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直至如今，李南泠方才明白，從頭至尾，不過一場局。
即使騎著仙鶴一路逃回了雨禾峰，千黎仍覺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
她惴惴不安地捂著自己胸口，連插在發髻上的那對釵都像是在發熱發燙，炙烤著她的頭皮。
這樣下去定然不行，她須看清自己的心，認清自己此行的目的。
“有些東西縱然再舍不得也都得舍棄。”她眼中一片清明，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把拔掉那兩支釵，潑墨一般的發霎時傾瀉，鋪滿她的肩。
自那以後，千黎便再未去過飛來峰。
金銀察覺到自家徒兒的異常，笑著打趣：“你今日怎不去飛來峰了？怎麽？莫不是與那姓李的小子拌嘴了？”
千黎勉強一笑，隻道：“徒兒以前去飛來峰不過是為了學劍，而今徒兒劍法有所小成，自然就不必再去。”稍作停頓，她又彎唇一笑，找準時機對自家師父拍馬屁，“更何況師父您這般厲害，徒兒又何須去別人那裏學劍。”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千黎這通馬屁拍得金銀舒坦極了，他很是受用地眯起了眼，笑盈盈地道：“那是自然，唔，要不這樣，你先與為師耍一套劍法，若是練得好，為師明日便教你禦劍飛行。”
千黎歡呼雀躍，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是發自內心的笑：“好好好，師父您可得說話算話呀！”
金銀本就對自己收的這個徒兒感到十分滿意，而今再見到她舞劍，更是滿意到不行，當即便應下了，明日就帶她去後山學習禦劍飛行。
此後千黎也獨自去過一兩次小樹林，她終於明白自己當日為何能輕易與林霜成對上話，沒別的，就是聲音大。
那時太乙門裏隻餘她一人，四周既安靜，她聲音又足夠大，被困陣法裏的林霜成自然能夠聽到她說話。
而今太乙門弟子都已陸續回來，千黎再去自然就不敢似當初那般大喊大叫，竟無論如何都喚不出林霜成。
而今再回想一番，她隻覺自己當初還真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一直以來千黎都有意躲著李南泠，既不上飛來峰，李南泠來雨禾峰找她，也都避而不見。她家師父隻覺這些小年輕大多都有病，還一個個都病得不輕。
這些日子有高階修士金銀的悉心教導，千黎更是一日萬裏，不足三月就已經能顫顫巍巍地踩著飛劍在半空遛彎。
見千黎已然可以獨自上路，大懶人金銀竟悄悄跑路，找了塊風水寶地埋頭便睡。
千黎腳踏飛劍，正飛得酣暢淋漓，身後忽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千黎，我們談談。”
簡簡單單六個字就已經嚇得千黎忘了飛行口訣，身形一個不穩，腳下飛劍“哐當”一聲落至地麵，而她則一頭栽入李南泠懷裏。
近半年未見麵，李南泠明顯又拔高不少，麵部輪廓也越發清晰，越顯得他氣息內斂，氣度不凡。
千黎像觸電一般移開目光，低頭訥訥道了句謝：“多謝李師兄。”又想通一切似的微微頷首，直問李南泠，“我們要去哪裏談？”
地點約在若華峰上，他們第一次打野味的地方。
兩人都默不作聲地處理著自己手中的食材，直至肉串上架去炙烤，馥鬱的脂香悠悠彌漫，李南泠方才開口打破沉寂，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妖穀，那年你六歲，搶了我父親留下的桃木劍，我搶了整整一年都未能搶回……”
聽到這裏，千黎神色一暖，不自覺地笑出了聲：“我果然沒記錯，可你為什麽不認我呢？”
李南泠不答反問：“為何要認你呢？”
