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恍如隔世
經過管家這一事,裴宅再來請醫的日子,就遠了起來。
不稀奇的。杜管家在裴宅裏向來就是半個主子,特別是裴老爺病倒後,說是和三夫人一同料理著裴家,實則大部分事情還是杜管家在做。如今杜管家以一個那麽不光彩的理由不在了,怕是裴宅裏的上上下下,都得好生的適應一番才行。
所以這時候,裴宅隻要沒有要命的病情,是絕不會請外人入府的——如此說來,房尉便也當成是個好消息了,至少說明扶蘇的情況還算穩定,沒有大礙。正好自己也能趁機在藥廬裏休整幾天,毀掉了管家這一粒至關重要棋子,無疑是往那人臉上狠狠的掌了一摑。房尉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
桃夭出現在藥廬門口的時候,天邊的雲,已經堆了起來。
“女鬼姐姐!”嵐庭歡天喜地的跑向桃夭,一把接過她手中的食盒,“這都快下大暴雨了,你怎麽來啦?”
“自然是來接房郎中去裴宅的。”桃夭看向嵐庭的眼神裏充滿了憐愛,她家裏本來也是有一個親弟的,父母賣了她之後便送弟弟去鄰城更好的一所學堂念書,卻不曾想到,那年發了大洪水,她弟弟便再也沒能回來。“你呀莫吃錯了,盒子上有喜鵲的是給你的,有蝴蝶的是給杜葉的。”
“知道啦,知道啦。”嵐庭忙不迭的點頭,正準備還跟桃夭說些什麽的時候,就聽到房尉的步伐從走廊的另一頭響了起來。於是他隻好放棄扯淡去看房尉,本想晃晃手的,可剛一提起胳膊才發覺兩手都拿了食盒。也罷,嵐庭仍舊開心的晃起了他圓圓的頭,那根常年跟在他腦後的馬尾也隨之**了起來,“房尉哥哥!女鬼姐姐來接你啦!”
桃夭看著那多日不見的清瘦身影,首先是一愣,接著才規矩的朝他福身問安,“房郎中好,老爺派我請您去宅子裏看扶蘇少爺了。”
“扶蘇少爺還好麽?”房尉一如既往,眼眸深沉,話語淡然。
“特別好。變得肯吃東西也肯出門了,心情好的時候,還願意跟旁的下人說說話。”本來因扶蘇少爺的轉變,桃夭這幾日還是很開心的。可不知為何,一來到這藥廬看到房尉時,她的愉悅瞬間就被沉甸甸的歉意給壓垮了,“管家走了以後,老爺便一直在整頓宅子和布莊的大小事宜,所以才耽擱了來請您的日子。”
這段話說完後,桃夭便幡然醒悟了。她覺得歉疚,正是因為她是一個“裴宅人”,哪怕她隻是一個丫頭,但也不影響的。裴宅先前冤枉好人,現如今又要倚靠房郎中的醫術,委實有些讓人不恥。但經過這麽一鬧,大家應該會對房郎中更加敬重些吧——就像自己一般。想到這,桃夭便放心下來,她側著身子讓出半條過道,“請吧,房郎中。”
桃夭本以為裴宅大門口,除了那兩個看門的小廝外,是沒有別人的——因為平常在左側方等貴客的人,都是杜管家。如今沒了杜管家,那地方自然是該要空出來的。可是現在那裏卻站了一個婆子,她在候著房尉下馬車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原是大夫人房裏的孫婆婆。
“孫婆婆?”桃夭未免好奇,雖說站在這不一定就是等房尉,但桃夭就是有這麽一股子很倔的直覺,“您今日不用陪著大夫人去佛堂麽?怎麽到這來了?”
孫婆婆上了年紀,笑起來也給人和藹之感,她衝著桃夭點了幾下頭,問道,“這就是房郎中吧,莫怪我老婆子不認得,我沒見過。”
“正是在下。”房尉頷首,“您找我有什麽事麽?”
