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晃三年過去,一路向北而行、正欲趕往妖市的阿雪竟又遇到了故人。

刀光劍影中兩方互相廝殺。

一群手持寬背大刀的灰衣人團團圍住輛描金繪漆的馬車。

馬車主人所攜帶的家丁早已斃命,隻餘一個美貌的華服女子抱著昏迷不醒的錦衣少年坐在馬車中與那群灰衣人對峙。

阿雪本不欲去管這等閑事,可當華服女子掀開馬車外的簾幕時,她卻改變了主意。

不為別的,隻因馬車內正是林氏姐弟。

阿雪隨意一揮袖便把十幾二十個精壯的男子扇出十米開外。

她徑直走至林歸晚身邊,莞爾一笑:“林姑娘別來無恙。”

林歸晚一怔,許久方才緩過神來,卻是立刻放下重傷昏迷的聽笙,直接跳下馬車,跪在泥地上,哭聲淒切:“妾身當年與那蝶妖合夥算計您,而今再無顏麵與您談條件,可我家阿笙對您一片真心哪,求求您救救我家阿笙吧!”

從未見過林歸晚這副模樣的阿雪不禁一愣,她半晌才出聲:“你倒是說說看,我該如何去救他?”

林歸晚嘶聲道:“帶他走!離開這裏!”

這下,阿雪越發不明白:“那你呢?”

“我……”林歸晚仿佛有些難為情,囁嚅半晌方才出聲,“我自是得回去協助公子,即便是死,也該與他死在一塊……”

不知怎的,阿雪腦袋裏沒來由地浮現出聽風亭內那豐神如玉的男子。

林歸晚的死活她管不了也不想去管,聽笙這孩子倒是一直深得她心,這點忙於她而言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便隨口應下了。

聽笙是在翌日正午時分醒來的,甫一睜開眼便盯著紮在頭頂的彩緞發呆。

趴在兩米開外圓桌上、正吃著糕點的阿雪輕飄飄地朝**瞟了一眼,懶洋洋地問:“你渴不渴,可要喝水?”

猶自陷入沉思中的聽笙仿佛還未緩過神來,許久以後,眼睛裏方才有了焦距,他掙紮著爬起來,看向阿雪,也不說話,隻搖頭。

阿雪歪過頭沒精打采地“哦”了一聲,下一瞬便起身端了杯溫水塞入聽笙手中,抬起他的下巴,使其直視自己的眼睛:“你阿姐雖將你托付給了我,但我也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我終究是人妖殊途,況且,我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聽笙依舊不曾言語,一雙空洞的眼定定地望著阿雪。

阿雪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鬆開捏住他下巴的手,又在其臉頰上輕輕拍了拍,有意提高了聲音道:“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第二日,天尚未亮透,阿雪便醒過來了,卻不曾想聽笙比自己醒得更早,一雙略顯清冽的眼直勾勾地盯住自己。阿雪被嚇了一跳,拍著胸口從**彈了起來,一副嗔怪的模樣:“你這是要幹什麽呀?嚇死我了。”

換作從前,聽笙大抵早就與阿雪拌上嘴了,而今卻依舊一副丟了魂的可憐樣。阿雪沒來由地軟了心腸,悠悠歎了口氣,也不好再說什麽,隻道:“咱們洗漱完便能出發啦。”

阿雪口中所謂的好玩的地方是位於北荒的妖市。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可替代養魂木的補魂器,若不能在十年內找到替代品,微醺定會魂飛魄散。

聽笙並不知曉妖市為何處,也沒打算去詢問,任憑阿雪擺弄,在他脖子上掛了塊刻著古怪符文的木牌。

阿雪就是這麽隻妖,你若絮絮叨叨與她說一通,她定能化身鋸嘴葫蘆,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你若是像塊木頭似的,不言也不語,她定然能變作話癆,一直與你念叨下去。

看到聽笙一言不發,阿雪便開始解釋:“妖市中全是妖魔,可不是每隻妖魔都如我這般,你一介凡人貿貿然跑去豈不等於羊入虎口。給你掛塊牌子,就等於是警告周遭一切妖魔,你是有主的。”

聽笙靜靜地聽著,仍是沒能吐出半個字,阿雪莫名覺得有些頹敗,替聽笙梳好發髻後,便拽著他出門了。

妖市位於四海交界之處,要去那裏便得渡海,若隻有阿雪一人,她倒是可以禦風前往,而今多了聽笙這個凡人,她隻得坐船前往。

大隱於市的妖不計其數,每日都有妖渡船前往妖市。那些渡妖的船也十分顯眼,往往都用障眼法偽裝成漁船,實際上卻奢華至極,怕是凡間天子都造不出這樣的船來。

阿雪與聽笙踩著點趕到,甫一上去,船便揚起了帆,一下飄出幾裏,不愧是妖舟。

妖舟行駛速度極快,聽笙隻覺自己眼前起了一層又一層朦朧的白霧,濃鬱到連阿雪都要看不清。他稍有些不安地朝阿雪所在的方向挪了挪,很快便傳來阿雪帶著笑意的聲音:“咦,你該不會是害怕吧?”

