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彌生至

01

季南舟回來的時候沒看到喬粟。他找到陳領隊,對方正在分吃的。

季南舟走過去,沒管前麵多少人,問他:“喬粟去哪兒了?”

陳領隊手上的動作沒停:“你說那個維修師?應該去裝探照燈了。”

“這個時候?”季南舟隱隱覺得不對,

“嗯。”陳領隊脫了一隻手套,露出沾滿灰塵的左手。季南舟眯起眼睛看著他依舊戴著手套的右手:“陳……領隊?”

不對,年齡不對。

陳領隊被他的眼神嚇得不輕,說話都有些結巴:“我真不知道,她早上出去就沒回來過,倒是那個跟班的回來拿過吃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

季南舟極力壓著聲音裏的怒氣,盡量忽略他的右手:“你讓她去哪兒了?”

“西邊斷崖台……”

“那架明顯被廢置的直升機?”

陳領隊不敢說話,季南舟笑了笑:“很好。”他一把捉住陳領隊的右手,摘了手套,果然不是。

陳領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一係列動作,可是也不敢說什麽,隻能老老實實看著季南舟。

“她那個跟班呢?”

陳領隊想起什麽,慌忙找出一堆紙,從裏麵翻出一張遞過來:“這裏有他電話……要不試著打過去?他叫什麽……彌生?”

季南舟接過來,看著紙上的資料,瞳孔忽然急遽收縮,彌生……陳彌生?

他一把甩開陳領隊,聲音陰鷙得可怕:“現在我不動你,可是她如果有任何傷害是你造成的,那你絕對白活了這半輩子。”

季南舟收拾了些東西,快步往那邊走去,期間給羅照打了個電話:“陳家那個私生子叫什麽?”

“上次查出來,叫陳時生啊。”

“陳彌生。”

“啊?”

“十分鍾內查出這個人。”

“為什麽?”羅照一頭霧水,可是季南舟已經掛了電話,他低聲嘟噥著,“什麽陳彌生的,他是不是有病?”

光著腳的少女坐在畫板前,停下手裏的畫筆,聲音像是幽靈般:“彌生,在小喬姐身邊。”

“你說什麽?”

喬粟等了好久,才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踩斷了地上潮濕的樹枝。

“小喬姐。”彌生背著包慌亂地跑過來,看著她腿上被簡易包起來的傷口,眼底有一絲恍惚,“小喬姐,你沒事吧?”

喬粟有些奇怪地看著他:“疼在你身上了?”

彌生回過神:“沒事,我不知道你受傷,忘了帶藥過來。”

喬粟靠在樹上,仰著頭:“沒事,就是有點兒餓了。”她側頭看向彌生,忽然想起什麽,“那姑娘呢?”

“她身上都是傷,先回去休息了。”

喬粟看了他兩眼,有些無奈:“帶吃的了嗎?”

“帶了!”彌生從側包裏倒出一些桶麵,還有打火機什麽的。

喬粟忽然覺得分外疲憊:“你去打點兒水,找點兒枯枝過來,我們把這個吃了再回去。”

彌生看了看天色:“可是……”

“我右腿可能不能動了,我也不知道你一個人來,是想怎麽把我帶回去?”喬粟說著,掏出魚口鉗在地上撥開一塊幹燥的地方,“所以你得讓我先吃點兒東西,補充點兒體力,至少我可以單腿跳。”

彌生有些愧疚地點點頭,然後立馬抱著水壺和桶麵就去小溪那邊弄水。

喬粟看著彌生的背影,總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對,可是又說不上來,好像是又變遲鈍了些。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深林裏難免有些詭異。喬粟在附近撿了些枯枝,聚在一起燃了個篝火。

橙紅色的火光映在喬粟的臉上突突地跳動著。

彌生回來時愣在篝火前,倒映著火光的眼睛沒有任何焦距,似乎像是丟了魂魄。

喬粟看著他的眼睛,好久,輕輕地叫了聲:“彌生?”

彌生回過神,走過來,將桶麵遞到她的手裏:“這……這個。”

短暫的接觸,彌生的手指一片冰涼,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他:“你……害怕火?”