“有,有的。我們大夫人今日頭風舊疾又犯了,正預備出門找郎中的時候,聽小丫頭們說今日房神醫要進府,所以我便在這候著。”言罷,孫婆婆看向桃夭,一本正經的朝她問道,“我知道你請了房郎中來是要給二少爺看腿,但能不能讓房郎中先給大夫人止止疼,再去瞧二少爺呢?大夫人今日實在是連床都沒能起得來。”
“孫婆婆?”桃夭心裏一驚,“您要是問我,就真是折煞我了,我不過是個傳話跑腿的丫頭罷了。一切還要看房郎中的意願。”
“我們夫人向來是最講道理的。說凡事要講個先來後到。得先讓二少爺房裏的人同意了,再問房郎中是否願意前去醫治。”孫婆婆輕輕地歎了口氣,“可惜啊,這麽好的夫人,老爺他看不見啊……”
大夫人不受寵這件事,裴宅再沒眼力見的人都能看出來。
暫且不論一年到頭老爺根本不在大夫人園子裏歇一晚,哪怕就是同桌吃飯時,也沒見過老爺哪怕給大夫人夾一回菜。眾多下人看在眼裏,卻隻能暗暗的心疼大夫人。特別是在大少爺走了之後,眾人便覺得大夫人更加可憐了——遭老爺輕視便也罷了,如今,連唯一的盼頭都沒了。哪怕大少爺,並非大夫人親生。
房尉記得很清楚,六歲那年的夏日格外漫長,穀順城遠遠沒有水瑤鎮來得涼快,他回到裴宅後的第二天,就被爹安排到了大夫人名下。從此,這輩子都無法生下孩子的大夫人有了一個兒子,同時,房尉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裴家的嫡長子,唯一的大少爺。
大夫人的園子位於裴宅的西南方,是特別幽靜的一個角落。
孫婆婆停在一張雕花木門前,輕輕地扣了兩聲,報備道,“夫人,房郎中來了。”很快,她又將門推出了一條縫,混著木門發出的嘎吱聲,孫婆婆滿臉笑意朝著房尉,“郎中直接進去吧,夫人在最裏頭的房間。老婆子我下去給郎中倒點熱茶來。”
房尉點頭道謝,直到目送孫婆婆出了眼前這條走廊才轉身。
這園子不一樣了。從剛踏進來的那一刻,房尉就已經發覺。哪怕方才路過了同從前一樣的假山竹林,哪怕不遠處的魚池裏仍舊**漾著波紋,哪怕眼前這張門被磕壞的地方和他記憶中的位置如出一轍,但房尉也知道,這裏終究是,不一樣了。
屋子裏頭很安靜,大抵是因為大夫人的病不能見寒風,於是每個窗戶都被牢牢的關了起來,這麽一來,塞在房尉鼻間的香火味便更濃了,但他並不反感。
“大夫人。”房尉立於大夫人的床前,看著眼前那個被舊疾折磨得黛眉緊蹙的婦人,輕聲道,“在下房尉,前來替您診治。”
大夫人過了一會才把眼睛睜開,她今日還未上妝,嘴唇很白,甚至還帶了些幹癟的老氣,可盡管如此,大夫人還是努力的朝著房尉笑了一下,“到底是打擾郎中替扶蘇……”話還沒說完,她又抵著胸口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撐著坐起的身子,現又滑下去了幾分。
“不會,您的身子一樣重要。”房尉隻是靜靜地看著大夫人,他知道他現在沒辦法同往日一樣,去伸手扶上一把。於是隻好假借環顧屋子之勢,來壓抑住此刻內心的酸澀,“大夫人怎麽也不遣個丫頭在跟前伺候?”其實房尉也知道這後半句不該說的,但到底是沒有忍住。
“不用伺候,冷清點我也安心。”大夫人好像並不介意房尉方才的話。疼痛已然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氣,腦子裏也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旁人問什麽,她便答什麽好了,“太熱鬧的話,總容易想到以前的日子。想來……也傷心。”
房尉知道,大夫人口中那個“以前的日子”指的是他還沒有死的時候——不對,是指裴琛聿還沒有死的日子。雖然自己從來不是活潑吵鬧的孩子,但多一個人在身邊住著,總歸是不一樣的。房尉怔了怔,他想,他大概也就知道了方才為何覺得這園子,與以前不同了。
