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彼時正逢盛夏,草原上的格桑花開得格外熱烈,一片接連一片,仿佛要直衝天際。

佘念念是異族人,確切來說,是與夏爾巴人一樣的未識別民族。不同的是,夏爾巴人因給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各國登山隊當向導或背夫而聞名於世,而佘念念的族人依舊與世隔絕,幾乎沒有外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七歲那年,佘念念從一群普通女孩中被層層挑選出,成為族人看來沐浴無上榮光的活神女。

所謂的活神女,不過是以血肉之軀給需要信仰的族人塑造出一尊活雕塑。

除卻族中的各大祭祀,她幾乎從未離開過神女專屬的廟宇。

她端坐廟宇上方,就會有族人向她祈福。

族人對她既敬畏又尊崇,好像她真是擁有一切力量的神女。

在族人麵前,她的臉上不能流露出哪怕一丁點感情,她不能哭,也不能笑,仿佛真是來自九重天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

與那無上榮光相對應的是,無盡的孤獨。

同齡的孩子或是嘻嘻哈哈圍坐一團玩耍,或是纏在父母懷裏撒嬌嗔鬧,唯獨她一人被禁錮在那牢籠般的廟宇中,直至選出下一任神女,重複她的使命……周而複始,千百年來從未中斷。

遇見何淩雲是在她十九歲那年的夏天。

那日正逢母神節,突然落入祭壇的白襯衫少年於一瞬之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人說,他是不祥之人,將給族人帶來不可磨滅的災害;亦有人說,他是母神派來的使者,將帶領異族走向鼎盛。

她沒能看到族人對他的最後處決,翌日清晨,天微微亮,他便被族人抬進廟宇接受洗禮。

她像個行將就土的木訥老人般麵無表情地誦念著經文。而他早就清醒,卻一直裝暈,直至所有族人都退出廟宇,才微笑著朝她眨眨眼。

從未遭人這般對待的她又驚又怒,才要出聲嗬斥,他就已經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明明整個人被捆得像個粽子,卻還能笑吟吟地一路蹦到她眼前,一派風流地對她說:“美女,替我鬆個綁唄?”

佘念念自然懶得搭理他。

他也不惱,就這麽一直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望著一張討債臉的佘念念。

佘念念不過是看似平靜罷了,實際上心裏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她再如何不食人間煙火,卻依舊是個稚嫩的少女,恰逢情竇初開的青春年華。

被盯得久了,佘念念麵上自然一片緋紅,偏偏她又不知道躲,梗直了脖子死瞪著何淩雲。

本以為兩人就一直這麽大眼瞪小眼瞪下去,結果緊閉著的雕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門“吱”的一聲被人從外拉開,大片大片刺眼的陽光亦隨之灑落進來。

佘念念眯眼望著屋外來人,赫然是族裏那禿了半邊頭的大祭司,他手裏提著個古香古色的八寶食盒,想來是給佘念念送餐的。

悠悠收回目光的佘念念剛要將視線重新落回何淩雲身上,可一眼掃過去,哪兒還見得到何淩雲人影。她先是一怔,視線又往下掃了幾寸,這才看到何淩雲。

他老人家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原地躺好了,連眼睛都閉得緊緊的,儼然一副依舊重度昏迷的模樣。

佘念念可沒那麽多閑工夫來揭穿他,從大祭司進門再到出門,她從頭至尾都板著一張臉,仿佛有人欠她錢十輩子都沒還清似的。

大祭司將食盒裏的碗碟一盤盤擺在供桌上,行了禮後便退下。關門聲才響起不久,何淩雲就睜開了眼,靈活地從地上蹦了起來,用一種在佘念念看來稱得上是窮凶極惡的眼神猛瞅著那整整九碟菜,肚子也十分配合地“咕嚕”叫了一聲。然後整個人又變得內斂起來,不似先前那樣奔放,顯然是因為丟了麵子而感到羞澀了。

佘念念稍稍有些猶豫,踟躕良久,才伸手指著供桌,輕聲問了句:“你吃不吃?”太久沒與人說話,她原本清脆的聲音略顯沙啞。

她說的是漢語,雖仍帶著異族口音,何淩雲卻聽得真切。

他先是一愣,顯然未曾料到佘念念還會說漢語,旋即嘴角漾出一抹笑,又往前蹦了蹦,與她越發靠近,緩緩吐出四個字:“當然吃的。”

那麽問題又來了。

他這個樣子該怎麽吃呢?

何淩雲嘴角噙著細若柳絲的笑,眼神一直不安分地在佘念念身上遊走,又於無形之中將她調戲千百遍。

佘念念這下是真陷入兩難的境地,既不能直接給他鬆綁,也不可能喂給他吃,她盯著他看了半天,最終還是替他鬆了綁。

本以為佘念念要親自喂自己吃的何淩雲大感意外,一邊揉著手腕,一邊說:“你不怕我逃走?”