彌生像是被驚到一樣,惶恐地看著喬粟的臉,搖頭。

不,他怕,很怕,並且有什麽在他的心裏正悄悄地改變著。喬粟低著頭,餘光卻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而手上拆開塑料包裝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山林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打開蓋子,拆開調味包,濃鬱的食物香氣在熱水的浸泡下彌漫得更快。

彌生往後退了幾步,眼神飄移不定,額角不斷地滲出汗。喬粟的目光最後落在他纏著石膏的右手上,緩緩開口,聲音很輕:“你的手,是被火燒的?”

“小……小……喬姐……”彌生嚅動著嘴唇。

喬粟了然:“人為的?故意的?”

彌生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讓她興奮,她忽然想起來這裏的路上,彌生還邀請過她去他家裏做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注意到的時候話已經說出口了:“所以,是你的家人……”

彌生的表情越來越恐慌,垂在身側的手開始顫抖,眼神遊移沒有焦距,躥起的火焰映在他的瞳孔裏。

他仿佛又看見那個人,那個人停下做飯的手,轉過身來看他,明明那麽溫柔的眼神,還會輕輕喚他。她把他叫到身邊,可是下一秒就一把移開燃氣灶上沸騰的熱水,將他的手按在火裏。

滿室都是食物的香味,那個人的臉上依舊是溫柔的笑意。

可是,為什麽?

他一開始也會尖叫會哭,可是多了就不會了,多了隻會咬著牙,反反複複喊著媽媽。

看來是猜對了,喬粟壓抑不住心頭的蠢蠢欲動,可是她還想知道更多,或者想知道,真正的彌生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她甚至已經感覺到了彌生身上漸漸漫起的危險氣息。

“彌生?”喬粟的目光緊緊地鎖著他,“你的手,根本沒有受傷對不對,隻是不敢露出上麵的疤痕?”

彌生一直低著頭,細微的呼吸聲被掩蓋在劈裏啪啦的篝火裏,還有架在上麵的杯麵,裏麵的水“咕嚕”作響,混著食物溫熱的香味,在他們周圍散開來。

喬粟想起了季南舟的分析推斷,隱隱覺得真相就要揭開了。

彌生忽然抬起頭,嘴角猙獰地笑著,他拆掉右手的繃帶,露出那隻被燒得隻剩一層黑色的焦皮包著骨頭的手,舉在眼前,微微地顫抖著:“對,沒錯,我媽燒的。”

“後來她連自己都燒死了。”彌生扯著嘴角笑著,又或者隻是抽搐,“可是你知不知道,為什麽?”

喬粟放在腰間的手摸到側包裏冰冷的魚口鉗:“不知道。”

“小喬姐,你這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呢?”彌生漸漸地走近,卻似乎又在害怕自己太過靠近,似乎有什麽在拉扯著他,要把他撕成兩半。

“因為,她愛我爸,我爸不回家,就像宋續燃愛你,你不愛他一樣。”

“所以你想殺了我?”

彌生忽然蹲下來,抱著頭,點頭又搖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後隻能瘋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堅硬的指甲劃破臉上的皮膚,

“怎麽會呢?小喬姐,我不會殺你,我也喜歡你,你跟我的媽媽像極了。我不會殺你的。我媽不怪我爸爸不回家,可是他最不該的是,在外麵藏著女人,不不不,應該說,我媽才是他外麵藏的女人。也不對,讓我想想,他有自己的家人,有我和我媽,他還有另外一個小情婦。”彌生低著頭,眼裏盈盈的水色,映著一小簇火光,“小喬姐,你知道嗎?我看見我爸,不對,他不配做我的爸爸,可是六年前,他從你家出來的時候,我就記住了你的樣子哦。”

喬粟已經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了,隻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可我不知道是誰,是你,還是那個女人?不過沒關係……”

他忽然抬起頭來:“殺掉就好啦,全部都殺掉,先假裝親近,再慢慢殺掉,多麽棒!”

“你第一個殺的是,何桉。”

喬粟的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她知道何桉一直跟有婦之夫在一起,也知道何桉一直被那人虐待,可是她攔不住何桉。

何桉也為了躲她,甚至換了她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她沒有想到,何桉不是死在情夫手上,而是死在情夫的兒子手上。

“嗯,對!”彌生應道,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抖動著,“是不是很厲害?”

