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聽笙還是那副德行,即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也依舊不喜形於色。
反觀阿雪,兩眼放光,簡直激動到無法自已,一路都在絮絮叨叨與聽笙說:“好久沒來妖市了,上一次來還是幾百年前呢。從前呀,我最愛吃冬瓜街上那隻耗子精做的烙梅酥了,每次,隻要我一哭,微醺就總會拿烙梅酥來哄我。可這麽些年過去了,我也統共就來過三次,每次都是我死纏爛打、苦苦哀求,微醺才勉為其難地帶我過來……”
阿雪眼神迷蒙,兩眼彎成月牙兒的形狀,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裏。
聽笙終於抬起頭來,正視阿雪的眼睛:“微醺是誰?”這是他第一次從阿雪口中聽到這個名字,難免會覺得好奇。
阿雪足下一頓,眼神逐漸恢複清明,說道:“微醺他……一手將我帶大,教我識字、教我說話、教我妖法……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說到這裏,阿雪原本愉悅至極的心情無端變得沉悶。
聽笙也像是感受到阿雪驟變的情緒,不再言語,微微皺起眉來。
阿雪垂著腦袋盯著自己的鞋尖看了良久,終於又拉扯了與她一同戳在原地發愣的聽笙一把,聲音辨不出情緒:“再走快些,馬上就要到冬瓜街了。”
那隻耗子精開的糕點鋪店名就叫糕點鋪,隻要店鋪仍開著,不論何時店外都會排起五條長隊。
這隻耗子精脾氣古怪得緊,店中隻有五樣糕點,排了哪樣糕點的隊,就隻能買那一種糕點,別的都不賣。縱然如此,來此買糕點的妖依然從街頭排到了巷尾。
今日阿雪與聽笙運氣倒是不錯,買烙梅酥的隊伍比買其餘糕點的隊伍都要短不少。阿雪二話不說便拉著聽笙一同去排隊,又微微笑著與他說:“以前我從不明白,微醺為何總不肯帶我來妖市,後來被他帶著來過一次我方才曉得,原來他不過是心疼我,舍不得我與他一同站在這裏排隊罷了。可他又豈能明白,我亦舍不得他一個人站在這裏,一排便是大半天。”
聽笙不明白為何阿雪一來到妖市便總要提那個名字,無端有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口漾開,於是,他問:“你是不是很喜歡微醺?”
阿雪毫不猶豫地答:“是呀,我最最喜歡的便是他了,當年我可是以為自己長大就能嫁給他呢。”
聽笙像是不大願意繼續聽下去,連忙打斷阿雪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指著前方空出的大截空位說:“前麵的人走了,咱們跟上去吧。”
因為聽笙的打岔,阿雪也想不起自己方才究竟要說什麽,隨口應了聲便跟上去。
一個半時辰後,終於輪到阿雪。
蓄著兩撇八字胡的鼠夥計滿臉倨傲,鼻孔朝天,頗有種目空一切的氣勢,抖抖胡子,吊高了嗓音:“烙梅酥隻剩最後一塊,後麵的都走!走!走!”
於是,排了近兩個時辰隊的阿雪隻堪堪買到一塊缺了個角的烙梅酥。
她不禁有些恍惚,搖搖頭驅散那些沒來由湧上心頭的繁雜回憶,幹脆利落地將烙梅酥掰成兩半,一半塞入猝不及防的聽笙嘴裏,一半被她捧在手中細細嚼著吃。
隻吃了一口,便有冷梅凜冽的香味在唇齒間漫開,她的手不自覺地滑到胸口那個貼身收藏養魂木的地方,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一般:“這裏一點也沒變,烙梅酥也還是從前的味道。你也在,隻是無法與我一同分食烙梅酥。”
半塊烙梅酥阿雪吃了近半個時辰,當最後一小塊烙梅酥融在阿雪唇齒間時,她也終於停下了步伐,仰頭望著一家商鋪前的匾額。
商鋪裏頓時便有兩隻衣著清涼的女妖迎了出來,開口便問:“這位小娘子是來當寶的還是買寶的?”
“買寶。”阿雪稍一思索又繼續道,“我要買那種可用來補殘魂的寶物。”
補魂這事本就是逆天而行,能修補殘魂的寶物幾乎是鳳毛麟角,也虧得微醺命大,才得以在阿雪得到的這截養魂木中棲身。
兩隻女妖麵有難色。光是看她們的表情,阿雪就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阿雪也不做難為人的事,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放至其中一名女妖手中。奇的是,阿雪的手才離開,那根頭發便化成一根通體漆黑的羽毛,兩指粗,足有大半個巴掌長,落在那女妖手中分外醒目。隨後,隻聽阿雪道:“我近段時間都會在妖市,若有養魂寶器的消息,你大可憑借這個來尋到我。”
直至那兩名女妖拿著阿雪的黑羽進了牙行,聽笙方才麵露疑色地問道:“你究竟是什麽妖,怎拔下一根頭發就成了黑色的羽毛?”
阿雪刻意回避,隻當沒聽到聽笙的話,生生拽著聽笙掉了個頭,道:“想來,我們定要在此處多住幾日,先找個地方住著吧。”
聽笙不死心,有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毅力:“你到底是什麽?既然有黑色的羽毛,該不會是隻烏鴉精吧?”
阿雪被嗆了一下,目光閃爍地在聽笙頭頂拍了一巴掌:“瞎說什麽呢!”
