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何淩雲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佘念念沒有半路攔截自己,又會怎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佘念念腦子裏滿滿都是何淩雲。

她做了整整十九年的麵癱,不善於表露情緒,更不明白,自己如今這種情況是族人口中的“動了凡心”。她隻知道,半天沒見到何淩雲,自己都難受得緊,見了又會沒由來地心慌。既不想與他說話,又不願意看到他不搭理自己,甚至連他多看幾眼身旁的姑娘,她都能慪氣,惱上好幾天。

彼時的她尚且懵懂,不曉得自己終究還是被何淩雲拉入了這十丈軟紅塵。

她不知曉盤踞在前方的究竟是什麽。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亦不知所終。說白了不過是一葉障目,遮蔽了原本清晰可見的道路。

何淩雲的辭別信是在半年後的一個晚上被族人遞上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將要離開,唯獨佘念念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得知何淩雲離開的消息是在當夜八點鍾左右。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悲憤,當自己真正麵對的時候,佘念念才知道,原來書裏麵所描述的怒發衝冠是真實存在的。她幾乎氣到全身都在發抖,原本戴得穩妥的朝冠沒由來地就被頭發頂開,瀑布一般的青絲鋪滿一肩。

佘念念雖常年獨居在廟宇之中,但每逢佳節她都會坐在特製的車輦上出廟遊行,以傳聖輝,故而,她自然能猜到,何淩雲此時會走哪條路。

一刻鍾後,抄小道一路狂奔的佘念念終於在全族唯一一條主幹道上攔截到何淩雲。

此時的她衣衫不整、發髻散亂,哪裏還有平日裏的端莊聖潔模樣。可她終究是個美人,即便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也依舊是美的,甚至比平日裏多了幾絲慵懶和不羈。

她就這樣大剌剌地橫在道路中間,讓背著登山包埋頭前行的何淩雲大吃一驚。

“為什麽不辭而別?”她咬字清晰,一字一頓,短短七個字,像是被人生生鑿刻在夜色裏。

何淩雲眸色深沉,映著皎白的月光,他定定端視著佘念念精致的臉龐,歎息似的說出一句算不上完整的話:“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既沒有解釋為什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沒有接著往下說,所以,他們之間該如何是好。

佘念念聲音裏有憤怒、有不甘,亦有泫然欲泣的悲愴:“那你要我怎麽辦?!”

“怎麽辦?”何淩雲嘴角勉強扯出一絲苦笑,沉默許久,他終於又出聲,“你該明白,我其實是別有目的的。”說到這裏,他稍作停頓,又深深望了佘念念一眼,方才繼續,“我主修人類學,混入你們族裏,說白了就是為了研究你們,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你懂嗎?!”

“我不懂!”佘念念圍著眼眶打轉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帶著濃厚哭音的聲音驟然響起,“我不準你走!你回來!”

何淩雲終於幽幽歎了口氣,說出的話語仿佛淬了毒一般,連帶掛在臉上的笑都驟然冷了幾分:“即便我留下來,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

這個問題,佘念念又怎麽可能不知道,隻是不願意去想而已。

她的氣勢瞬間被卸去,依舊兩眼含著淚水,期期艾艾地望著何淩雲:“那……我可以和你走……不論去哪兒……”

話尚未說完整,她整個人便抑製不住地開始幹嘔,動靜之大,頓時嚇得何淩雲手足無措。他也顧不上自己是否該繼續疏離佘念念,連忙衝上去,擰著眉,輕輕拍打著她纖瘦的背。

佘念念的幹嘔一時半會兒根本止不住,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何淩雲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腦子裏像是有根弦突然繃斷。

在佘念念止住嘔吐的時候,他連聲詢問:“你……多久沒來月經了?”

佘念念被這個問題問得怔住,何淩雲不留絲毫讓她喘息的餘地,以為佘念念聽不懂那個詞匯,在她發愣之餘,他又連換了好幾個說法:“就是,月事、天葵、葵水!”