“還有呢,後麵兩個呢?”

“我不知道,”彌生忽然抬起頭,“她也住在那裏,她肯定跟我爸有染。可是她卻說,她喜歡我,你說她是不是有病?”

“她隻是恰好住在那裏而已。”

“那就是你對不對?”彌生忽然衝上來,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拿著刀子,冰涼的金屬薄片擱在她的脖子上,“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你對不對,我爸的情婦是你!”

“很遺憾,”喬粟臉上沒有一點兒害怕的表情,隻是看著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爸是誰。”

喬粟握緊手裏的東西,“嘭”的一聲,將魚口鉗砸上彌生的頭,鮮紅的血從他的額角流出來。

彌生狠狠地睜大了眼睛,用刀柄砸到喬粟腿上的傷口上,眼角的淚混著血流下來:“啊……我媽為什麽不要我?我爸為什麽要生我?他們是不是瘋了?!”

他一下一下地砸著,反複地呢喃著:“是不是瘋了,是不是瘋了……”

“那你要問問他們了。”喬粟狠狠咬著牙,反手又是一鉗子砸過去。

彌生趴在地上,忽然沒了聲音。

喬粟撐著旁邊的樹幹,季南舟猜得很對,凶手在她身邊,是彌生,他故意接近她們,像接近那個女房客一樣,等到時機成熟就殺掉。

如果說,他一開始是因為複仇,那麽之後的連環殺人,都隻是為了殺人的快感。

喬粟喘著氣,走向彌生,可是前一秒還一動不動的人卻忽然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喬粟的腿將她拽倒在地。

喬粟硬生生地摔在地上,頭大概是磕到石頭,她眩暈極了。

彌生並沒有停下來,他反身騎坐在她身上,捉住她的手,瘋狂地擼起她的袖子,一邊哭著,一邊用刀子劃著她的胳膊,血不斷地滲出來。

喬粟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分外平靜地看著他,聲音卻很微弱:“彌生,你在害怕什麽?”

“我害怕……我害怕……”彌生反反複複地呢喃著,忽然俯身抱住她,“小喬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怕一個人,我帶你走好不好,我們兩個人,你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好不好?”

喬粟扯著嘴角:“不好。”

“不行,不行。”彌生慌忙地站起來,抓起喬粟的一隻腳踝,拖著她胡亂地走著,“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帶你走……”

喬粟躺在地上,隻感覺著自己的身體與地麵摩擦,她像一條死魚一樣被拖著走,卻使不上任何力氣。

眼睛裏的東西漸漸變得模糊,她笑了笑,另一隻腳抬起來,奮力一踢,從彌生的桎梏中掙開,隨即一個打滾,順著旁邊的坡一路滾下去。

然後便是無盡的黑暗。

02

喬粟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一彎細尖的月牙,而自己依舊躺在山林的某一處。

她抬起手臂,手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右腿好像還是不能動,身體也沒什麽力氣,話都有些說不出來了。

喬粟忽然想起來的路上在玻璃窗上寫下的名字,還有這些事情發生之前接到的電話,她都沒有來得及告訴宋續燃。

如果那一天從警局出來,宋續燃說出了沒有說出口的求婚,她說不定就答應了,盡管像彌生說的,她不愛他。

可是沒有如果。

喬粟覺得有些冷,她閉上眼睛,將手塞進口袋裏,卻摸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是哨子。她拿出來,銀白色的哨子映著皎潔的月光,格外亮。

季南舟,他的臉忽然在眼前格外清晰,可是有什麽用呢?他說像她想的那樣,那她想的又是什麽樣?

喬粟緩緩地將哨子含在唇間,微微用力,聲響蓋過風吹動樹梢的聲音。

漸漸地,最後一點兒力氣也用完了,可是什麽都沒有出現,隻有風的聲音,還是風的聲音。

季南舟,你也就隻能騙到我了。

喬粟這次是真的有些累了,她換了個舒服點兒的姿勢,閉上眼。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音,是人還是獸她已經懶得去管了。直到那一陣溫熱的氣息將她包裹,將她緊緊地摟進懷裏,她才稍稍睜開眼縫。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熟悉的味道,卻總是讓她莫名安心。

“季……南舟。”

“嗯?”

