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真假假
在去城東貧民區的路上,房尉方將同去的理由告知聞人晚。
“穀順城的衙門和縣令當真是最無用的擺設!這麽重要的線索都能丟?”聞人晚既有點惱,又有點憋屈。但話說回來,眼下這紕漏其實也不是他的錯處。這麽一想,聞人晚心裏方舒服了一點。他用手掌撐住自己的下巴,看著臉一直朝外,似乎在觀賞風景的房尉,道,“不過你就這麽確定那小廝在這裏?”
“不確定。”房尉回頭,順手將窗口上的布簾放下,“但跟著師爺有兵又有權,幹什麽事情都方便一些。”
“你這是在取笑我!”聞人晚瞪著房尉,末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剛剛裴家那馬車我吩咐人去賠了,也將那車夫給送了回去。是我太急,一時壓了民道。”
房尉一笑,“謝謝師爺。”
穀順城雖民生安泰,有得吃喝與玩樂,但說到底,也不是個富裕地方。特別是城東貧民區這塊兒,十足的詮釋了“貧”這個字眼——饑餓,寒冷,破舊,髒亂,惡臭還有從不停歇,卻又找不出來源的淒厲哭聲。不說富貴人家,哪怕就是尋常人家,也總繞著這裏走,生怕一個不留意,就沾染上這裏的氣息——倒也不是怕見窮,而是怕見這成堆的窮。絕望的氣息滿滿壘在眼前,總會有些駭人。
“師爺。”官兵勒了馬,不知是懼怕聞人晚的官威,還是這貧民區的氣味讓他根本無法暢快的呼吸,他報告的聲音似乎是卡在了嗓子裏,他小聲道,“到了。”
聞人晚懶洋洋的應了一聲,剛跳下馬車,就看到有好幾個打扮與貧民區格格不入的人朝自己迎了過來。他也不作聲,隻冷冷的掃了一眼帶頭的人,正是此番前來要捉拿歸案的犯人——楊振,穀順人稱楊六爺。
“怎麽。”聞人晚皮笑肉不笑道,“楊六爺這麽好興致,主動投案自首?”
“不敢不敢。”楊六爺生得又高又壯,麵相也是肥頭大耳。好像隻要他一張嘴,聞人晚就能聞到,那些從他嘴裏溢出的酒肉殘渣,“小人隻是聽聞師爺大駕光臨,便出來相迎。師爺可不要傷了我與您的情分。”
“別。”聞人晚身子一側,躲開了楊六爺要搭過來的手,“跟你有情分的隻是衙門裏那個草包縣令。不是本師爺,我。”
楊六爺強壓尷尬和怒火,將手收回後仍一個勁的賠笑。
他自是人精,知道此時絕不能得罪聞人晚。套近乎顯然行不通,於是楊六爺很快又將眼神,投向了正在下馬車的房尉。
“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可是聞人師爺的好友?”楊六爺繼續笑著,將好友二字,咬得格外重一些。他暗地裏查過聞人晚,知道他家族風光,人也傲氣。這種人大抵是不會和手下同坐一輛馬車的,而聞人晚今年也是二十來歲的年紀,不說家中妻室,似乎連左右侍奉的人都是男子,莫非?想到這,楊六爺又看了眼房尉,樣子雖清冷孤傲了些,但說不定聞人晚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
“你管他是我的誰。”聞人晚沒有發覺楊六爺的別意,口氣仍舊吊兒郎當。不過他提及房尉倒是讓自己想起來裴家小廝那事,於是聞人晚回頭,衝著房尉招了招手,口氣也不自知的轉換得更為輕快,“你倒是來我這邊啊,你下到那邊去作甚。”
轉瞬,聞人晚就對上了楊六爺曖昧不明的笑,這讓聞人晚心裏莫名的發毛,“你笑什麽笑?不準笑!對了,你拐賣姑娘進青樓這事先緩緩。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問你。”
楊六爺一聽,立即拱手道,“師爺隻管問,事無巨細,小人全說。”
“你們這裏,誰跟裴家做過買賣下人或是租借的生意?”發問的,是房尉。
楊六爺聞聲抬頭,心裏一震。剛剛隔遠了看不太真切,此刻這人擺在麵前了,才發現他的氣勢竟如此逼人。哪怕就是在穀順黑市摸爬滾打十多年的自己,也得他跟他談話前,先暗暗的在心裏提口冷氣,“裴家?是城內首富那個布莊裴家?”