佘念念不予回答,以行動回複他,隨手拿了個紅潤的蘋果,看似不經意地一掰,蘋果就立即裂成切麵平整的兩半。

何淩雲歎為觀止,老老實實地蹲在供桌前吃東西。

兩人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正是在這頓飯結束後。

一個小時後,依舊裝昏迷的何淩雲被兩個身強體壯的異族少年扛走,一消失便是十天。

何淩雲的消失並未給佘念念帶來任何不適,她早就習慣了孤獨,那才是陪伴她一生的宿命。

雖然每天都有人專程跑來跪拜她,可她依舊是清閑多過忙碌。

異族部落的人雖久居深山,先祖卻都是漢人。每隔十幾年族裏都會特意派遣些族人去外邊的世界討生活,倒也不算是完全與世隔絕。佘念念的漢語便是跟那些人學來的,會說的話不多,卻也勉強能與人進行交流。

佘念念本以為何淩雲早就被族人遣送下山,可她著實沒想到,十天後,何淩雲竟會與她的子民一同進廟對她進行朝拜。隻不過相比較虔誠的族人,他根本就像是跑來遊玩的,別人雙手合十高念頌詞,他卻以手遮臉,在佘念念視線掃來的時候,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還生怕佘念念看不懂似的,又朝她眨了眨眼。

佘念念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才不會因為他胡亂比畫一通,就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麽玩意兒。可她卻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索性垂下眼簾不去看,任由他在下麵瞎撲騰,猶自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除卻一些重大的節假日,佘念念上午十點以後幾乎可以說是閑得發慌。所幸廟中供她消遣的書籍足夠多,否則,她怕是真得在發呆中度過這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與夜。

族裏未通電,族人往往九點不到就躺在了**睡覺,佘念念亦如此,她的臥房也在這座廟裏。

今天她卻翻來覆去,怎麽都靜不下心來睡覺。近十一點的時候,窗外突然有了動靜,“咚咚咚”三聲響,像是有人在敲窗。

佘念念猶自戒備著,外頭又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並非他們日常所用的異族語言,而是無比標準清晰的漢語:“是我,快開窗。”

佘念念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異性半夜扒窗,正因為不曾經曆過,所以她才會不知所措。擔心何淩雲的敲窗聲會引來守廟的族人,她索性直接爬起來,去替何淩雲開窗。

此時正值盛夏,窗戶甫一被推開,就灑落了一地皎潔月光。

雪山之上,即便是盛夏,溫度都不會高於二十攝氏度,何淩雲一襲淺駝色風衣,眉眼帶笑,靜靜站在那裏,不言也不語,身後是一株仍包著花骨朵的紅花木蓮。

一刹那,佘念念恍然覺得自己像是闖入了一幅畫裏。

然後,聽到他朗潤的聲音在夜色中徐徐響起:“要不要跟我去個地方?”說這話的時候,恰好有陣清風拂過,整幅畫卷仿佛活過來一般。明明整幅畫是帶著寒意的冷色調,卻因他漾在唇畔的絲絲淺笑,而漸漸暈染出一團又一團的暖光,直奔人心房。

一陣恍惚中,她聽到自己無比清晰的聲音:“好。”

這裏雖有守廟人,卻壓根起不到實際作用,否則也解釋不清何淩雲究竟是怎樣混進來的。

並非族人不重視神女的安危,而是,這裏的人自記事以來就在腦子裏埋下了神女是不容褻瀆的思想。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思想猶如一顆種子不斷生根發芽,逐漸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沒有人敢去冒犯宛若神祇的活神女。退一萬步來說,即便真有腦回路異於常人的族人,想半夜去誅仙弑神什麽的,也得打得過佘念念這尊天生“神力”的活神女呀。

何淩雲怎麽來的就怎麽出去,一路領著佘念念,如過無人之境,不到十分鍾就“越獄”成功。此刻兩人正一起站在距離廟宇千米之外的草原上賞花觀月。

彼時正逢盛夏,草原上的格桑花開得格外熱烈,一片接連一片,仿佛要直衝天際。

他穿著淺駝色的風衣立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格桑花海裏,單手負背,有種遺世獨立的意味。

自懂事以來,佘念念便未離開過那座廟宇,從不知道廟外會是這樣一個世界。她沒由來地被繁花迷了眼,甚至都未察覺到何淩雲在步步逼近。等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與何淩雲之間隔了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

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完全不同於微風拂麵時的微涼感。她麵上一陣燥熱,一股酥麻感滲入肌理,一路蔓延至心尖。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恍如觸電一般地彈開,直直後退兩大步,“唰”地一下將兩人間的距離拉開。

佘念念的過激反應惹得何淩雲朗聲大笑。他就像世間任何一個情竇初開、不停惡作劇想惹心愛的姑娘注意的青澀少年一樣,見心愛的姑娘麵露羞澀,越發起了捉弄之心。

直至佘念念氣得直跺腳,想轉身離開,他方才收斂起玩笑之意,將那束來之不易的高山玫瑰橫在他與佘念念之間。

佘念念不懂個中套路,從前每逢盛大節假日也都會有人向她獻花。

藏地以格桑花最為常見,所含寓意也都是些幸福、美好之類的字眼,是族人向她祈福,獻格桑花給她,期望能得到幸福。

她雖在書上見過玫瑰的圖片,卻依舊不懂贈人玫瑰所蘊藏的含義。

她猶自懊惱著,何淩雲已然捧著玫瑰步步靠近,像念書似的,逐字逐句地低念她的名字:“佘、念、念。”

朗潤的男低音掠過空氣,擦著耳畔飛過,像句魔咒似的在佘念念心間不斷盤旋環繞,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心尖上像是有蚜蟲在輕輕啃咬,說不出的酥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