喬粟從來沒有聽過季南舟用這種聲音跟她說話,仿佛熬過了無數個日夜,低沉而喑啞,甚至還有些壓抑的沉痛。

“喬粟。”

喬粟笑起來:“季南舟,我說了,你要看緊我。”

“嗯,以後一定把你放在眼前,哪裏都不準去。”

喬粟靠在他的肩頭:“你抱得太緊了。”

季南舟鬆開,看著她的臉,眉間抹不去的褶皺,眼底漆黑一片:“乖,不要怕,我帶你回去。”

“我不怕。”

“你可以害怕。”

“有用嗎?”

“喬粟,我在這裏。”他反過身來背起喬粟,“至少我在這裏的時候,有用。”

季南舟站起來,背著喬粟朝著來時的路走著。

喬粟趴在他的背上:“彌生呢?”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兒,可能會忍不住斃了他。”

喬粟聽著他隱忍的聲音,有些想笑:“我故意的。我知道他害怕,故意這麽做,故意激起他所有的憤怒。”

“嗯。”季南舟輕輕地應了聲,盡管是很崎嶇的山路,他卻走得格外穩健。

“那你不害怕嗎?”喬粟問他,又強調了一次,“你不覺得這樣的我很可怕嗎?我想看到他猙獰的樣子,想看到他的瘋狂無助……就算知道會殺了我,依舊停不下來想毀滅他,這樣的我,你不害怕嗎?”

季南舟停下來,微微側過頭:“喬粟,我隻是害怕,如果你沒有吹響哨子,我要怎麽辦。我要是找不到你了,要怎麽辦。”

喬粟愣了片刻,笑道:“為什麽要找到我?”

“不然,你永遠不會來找我。”

“是嗎?”她靠在季南舟的肩頭,緩緩說道,“季南舟,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是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見過你。”

季南舟沒說話,一瞬間,隻剩下長風吹著林間的葉子溫柔低語的聲音,還有腳下被踩碎的枯枝,絕望呼救的聲音。

我曾在絕望的時候喊過無數次的救命,最後隻聽見你跨越千山萬水奔赴而來的聲音。

喬粟將頭抵在季南舟的肩頭,肚子傳來一陣尷尬的聲音。

“季南舟,我餓了。”

季南舟側臉碰上她毛茸茸的頭發:“忍著。”

“不。”

“那就把你扔下去。”

“無所謂,反正你總會再把我救回來。”喬粟語氣有些得意,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到最後終於忍不住了,不知道是夢裏的囈語,還是心裏的聲音,她問他,“季南舟,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他淡淡地回應:“我相信你。”

“那你回去記得給我煮碗麵。”

03

喬粟是在孤兒院裏認識何桉和何皎皎姐妹倆的,那個時候她五歲,何桉九歲,何皎皎……好像還在嬰兒床裏張著嘴哭。何皎皎經常吵得她不得安寧,於是她就趁著沒人過去踢何皎皎一腳。

那個時候喬粟還小,踢不到人,隻能狠狠地踢著嬰兒床腳,隔山打牛。不過效果卻出奇的好,何皎皎哼唧兩聲就不哭了。

於是,何桉便莫名地親近她,大概覺得她可以幫自己養妹妹,是一隻很好的潛力股。

可是喬粟卻不買賬,因為她們屬於孤兒院裏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何桉討人喜歡,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子,她都能應付。

喬粟就不一樣了,她討厭這裏的一切,又或者是這個世界的一切。小小年紀的她,就燒別人的裙子、往人家的**放蟑螂……

喬粟是這個所有人忙著討好院長、討好來領養的家長的地方長出來的一塊反骨。

她不需要任何人,包括何桉。

可是何桉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她一眼就能看出喬粟要的是什麽。

喬粟做了壞事她主動站出來頂罪,喬粟被罰她陪喬粟一起受罰。她甚至會在半夜鑽進喬粟的被窩,絮絮叨叨地給喬粟講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喬粟把她踢下去,她再爬上來,緊緊地抱住喬粟,然後兩個人一起滾下去。地上很涼,何桉墊在底下,問她:“你傷到了嗎?”