得到房尉肯定後,楊六爺才慢慢低頭思尋,“現在裴家基本上已經不來這買人了,最多也就是逢年過節租一下。我沒有和裴家做過生意,那種清白生意賺不了幾個錢。至於是誰——我想起來了,是老曾!裴家是出了名的回頭客,隻找他。”
聞人晚從房尉身後探出一個頭,方才他怕打擾房尉,便一直忍著沒有插話。待想要的答案現世後,他也如釋重負——至少能開口說些什麽了。於是他尖細的下巴愉悅的蹭著房尉的衣裳,眼睛朝楊六爺瞪了起來,“那還等什麽?趕緊喊這個老曾來一趟!”
被臨時喊來的老曾和楊六爺實在是相差甚遠,他很瘦,並且個子比一般成年男子都要矮小一些,站在楊六爺身邊,更顯得不堪一擊,不過他臉上那個鋒利無比的鷹鉤鼻倒給他添了不少氣勢。明眼人一看就知這老曾,定是個精於算計的生意人。
“老楊。”老曾狐疑的掃視了一圈眾人,“你這麽火急火燎的將我喊來作甚?”
“老兄弟,我能有什麽事喊你。”楊六爺看著此時已並肩而立的房尉和聞人晚,不知道手該指著誰,索性將手背過,直接道,“是他們找你。”
“官爺?”老曾不認得聞人晚,但他卻認識馬車上那個大大的官字,隨即他似是已一派了然,“對不住了各位官爺,本人兩年前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幹這些事了。現在做的都是正經的茶葉買賣,怎麽,難不成是想從我這買點剛到的雨前龍井走?”
“茶葉不急。”房尉笑笑,徑直朝老曾走了過去,“就算曾老板兩年前金盆洗手也沒有關係。我想問的,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老曾心裏一頓,麵色不是很友善,“你要問什麽?”
“三年前,裴家大少爺裴琛聿的十八壽辰。”其實房尉也不知道那次杜管家有沒有出來租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幹脆賭上一把,“是租了你手裏的人。”
“是。”老曾也不避諱,隻是心裏愈發生疑——不說時間已過了這麽久,而且為何對麵的人一開口,就精準的提起了他此生最不願意提起的一筆生意?難道又有什麽變故要發生?“你問這個做什麽?”
房尉一笑,不動聲色的將老曾不自在的神情盡數捕捉。他反問,“怎麽,這筆生意,有什麽讓曾老板不滿意的地方麽?”
“沒有。”老曾扯著臉上那層薄薄的皮肉訕笑道,“裴家是城內首富,我哪敢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但話越是這麽說,越讓人覺得可疑。
房尉沉默的看著老曾,良久,他才看到老曾那兩片幹枯的癟唇一張一合,“其實那筆生意,是我同裴家做的最後一筆生意。往後的活,我都轉手給徒弟們了。”
“為什麽?”聞人晚來了興趣,滿臉熱枕的追問,“難道是裴家少給你錢了?”
老曾隻是搖頭,眼底隱隱的浮現出一絲痛苦,“若是錢的問題,又怎麽會解決不了。”
若不是錢,那必然是人出了問題。房尉仍舊專注的看著老曾,眼神變得更為寂靜。他緩慢,但是很堅定的問道,“那曾老板租出去的人,怎麽了?”
“瘋了。”老曾兩手一攤,與裴家徹底斷了生意上的往來緣由就在這,“我好好的小夥子過去,回來的當晚就瘋了。三年了,現在還被狗鏈子拴著!活得哪裏像個人?”
“瘋了?”聞人晚驚歎,言罷,他走到房尉身邊,暗暗的扯了扯他的袖口,小聲道,“你確定當日那個小廝,就是現在這個老曾口裏的瘋子麽?”