“我聽孫婆婆說您是患了頭風。”房尉診完大夫人的脈搏後,便打開了針灸盒,“頭風雖不是大病,但向來纏人。特別是在這種乍暖還寒時候,吃藥和膏帖都頂不得什麽用。若您每日針灸,倒還是能抵個七八成。”
“老毛病了,治了許多年也不見好,便也罷了。”大夫人說話聲音很輕,如同那些冰冷的銀針旋入她頭頂時的力度。慢慢地,疼痛便悄然散去。大夫人望著房尉,正欲說些道謝的話,但驀然的又想起叫房尉前來,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房郎中。”疼痛沒了,腦子裏那片白茫茫的東西,自然也跟著褪了。大夫人猶豫了會,到底還是開了口,“上次管家的事,的確是我們裴宅失禮了。我在這給你好生道個歉,到底是讓郎中受委屈了。誰也沒有想到,管家竟幹出那麽不成體統的事情來。”
“無礙。”房尉頓了頓,他很明顯的感受到大夫人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
“管家被衙門帶走之後,老爺便親自動手整頓上下。發現賬目都不對,大筆大筆的銀子都不知去了哪裏,問那些跟著管家幹活的孩子是怎麽回事,可沒有人開口,於是老爺一氣之下就要將他們都攆走。”大夫人悠悠的歎了口氣,眼裏盡是疼惜,“那都是些可憐孩子啊,無父無母的,有個孩子跟我比較親,偷偷跑過來跟我哭訴,說是……”
話說到關鍵處,大夫人卻停了下來。其實她也不知將這件事說給房尉聽究竟對不對,畢竟他是個外人,但是眼下除了這個外人,她竟覺得也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了。
“說是他無意中見過原本的賬簿,那些銀子,都被管家和三夫人分掉了。可是他現在又找不到那個賬簿,三妹妹在老爺心中的地位,是整個裴宅都曉得的,那孩子心思細,膽子也小,無憑無據的不敢跟老爺提,便跑來跟我說。”
房尉下意識地蹙起了眉頭,三夫人,又是三夫人?
其實這件事也並不意外,畢竟是杜管家和三夫人兩人一同掌管著裴宅的生意和錢財,賬簿上的數字是每天都必須核對清楚的,就算老爺和旁人沒有發覺,但三夫人也會知道。所以說若以管家一人之力做些不幹淨的手腳,是沒辦法瞞到現在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二人合謀,並且已合謀許久。
“那您的意思是?”房尉掀眸,認真的看著大夫人。
大夫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現在常伴青燈古佛,已很久沒有插手過裴家的大小事宜了,“這件事要是假的還好,可若是真的,那裴宅有朝一日被搬成了空架子又該如何是好?我昨日去找老爺談及此事,想隱約的給老爺提個醒,可老爺不僅不信我這番話,還責我善妒。我人微言輕,手裏頭也沒有那個賬簿,所以……”
“為什麽您選了我?”房尉已經明白大夫人的意思了,她要他去找那本賬簿。
“老爺喜歡你,賞識你。老爺的眼光總不會錯。所以除了郎中,我找不出別人了。”大夫人頓了頓,眼裏已然泛起了淚光,“我兒早逝,扶蘇現癱瘓在床,二妹妹也是個做不得主的人,忘憂是三妹妹的女兒,自是不必說。而我身邊的人,除去小丫頭就是幾個老婆子,她們又如何能辦得到這樣的事?”大夫人別過頭,背著房尉抹了一手眼淚,“我薛氏有罪,這輩子無法為裴家生個一兒半女,悉心照拂的孩子也離我而去,如今裴家香火凋零,我已無能為力,至少……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裴家這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啊。”
