頭路可走呢?

“杜叔。”房尉靜靜地看著杜管家的眼睛——那裏已一片空洞無神。但他知道,隻用一句話就能將杜管家的魂給抓回來,“我且問你,你當初為什麽要這麽做?”

“大少爺何出此言?您……”話一出口,杜管家自己倒愣住了。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相信對麵的房尉,就是大少爺了。“我以為你會問我背後的主使是誰。”

“我倒是想問。”房尉笑了笑,“但杜叔你肯定不會說。所以退而求其次問點別的,說不定到時候還能派上用場。”

“怨不得別人,大抵是我自己鬼迷了心竅吧。”杜管家歎了口氣,那些怎麽也忘不掉的場景,在無數個夜不能寐的床榻上,生生的將他折磨至第二日黎明。他的確覺得痛苦和虧欠,但是後悔卻稱不上。因為他清楚,若時間倒流,他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當主子的人不懂,當奴才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杜管家的眼底,隱隱浮現出一層不甘,“為什麽都是一樣的懷胎十月,可有的人卻生來就是為了給別人做牛做馬?不說遠了,就我爹,死於積勞,生前沒有穿過一件好料子的衣裳,因為他說那是主子才能穿的。我知道裴家待杜家不薄,可我不想再這麽窩囊的活下去了,我不想我這一生,杜葉這一生,以及我們杜家的子子孫孫都給別人端茶送水,一輩子活不出個人樣!那人許諾我,隻要我將大少爺和二少爺弄死,便讓我出府……”

“僅僅隻是因為這個?”房尉將信將疑,“你若要出府,跟爹報備一聲的話,並不是什麽難事。其實杜叔你知道的,爹何時把你當成過下人?”

在杜管家沉默之時,房尉又快速的將杜管家方才的話想了一遍,能夠催使得動杜管家,承諾杜管家出府的人,必定是他口中深惡痛絕的“主子”,不然誰有膽量誇下這個海口?並且凶手的目標竟然沒有忘憂,隻有兩位少爺,難不成,背後主使真的是三夫人?

“當然不止。可是我不能說,不能說,我不能害別人……”杜管家的神色在瞬間變得更為複雜,他兩手緊握成拳,身子不停的顫抖。良久,他才忍著那股悲痛,道,“我知道老爺對我好,他對我好,我知道。事到如今,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

“等等!”

杜管家喊住了即將走出牢房的房尉,方才那句脫口而出的大少爺讓他多多少少有些尷尬。如今平靜了下來,他還真的不知該喊房尉什麽了,索性便省略了稱呼,“你,你……真的是裴琛聿?那你是人,還是鬼?”顯然,杜管家仍不信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奇跡。

房尉腳步頓住了,卻沒有回頭,“以一個不具名的身份,拖著舊日麵目全非的軀體。杜叔,你說我現在,究竟算個人,還是算隻鬼?”

杜管家一愣,望著房尉那的確與大少爺差不多高的背影,卻不知該同他說些什麽,但還是要說些什麽的。因為他清楚,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人會來這裏跟他說些什麽了。“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隻提醒你,表麵越是慈善的人,內心就越是可怖。你太年輕,鬥不贏那個人的。”

房尉聞言,無聲的笑了笑,“我會好好照顧杜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