最終,阿雪與聽笙在冬瓜街上的一間客棧住下,很是奢侈地包了間兩出的套房。
妖市地價金貴得很,阿雪與聽笙住的這間,說是套房,實際上也就是兩張雕花床被隔開,分別安了扇門擋著,兩扇並排而立的門外是共同的廳,可供梳洗與待客。
第二日一大清早,阿雪就消失不見了。聽笙梳洗完,坐在圓桌前等了許久都不見阿雪下床,於是便去敲門,這才知曉阿雪早就出去了。
聽笙脖子上雖有阿雪掛上去的木牌,卻仍不敢亂跑,隻得坐在屋內枯等。
這間房的采光甚好,有扇碩大的雕花菱格窗,正對大街,站在窗前,街上的景致一目了然。
聽笙才推開窗,便瞧見街道上排起了老長的隊,再仔細瞧去,阿雪也赫然在列,原來這間客棧就在耗子精開的糕點鋪對麵。
聽笙距離阿雪不過十米之遙時,橫空飛來一隻朱紅的紙鶴,圍著阿雪不停地上下飛舞,最後甚至停落在阿雪的肩上,像是在與她說些什麽。
紙鶴飛走,阿雪這才注意到站在十米開外的聽笙,忙朝他招招手:“你來得正好,趕緊替我排個隊,牙行的紙鶴來傳消息啦,我得去一趟。”
聽笙甚至都未能反應過來,便被阿雪塞了一手的妖銀。
上次那隻收下羽毛的女妖老早就站在牙行門口,遠遠瞧見阿雪的身影便迎了上去,笑吟吟地貼在阿雪耳畔說:“這位小娘子可真是走好運,昨日才與我打聽,今日就來了批好貨,其中有件名喚補魂燈的寶器,今晚您就能來參與競價了。”
阿雪拿了塊銅牌,滿麵紅光地離開牙行,大老遠就看到個頭頂油亮、身上金光閃閃的男妖圍著聽笙轉。在她尚未來得及弄清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時,那男妖便被憤怒的耗子精差人扛走了。
這耗子精看著猥瑣,卻是冬瓜街一霸,得罪他的妖不是被扛著丟出冬瓜街,便是被捆著送往隔壁食香樓,洗刷幹淨做成菜。
阿雪沉思片刻方才趕過去,這一下卻見聽笙紅著眼圈。
阿雪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著,她家白白嫩嫩的聽笙該不是遭調戲了吧?這種事又不好明著去問,阿雪隻得裝模作樣地輕咳兩聲,佯裝驚訝地道:“咦,你眼圈怎是紅的,莫不是遭欺負了?”
聽笙一個白眼甩過去,阿雪便笑嘻嘻地轉換了話題,樂嗬嗬地說,她今晚便能得到補魂燈。
補魂燈究竟是用來幹什麽的,以及阿雪所做的一切與那個名喚微醺的是否有關聯,聽笙並不清楚,阿雪也從未明確地與他說過。饒是如此,他都能隱約猜測到,阿雪所做的一切都是圍著那個名喚微醺的人在轉。
阿雪不知道聽笙此刻垂著腦袋在想什麽,她豪氣衝天地買走所有剩餘的烙梅酥,氣得她身後的那排妖隻想脫鞋來抽她。
臨近戌時,阿雪又帶著聽笙來到那間牙行。
牙行夥計遞給阿雪與聽笙一人一副紙糊的白色麵具,盯著他們戴上,方才牽來一輛獸車,請阿雪與聽笙上去。
車內比想象中還要寬敞,已經坐了不少妖魔,聽笙甫一進車廂,一個個都仰頭吸了吸鼻子,輕嗅空氣中微微流動的活人氣息。
阿雪一聲冷哼,拈起那塊懸在聽笙胸前的木牌,那些**的妖魔方才有所收斂。
獸車急速行駛,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停了下來,隨後便有人從外拉開車門,一個一個攙扶著這群妖魔下車。
呈現在阿雪眼前的是一座宏偉的獅頭建築,大張的獅口便是這整座建築的入口,阿雪輕拽著聽笙的袖子,隨眾人一同走進那隱含威壓的建築。
有牙行女妖給的銅牌在手,阿雪與聽笙被引入雅間,兩旁的侍者見他們一進來便立刻奉上今晚參與競價的寶物花名冊。阿雪一眼掃過去,隻見補魂燈落在了倒數第二排,也就是說阿雪還得等很久。
今夜寶物層出不窮,場上的妖競拍得死去活來,對其他寶物毫無興趣的阿雪與聽笙一同坐在雅間內優哉遊哉地吃著冰鎮瓜果。臨近寅時,補魂燈才被送上競拍場,卻無一人有要去競價的意思。
阿雪心中樂開了花,隻在底價的基礎上加了十銀。眼見補魂燈就要落入她手中,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口氣加了百金。
阿雪氣得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乘勝追擊,也加了百金。
那突然殺出來的競價者像是對此物誌在必得,不願與阿雪有過多糾纏,再次競價,竟比阿雪報的價格翻了十倍。
阿雪一口老血梗在胸口,怪隻怪自己窮。
最後,補魂燈自然是落在了那隻妖手中,阿雪又豈能咽得下這口氣,當即就要奪門而出。那一屋子的侍者又豈是用來做擺設的,除卻服侍雅間內買主,還需替上邊的人來看場子。否則大家若是都買不到心儀的寶物,都直接衝出去找麻煩,這個地方又豈能再開下去。
阿雪動身的一瞬間,雅間內的諸位侍者亦紛紛起身,卻仍是慢了一步。阿雪早就將門打開,也就在這時候,一隻金光閃閃且頭頂油光鋥亮的妖大搖大擺地抱著個木匣子悠悠走遠。
阿雪一眼便認出,那正是用來裝補魂燈的木匣。
至於那隻金光閃閃的妖,阿雪印象更是深刻,此妖品位如此之獨特,隻消看上一眼,便足以銘記一生,正是白日裏圍著聽笙亂轉,被耗子精差人丟出冬瓜街的那隻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