“要做什麽,您隻管說。能做到的,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房尉垂下眸子,一眼就看到了大夫人放在床邊的鞋子,是象牙白的純素緞麵,她最偏好這種顏色和款式都簡單的布料,以往就總這麽穿。房尉覺得好看,但正式場麵時,裴老爺難免總會出聲責怪——至少該穿的華貴大氣一些。但現在應該已經不怪了吧,房尉想,畢竟一個女人,先沒了丈夫的半邊天,又沒了兒子的半邊天,如今還要來操心這些本不該她操心的東西,這樣的女人,穿成什麽樣子,應該都是被容許的——總之,這一刻,怎樣都好,他隻是不想看到大夫人抖動的肩膀。
大夫人雖然不是自己的生母,但這十二年來,她對於“母親”這個角色,卻是十分用心且盡力。房尉知足並感恩,同時,也無法拒絕她。
“這個。”大夫人已然過了最傷心的那一陣,哭聲止了,但臉上的淚還沒幹透。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一長串鑰匙遞給房尉,“房郎中先拿著。除了老爺和我們幾個的寢房,裴宅所有地方的鑰匙,差不多這裏都齊了,上麵都有刻好的小字,能看的清的。後日便是花朝節,以老爺對房郎中的喜愛,定是會相邀前來吃酒賞花的,屆時……”
房尉應聲接過那串鑰匙,但等了許久,也沒聽見大夫人“屆時”之後的話。他笑笑,他知道大夫人不擅長這些東西,便主動把話接了過來,“我自有打算。您放心。”
在看到扶蘇之前,房尉一直以為,方才桃夭在藥廬裏說的話,隻是為了安慰他而已。扶蘇是他見過的最倔的人之一,怎麽可能在短短半個月內,就轉變得如此讓人放心呢?這麽一想,房尉的心,就更不安了。扶蘇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
但在見到扶蘇的那瞬間,這些雜亂的想法都暫時被房尉摒棄了——其實還隔著很遠的距離,房尉隻是看到扶蘇在樹下曬太陽的身影而已,小小的一點,融於天地間。但哪怕就是這樣,對房尉來說,也已足夠。
“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扶蘇的氣色看起來比上回好多了,雖說臉頰依舊清瘦,但已經可以看出皮膚下隱隱躥動著一股子極淺的粉。他仰起臉,朝已經走到他身邊的房尉笑了笑,“剛聽到腳步聲,覺得像你,但又覺得應該不是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房尉也跟著笑,伸手將落到扶蘇衣襟上的葉瓣給拾走——他也不知為何,明明上次扶蘇閉著眼自己都不敢做的動作,如今卻變得這般自然。房尉想了一會,大抵是因為扶蘇方才的笑吧,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過這樣的扶蘇了,“我也以為坐在這曬太陽的少爺,是我的幻覺。”
扶蘇的笑意不斷加深,接著,他歪頭問道,“那郎中現在覺得開心嗎?”
“嗯?”扶蘇向來是最能影響房尉的人,沒有之一。所以盡管房尉仍對扶蘇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不解,但他已經嚐過人世間太多的苦滋味了,在扶蘇這樣明晃晃的笑容麵前,房尉隻想暫時的,去擁有這片好風景,“少爺這話,怎麽講?”
“你看。”扶蘇無意識的嘟著嘴,掰著手指頭邊數邊說,“我現在既肯吃飯,又肯喝藥,還願意出門曬太陽。”
房尉隨之點頭,表麵上仍是那股淡淡的笑意,但左胸膛那塊地方,卻早就被眼前這幅場景弄得酸澀且潮濕——或者稱之為,小心翼翼的溫柔。分別了這麽久,房尉最懷念的,便是他這股甜而不膩的孩子氣,“還願意笑著跟我說說話。”
“什麽?”扶蘇一本正經的困惑道,“難道以往我跟郎中講話時都不笑的麽?”
