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雪向來不喜歡參加這些無聊的宴會,與聆兮共坐一席的她心無旁騖,隻顧埋頭苦吃,完全分不出心神來搭理其他事物。

擺在她麵前的珍饈就要被掃空之際,阿雪往嘴裏塞美食的動作一滯,突然感受到一道森冷目光如箭一般射來。

她放下手中牙箸,凝目朝那方向望去,隻見一群衣著華麗的舞姬拈著水袖款款而入,絲竹聲響起,漸漸蓋過觥籌交錯之音,阿雪搖搖腦袋,垂下雙眸細細嚼完盤中最後一口。

阿雪兀自盯著廳中舞姬發呆,又有仙娥拖著長長的裙擺施施然而來,躬身為她再添上一碟菜。

“蟶子性涼,仙子莫要貪吃才是。”

正欲重拾牙箸夾蟶子吃的阿雪又是一愣,心道:“這仙娥倒是體貼。”

頭尚未完全抬起,眼角餘光便瞄到那“仙娥”的模樣……

這哪裏是服侍人的仙娥,分明就是枯月!數年前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枯月!

一瞬間,阿雪太陽穴突突直跳,而枯月臉上那抹笑仍凝在唇畔:“別來無恙,阿雪。”

最後兩個字被枯月特意咬重了音,細細品去,竟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

連一旁單手支頤認真觀舞的聆兮都不禁朝枯月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原來是枯月仙子。”

即便多年前阿雪便是栽在枯月身上,她也仍不知枯月的真實身份,而今的枯月竟不知為何又能重回神界。

思及此,阿雪眉心微顰,再沒心思去聽枯月與聆兮的寒暄。

火辣的日頭早已沉下西山,一輪銀盤似的明月緩緩攀上枝頭,沐浴在月華下的五色丹木花漸漸舒展開嬌嫩的花瓣,陣陣微風拂過,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芬芳。

阿雪所坐之席位於天窗之下,恰有銀白月華穿過雕花天窗,團出點點斑駁柔光,細細碎碎灑了阿雪一身,為其本就嬌豔的容貌再添幾分聖潔和神秘。

枯月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再度拉回阿雪心神的,是那哀怨纏綿的歌聲。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甜美卻略帶幽怨的歌聲和著從指尖緩緩流淌出的悠揚琴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首歡快明亮的曲子硬是被唱成了哀怨悱惻的情歌,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帶著擾亂人心的魔力,蠱惑著殿中每一個人。

阿雪盯著殿中朗聲高唱的枯月,目光裏猶自帶著疑惑。

尚未想出個所以然來,那歌聲便戛然而止,一曲罷,枯月蓮步輕移,踏著細碎的步子,款款走至阿雪身旁,唇畔掛著一抹不明所以的笑,低聲詢問道:“這位仙子以為枯月唱得如何?”

阿雪甚是無奈,這枯月還真是陰魂不散。

縱然萬般不願去搭理那枯月,阿雪此刻也不得不耐著性子去搭她的話,道:“仙子嗓音甚妙,就是把這曲子唱得哀怨了些,不像是在頌揚,反倒像是在詛咒。”

“是嗎?”枯月用衣袖掩唇,嬌媚一笑,“既然如此,這位仙子不如獻上一曲,好叫枯月明白如何才能唱出那頌揚之情。”

阿雪是個五音不全的,才不想沒事搬弄,忙不迭地搖頭:“仙子歌喉如此美妙,阿雪又怎好班門弄斧。”

一般人聽了阿雪這番話大抵都不會再去強求,而這枯月顯然就是刻意來為難她的,皮笑肉不笑道:“這位仙子不必如此謙虛,快唱一曲吧!”

一語落下,一旁樂得看熱鬧的瑾年也笑嘻嘻地接口:“師妹可知過於謙虛便是自傲?”

阿雪算是服了瑾年,真是一找到機會就死咬著她不放,狠狠瞪其一眼後,她又朝高坐主席之上的玄溟投去求助的目光,而他卻直接視阿雪為空氣,眼神幽幽暗暗投在枯月身上。

阿雪磨了磨後牙槽,心道: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旋即,她眸中精光一閃而過,巧笑倩兮,盈盈而起。

她不顧眾人的目光,信步走入大殿正中央,閉上雙眼,凝聲清唱:“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她聲音本就顯清冷,唱起歌來更是寒冰碾碎玉般空靈冷然,雖未唱出明快之感,卻是唱出一番蒼涼古樸的質感。

奈何,上天早就注定阿雪真不是個唱歌的料,三句過後便完全找不到調:“不醉無歸……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她的聲音在“湛湛露斯,在彼豐草”的尾音處旋轉旋轉再旋轉,一個轉音愣是被她唱得比山路十八彎還曲折,後又在“湛湛露斯,在彼杞棘”處猛地拔高音調,猶如在山路十八彎中繞得頭暈眼花時突然蹦出一隻扯著嗓子、**般亂號的野貓,最後結尾的地方早就沒氣了,尾音唱得斷斷續續要死不斷氣的。

這曲《湛露》當真是被阿雪唱得聲容並茂,生動形象,殺傷力之強大堪比魔音,也虧得在座之人皆是修為頗深的上神,才得以勉強支撐。

阿雪一曲唱罷,整個大殿萬籟俱靜,連殿外丹木花飄落,砸在地麵的沉悶聲響都聽得一清二楚,怎一個靜字了得!