“不確定。”房尉斜斜地看了聞人晚一眼,似笑非笑。在聞人晚即將開口說話的時候,又給他堵了回去,“但有很大的可能性。反正已經到這了,也不在乎再多走兩步路。”
房尉一行人跟著老曾走到了貧民區的西邊,那個瘋子現在就關在那裏。
其實離老曾手指的地方還有段距離,但房尉就已經聽見了一個類似人聲的嚎叫,斷斷續續,時高時低——他想,大抵是人瘋了,於是同時也被迫喪失了一些為人的意識。隱隱約約的,房尉竟覺得他此刻走向的並非人類,而是一隻不知疲憊的野獸。
“可別把幾位富貴爺給嚇到了。”老曾沒有回頭,仍舊走在最前方帶路,“他每天都這麽叫,力氣也大得嚇人,老婆都給打死了。你們最好還是別指望能問出些什麽。”
“無礙。我是個郎中,能治得好他。”
聞人晚稍微抬起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房尉。他發現,越是到這種時刻,房尉的笑就越真實——平常時候的笑,都是極淺極輕,還沒看夠就被主人收回的。隻有到了這種類似“危急”或是“危難”的時刻,房尉才會舒心一笑。難不成房尉就是享受這種兵臨城下或是臨危受命的感覺?聞人晚想不明白,他猜不透房尉這人。但他知道,房尉說他能做到的,那便一定能做到。
可當老曾將那張關著瘋子的門打開時,聞人晚還是猶豫了。
裏麵的場景有些可怖,那人的四肢全被胳膊粗細的鐵鏈子勒著,大概是用力掙脫過,所以手腕腳腕上都是深紫色的傷口,有些都已經發膿潰爛。他衣衫破舊,頭發散落腰間,大冷的天沒有穿鞋襪,腳邊還倒著幾隻有缺口的瓷碗,裏麵都是些餿了的飯菜。似乎是不喜歡見人,發現門被打開之後,他便一直咬著牙,虎視眈眈的看著那群陌生的入侵者。
“房尉。”聞人晚下意識的扯住房尉的手臂,“要不你別進去了吧,就站在這問。”
“站在這怎麽問?還是說師爺在擔心我?”房尉雖笑著應答,但眼神卻隻跟著那個被鎖住的男子移動。因男子頭發淩亂的緣故,房尉根本無法看清他的全貌,但隻要他的頭或臉無意識的動上一分,房尉的眼神便會灼灼的跟進一分。
“房尉你……”
聞人晚的聲音驀然停住了,倒不是他忘了說什麽,隻是他非常明顯的感覺到房尉的身體僵了一下——這時聞人晚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一直抓著房尉的手臂。
“房尉?”聞人晚小心地問他,“怎麽了?”
房尉仍舊沒有回頭,他直直的看向那名正昂著頭嘶吼的男子,“師爺,勞煩您派個兵去馬車上將我的藥箱子拿來。曾老板,同時也得麻煩您,將這鐵鏈子暫時拆了。”
拿藥箱子倒沒什麽要緊,隻是要解開鐵鏈這件事,難免讓人有些不解。
聞人晚此時卻沒再出聲,他隻是透過眾人焦躁不安的縫隙,靜靜的看著房尉。房尉也很快的注意到了聞人晚,然後他輕輕地朝他點了點頭。於是聞人晚便知道了,眼前那個被鐵鏈拴住,鼻子上有顆碩大黑痣的瘋癲男子,就是當初那個送酒小廝。
“名字。”房尉旋出插在男子頭頂上的第一根銀針,沉聲問道。
“林……林三狗。”
“年紀。”林三狗瘋癲的時間太久,加之又沒有被好好的醫治過,所以直到房尉問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才緩緩的將眼睜開。
“二十有八。”他覺得嗓子很疼,但他忘了是為何。
“去過裴宅嗎。”房尉見林三狗的神智已暫時恢複了清明,便開始進入正題。
“裴宅……”林三狗稍顯遲鈍的重複著這兩個字,一堆模糊的影像從眼前閃過,他覺得現在不僅是嗓子疼了,連頭也疼了起來,“去,我去過的。”
“什麽時候?”
“以前,以前去的。”林三狗皺著眉,“以前少爺,大少爺過生日的時候去的。”
很好。房尉下意識眯了眯眼,又從林三狗的頭上旋出了第二根銀針。
“給少爺們送過酒麽?”