“你自幼在妖穀長大，將你接回的徐長老卻說，你是他們從妖穀救回的凡人女子。”說到這裏，他又溫柔一笑，“不是徐長老說謊便是你有意隱瞞真相，而我更傾向後者，我雖不知你因何而入太乙門，卻不想揭穿你。我最初接近你時，確實抱有私心，卻不知不覺漸漸被你所吸引。”說到此處，他一聲長歎，不再繼續，“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也喜歡我？”
千黎看似沉靜，實則心中早就掀起驚濤駭浪，她不知自己該如何去接李南泠的話，目光閃爍，有意避開他探究的目光：“李……李師兄，我雖仰慕你，卻一直把你當作哥哥來對待，我……我……”
話未說完，李南泠已然打斷，他嘴角掛著譏諷的笑意：“我懂了，此後定不再打擾。”
千黎強行憋回眼眶裏打轉的淚珠，竭力讓自己笑得甜美：“感謝師兄這些日子來對我的照料，也祝師兄能夠早日尋到良人。”
李南泠沉默了許久，終於道出一個字：“好。你也一樣，早日尋到良人。”
千黎就這般與李南泠徹底斷了聯係。
時光總易把人拋，不知不覺間竟又過了一年。
年末放假的時候，千黎再度來到若華峰小樹林的陣法旁，一年不見，林霜成倒是依舊記得她的聲音，吊兒郎當地道了句：“喲，小丫頭又來了哈。”
千黎與他交談從來都不講廢話，直奔主題地道：“近段日子，我發現自己已有些異常，大抵是要覺醒的前兆。”
林霜成了然：“而今你已滿十四，年後便可及笄，再過一些時日，定然會覺醒。”說到此處，他又稍作停頓，沉吟一番方才繼續，“絕不能被太乙門發現，你年後借著下山曆練的名頭離開太乙門，去東海之濱尋找一顆被我藏匿起來的魂珠，此物可加速你覺醒的速度。”
接下來林霜成又與千黎交代了一些事宜，直至太陽落山，千黎方才離開小樹林。
太乙門弟子下山曆練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千黎提出此申請時，金銀仍躺在雕花牙**睡大覺，手一揮，就當應允千黎的請求。
除卻李南泠，千黎本就與其他人沒什麽交集，倒是省了一番告別的時間，理好腰間的乾坤袋便可下山。
千黎身外之物本就不多，所謂收拾行李也不過是多帶兩身換洗的衣物。甫一打開自己的房門，千黎便發覺桌上多了個錦盒，打開一看，是支單股累絲嵌東珠簪。
她下意識地推開窗，往窗外看，隻見窗外北風呼嘯，蠟梅飄香，碎金一般的花兒被風吹落。
千黎沒由來地又濕了眼眶，對著空無一人的窗外輕聲道了句：“謝謝。”
簷角風鈴叮當，一道高挑人影踏著碧青琉璃瓦禦劍飛往飛來峰。
五年後。
千黎再回太乙門，仿若完全變了個人。
這五年內有關她的傳說時時刻刻都在往太乙門人耳中傳。
太乙門鶴發童顏的掌教氣得渾身發顫，居高臨下地指著她，仿佛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孽障！你已被逐出太乙門，還回來作甚？！”
當今掌教正是當年帶千黎回太乙門的徐長老。
有長風襲來，千黎漆黑的發如潑墨般在空中散開，與迎風飄揚的殷紅裙裾交相輝映，她定定地望著掌教，妖嬈一笑：“自然是回來屠你太乙門滿門，祭我妖穀烈士。”
五年前，她隻身前往東海之濱取到林霜成以千萬人做祭凝成的魂珠，千千萬萬條生魂入了她的腹，使她提前了整整五年徹底覺醒。
餘下的五年時光，她不停征戰，闖下禁地無數，釋放數以萬計被前人所封印的大妖魔。
而今她便領著那隊妖魔，浩浩****地殺入太乙門。
曾經的天下第一修仙大派一夜間覆滅，全太乙門上下隻餘李南泠一個活口。
臨走的時候，跪在太乙門掌教屍首前的李南泠神色陰鬱，語調冰冷，仿若寒冰碾玉：“總有一日，你會後悔，今日留我性命。”
千黎毫無畏懼，笑顏越發妖異：“那把桃木劍至今都埋在妖穀廢墟裏，你能拿什麽來威脅我？”
太乙門被滅，下一件事便是去小樹林破陣釋放林霜成。
