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聽笙猜出最後的謎底時,阿雪已然消失在長街盡頭。

蓮燈璀璨的護城河畔忽有一陣狂風吹來,卷得河中波濤洶湧,浪花“噗”的一聲掀來,打散水麵密密麻麻的殷紅蓮燈。

一路追隨至此的阿雪滿臉警惕地四處張望,此處已近城郊,鮮有人經過,除卻水麵上忽明忽暗的蓮燈,無論望向何處都是一片漆黑幽暗。

等了近一炷香時間的阿雪終於按捺不住,不禁張嘴吼道:“既然現身了,就別躲躲藏藏的,快給我滾出來!”

也不知究竟是阿雪的罵聲起了作用,還是那人等的就是這一刻,罵聲才落,護城河兩畔光禿禿的柳枝突然如抽風一般地舞動起來。不過須臾,那黃衫女子便出現在阿雪眼前,麵頰上依舊是那妖嬈至極的笑:“別來無恙,少主。”

阿雪一聲冷哼,絲毫不給那黃衫女子好臉色:“廢話少說,你刻意將我引來此處,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黃衫女子似笑非笑地咀嚼著這兩個字,忽而眼波一轉,煞是哀傷的模樣,“原來少主竟是這般揣測枯月。”

從前阿雪便是被枯月這副模樣遮蔽雙眼,以至於讓整座琅琊山都因自己的天真而覆滅。而今再見枯月這副模樣,阿雪隻覺胃中一陣翻湧,沒來由地生出厭惡,話都懶得再與她說,甩手便是一記殺招,隻奔她麵門而去。

枯月流露在表麵的神色瞬間被斂去,轉而一聲冷笑:“沒了微醺替你撐腰,你也就這點能耐了吧。”

話音才落,她便已化解開阿雪的殺招。

阿雪尚未來得及躲避,枯月就已掠至身前,一手扼住阿雪脖子,一手朝阿雪胸前襲去,直接掏出那截一直被阿雪揣在胸前的漆黑枯木,唇畔溢出森冷笑意:“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般無用,又憑什麽來補微醺的殘魂?”

興許是枯月真對阿雪起了殺心,扼住阿雪脖子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笑容也越發陰鬱詭譎。

換作從前,阿雪定然隻能束手就擒,等待微醺前來營救。而今琅琊山已覆滅,微醺舍身救萬妖,隻餘一縷殘魂寄身養魂木中,如今的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枯月俯身的那一瞬間,阿雪嘴角竟微微揚起,綻出一朵詭譎且豔麗的笑。

枯月心髒猛地一收縮,直歎不好,卻壓根就來不及躲避,阿雪已然笑著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看似輕飄飄的一掌拍在枯月胸口,實際上掌中暗藏妖力,頃刻之間便擊得枯月五髒錯位,“哇”的一聲噴出大口鮮血。

阿雪趁機抽出被枯月捏在手中的養魂木,豈知枯月寧死都不肯鬆手,兩方較勁,養魂木竟“哢”的一聲被折斷。

阿雪幾乎要氣紅了眼,枯月卻止不住地仰頭狂笑:“天意如此,看你如何替微醺補魂,哈哈哈哈……”

氣到幾乎要吐血的阿雪,將妖力凝聚於掌心,正欲拍上枯月的天靈蓋,身後便傳來個清朗的少年聲音:“阿雪,你在做什麽?”

就在阿雪分神的一瞬間,枯月突然掙脫桎梏,化作一縷輕煙逃竄。

此情此景不禁令阿雪有些懊惱,她尚未發作,林聽笙就已走近,望著那縷輕煙飄散的方向,若有所思道:“那個姐姐看起來甚是眼熟。”

阿雪肚裏騰起的無明業火瞬間被澆滅,頓生警惕,林聽笙卻不再言語,沉思許久,終於麵色倏然一變,並未做過多的解釋,而是直接問:“她可是你的仇家?”

阿雪方才雖真的在與枯月鬥法,可這黑燈瞎火的,聽笙又能看清什麽?

可是被聽笙這麽一問,阿雪就疑惑了,她壓根就沒時間想出個所以然來,林聽笙又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她若真的是你仇家,你便不必再回林家了,走得越快越好!”