房尉的語氣聽起來風淡風輕,而對麵的林三狗則已經憋出了一身汗。
“送……送過。”
房尉應聲掀眸,**裸的盯著林三狗,“有毒麽?”聲音不大,口氣卻不容忤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林三狗驀然激動起來,臉上的痛苦也愈來愈明顯。
“你知道的。”房尉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林三狗,手也在不知不覺中旋出了位於中央的第三根銀針,“說。”
“有毒,那個酒,是有毒的。”林三狗又開始被那份恐懼所包圍,“但不是我,不是我放的!我沒有害任何一個人!”
“那毒是誰放的?”問到此處,房尉自己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不說,不能說,不說,不能說……”林三狗開始瑟縮,一個勁地搖頭,“他會殺我,他會喊人殺了我家人,他認識土匪,我不能說……”
“誰?”房尉蹙眉,猛然拔高了音量。“誰放的毒?又是誰威脅了你?”
林三狗不僅陷入了沉默,還打算以逃跑來逃避眼前的追問。但房尉眼疾手快,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感覺自己的頭頂一陣輕鬆,接著這股反應便接連著滑進了身體裏,林三狗隻覺自己渾身各處都使不上勁了。看來,是沒力氣跑了。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房尉一笑,卻讓林三狗涼了背脊。
隻見房尉指尖修長,如撫琴一般優雅流暢的劃過了數百根銀針上方,他冷聲道,“你若不願意說,我也不強人所難。隻是待我將你頭頂上的銀針都取下之後,你便又會陷入癲狂。這世上,隻有我能救你。”房尉一頓,掀眸直視一臉恐懼的林三狗——知道瘋癲之苦的人,方知清醒的珍貴。哪怕隻有那麽一時半會。
“或者說,我現在就針走偏鋒,直接封了你大腦中的各個血脈。反正比起不知所謂的活著,倒不如清白明了的死去,不是麽?”
房尉一席話說罷,林三狗的手心裏已全是冷汗。
“你,你……”林三狗有些口舌不清了,“你為什麽要問我毒酒的事?”
“你不需要知道。”房尉笑意未褪,他知道林三狗認輸了,“你隻用回答我的問題。說,酒是誰給你的,又是誰下的毒,最後是何人出麵以土匪威脅?”
林三狗的汗自鬢角流下,那日的事情,是他一生的噩夢,也是他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虧心事。他根本不可能忘記。
“那日是裴大少爺的十八壽辰,我和好幾個兄弟一起被分配到了後廚房砍柴火,我中途尿急,可裴家太大了我找不到茅廁,便隨便找了個地方躲著,沒想到……”哪怕已經過了三年,林三狗隻要一回想起當時那個場景,仍覺得後怕,“我看到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往酒壇子裏放什麽東西,我隻覺得怪,但並沒有想到那就是之後的毒藥。我本想溜走,可由於太過緊張,我竟被那人發現了。”
“然後呢?”房尉追問。
“然後他命我把那壇子酒送去給少爺們,還指明是二少爺的園子,不是大少爺的。我有些怕,便死命推脫,但我其實知道推脫不了。他還威脅我,說我要是不去,便不等我出裴家這張門,就讓土匪殺了我老娘,所以我隻好硬著頭皮問了路往二少爺園子走。”
“你剛進二少爺的園子沒多久,便遇到了三小姐,是麽?”
林三狗有些意外對麵的人為何會知道這件事,明明當時隻有自己和裴小姐兩個人,難不成眼前這人是裴小姐身邊什麽要緊的人?
“是,裴小姐非要我將酒給她,我正愁脫不開手就給了她,卻沒想到……”
林三狗聲音愈來愈小,房尉也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
看來事實就是如此,不然林三狗之詞的和之前忘憂所說的不會吻合到找不到任何錯處,那麽,就隻剩下最後那個關鍵的問題了。房尉盯著林三狗鼻子上那顆黑痣,問道,“他,是誰?”
林三狗被問得一哆嗦,半晌過後,才慢慢吐出幾個字,“是……杜管家。”
聞人晚把房尉送回藥廬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一路上房尉也沒有開口說過話——雖然以往房尉話也不多,但聞人晚知道,這兩者間的差別在哪裏。
“房尉。”聞人晚猶豫了會,還是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追上了房尉快要沒入梅花林的身影。他怎麽也想不明白,方才在貧民區獲得的關鍵性線索明明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可為何房尉卻低沉成眼前這副模樣?