佘念念不知何淩雲怎麽突然就提起這麽隱私的問題,尚未來得及羞澀,又聽到何淩雲急切的聲音:“快點告訴我!”

佘念念這才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回想了很久,才有些不確定地說:“三個月,抑或三個半月吧……”

何淩雲重重地喘了口氣,顧不得佘念念如今的反應,直接伸手去摸她的小腹,果不其然,小腹已經微微隆起,不複從前平坦。

他眼睫微垂,鴉羽般的濃密長睫毛瞬間遮蔽住他眼中的情緒,讓佘念念一時間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麽。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佘念念又聽到他沉重的歎息聲:“我們走吧。”

佘念念夜逃的事不知怎麽就被泄露,那夜她與何淩雲一路抄小道攜手狂奔,而他們身後是牽著獵犬舉著火把一路追擊的異族族人。

小道雖隱蔽,卻崎嶇不平,佘念念腳下一個不穩,整個人都往山坡下栽。何淩雲手疾眼快,立即去拽她手腕,卻因下墜的慣性過大,兩個人抱作一團,直撲撲滾下山坡。

山坡下的草有及膝深,兩人默不作聲地靜靜趴在那裏,並未引起坡上異族人的注意。窸窸窣窣的聲響漸漸遠去,凝神屏息的何淩雲終於鬆了口氣,低頭再看佘念念,才發覺她眉心緊皺,麵色慘白,原本紅潤如花瓣的兩瓣唇亦輕顫。她像是忍著劇痛,在與他說些什麽,可她的聲音實在太輕,他將耳朵貼近去側耳傾聽,才聽清她破碎的話語:“血……好多血……”

血腥味隨之撲鼻而來,佘念念聲音越來越低,說出的字眼越來越讓人聽不清。最後她甚至放棄與何淩雲在言語上的交流,破碎的話語全都變成斷斷續續的嗚咽。

溫熱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斷從她眼角滑落,一顆接一顆,無一例外地全部砸在何淩雲手背上。

這一刻他既煩躁,又懊惱,更多的還是不知所措。

這種事,從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那時候,他放假回國,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個小網紅。一來二去,那小網紅就偷偷懷上了,在他臨走的前一夜才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

那件事最後是怎樣處理的,他到現在都還清晰記得。

是他母親一貫的做事風格,既然不肯收錢乖乖去醫院打胎,那就打到你流產為止……

他並未親眼見到那血腥的一幕,也沒有一絲同情之心,有的隻是對那個小網紅不自量力的鄙夷。

佘念念的哭聲越發微弱,輕得像是小奶貓在哼哼。

他動作僵硬地輕輕拍打著佘念念的背,說出這二十多年來第一句安慰人的話:“你別哭,別哭,我娶你,以後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意念支撐自己抱著佘念念說了一整晚的話,望著她漸漸融入夜色裏的乖巧睡顏,他腦子裏無端冒出個荒誕至極的念頭,就這樣抱著她過一輩子似乎也挺好。

這個念頭才從腦子裏冒出,他就被自己這個想法給嚇了一跳。

這是開什麽玩笑!他拚命晃頭,克製自己不要亂想。

東方天際終於露出了一絲魚肚白,何淩雲整條手臂都被佘念念枕麻了,也不敢抽出來,生怕把她吵醒。畢竟她可是才流過產的人,能讓她休息多久就多久吧。

這個計劃在他們身邊經過一駕牛車時被打破。

何淩雲登時就激動了,再也顧不上佘念念是否還趴在他懷裏睡覺,連忙鑽出昨晚臨時搭建好的帳篷,朝那趕牛車的大叔叫喚。

大叔是當地藏人,恰巧佘念念會說些簡單的藏語。

一番簡單交流之後,大叔便爽快地答應捎帶他們倆一程,答應將他們送到帕卓區簡易公路。

何淩雲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菏澤,隻能選擇在帕卓區簡易公路攔車去協格爾,再坐從協格爾到日喀則的車去拉薩乘飛機。