“扶蘇少爺知道我話裏差別的,也知道我……”房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不遠處傳來的陣陣笑聲給打斷了,是孩童的聲音,又脆又亮。咯咯的笑起來,近得像是在耳邊。
北園這邊的牆外是一塊很空闊的地,平日裏沒有什麽人去,但現在天氣好一些了,便有些父母會帶著孩子去那放風箏玩兒。果然,房尉剛一抬頭,就看見半空中突然多出了好幾隻顏色鮮豔的紙鳶。
“這都快下大雨了,街坊們還陪著孩子胡鬧。”桃夭端著熱茶和點心走了過來,正巧踩上這陣笑聲。房尉知道,桃夭方才那話,乍一聽像是在埋怨大人的不懂事,實則卻是有些羨慕的,“若是吵著了少爺和郎中,我便過去說一聲。”
“桃夭。”扶蘇怔怔的望著天空,眼神一直隨著那幾隻紙鳶的浮沉而移動,“去把我的風箏也取出來,拿那隻藍色的極樂鳥。”
“什麽?”桃夭一驚,險些連手中的茶盞都摔了出去,瓷器與桌子驀然撞在一起的聲音,像極了大雨傾城前的小驚雷。
接著,桃夭又提了口氣,艱難的說道,“您突然要那隻風箏,做什麽?”
扶蘇垂眸一笑,眼裏有些什麽東西快速的湧了上來,卻又被他用力的,壓了下去,“當然是放了它啊,風箏,不就是用來放的麽。”
“可是扶蘇少爺,那個風箏……”
“桃夭姑娘。”房尉出聲勸解,“若是扶蘇少爺想放,拿來便是了。我陪他放。”
“那暫且不說那風箏如何。”桃夭在這頓了頓,仿佛上麵那句話,已經耗了她大半的力氣,“可這是馬上就要下雨的天氣呀,如何放得風箏?”
“無礙。”房尉的眼神又落回到扶蘇身上,卻不知何時扶蘇已閉上了雙眼,“下雨前風大,風箏也好起飛。我陪著扶蘇少爺,不會出事的。”
話已至此,任憑桃夭還揣著一百個不放心,也隻得回房去拿那隻極樂鳥了——那是大少爺生前給扶蘇少爺紮的最後一個風箏,熬了一個整整的通宵,足足添了兩回燈油,才給紮出來的。
桃夭剛走,扶蘇便睜開了眼睛,甚至還促狹的朝著房尉笑了笑。
房尉對此並不意外,扶蘇就是這樣的孩子,漂亮又乖巧的外表下,卻總是藏著一點兒淘氣和一點兒野,但這些都無傷大雅,因為扶蘇不僅好看,還聰明懂事,他知道點到即止是什麽意思。但是往往,他也隻會對身邊親近一些的人展現出他最本來的樣子。看來這三年的悉心照料,扶蘇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已經把桃夭看成可信賴之人——這麽一想,房尉望向桃夭背影的眼神裏,便由衷的多了幾分感謝。
“郎中見過極樂鳥麽?”扶蘇突然開口這麽問道,可不等房尉回答,又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應該是沒見過的。這種鳥尖嘴長尾,身著異色,是書裏寫的,說是有幸見了之後,一生都會安康長樂。”末了,扶蘇輕輕地歎了口氣,又道,“但大抵是唬人的吧。”
房尉將眼神收回,他以為扶蘇此時的失落,是來源於對書上神話故事的不可及。
但其實不是的,扶蘇隻是又想起了那個人——那個給他紮風箏的人。那個人還說過的,要給扶蘇做滿一百個風箏,從雀鳥做到走獸,從蝴蝶做到花卉,等以後扶蘇老到走不了路也說不出的話時候,隻要拉拉線,那個人再遠,都會回到他身邊。
可是現在呢。扶蘇有點委屈,他已經沒法走路了,若要求非要那麽嚴苛,不許自己說話的話,那他也可以效仿杜葉,但就算如此,又有什麽用呢,那個人終究是回不來了。
算了,扶蘇眨眨眼,又看著天上那幾隻風箏,連白紙黑字的書都可以唬人,活生生的人唬人,應是更容易的。他本來想將這些全盤告訴房郎中,但想起第一次見麵時,自己就已經同他說過承諾和違背的話,再說恐怕就招厭了,便也作罷。
良久,他才聽到一直沉默著的房尉開口,“少爺想去哪裏放風箏?”