喬粟看了眼她被磨傷的手肘,不說話。

那段時間孤兒院裏經常出事,一出事矛頭就直指喬粟,院長罰她跪小黑屋,拿鞭子抽她,隻有何桉不怕被連累,藏著吃的溜進來,問她:“小喬粟,你疼不疼?”

何桉被逮到,兩人一起被關小黑屋,何桉還在問:“你是不是很疼?”

喬粟搖頭,反正又不會一直疼。

何桉按著她的腦袋,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對她說:“小喬粟,你真是個小孩子啊!”

小孩子,喬粟最討厭這三個字了。

她沒有小孩子可以享有的任何優勢,卻占了所有的劣勢。孤兒院大點兒的孩子看不慣她,看著她小,欺負她,找了個機會把她拖到後院的雜物間裏。

那個時候,喬粟的眼神就已經很可怕了,她分外平靜地看著那些孩子:“你們要是沒辦法弄死我,就等著我來弄死你們。”

那群孩子慌了,為了掩飾心裏的膽怯,二話不說開始打,木棍、拳腳。她以為還有更厲害的東西的時候,何桉來了。

何桉擋在她的麵前,看著那群小孩兒,明明很害怕卻要裝腔作勢:“她是我妹妹,有什麽事你們就找我。”

打誰不是打?

何桉為她分去了一大半的疼痛。

不過,喬粟實在覺得她傻,明明一份痛苦為什麽要分成兩份?

何桉受的傷比她還重,那些孩子端著滾燙的熱水潑過來的時候,何桉還爬起來推開了她,於是後背脫了整整一層皮。

那個時候,何桉才十五歲而已,長得很漂亮,皮膚很白,可後背處理得不好,留下了很大一塊疤。

不過,那群人一個也沒有逃過,為首的兩個是一男一女。喬粟踢翻爐子上燒著的熱水,濺了他們一褲腿,混著他們身上難聞的汽油味道撲麵而來。

喬粟手裏打火機的火光明明滅滅:“放心吧,不會燒死你們的。”

她點燃一旁的一堆雜物,巨大的火焰燒起來,那兩個人嚇得尿了褲子。

最後,喬粟當然沒把他們怎麽樣,給了他們三秒鍾的時間,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這次以後,他們再也不敢在喬粟麵前耍橫了。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喬粟便意識到自己的可怕,又或者,意識到何桉對她來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不會讓任何人動她。

喬粟是高三的時候跟著何桉一起搬到洑水巷的。

那時,何桉已經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喬粟也能做家教掙點兒錢,日子也算過得去,可是在洑水巷依舊不招人待見。

在喬粟看來,何桉明明是可以很受歡迎的人,現在卻淪為過街老鼠,是自己一手將她從神壇上拉下來的。

後來她才知道,她們賴以生存的錢何桉是從哪裏弄來的。

小三、陪睡、陪酒,這些字眼從路人嘴裏說出來的時候,喬粟晚上就去卸了那些人家裏的門。

可是當她真的在酒吧裏看見那個完全不一樣的何桉時,卻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人臉上猙獰的笑、猥瑣的眼神,還有令人作嘔的手腳,他們將何桉帶到酒吧後的巷子裏。

喬粟顧不上他們是什麽人,背著書包衝上去,奪過那些人往何桉嘴裏灌的酒瓶子,狠狠地敲碎在牆上。

那些人看過來,喬粟一副學生的樣子,眼神充滿戾氣。

那樣的喬粟似乎更令他們感興趣。

他們搓著手逼近,喬粟將手裏的半個瓶子砸到為首的那個人的頭上,又從書包裏掏出刀子,來一個劃一個,毫不留情。

何桉在一旁掙紮著,那還是喬粟第一次看見她哭,一邊流著淚一邊故作堅強:“你們放了她,有什麽衝我來,讓她走!”

