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到姬煥和蘇如是大婚這個消息已是七日之後。

正如林歸晚所猜測,蘇如是性子倔,即便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也不屑去解釋,更何況她完全找不到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那幾個見過阿雪的婢女在七夕當日就已神誌不清,就連阿雪給蘇如是的那包惹意牽裙散也是托蘇府丫鬟之手買來的。加上鎮國公視這個女兒為掌上珠、心頭肉,哪怕是一點點委屈他都不願讓自己的心肝女兒去承受。莫說蘇如是已失身,即便她還是完璧之軀,執意要嫁姬煥,就算是得罪聖上他也照辦不誤。

林歸晚這計謀算不上天衣無縫,卻也因阿雪的存在叫人找不到破綻。

至於蘇如是會不會懷疑到林歸晚身上……那完全是瞎操心,包括姬煥在內,沒有人覺得一個可以攀附著小王爺飛上枝頭的商家女會這般想不開,把能改變自己命運的男人推給自己的死對頭。

畢竟洛城雙姝不和早是眾所皆知之事。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鎮國公權勢滔天,縱使姬煥千般不情願都得娶蘇如是。

蘇如是有多愛姬煥就有多恨林歸晚,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林歸晚踏進洛陽王府。姬煥則認為自己負了林歸晚,又因求而不得,反倒對林歸晚越發好,一心隻想著補償。

阿雪本以為林歸晚的目的不過爾爾,直到她見了那個豐神如玉的男子才明白,事情並非這般簡單。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碧波**漾的池水間芙蕖開得正好,纖弱的花枝弱柳扶風般在夾帶著熱氣的夏風中搖曳,悠悠然吞吐出滿園馨香。

阿雪則依舊半死不活地歪在八角涼亭中乘涼。

七月裏的陽光甚是灼熱,卻被八角涼亭外層層疊疊的數重輕紗削弱幾分熱度,不見燥熱,隻餘幾縷衝破封鎖的陽光斜斜投落,恰好灑在阿雪身上,曬得她上眼皮黏下眼皮,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枕著軟綿靠墊將至昏昏欲睡之際,阿雪恍惚聽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橘園乃是林家禁地,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大都在這裏進行,故而此處長年清靜得很,鮮出現不相幹之人。

橘園布局極為簡潔,隨便站一處地方都可將園中之景盡收眼底。沒有多餘的裝飾,亦無過高的植被,甚至連樓閣都未設,偌大的園子裏僅有兩座涼亭:一個是離岸邊甚遠,位於荷花池間,而今正被阿雪所霸占的八角涼亭;另一個則是與八角涼亭隔了半個池子幾裏地之外的玲瓏小亭,小亭入口處高懸藍底金邊匾額,上書曰—— 聽風。

聽風亭依山而立,所處之地叫人望而生怯,從遠處看去,好似危掛於峭壁之上,又有一條弧形瀑布繞在其間,震耳的滔滔流水聲不僅能掩住亭中之人的說話聲,還能阻隔視線。當真是個偷雞摸狗、商討壞事的好去處!

橘園一覽無餘的景色不僅方便了園中身著勁裝的侍衛們巡邏,更是方便了阿雪這個長年尋不到路的路癡,更何況此處還難得的清靜。是以,阿雪死活賴在此處,不肯出去。林歸晚奈何不了她,隻得遂她心意。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長時間賴在所謂的禁地,阿雪豈能不撞破些秘密?

阿雪性子懶散,對什麽都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按理來說她沒這個工夫去打探人家的秘密。隻是平淡如水的日子早已經讓她乏味,總而言之,她今日是一反常態地想找些樂子。

她選了個視線極佳的位置,趴在八角涼亭的木質欄杆上,透過紗帳間的縫隙遙遙望去……

“公子所料極是,姬煥才和蘇如是成親,那皇帝就坐不住了。”林歸晚一襲茜色對襟齊胸襦裙,頭上斜斜綰了偏髻,雲腳累絲珠釵飾於其間,向來不施粉黛的素臉薄薄塗了些胭脂,較之往日多了幾分小女兒家的嬌豔,顯然是精心裝扮過。

“皇帝雖信任洛陽王,卻還是有所顧慮,畢竟鎮國公手掌大權,權勢滔天。”被林歸晚喚作公子的男子竟是凡間少有的好看模樣,他聲線溫潤,和著滔滔流水聲,有著清泉濺玉的絕妙質感。

“那我們下一步該如何?”林歸晚揚唇望著男子,不似往日那個嘴角彎起的弧度都精心設計過的笑容,臉上的笑意滲入了眼底,仿佛眼角眉梢都要為那男子綻放。

男子神色淡然,絲毫不為林歸晚眸中的豔色所動,啟唇道:“按兵不動,然後……靜觀其變。”

之後的內容阿雪不再關注,她習慣性地輕撫著那截枯枝,神色不明。古往今來陷入權勢糾紛的女子又有幾個落了個好結局。

隻願他會是你的良人!