“師爺今日還未扯夠我的袖子?”房尉雖回了頭,但看向的是地麵上的影子。他與聞人晚相對而立,隔得也不算太遠,此時聞人晚正扯著他的袖子——總之,房尉想,若是光看影子,旁人或許真的瞧不出,聞人晚此時緊緊攥著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房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琢磨起了倒影這回事。說到底,就是他的心,有些亂了。
從林三狗嘴裏吐出那三個字的時候,房尉的心就亂了——竟然真是杜管家。倒也不是有多驚訝,隻是有些事情並不是不驚訝,就能使人全盤接受的。對房尉來說,心中猜測和擺上台麵的事實,本就是完全的兩碼事。況且那人,還是自己往日體恤與信任之人。
“我不明白。”聞人晚的口氣有些衝,鬆開袖子的那瞬間,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這明明是個突破性的進展,你怎麽這麽不高興?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瞞著我沒說?”
房尉笑了笑,這才看向聞人晚。事,當然是有瞞的,隻是現在不能說。
“我也不明白。”房尉坦然,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明白為何杜管家真的要這麽做。裴宅待他情深義重,從未拿他當過下人,甚至連二夫人,都要敬畏他幾分。他卻不惜做出這般絕情傷人的事來,那麽他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聞人晚向來識趣,他分得清眼下明擺著兩個事實——頭一個便是房尉心情不佳,另外一個則是房尉的確藏了事,但他不願意說。既然如此,聞人晚也就明白,自己該走了。
房尉沒有挽留,他隻是停在原地,目送著聞人晚的馬車消失在夜色中。他滿心疲憊,隻想盡快的,幹脆的,結束這一天。然而他不知道,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麵等著他。
“房尉哥哥!你可回來了。”嵐庭熟悉的聲音響徹藥廬,他飛快的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在了房尉身邊。像是一直在梅林中吹冷風似的,兩邊的臉頰都已經被凍得通紅。
房尉看著嵐庭,心中不詳之感已在慢慢升騰——嵐庭到底是小孩子,還學不會隱藏情緒。此時他臉上寫著的,全是“壞消息”三個字。
“怎麽了?”房尉聽見自己腦中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在此刻發出了尖細的聲響,這種來自身體深處的疼痛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發生什麽事了?別怕,跟我說。”
“我,我……”嵐庭支支吾吾,眼看著都要憋出淚來,“我把女鬼姐姐跟丟了。”
“什麽?”房尉有些意外,以嵐庭的功夫,竟會在巴掌大的染坊裏跟丟桃夭?
“房尉哥哥你別怪我……”嵐庭再一張嘴,眼淚就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我跟著女鬼姐姐到了染坊,可是她不讓我跟進去,說是一下子就好,讓我在外麵等著就可以,一切也特別正常,可是我等了好久,一直到天黑,染坊熄了燈,女鬼姐姐都沒有出來。”
“進去找了麽?”房尉伸手,一把抹掉了那些吊在嵐庭下巴處,看起來岌岌可危的淚珠子,“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我又不會怪你。”
嵐庭點點頭,他就是知道房尉哥哥不會怪他,他才覺得這麽委屈的——也不能用委屈形容,總之他就是覺得自己辜負了房尉哥哥的信任。他氣自己無用。
“我進去找了,找了好幾回。每個屋子都挨個翻了,可還是沒有找到女鬼姐姐。”
“沒事。”房尉對嵐庭笑了笑,安撫似的拍拍他的頭,“既然連你都發現不了,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動作。今日你也辛苦了,等會早點睡,沒事的。”
待嵐庭房裏的燈滅了之後,房尉才拿起披風出門。