可是沒有那麽容易,喬粟被擒住了。

“我還沒見過這麽美的學生妹,肯定好玩。”

喬粟臉上的不屑激怒了那些人。

他們怒罵著,準備撕開她的衣服。

被壓製在地的喬粟一隻手掙開,掏出打火機,點燃扔了過來,對方的褲腳瞬間燒起來。

那是她剛剛潑上去的酒。

趁著混亂,何桉撿起一把刀子,拉起地上的喬粟,將她往巷子口推:“快走。”

“不走。”喬粟咬著牙,她不是不害怕,隻是更怕何桉死在這裏。

“出去,隨便喊人來救我。”

“不!”

眼看著那些人往這邊來,何桉用足了力氣推開喬粟,卻沒想到這時已經有一個人跑過來一把抓住喬粟的頭發,將她往裏拖。喬粟隻覺得頭皮都要被扯下來,依舊咬著牙不肯吭聲。

何桉忽然咬上那人的手,手裏的刀子劃上他的胳膊,又衝到喬粟這邊,她隻是想讓那人放開喬粟,卻沒有想到,自己手裏的刀子,插進了他的肚子。

溫熱的血浸濕她的雙手,她淚眼汪汪地看著喬粟:“快走啊,走!”

喬粟咬著牙:“三分鍾,這三分鍾裏不要有事。”

說完,喬粟站起來,幾乎用了這輩子所有的力氣,朝著巷口衝過去。她不敢回頭,拚命往外衝,後麵男人呻吟的聲音還有何桉掙紮的聲音全被拋在後麵。

那一刻,她隻是想找到一個人,那個人可以救她。然後,她就撞上了一個男人的胸膛,她不記得他的樣子,隻記得他一雙深黑色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她抓起他的手,隻說了簡短的兩個字:“救命。”

然後,她一刻也沒有停地拉著他狂奔。可是當他們回到那個地方,何桉卻不見了。

喬粟有些絕望地癱在地上,那人卻扶住了她的肩,陌生而有力量的聲音:“待在這兒,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很久以後,喬粟忘了他的樣子,卻總是記得那句隻有四個字的話——等我回來。

等。

不知道過了多久,喬粟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正扶著何桉從拐彎處過來。他走到喬粟身邊,將何桉塞進她懷裏,脫下自己的衣服蓋住衣衫不整的何桉,隻說了一個字:“走。”

喬粟看著他漆黑的眼睛,沒有猶豫,也沒有回頭。

她帶著何桉,丟下斷後的他就走了。

而後來那一天的事情也沒有再被提起過。

喬粟讀大學的時候,何桉在航空公司當空姐。

不久後,何桉就戀愛了,對方是誰她不知道,隻知道那人對何桉很好,何桉也很愛他,是真的愛。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個樣子的何桉,笑的時候是真的在笑著的。

後來,喬粟認識了宋續燃。

宋續燃對喬粟很好,至少喬粟以前從來沒有被誰這樣寵過,不管去哪兒宋續燃總會將她送到目的地。

喬粟想吃的東西,即使是大半夜,他也會開車繞半座城市給她買過來送到她們家樓下。喬粟所有的惡作劇他全部笑著接納。

喬粟有時感到累了就賴在地上不起來,宋續燃也隻是揉揉她的頭發,說:“累了,我們回家。”

累了就回家。喬粟從來不敢這樣想,偏偏宋續燃又給她編織了這樣的夢,也確實是夢。喬粟不喜歡做夢。

沒多久,何桉就出事了,身上莫名多了傷痕,像是被毆打過。可喬粟問她,她卻什麽都不說。這個時候又出了洑水巷魏滿光的事,喬粟入獄,關了十幾天被放出來。而何桉,從洑水巷搬走就再也不見人,留下了她和何皎皎。

喬粟再一次見何桉,就是在視頻上。她蜷在角落,被毆打得不成人形,嘴角依舊帶著淺淺的笑;而最後一次見她,就是她死後,替她收屍的那一次。

喬粟覺得,何桉這一生,都是因為她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小時候不想讓她一個人留在孤兒院裏,何桉放棄了被領養;長大了,何桉為了她放棄了自己的學業。

可是,喬粟哭不出來。

她努力打工供何皎皎讀書,思索再三,決定不告訴何皎皎,何桉被殺的消息,畢竟何皎皎才剛上高中。

兩年後,喬粟在宋續燃的推薦下到機場工作,而何皎皎也上大學了。

大學期間,何皎皎以優異的成績,爭取到了去日本做兩年交換生的名額。而直到何皎皎去了日本,喬粟都沒敢告訴她,何桉被人殺害的事情。

洑水巷終究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喬粟,也不再有任何留戀。

04

喬粟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纏得像個粽子。

她拆了自己胳膊上的繃帶,看著旁邊空了的碗,隱隱記得昨天回來,迷迷糊糊地一直嚷著想吃麵,可是季南舟非要給她喂粥。

她閉著嘴不肯吃,季南舟就看著她,雙眸微沉:“喬粟,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怎麽才能撬開一個女人的嘴?”