回到菏澤後,何淩雲並未直接帶佘念念去見父母,而是將她安置在某私家醫院,在她調理了近半個月之後,才攜她回去見家長。

他的父母皆是在名利場裏摸爬滾打沉浮半輩子的人,又怎麽會輕易看上這麽個來曆不明的異族女子?他也不急,給自家父母看過一眼後,就將人給金屋藏嬌藏了起來,直至她再度懷孕,直接帶人領著個紅本本再度殺回家。

平日裏無病無痛、保養得宜的二老幾乎氣到昏厥,但看在佘念念懷有身孕的情麵上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門婚事。

兩人的婚禮極盡奢華,佘念念從此正式成為何淩雲的妻子。

何淩雲尚未畢業,蜜月都沒能度完,又得飛往英國繼續念書,佘念念則由何家人全程照顧。

當年十一月,佘念念誕下小念雲,何家好不容易熱起來的臉又瞬間降到冰點。何淩雲遠在英國念書,佘念念每一通電話都在哭訴和抱怨,起先何淩雲還能耐著性子去安慰去開解,到了後麵越來越不耐煩,或是不接電話,或是陌生女人替他接……

佘念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度過那樣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出現轉機是在何淩雲畢業回來的那年,她終於能搬出去與何淩雲同住。

她本以為所有的黑暗都將成為過去,新的問題卻又接踵而至。

畢業後的何淩雲順理成章地在父母公司上班,平時難免會有應酬醉酒而歸的時候。那天中午,佘念念親耳聽到醉酒醒來的何淩雲與人通話:“嗬嗬,大山裏出來的女人,你跟她能有話聊?做個屁的飯,天天點外賣,她連菜都不會切,灶台和電磁爐更是碰都不敢碰。好了好了,別瞎扯,真覺得煩!”

才掛斷電話,何淩雲就被菜香所吸引,徑直走向餐廳,一眼就看到桌上整整齊齊地擺了四碟菜。他坐下來的時候,佘念念恰好端著第五盤菜從廚房走出來。

何淩雲大感意外,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麽日子的他抄起筷子率先夾了隻蒜蓉開背蝦。隻咬上一口,他便知道不是平常點的那家店,味道實在不咋的,甚至可以說,有點難吃。

他也不直接開口抱怨菜不好吃,隻挑著眉說了句:“這家外賣味道挺特別的。”

佘念念卻不接話,直接把端在手裏的菜倒扣在桌麵上,神色不明地說:“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停頓的空當,她把手攤開,在何淩雲眼前輕晃,上麵密密麻麻布滿了明顯的刀痕,左手虎口處甚至還有一處新傷仍在滲血。

“這些都是我做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學做菜,因為你說,你想吃我親手做的菜。”

何淩雲心緒複雜,試圖開口解釋,佘念念已然轉身離開,隻輕飄飄地落下一句話:“可你不配!”

何淩雲原本都做好了道歉的準備,聽到“你不配”三個字時氣得幾乎就要掀桌。他哪裏受過這種氣,將桌上的碗碟掃落還不夠解氣,索性起身,把屁股下的凳子也給摔了,方才有些收斂,直接砸門而去。

佘念念抱著小念雲縮在**哭,關門聲“砰”地一下響起的時候,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她腦子裏炸開:“嘖,嘖,嘖,真是個可憐的人兒……”

那天以後,佘念念與何淩雲的關係越來越僵,甚至同在一個屋簷下,都不說一句話。何淩雲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佘念念心魔越來越重,誰都不曾料到,他們之間會變成後來這樣。

何淩雲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佘念念沒有半路攔截自己,又會怎樣?

或許他會自責、會內疚,可佘念念呢,怕是會成為他觸不到的白月光吧,而不是如今,鬧得像仇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