雖是安慰了嵐庭一番,但於房尉自己來說,卻是無法信那套說辭的。畢竟桃夭也是為了自己才身處險境,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她為了扶蘇才這麽做。但若是為扶蘇,房尉便更加等不起眼下這個漫長黑夜了。他必須確認桃夭的安全。越快越好。
為了保險起見,離裴家染坊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房尉就下了馬,步行前去。
和裴宅一樣,染坊基本上也沒什麽大變化,甚至連染缸的擺放形狀都和房尉記憶中的沒有差別。他走在空無一人的染布院裏,覺得今晚之行,著實太過順利了一些。不管是自己進來時走的那扇沒有上鎖的側門,還是貼在青磚牆上那塊今晚當值放假的告示。這一切都順利得像是一個提前被人設置好的陷阱——等的就是房尉來自投羅網。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本來房尉此番前來,就知道這注定是一個不安生的夜晚。桃夭明麵上是奉了二夫人之命來取扶蘇新衣裳的,在這點上,她不可能出事。那麽,就隻剩下替自己拿軟石粉這一件事了。
正當房尉思慮之時,腳底下傳來的異樣感讓他不得不停住步伐,像是踩著了什麽東西。撿起一看,原是桃夭的發簪。雖然她沒有戴過,但房尉知道,這發簪,是桃夭的。
可這發簪為什麽會在這裏?是桃夭無意間掉落的,還是有心人故意暗示?難道是有人想告訴自己,桃夭如這發簪一般,仍在染坊內?其實桃夭在染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就算再怎麽了不得的動作,也無法在嵐庭的眼皮子底下,活活擄走一個人,所以房尉才會毫不猶豫的直奔這裏。若有心人提醒的並非這點,難道提醒的是桃夭現在身處染坊的何處?房尉眸色一沉,就著滿天星光仔細端詳著這多年未見的發簪。花式樸素,桃木質地,莫非暗示的地點是堆滿了柴木的後廚房?
雖說抱的希望不大,但房尉的腳步,還是朝著後廚房走去了。
後廚房一片漆黑,但那個專門放柴火的屋子,也就是越過後廚房,再往南走上幾步的那個屋子,此時正隱隱的散發出光亮來——放在平時不打眼,現在卻格外珍貴的光亮。
門是虛掩著的,房尉輕輕一推,就看到了半躺在柴草堆上的桃夭。
“桃夭?”房尉快速走到了桃夭身邊,頭一件事就是扯掉桃夭嘴裏的布條,“醒醒。”
“嗯?”桃夭仍舊迷迷糊糊,身子疲軟。眼前出現了一個房郎中,桃夭卻不知道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房……郎中?”
“是我。”房尉一眼就看出桃夭是被人用迷藥所暈,但現在的情況不容許再磨蹭,房尉給桃夭鬆了腳上的綁,言簡意賅道,“什麽也別問,我們先走。”
“好。”桃夭也不知為何,對房郎中,她總願意交付上自己的性命身家。她攙扶著房尉的手臂費力的站了起來,卻不知是因為被綁了太久,還是迷藥的後勁太足,她剛走沒幾步,又哎呀一聲軟了腳,直直的朝地上栽去。好險房尉眼疾手快,這才免了桃夭一場新傷。
可就在二人再次抬頭準備離開的時候,木門卻被人緩緩的推開了。
來者是一名男子,並且還提了盞非常亮的燈,但最不能忽視的是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此時正握著一柄看似無比鋒利的彎刀。
“房郎中。”桃夭的語氣聽起來十分驚恐,她有些慶幸此刻還倚著房郎中站立,不然她又要沒骨頭似的摔下去。況且,她是認識那雙還停留在門邊的鞋子的。她確定,來者就是傍晚時分,將迷暈自己的那個人。
門徹底被推開,那人卻仍舊站在原地。
因外頭有風,那人手中的燈便被吹得搖晃起來,燈裏頭的燃著的燭芯也隨之一閃一閃。房尉抬眸,靜靜地凝視著那人——他的臉正被黑夜和燭光不斷拉扯著。影影綽綽,明滅不定。也不知看了多久,房尉才出聲,他喊他,“杜公子。”
桃夭本想伸手推一把房尉要他快走,但正要推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身依舊被綁著,於是她隻好退而求其次,用肩膀頂了一下房尉的手臂。她壓低了聲音,“房郎中,你快走。不用管我。我與他到底一起服侍大少爺多年,他不會真的對我怎麽樣。”
幾乎在一瞬間裏,桃夭的眼圈便紅了起來,雖然還是在說給房尉聽,但已經灼灼的盯向了房門處的杜葉,“我一條賤命罷了,早點拿走,我也好早點下去伺候大少爺!”