喬粟抿著唇,挑釁地看著他:“不知道。”

季南舟盯著她的唇看了很久,最後還是妥協了:“乖,先喝了粥,下次給你煮麵?”

喬粟一向吃軟不吃硬,老老實實地喝完粥,之後便睡著了。這一晚她睡得很不好,夢裏是彌生的臉,他在火裏,拚命地朝她揮手:“小喬姐,救救我,救救我。”

喬粟想抓住他,卻抓不住。最後,她握到一雙很溫暖的手,粗糲的指腹摩挲著她的掌心,很熟悉的感覺,她忽然就安心了。

喬粟看著自己的手,上麵好像還殘留著昨晚熟悉的味道。

一陣開關門的聲音,她看向門口,眯了眯眼睛,嘴角揚起一個笑,然後利落地從**下來,單腳跳到門邊一下子將門反鎖。

“我要吃麵。”她抵著門。

“粟粟。”

低沉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木門傳過來,喬粟愣了一下,打開門。

宋續燃站在門口,似乎是一下飛機就趕來了的樣子,飛行製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來,就在外麵套了件黑色的大衣,帶著一身涼風,滿眼疲憊。

喬粟沒來得及說話,便被他一把拉過去抱在懷裏,微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粟粟,對不起。”

喬粟聞著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停了一會兒才說道:“宋續燃,你先放開我。”

她很明顯地感覺到宋續燃的身體頓了一下,她笑了笑:“你勒得我有點兒喘不過氣。”

“對不起……”

宋續燃放開她,看著她的腿,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最後隻是看著她的眼睛:“我帶你回去。”

“沒事。”喬粟跳回去在**坐下來,一邊解著腿上的繃帶一邊說,“還沒斷,包成這個樣子……”

她頓了一下,鬼知道為什麽要包成這個樣子。

她看向宋續燃:“就是想讓你心疼一下或者內疚自責一下。”

宋續燃走過來:“粟粟,你總是有辦法讓我拿你沒辦法。”

喬粟抬眼,抿著嘴揚起一個笑:“是嗎?”

她將白色的繃帶扔在一邊,站起來試了試腿。

宋續燃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喬粟看他簡單地“嗯”了幾聲就掛了。

“很忙?”

“是警察,說已經找到彌生了,滾到了懸崖邊,傷得很重。”

“嗯。”喬粟低著頭,“他們要見我?”即便宋續燃沒說,喬粟還是猜到了。畢竟這一次她又在現場,而且她應該還算是受害者。

“不想見可以不見。”

“無所謂。”喬粟抬起頭,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忽然問道,“宋續燃,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宋續燃頓了兩秒,眼神有所閃躲的樣子:“怎麽會這樣想?”

“我記起來了,周醫生,周晚,”喬粟的眼神忽然有些呆滯,“那個時候是你帶她來見我的,給我做心理輔療,對不對?”

宋續燃點頭:“對。”

“所以你沒有騙我,我的間歇性健忘症是真的,或者還有另外一些其他的心理疾病?”她很努力地想要看清宋續燃眼裏藏著的東西,可是裏麵隻有壓抑的痛。

“粟粟,有些事情不記得也沒什麽關係,你現在活得也未必不好。”

喬粟忽然笑起來:“可我擔心有些事情我記錯了,比如我以前是個殺人魔,然後忘記了,說不定哪天受了什麽刺激又來了興致,連殺你的時候都不眨眼。”