扶蘇選了去城北。
車夫驚訝之餘,房尉也有些摸不準扶蘇的心思。
馬上就要下雨了,扶蘇放著裴宅邊上的空地不去,為何非要執意選擇較遠的地方?城北雖然極為空闊,但入口處多有林木遮擋,馬車一概無法入內,難道扶蘇是要甩開車夫?可是甩開之後呢,扶蘇又要做什麽?且不論林木,城北的安全隱患也極大,四處都是懸崖峭壁,扶蘇選在城北的用意,究竟是什麽?他毫無緣由的積極轉變和眼下的風箏之行,可否又有聯係?這一切,房尉都不得而知。
房尉側頭,認真的看著扶蘇根根分明的長睫和精致的側臉,看到幾乎出神。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人有時候就是會愚鈍一些,特別是在自己的軟肋麵前,你不敢去猜他,不敢去問他,甚至不敢去試探他,你生怕一不小心便會傷到他,同時,也殃及自己。
“少爺。”房尉將扶蘇推到了樹林和空地的交界處,“你在這裏等我,待我將風箏放起來之後再將線頭交給你,好麽?”
扶蘇乖巧的點頭,可是卻又伸出一根細細白白的手指指著頭頂那片樹枝,“可是它們會勾到我的風箏的。”接著,扶蘇看向房尉的眼神裏,便多了一絲殷切,“這個極樂鳥對我很珍貴的,你把我推到空地上,不可以麽?”
“可以。”扶蘇在房尉那裏,從來就沒有過什麽不可以。但房尉自己清楚,他答應了扶蘇是一回事,自己仍舊放心不下又是另外一回事,於是房尉蹲了下來,語氣溫柔卻認真,“但是少爺你要答應我,不能亂動自己的輪椅好麽?空地邊緣很危險。”
“好。”扶蘇聽著房尉這樣的語氣,一下子便堵了嗓子,除了這個好字,竟再也說不出其他。他被房尉推著,離那一線空地邊緣越來越近——其實房尉仍將扶蘇推的離危險地帶很遠,但對於扶蘇來說,這個距離,已經很滿意了。這個距離,足以讓他的計劃成功。
扶蘇坐在輪椅上,看著房尉一次又一次的將風箏拋起,然後拉線,然後奔跑,再然後,那隻極樂鳥還沒展開翅膀,就直直的摔回了地麵——扶蘇當然知道這種天氣,是放不起風箏的。他隻是想尋個理由出趟裴宅罷了。
有些話,有些事,放在那個宅子裏,就變得不是那麽應該了,或者說,是根本就變得說不出口,做不出手了,要更往嚴重了說,就是連這個念頭,一想起,都是罪過。
扶蘇看著極樂鳥又一次墜了下來,同時在心裏也跟著歎了口氣,他以前沒有覺得裴宅這麽待不下去的,哪怕就是自己被關在房裏養病的那段時期,他也覺得明天有盼頭。
“少爺。”房尉回來了,帶著那隻沾滿了灰塵的藍色極樂鳥,“實在是放不起來,雨前的風時大時小,再這麽試下去,我怕風箏的線會斷。”
扶蘇倒不是很在意房尉究竟說了什麽,他隻是愣愣的看著扶蘇袖口上的灰塵——他好像從見房尉的第一麵起,房尉就永遠是幹淨且從容的。同時他也知道,從第一見麵起,房尉就對他很好,但直到桃夭回府後,跟他講起枕頭和染坊,以及管家栽贓陷害之事時,扶蘇才深切的知道,原來房尉在背後,替他做了這麽多,也承受了這麽多。
可是為什麽呢?那個可怕的念頭和猜想已經越來越逼真了,可扶蘇的最後一絲理智又在告訴他,這不可能。總之——扶蘇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房尉的身世來曆,也不知道房尉為何對他這麽好,但這些都不要緊,他隻知道,他不可以再讓無辜的人為他受累了,他已經害死過一個,他最親的人了。
轟隆一聲,大雨就是在這時候,落進了人間。
“扶蘇少爺。”房尉撐起提前備好的傘,卻整個傾斜於扶蘇的頭頂,“我們走吧?若是還想放,下次挑個好天氣再來便是,我陪著你。”
“好。”扶蘇點頭,手卻伸了出去,房尉立即懂了意思,將極樂鳥遞了過去。
“扶蘇少爺,這風箏上還有灰……”房尉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眼前的場景給驚到了——扶蘇竟然蠻橫的將風箏和線扯成了兩半,一半是光禿禿的極樂鳥,一半是孤零零的轉軸線,然後扶蘇的表情悲壯得像是要去赴死一般,頭一仰,手也跟著揚了起來,接著,極樂鳥就被狠狠的拋了出去,被風刮著跑了好遠,好遠。