杜葉沒有作任何反應,但房尉卻能看出,方才在桃夭的哭訴的時候,杜葉的的眼底下有什麽東西,極快的**了一下——像是無言的不忍。
“杜葉,你不要過來!”桃夭提高了音量,下意識的擋在了房尉身前。她剛剛看到了的,杜葉在抬腳進門的時候,將手中的彎刀握得更緊了,“這是裴宅的事,你不要拖累外人,有什麽你……”驀然,桃夭噤聲了。她驚疑不定的看著眼前的杜葉,而後者隻是垂眸,用彎刀小心的割開了她身上的繩子——自然。一如常態。這才像杜葉。
就在桃夭正懷疑自己是不是將什麽要緊的事情記錯了時,她就看到杜葉直起了身子,爾後,將彎刀遞了過來——不是給她,而是給她身後的房尉。
“杜葉?”桃夭不解,這一連串的事情下來,她都沒有弄明白杜葉究竟想做什麽。可杜葉還是沒有反應,他仍舊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凝視著房尉——倒也不是奇怪,隻是桃夭不知道怎麽形容這個眼神。至少這麽多年了,她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杜葉。
直到房尉接過那柄彎刀時,杜葉才笑了。他眼睛向來清亮如水,此時彎曲起來,那層光亮就像是沒地方盛了一般,想要齊齊的衝出來。他頓了頓,可能是為了安撫眼裏的東西,又可能是為了給自己一點準備的時間。這麽多年沒有說過話,誰知道他的嗓子,是不是真的已經生鏽到不能再用了呢?
“你……”還好,雖說有點艱難,但還能用。自推開門到現在,杜葉的眼神就沒有一刻離開過房尉的臉,此時他也是怔怔的望著他,問道,“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杜葉?!”桃夭的驚訝倒退了半步,此刻不知是該狂喜還是該質問。她捂著自己的嘴,不可置信的看著開口說話的杜葉,他那副等著答案的表情正明顯的告訴自己,方才不是錯覺,杜葉真的說話了!
房尉從桃夭身後走出,他從今晚看到桃夭的第一眼起,就懷疑是熟人作案。其一,嵐庭一直在染坊外盯著卻沒有發現問題,那便說明綁走桃夭時,根本沒有發生任何爭鬥,必是桃夭對他毫無防備。其二,桃夭隻是被捆綁起來安置在這兒,房尉仔細檢查過了,她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傷口,迷藥的用量也不多,所以那人並沒有傷害桃夭的想法。其三,是那支被故意扔在染布院裏的桃木簪子,它成功的將房尉領至此地。
房尉想過是杜葉的。但他沒有想到,真的是杜葉。
“不算都知道。一知半解吧。”房尉似笑非笑,心裏卻鈍重無比。既然是杜葉,那麽便代表著杜葉他真的知道許多事情,“那你呢,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就算知道房尉聰慧過人,但杜葉也被這問題問得一愣。起初他以為,房尉至少會同桃夭一樣,先提及他失聲之事。但對麵人看起來,似乎對此事並不感到吃驚。到底是已經變得不一樣了,還是他和房尉之間,壓根就存不了欺瞞?