從當初阿雪被帶回林家到現在,有太多令人無法理解的疑點。譬如,林歸晚其人城府這般深,又豈會涉險留下一個不知底細的妖?再想仔細些,她甚至在得知自己身份時都無過多驚異,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一個凡人,縱然城府再深,但在麵對未可知的妖魔鬼神時都不該這樣平靜,更何況還膽大包天到主動與妖結盟。

可這一切若是建立在林歸晚替枯月做事的基礎上,所有不合理的疑點便統統能解釋得清,甚至連枯月知道阿雪一直以來都將養魂木貼身放在胸前也能解釋得清。

據聽笙所說,阿雪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來,在此期間,她的衣物皆被換洗,就連養魂木都被人從她掌心掏出放在枕邊。

林歸晚若真替枯月做事,那麽阿雪所昏迷的那三日枯月指不定來探望過,她之所以沒在那時候拿走養魂木,選擇在阿雪傷養好大半的時刻出手也甚是符合她的性子。

枯月不會在阿雪痊愈之時出手,也不會在阿雪毫無抵抗力、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出擊,而今動手自然是最好時機,既有七成以上的勝算,又能酣暢淋漓地羞辱阿雪,豈不快哉?

阿雪不曾害怕枯月,僅僅是畏懼站在她身後的那個人罷了。

阿雪離開了,甚至連告別的心思都沒有。

聽笙望著阿雪消失的方向悠悠歎了口氣。

這一生也不知何時還能再見。

聽笙回到林府時正值亥時三刻。

銀月高懸天際,花廳內燈火通明,不斷跳躍的燭光映照在林歸晚臉上,越發顯得她神色莫名。

一路被何管家領來此處的聽笙甫一入門便覺心跳漏了一拍,此刻的林歸晚正低頭撥弄著琉璃杯盞裏的片片碧青茶葉。光是聞著茶香,聽笙就能辨出是數月前大理國使者獻給當今天子的貢茶,聽聞這茶葉極其金貴,大理國使者統共也就帶來了十斤,卻足有一斤之多,落到了林歸晚手中。

唯有貴賓來訪,林歸晚才舍得拿出此茶招待,而此時花廳內空空如也,唯有林歸晚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品茶,此情此景,著實令人費解。

直至聽笙落座,林歸晚方才抬起頭來,一開口卻是道:“今晚怎麽隻有你一人回來?”

換作尋常,林歸晚壓根就不會關注聽笙究竟是不是與阿雪一同回來。這話才落下,聽笙便皺起了眉,神色冷峻地說:“阿雪已經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最後幾個字甚至還在他舌尖打轉,林歸晚便騰地起身,再也繃不住,麵色大變:“你說什麽?”

相比較林歸晚的花容失色,聽笙倒是一派從容淡定,嘴角一彎,揚起個嘲諷的弧度:“阿姐您為何這般緊張呢?”

林歸晚微微仰頭,雙眼直視身高已然超越自己的聽笙,麵露慍色:“你究竟知道了什麽,又對她說了什麽?”

聽笙卻像是不曾聽到她的話一般,嘴角依舊掛著那若有似無的譏諷笑意:“不論如何,她都是聽笙的救命恩人,聽笙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阿姐您算計。”

林歸晚氣極反笑,一巴掌甩在聽笙臉上:“算計?嗬,你頭上的簪、身上的衣、足下踩著的地,哪樣不是我步步為營算計來的?”

聽笙表情不變,倔強地站在原地,靜靜地望向林歸晚:“我倒是情願依舊待在那個小鎮,夏日可采蓮摸魚,冬日與爹娘一同圍著火爐灌臘腸……”

林歸晚像是突然泄了氣,變得不知該如何去接聽笙的話。

一盞茶的工夫後,林歸晚獨自提燈抵達橘園。那座原本專屬於阿雪的八角涼亭中赫然坐著個鵝黃衫裙的女子,正是險些喪命阿雪之手的枯月。

此時的她正借著月光,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半截養魂木,直至林歸晚靠近八角涼亭方才掀起眼皮子。

枯月神色如常,並無半分凶煞之氣,偏生就讓穿得嚴嚴實實的林歸晚打了個冷戰,她忙不迭地俯身行禮,一迭聲地說:“家弟尚且年幼,還望仙子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枯月忽而彎唇一笑,眼神卻冰冷:“你家阿弟可不是尋常人,我又豈敢去怪罪他?既然如此,不若由你來抵罪?唔,這次拿你那小情郎來開刀如何?”

林歸晚麵色頓時煞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