其實他不過是略感到不安罷了,阿雪也不過是想逗他說話罷了,豈知他依舊板著一張俊臉,不曾發出一丁點聲音。

在阿雪的認知裏,凡人便是弱小如螻蟻般的存在,更何況聽笙這孩子才這麽點大,麵對這種未可知的東西,怕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見聽笙沒有任何反應,她便毫不客氣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語氣溫柔地輕聲安慰他,這聲音越發柔和,在奶白如魚湯的濃霧裏一點點散去,拂過聽笙的發梢,拂過聽笙的麵頰,隻餘絲一般的餘韻落入聽笙心房,一匝一匝地圍著他心尖尖上繞,莫名地癢。

原本還像塊木頭似的聽笙如觸電般地抽出自己的手,呆呆瞪著阿雪的眼睛,“男女授受不親”這幾個字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大抵隻因初見時阿雪那一仗打得太過激烈,以至於聽笙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視作女子,畢竟這廝彪悍到能徒手撕裂水缸粗的巨蛇。

阿雪直接無視聽笙的掙紮,手拉不得,那袖子總得給人拽吧?

於是,她又霸王硬上弓,直接拽住聽笙的袖子,撇撇嘴,道:“畢竟這船上都是妖,萬一有圖謀不軌的想趁火打劫,把你給擄走了可就不妙了。”

聽笙也不掙紮了,任憑阿雪拽住自己的袖子,沉默半晌,突然開口問:“我阿姐可還活著?”

不曾料到聽笙會突然問起這個,阿雪一愣,而後才道:“不知道呢,生死由命、成敗在天,路是她自己選的,你也無須想太多。”

聽笙“唔”了一聲,又陷入沉默。

兩人相顧無言,大眼瞪小眼足足望了近半個時辰之後,霧終於有要散開的跡象,妖舟也在此時靠岸。

濃霧漸漸散去,聽笙的視線越來越清晰,他清楚地看到,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片遼闊得仿若沙漠的海灘,海灘上沒有一花一草一木,遠遠望去,除卻銀白色的細沙便是黑壓壓的徘徊在天際的鳥群。

阿雪看起來很是興奮,指著遠處密密麻麻飛來的鳥群說:“看那些妖鶴!我們要去妖市就得乘坐它們,否則任憑你妖法再高強也都找不到去妖市的路。”

隨著阿雪話音的落下,已然有兩隻妖鶴率先抵達,它們一臉諂媚地伏跪在阿雪腳下蹭啊蹭,直至蹭到阿雪不耐煩了,方才起身,一張嘴卻是發出油膩的中年男聲:“哎喲……客官,您這一看就是英俊瀟灑、風華絕代啊!像您這麽俊秀的少年郎,想必也是十分冰雪聰明吧!您定然是知道的呀,騎坐妖鶴最重要的是什麽?是安全啊!您看看本店的妖鶴,骨骼均勻高挑健美,一看就是頂好的坐騎,更重要的是咱們的妖鶴胖瘦適宜,既不硌人又沒贅肉影響飛行速度。更何況咱們的妖鶴脖頸修長、身姿曼妙,讓您在飛行的過程亦能保持優雅的姿態……”

從未見過這等奇事的聽笙不禁瞪大了眼,阿雪一攤手,頗有些無奈:“沒辦法,養鶴的妖太多,一個個為了搶生意都是這副德行。”

聽笙不禁麵露鄙夷,還未來得及發表自己的觀點便被阿雪一把拽上妖鶴背上,於是他又羞澀了,仿佛連舌頭都在打結:“共……共乘一騎成何體統!”

阿雪一個白眼翻過去,又將聽笙按嚴實了些:“別看它們都這副德行,可都是一些貨真價實吃生肉長大的妖禽,讓你獨坐一騎,被吃了都不知道。”

聽笙頓時沒話說了。

見聽笙一副蔫巴巴的模樣,阿雪隻得憋住笑意,安慰著:“沒事,不委屈,好歹我也是個女子,吃虧的怎麽也都是我。”

聽笙又默默地朝阿雪翻了個白眼:“多年不見,你依舊這般不要臉。”

阿雪笑嘻嘻的,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可不是嘛,總得無敵於天下呀。”

聽笙:“……”

兩人拌嘴的空當,那隻猥瑣的妖鶴已然展翅起飛,隻不過它一飛,聽笙才感受到什麽叫作飛得又慢又不穩。

眼看別的妖乘坐的妖鶴早就飛得沒影了,他們這隻還在原地轉,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著實讓人擔心它隨時都會掉下去。

聽笙頗有些緊張地問:“咱們該不會掉下去吧……”

最後一個字尚在舌尖打轉,聽笙的視線便開始模糊,此時的他像是穿行在萬花筒中,前方是看不到盡頭的隧道,周身是模糊而斑斕、不斷從身邊掠過的花花世界……

這樣的飛行也不知持續了多久,抵達妖市時,正值黑夜。

規劃整齊的街道上掛滿了色彩繽紛的各式花燈,充斥在眼前的是熙熙攘攘的各類古怪行人:有的頭上頂著兩隻尖尖的耳朵,屁股後麵還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扭著楊柳般的柔軟腰肢招搖過市;有的長著尖尖的獠牙,撲扇著一對黑漆漆的翅膀蝙蝠精一般地在街道中穿行;還有的穿著薄薄的紗裙,頭上頂著一腦袋色彩豔麗的花,懷裏還抱著一大捧,逢“人”便貼上去叫賣……

從未見過這種群魔亂舞畫麵的聽笙看得目瞪口呆,他甚至還看到一隻渾身裹著白紗布的白骨精扛著棺材在妖群中蹦啊蹦,也不怕會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