“不會的。”宋續燃將喬粟攬進懷裏,聲音像是有一種魔力,讓喬粟漸漸安靜下來。

她說:“宋續燃,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怪物。故意刺激彌生,故意讓他發瘋,故意讓他崩潰……可是我一點兒都不難過,反而覺得,開心。就好像是一直在走,但突然找到了奔跑的感覺,很快樂、很失控、很享受……可是有時候,也很怕……”

她的聲音低下去:“因為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最後會不會墜毀。”

“沒事的。”宋續燃握住她的手,將一塊石頭放在她的手心。

冰涼的溫度從掌心漫開,喬粟的眼睛終於有了些焦距,她看著宋續燃。

“粟粟,沒事的。”

就算墜毀也沒關係,我永遠會找到你,然後帶你回家。

宋續燃沒有說完的話停在喬粟忽然發出的笑聲裏,她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宋續燃,你是不是被嚇到了?”

宋續燃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歎氣。

喬粟捏著手裏的石子:“就算會墜落,現在也找到了可以抓住的繩子,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

宋續燃眯了眯眼睛,沒說話。

喬粟走出來,才知道自己現在在和歌山腳下的一戶村民家,宋續燃正在裏麵收拾著東西,她回頭看了眼,總覺得那個房間壓抑得令人窒息。

她深呼一口氣,腳尖蹭著地麵的石子。

陳領隊站在門口,見她出來了猶猶豫豫地走過來,表情有些不知所措:“那個……喬粟……小姐,對……對不起啊……”

喬粟抬起頭,不明所以。

陳領隊鬆了一口氣,不怪他就好。

季南舟出去找她的時候,陳領隊真以為他回來會殺了自己。可是他背著喬粟回來的時候,眼裏的溫柔又跟之前看起來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陳領隊本來以為自己逃過了一劫,可季南舟還是找到了他,雖然是用很平常的語氣讓他答應幾件事,可他一點兒都不敢違逆。

第一件,就是將喬粟安全地交到來接她的人手裏;第二件……

喬粟見陳領隊沒說話,忽然想起什麽,問道:“季南舟呢?”

“啊?”陳領隊這才反應過來,看著她,“那個,他已經走了。”

“走了?”喬粟想了想,才記起來陳領隊之前跟她說過,季南舟隻是過來找一個人的。

她聲音不自覺地有些冷:“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陳領隊不明所以:“好像是找到了……”

“男的女的?”

“女……女的。”

“哦。”

喬粟看不出來什麽表情。

宋續燃從裏麵出來,走到她身邊:“怎麽了?”

“沒什麽,”喬粟雙手插進口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回去吧。”

路上,喬粟靠在車窗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宋續燃怕顛到她,車開得很慢,也沒有去打擾她。一直出了山,路終於平整了些。

“宋續燃,”喬粟忽然開口,聲音回**在車廂裏,“彌生現在在哪裏?”

“被警察帶走了,”宋續燃答道,“應該會先送去做精神鑒定。”

“嗯。”喬粟應了聲,眼睛看著窗外,想著會不會是季南舟把他帶走了,不過想了一會兒又覺得應該不會。

她回過神來,又問道:“那你早就知道……何桉,和彌生爸爸的關係?”

“我不知道他是彌生的父親。”

“那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

“喬粟,那是把你往火坑裏推。”宋續燃聲音沉沉的,“況且現在,陳世德已經死了。”

喬粟想,也許自己知道了,真的會去殺了陳世德,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

“怎麽死的?”喬粟問。

“自殺。”宋續燃打著方向盤,轉了個彎,“死的時候留下一封信,給何桉的。”

喬粟聽著,宋續燃淡淡說道:“他說:‘隻有我死了,才能給你自由。’”

“那他為什麽不早點兒死?”

宋續燃笑了一聲:“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是真的愛何桉?”

“沒有。”

喬粟閉上眼睛,狗屁的真愛。

喬粟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是何皎皎。她接起來,聽筒裏卻傳來很急切的男聲:“喬……喬粟?”

喬粟皺著眉,隻覺得聲音有些耳熟,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那邊已經搶先說了……

她怔怔地放下電話,攥著冰涼的手機。

“怎麽了?”宋續燃側頭看著她一瞬間蒼白的臉。

喬粟張了張嘴,聲音卻比自己想的要鎮靜得多——

“何皎皎,又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