“扶蘇少爺?這風箏不是對你來說很珍貴的麽?怎麽……”
“房尉。”扶蘇想,若是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叫房尉的全名。豆大的雨水打在傘麵上劈啪作響,而他的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但他依然仰著臉,口氣冰冷,“你走吧,離開裴宅。再也不要來。”
“不走。”房尉雖然驚訝扶蘇的話,但還是先選擇回答他,“我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我再問你一遍,你走是不走?”扶蘇恍惚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把被拉滿了的弓,渾身上下都泛著一種類似撕裂的疼。
“我不能走。”房尉全身已經被雨水打濕,但這冰冷的感覺和模糊的視線,不足以阻擋他看向眼前的扶蘇,但他看得太過認真了,導致他都有些弄不清楚,現在在他身體裏橫衝直撞的,究竟是怒氣還是哀傷。他把傘往扶蘇的方向再傾了些,一張口,卻教人鼻酸,“我也……不想走。”
扶蘇有些絕望的閉上了眼睛。他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他從來不是一張空空如也的弓,他被拉滿,他有一支箭。隻待房尉說出那個不字,便一觸即發——但射向的人,不是房尉,而是他自己——因為他自己,就是那支箭。
扶蘇在墜崖途中和他的輪椅分離了,風和雨悉數拍打在他的身上,他不覺得痛,他隻覺得輕鬆和自在,他甚至好心情的猜想著是不是老天爺也在成全他——要不是下這麽大的雨,他的輪椅根本比不過房尉的速度,而自己,也不會這麽順利的墜落下來。
在扶蘇失去最後一絲意識前,他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欣長身影從天而降,他不禁笑了笑,墜崖這麽狼狽的事情,怎麽會有人做的如此幹淨從容,且衣袂飄飄似仙人?
等等——扶蘇費力的回想著,房尉跟著自己跳下來的瞬間,是不是叫了一聲扶蘇?
索性這個山崖並不是很高,房尉跌落在地,沒有受什麽大傷。他艱難的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其實他在挪動之前,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受傷。
扶蘇墜崖這件事發生得太快了,以至於房尉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也跟著跳了下去。現如今身體在這,痛覺卻像是被他遺落在了崖上。
房尉緩了一會兒,便立刻起身去找扶蘇。途中他看到輪椅的殘骸,也看到本是蓋在扶蘇腿上的那層薄褥子,很快,房尉就發現了躺在溪水邊的扶蘇。
“扶蘇……”房尉輕輕的喊了一聲,可扶蘇卻沒有回答。他闔著雙眼,唇線緊閉,頭發和睫毛因被打濕而黏在了一起,冰涼的雨水不斷的在他臉上流淌,接著又墜去了地麵,應該又癢又難受吧,但扶蘇隻是靜靜的,像是睡著了。
雨越下越大,房尉也顧不得其他,抱著扶蘇就敲開了最近一家農舍的大門。沒有雨傘,沒有輪椅,沒有褥子,這些都是小事,但他現在必須找個地方給扶蘇檢查一下身子。
農夫倒也是個好心人,雖不認得房尉與扶蘇,但還是讓他們先進來躲躲雨。房尉從不平白受人恩惠,更何況他懷中的人還需要一桶熱水和幹淨的衣物,說起來也算是有求於人。於是,便解了身上一塊玉佩下來遞給農夫,農夫本是百般推辭,但房尉執意如此,農夫便也半推半就的收下了。爾後,熱水和衣物,很快的被送進了裏房。