“你指的是什麽?”杜葉迎麵望去,這一刻他才發現,房尉相比上次見麵,瘦了些。
房尉慢慢走向杜葉,身上的披風帶倒了杜葉放在一旁的燈盞,但是此刻沒有人在意那個燈盞的命運,它正著也好,倒了也罷。杜葉隻牢牢的盯住房尉,直到他聽見房尉說,“全部。”
房尉話音剛落,整個屋子便下起了箭雨。也不知是從哪個方向而來,總之隻要是能射進箭的地方,現在都通通變成了致命的關卡。無論是敞開著的木門,陳舊的米糊糊窗紙,還是頭頂那條兩指寬的縫隙。房尉護著桃夭,一支箭卻直直的從他耳邊擦過,狠狠地釘進了他身後的樁子,帶著獵獵的殺氣,震下了一片木屑子。
“房尉哥哥!”嵐庭破窗而入,手裏還抓了好幾隻斷箭,他咬著自己平日裏總是晃悠個不停的馬尾,神情嚴肅,“你們先走!這裏我來應付,你們小心一點。”
“好。”危急時刻,房尉也不拖遝,他示意桃夭杜葉先出去,自己卻回頭對上還在半空中攔箭的嵐庭,道,“今日沒有按時睡覺,罰你不準受傷。還有。”房尉頓了頓,看了眼不遠處杜葉的背影,“要留活口。別傷人。”
屋外的情況比屋內的情況要好上些許,畢竟地方大了起來,也有諸多遮擋物,那些方才還盛氣淩人的箭,此時倒顯現出了一股無頭蒼蠅般的惱怒。
“桃夭姑娘!”房尉聽到身後傳來桃夭的尖細吃痛聲,定睛一看,原來是不慎摔倒在地。畢竟是姑娘,未曾見過這種場麵,自然會驚慌失措。房尉快速將披風解下,往杜葉手裏頭一塞,“我去扶桃夭,你繼續跑。這個厚實,你先裹著,以免被誤傷。”
杜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除了接過那件披風,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什麽。
“房郎中……”桃夭吃力的從地上爬起,手掌上全是絲絲血跡和灰塵,她向來討厭在小說繪本裏危急時刻拖人後腿的角色,卻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那角色竟成了自己,她羞愧的被房尉護住,甚至不敢抬頭看他,“您怎麽又回來了。”
“應該的。”房尉扶著桃夭,一邊躲箭一邊前行,“這箭是朝我來的,我有義務保護姑娘。快走,杜葉在前麵等著我們。”
桃夭沉默的忍受著腳踝處傳來的劇痛,她本想道聲謝的,但又覺得在這種時候道謝未免矯情,於是她隻好抬起眼睛去看房尉,卻不想眼尾餘光掃到了一隻筆直而來的利箭,“郎中小心!”
“杜葉!”哪怕房尉反應極快,也還是沒有來得及將替自己擋箭的杜葉推開,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杜葉悶聲吃痛,爾後如被人抽空力氣般,滑倒在他的腳邊。
“杜葉……”桃夭拖著哭腔,手不知道該去碰杜葉哪裏。他受傷的地方在左手臂,可血卻浸濕了他大半個身子,連帶著地上都淌了一些。桃夭慌了,自從大少爺出事之後,她最怕的就是跟“死”字沾上一星半點關係的事情了。她光顧著害怕和掉眼淚,都沒有發現此刻的箭勢已然比方才小了許多,“杜葉,杜葉,你……還好麽?”
杜葉輕輕的咳嗽一聲,胸腔的震動連帶著牽動了手臂上的傷口,這種錐心的疼痛,差點使他整個人都背過氣去。他朝桃夭費力的搖了搖頭,很快,又看向了房尉,“快,你們快走。趁我受傷這段時間裏,快走。不然他們又要……”
房尉的唇,在此刻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看著痛到麵色蒼白,滿臉冷汗的杜葉,幹脆的將他抱了起來。房尉不想承認,他有些悲從中來,“你在流血,別說話了。”
“放……放我下來。”杜葉仍在堅持,他本來不想說更多的,但是不說出來,按照眼前人的性格,定是不會丟下自己。不想,是真的不想再給他添麻煩了。杜葉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睛,“你明明知道的啊,他……他們不會傷我的。”
“那又怎樣。”房尉在嵐庭趕來的掩護下,順利帶著杜葉上了馬,“我不會丟下你。”
颯颯的風聲吹在杜葉耳朵裏像是遠古的童謠,由於失血過多,他此刻已經有些精神恍惚了,他費力的睜開眼,卻隻能看到房尉精致的下頜骨,他聲音很小,小到他自己都覺得房尉應該聽不到罷。於是他放心的喊了他一聲,接著才動了動被血糊住的手指,惋惜道,“你的披風都被我弄髒了,還有……”
話還未說完,杜葉便徹底的昏死過去。在他所有意識放空之前的那瞬間,他還在想著,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將方才的後半句補給房尉聽——他想告訴他的,其實替他擋了一箭他覺得由衷的滿足,他享受這種與他生死相依的感覺。
“我知道。”房尉看著愈來愈近的梅花林,加快了馬速。
其實他聽到了的。他聽到杜葉方才聲如細絲的喚了他一聲,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