不顧眾人驚愕的目光,阿雪雄赳赳氣昂昂地邁步回自己的座位,繼續慢吞吞地食著桌上美食。

吃到一半,阿雪方才發覺殿中氣氛不對,抬眸看見殿中之人皆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自己,當即放下手中牙箸,眨巴眨巴眼,很是無辜地道:“說了不能班門弄斧呀,枯月仙子逼得急,你們又都不阻止,我也是沒有辦法呀!”語氣中透出一種深深的無奈,仿佛自己吃了多大的虧一樣,讓在座之人聽了皆有種想衝上去掐死她的衝動。

見眾人吃癟,阿雪心情大好,執起牙箸,吃得越發歡暢。

枯月不甘心地瞪了阿雪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仙子當真是可愛得緊!”她貝齒緊咬,可愛倆字幾乎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非也非也。”阿雪趕緊搖頭,一臉謙虛,“枯月仙子怎能這樣誇阿雪,隻有那些既不漂亮又不溫柔也不聰慧的女子才用可愛來形容。對阿雪這般智勇雙全、天資聰穎的仙子豈能用可愛二字?!”

枯月冷笑:“仙子倒是風趣。”

仿佛看厭了這場鬧劇,與三方帝君一同端坐高台之上的玄溟雙手輕輕一擊,在側殿靜候多時的舞姬便紛紛魚貫而入,和著絲竹之音翩翩起舞。

阿雪才沒心思看人跳舞,肚子也填飽了,隻覺越發無趣,索性端著一杯百花露跑去殿外賞月透氣。

豈知阿雪前腳才落地,枯月後腳便跟了出來,一路陰惻惻地盯著阿雪。

原本悠閑地趴在欄杆上賞月的阿雪忽覺後背一涼,猛地一回頭,隻見枯月正幽幽地注視著自己。

她滿臉警惕地注視著枯月,沒好氣地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枯月不答反問:“你為何這般怕我?我還能對你做什麽不成?”

阿雪懶得搭理她,端著百花露便要往殿中走,豈料下一瞬枯月竟猛地撲了上來,直往阿雪身上撞,而阿雪手中的百花露就這般準確無誤地全潑在枯月身上。

阿雪仍維持著原來的動作,眉頭皺得緊緊的。

枯月卻在這時低聲啜泣:“枯月真不是刻意讓仙子在殿上出醜的,仙子為何就不能原諒枯月?”若說前麵一句話還是在低聲啜泣,後麵一句簡直哭得聲嘶力竭,哭音還未完全落下,就已成功吸引殿內所有人的目光。

阿雪依舊無任何動作,眼中透出的厭惡越發深。

她先前還想著枯月的計謀何時變得這般拙劣,原來是個連環計,還有大招留在後麵!

枯月哭聲越淒厲,阿雪掛在嘴角的譏諷越深刻。

在枯月有所消停的時候,阿雪一臉不知所措,惴惴不安地抱著琉璃杯,像隻受驚的小白兔一般道:“你……你亂說些什麽呢,這樣,大家都會誤會我故意將百花露潑在你身上,可明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否則,我還能將你推翻在地,再潑百花露不成?”

阿雪因背對著大殿,故而一語落下便又朝枯月露出個嘲諷的表情。

枯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曾料到短短幾百年,阿雪就已成長到這種地步。

在她晃神之際,阿雪已然上前一步將其攙扶起,卻趁機附在她耳朵邊上,冷聲道:“你以為我會在同樣的地方跌倒兩次不成?”

枯月隻覺背脊發涼。

阿雪卻自始至終都笑意盈盈:“摔疼了沒,可要我扶你進去歇歇?”

阿雪沒等來枯月的答複,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

“你……可是阿雪?”

阿雪渾身一顫,定定望向那個聲音的主人,菱唇一彎,笑容清淺,仿佛風一吹就能散。

殿內靡靡絲竹之音擾亂繁雜心緒,神思恍惚的阿雪猛然收回心神,定定望向那霞帔披身的女子,頷首微微一笑,道:“連碧神女別來無恙。”

時隔千年,阿雪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再遇連碧神女,更是不曾想到今日成婚之人竟是連碧神女。

不單單是阿雪,就連端坐高堂之上的三方帝君都大感意外,他們隻知紫微大帝要娶妻,卻不知他要娶之人竟是連碧神女。

世人皆知昆侖山連碧神女苦戀鯤鵬大妖神而不得,守了他近萬年,他卻葬身於千年前的那場戰亂。千年後,守了他萬年的女子終究還是放下執念,嫁作他人婦。

在座的知情者不勝唏噓。

連碧神女倒是已釋然,她的目光輕輕落在阿雪臉上,放軟了嗓音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

當年誰人不知鯤鵬大妖神微醺疼一個小姑娘疼上了天,連天地間最後一隻玄武都能被他討了去給小姑娘當妖寵來養。

琅琊山覆滅那日,阿雪便已失去蹤跡,仿佛天地間再無這個少女的存在。

連碧神女尚在感歎,阿雪便已微笑著與她道:“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連碧神女聽罷,微微頷首,她與阿雪之間本也就這麽點交集,既然阿雪活得好好的,她也無須再多說什麽。

她提著裙擺昂首跨過門檻,並未發覺縮在一旁瑟瑟發抖的枯月。

連碧神女的婚典與其他神仙並無不同,與凡間習俗大相徑庭,無須拜高堂,隻需一拜天地。

絲竹弦樂漸漸響起,阿雪抿了一口醇香百花露,目光在人群間遊走,試圖再度尋到枯月的身影。

結果非但沒能尋到枯月半個影子,反倒被玄溟陰陽怪氣地盯了半晌,她不禁打了個冷戰,尋了個空當,暗戳戳地溜到自己的廂房休憩。

今夜格外嘈雜,阿雪躺在**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她突然之間想起了從前的事。

那些被掩埋在最深處的記憶一旦被挖出來,那便是驚天駭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