作為一隻好吃懶做、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妖,阿雪自是不知鎮國公與洛陽王結親後朝堂上是怎樣一番風雲巨變,可即便是知道了,她也沒閑心和能力去多管閑事。

至於那個被林歸晚喚為公子的男子,阿雪也隻當他是個奪權的弄臣。

接下來的日子自當該怎麽過就怎麽過。

至於林歸晚,除卻她主動現身,阿雪硬是連著半年都不曾與她偶遇過。

倒是她的弟弟林聽笙經常纏著阿雪,吃飯曬太陽之餘,撒開腳丫子帶著阿雪把洛城逛了個遍。

時間就這麽不鹹不淡地流逝著。

阿雪從未想過這樣一直平淡地過下去,卻也沒料到變故來得這般快。

那日碎雪紛飛,瑩白絨花掃落在阿雪發間,她正捧著一杯熱騰騰的薑茶,眯著眼靠在雕花欄上賞雪。

林聽笙懷中抱著一團用油紙裹住的物什,踏著寸許深的白雪,一路興衝衝地跑來。半年的時間,林聽笙又長高了不少,臉上的稚氣也褪去大半,一襲雪白的狐裘套在身上,望著頗有幾分華貴之感。

“小鬼,你又弄來了什麽好東西?”阿雪眉開眼笑,丟下手中瓷杯,張開五指就往林聽笙懷中撈東西。

“現在還熱乎著,趕緊剝開吃吧。”怕阿雪這孤陋寡聞的老妖怪不識此物,林聽笙笑著解釋,“這個名叫番薯,是西域進獻的貢品。”

原來是這個呀,阿雪有些失望,卻還是樂滋滋地剝皮開吃。

林聽笙滿足地看著阿雪小口啃食番薯,待到她慢吞吞地吃完一個,才把頭湊過去,神神秘秘地道:“你猜今天是什麽日子?”

阿雪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又四處張望一番,瞪眼道:“莫非是上元節?”

林聽笙點頭,笑得眉眼彎彎:“我們今晚去賞花燈可好?”

阿雪看了看靜躺在懷中的番薯,又看了看一臉期待之色的林聽笙,無奈攤手:“我能說不去嗎?”

……

彩色燈籠高懸,映得整個洛城亮如白晝,街道兩旁的小販使勁扯著嗓子吆喝,奈何今夜賞燈之人著實多,吆喝聲剛從嗓子眼裏冒出就被喧嘩之聲所覆蓋。

“大哥哥,買枝花贈給漂亮姐姐吧。”換上嶄新花布棉裙的女孩好似一條滑溜溜的泥鰍,從人群中靈活地鑽過來,揚起一張圓乎乎的小臉對林聽笙道。

林聽笙已滿十三,這個年齡在凡間都可婚配了。況且他身量頗高,都已超過阿雪半個頭,此時他與阿雪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對出門賞燈的少年眷侶。

林聽笙知道眼前的小姑娘誤會他與阿雪的關係,卻漲紅著臉不說話,斜著眼偷瞄阿雪,隻是阿雪臉上戴了個青麵獠牙的羅刹麵具,怎麽瞅都瞅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上元節向來就有戴麵具的習俗,街上戴著麵具的少男少女大有人在,是以,阿雪戴著這麽個怪異的麵具倒也沒引起他人的注目。她歪著腦袋看著小姑娘籃子裏嬌豔欲滴的芍藥花,隨手就抓了一大把,然後側頭望著林聽笙,示意他付錢。

阿雪一介深山老妖,自是不知上元節上為何有人賣芍藥。

正所謂“紅男綠女佩香草,兩情相悅贈芍藥”。

林聽笙見阿雪捧著自己掏錢買來的芍藥,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模樣,扯了扯阿雪的衣袖,悶悶道:“你可知上元節贈芍藥的寓意?”

果然,阿雪十分誠實地搖頭:“不知道。”

“芍藥乃是情花。”林聽笙的聲音含混不清,好似在喉嚨裏打轉。

阿雪又不笨,見林聽笙這般說,自是明白其中之意。

見林聽笙這副羞澀難當的模樣,阿雪忍不住打趣:“放心吧,我這年齡都夠當你曾曾曾祖母了,才不會對你這種毛都未長齊的小破孩感興趣。”

聽到阿雪這番話,林聽笙連忙拍了拍胸口,嘟囔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喜歡的可是溫婉可人的姑娘。”

阿雪冷眼看著,並未說話,隻是在麵具後狠狠翻了個白眼。

林聽笙心中一塊巨石落地,嚷著讓阿雪和他一起去猜燈謎。

阿雪不予理會,立在原地,淡淡道:“你看我像是個有文化的嗎?”

林聽笙上下打量了阿雪一遍,點頭道:“的確不像。”

“那還叫我去猜燈謎。”

“沒事兒。”林聽笙賊兮兮一笑,“湊個人數也不錯。”

林聽笙看著頭頂彩色燈籠,思緒萬千。

阿雪望著腦袋上一張張寫滿蠅頭小字的字條,哈欠連連。她對詩詞歌賦一竅不通,即便是把那燈謎看出了花也猜不出謎底,無聊至極的她隻得抻長脖子東張西望。

或許有些東西當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注定她會順著那條看不見的線,一路走下去,所有的意外和巧合都是通往終點的路標。

很多很多年以後,她才明白,在強大命運的驅使之下,一切的努力都隻是徒勞。

誰說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正興致勃勃張望著,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快要被自己遺忘的鵝黃身影。

那些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情緒猛然噴薄而出,她早已失去往日的淡然,急切地擠入人群,連法術都忘記使,隻是憑著本能,朝著那個鵝黃身影所在的方向跑去。

她一個一個地扒開擋在身前的人,近乎癲狂地向前移動。

那人卻像是有意在等阿雪,纖纖素手捏著一枝白芍,笑得正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