“房尉。”扶蘇是在房尉替他寬衣時醒過來的,他睜著眼,直衝衝的看著床榻上方那幾根簡陋的房梁。他是故意不看房尉的。
“在。”房尉應了一聲,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下,“我已經給少爺檢查過了,沒什麽傷。少爺等會將就一下,用熱水泡泡身子,再換上幹燥衣物,便不會受風寒了。”
扶蘇沒有什麽反應,既不說好,也沒說不好。直到房尉把他輕輕放進木桶中時,他才抬起那雙被熱氣氤氳得更顯濕漉的眼睛望向房尉,“被陷害的滋味,好受嗎。”
房尉沒有作聲,隻似笑非笑的掃了眼扶蘇的肩膀——纖細白嫩,有一小截沒有被熱水覆蓋,而是坦然的暴露在空氣中。他走過去,在那瑟縮著的肩膀處,搭了一塊幹淨的帕子。接著,又遞過去一碗熱茶,“喝一口再暖暖,暖和了我就告訴你。”
扶蘇嘴角似是掛了分冷笑,將眼神別開,自是沒有去接房尉手裏的那碗茶。
毫無懸念的,最終還是房尉先敗下陣來——畢竟對峙扶蘇,他就從來沒想過要贏。
“不是很好受。”
“那墜崖的時候,疼嗎。”
“說實話。”房尉下意識的動了動手腕,那裏被扭到了,此時正隱隱作痛,“有點。”
“那你為什麽不走?”扶蘇又猛然看了過來,幅度大到甚至都帶起了水裏的紋路,而他的口氣裏,也多了幾分硬邦邦的質問,“既然不好受,既然疼,為什麽不走?桃夭把什麽都告訴我了,枕頭也好,染坊也罷,還有杜管家的陷害,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你還不走,你不要命了?”
房尉心裏突然一片了然——原來是因為這些事。因為這些事,扶蘇才變得肯吃飯,肯吃藥,肯出門曬太陽。因為這些事,扶蘇才故意選了城北這快地,想將話說開,想好生道別,甚至是死別——原來扶蘇是因為這些事。
這麽一想,房尉看向扶蘇的眼神,便變得更加溫柔與深沉。他用力壓著心裏那陣不斷**著的疼痛,故作輕鬆的問道,“原來扶蘇少爺,是在擔心我的安危?”
“第一次見麵時,我便告訴過郎中。”扶蘇的眼眶一點一點的紅了起來,房尉愣愣的望著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那層湧動在扶蘇眼裏的水光,並不是因為他傷心難過,而是因為他周遭的那些熱水,無意中錯進了他的身體,它們急於返航,可又找不到除開扶蘇眼睛的第二條路。大概就是這樣吧,房尉寧願相信自己這個荒謬的錯覺,也不願看到扶蘇真的,落下半滴淚來。
“我害死過一個人,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也不想繼續苟活,更何況,拖著這麽一副殘敗的軀體,本就是一種生不如死。可是房尉,你出現了,你對我好,你信誓旦旦的要將我治好,但如今你也因為我,遭受了一些你不該遭受的東西。我不想再繼續連累旁人,所以你走吧,離開裴宅,去哪裏都可以。裴宅裏究竟藏了什麽秘密,又是什麽人要害我,要殺我,我都無所謂。生無可戀,死亦何苦。這些跟你房尉,都沒有關係。”
二人沉默半晌。
最終房尉起身,繞到了扶蘇身後,他將扶蘇的頭發從水中撈起,盡數握於手心,然後不緊不慢的從扶蘇肩頭拿下方才那塊帕子,開始給扶蘇擦頭發。
房尉動作輕柔,一下子的功夫,毛巾就被浸濕了一大片。
扶蘇愣了愣,提了一口氣,非常用力的說道,“花朝節一定會有人再對你動手,你不要來。”
“扶蘇。”房尉笑笑,他明顯感覺到手下的人兒,因為這句稱呼而身形一怔。接著,房尉將帕子丟去一旁,雙手輕輕按壓在了扶蘇**的肩頭上。“你相信我,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