尚未有所行動，林霜成的聲音便已徐徐傳來：“不必做無用功，我要等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世，出或不出這個牢籠又有什麽區別。更何況……我還親手毀了她曾引以為傲的太乙門。”
太乙門一戰使得千黎越發凶名遠播，十年後，她占山為王，自封不敗妖皇，作惡一方。
妖族因她而漸漸恢複元氣，逐漸繁榮興盛，走向巔峰。
六百年後，南海一線有仙人飛升，姓李，名南泠。
不敗妖皇遭遇了她人生中第一場敗仗。
聽聞那一戰打得極其慘烈，日月無光、天崩地裂，最終妖皇千黎被散仙李南泠斬於劍下，肉身屍首被斬做五塊，分別被封印在五個不同方位的極陽之地。散仙李南泠耗盡一身修為加固妖皇千黎的最後一重封印，而後隕落。
妖皇千黎手下將領從未打消將其複活的念頭，終於在公元1994年找到散仙李南泠轉世，又於2002年將其帶走。
轉世後的李南泠十二歲那年，那夥餘孽終於以聚魂燈聚齊妖皇千黎殘魂。同年，李南泠師父無緣無故帶回個古裏古怪的土豆種入地裏，繼而消失，留下羊皮紙一卷，令李南泠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往事如雲煙飄散。
手握槐木劍的李南泠怔怔站在原地。
整座墓穴都因千黎的解封而開始逐步崩塌，不是裂成一塊塊碎石，而是碎成灰塵一般大小的粉齏，在微風拂來的峽穀裏飄忽著散去。
千黎已然恢複所有妖力，舉手投足之間有著無上威嚴。
世間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刹之間消停，遠方天際飛來無數黑點，漸漸拉近，李南泠方才發覺，那些皆是重重人影，人影中有他當年突然消失不見的師父，有刻意為難他、將他趕出師門的師弟，甚至……還有引他加入Z組織的神秘人……
直至如今，李南泠方才明白，從頭至尾，不過一場局。
他唇角微掀，要說的話尚未溢出唇齒，遠方黑影便已逼近，粗略統計竟有近千人，浩浩****地停落在峽穀腹地裏，麵露虔誠地朝千黎伏跪行禮，口中高唱：“妖皇永垂不朽，功德無量！”
而千黎則全程麵無表情地接受眾人的朝拜。
少頃，像是終於有人發現李南泠的存在，其中一名伏跪在最前排、長得妖裏妖氣的男性表示疑惑：“敢問妖皇該如何處置此人？”
千黎眉峰微挑，似不經意地說：“你怕是老糊塗了？我為什麽要處置他？”
那妖男一時間捉摸不透千黎的心意，其他妖魔更是一臉懵逼，當初說好的解開封印就弄死李南泠，現在怎麽說反悔就反悔了！
千黎心中自然有一番計較。
在她看來，從前的李南泠便是從前的李南泠，即便他轉世了，也與從前的事無任何關係。他既沒了從前的記憶，還與自己朝夕相伴，解開一重又一重的封印，既有功勞又有苦勞，更遑他廚藝還這麽好，自然得好好留在身邊了。
千黎算盤打得響亮，全然不曾料到，人家散仙李南泠是何等的機智，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的封印可以永生永世地將千黎封印在這裏，於是便有了現今轉世的李南泠。
除了千黎這個與李南泠曖昧糾纏不清的妖皇，幾乎沒有人願意再留下後患，那小子再怎麽說都是那散仙的轉世，萬一他哪天突然就開竅了，或者又得到了個什麽契機，恢複記憶了，還不得把他們給一鍋端！
妖怪們正滿心憂慮地思考著，豈知下一刻，原本晴空萬裏的天際於一瞬之間變得如濃墨一般漆黑。無數道攜著滔天威勢的明紫色天雷於蒼穹之頂密布交織，不過須臾便匯聚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並且不斷往下降落。而他們一直對其所爭議，卻又被忽視的李南泠則手握斬空劍直指蒼穹！
“轟——轟——轟——轟——”
“轟！轟！轟！轟！轟！”
一連九道驚天巨響，狂風四起，攜帶著毀天滅地之勢的電網就這般籠蓋而下！
大地一片死寂……
——輪回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