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幕降臨,燭火搖曳,褪盡衣衫的阿雪像條水蛇似的貼著光滑的石壁一路滑到浴池底,以七七四十九味香料煎成的淺褐色浴湯瞬間將其淹沒,清淺的波紋在其肩胛骨的位置輕輕晃,無端引人遐想。
當水波晃至第十三次的時候,阿雪終於發出一聲喟歎。
與此同時,浴池外傳來一陣清脆叩門聲,原來是有仙娥奉玄溟之命給阿雪送藥膏來了。
阿雪很是意外地挑起了眉,那仙娥盈盈一福身,笑靨如花:“此藥乃是帝君特意從西王母那兒討來的,是件相當了不得的好東西,堪稱祛疤養顏聖物。”
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阿雪今日可謂是既吃了玄溟的又拿了玄溟的,再有怨懟也消了大半。她擦淨身子後,樂滋滋地將藥膏挖出,均勻塗抹在受傷的臉上。
不知真是此次藥有奇效還是阿雪總在掛念這件事,翌日起床照鏡子,竟真覺得自己臉上的疤淡了不少。
做早課時,阿雪笑嘻嘻地去向玄溟道謝。
人多的時候,玄溟總是板著張討債臉,很是無所謂地道:“算不上稀罕貨,隨手翻出來的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聆兮神君不禁抬頭瞥了眼,若沒記錯,那東西可是師尊當初連夜從西王母那兒取來的,稀罕到連西王母都不大情願拱手送人,四海八荒統共也就那麽兩三盒。
阿雪知道玄溟刀子嘴豆腐心,當下也沒說什麽,隻一個勁兒地笑。
直至阿雪的三位師兄紛紛退出大殿,玄溟方才起身,朝阿雪翻了個白眼。
阿雪今日心情格外好,連帶玄溟的這個白眼,她都覺得順眼至極,隨後她又被拖去昨日聽道的那處水潭。
阿雪不明白在大殿中講道與在水潭間講道有何區別,於是就問:“師尊,您為何總帶我來這裏講道?”
玄溟像是翻白眼翻上了癮,冷哼一聲,道:“為師喜歡。”
“好吧。”阿雪莫名覺得這當真是個簡短卻又令人無法反駁的理由。
這次聽道阿雪難得沒睡著,打起精神認真去聽,倒也聽出了些趣味來。
玄溟講完今日這一章,她還有些意猶未盡地盤腿坐在原地冥想。
然後就聽到玄溟明顯在調侃的聲音:“還不走,難不成又想去我那兒蹭飯?”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阿雪即刻睜開了眼,忙搖頭道:“不不不。”
她本還想再說些什麽,卻隱隱瞧見水潭中有烏龜在緩慢劃行,於是她“咦”了一聲,俯身趴在水麵張望:“原來你這水潭裏養了這麽多的烏龜。”說著又覺奇怪,“可是,你為何要養這麽多烏龜呢?莫非是喜歡喝王八湯?”
“我就是喜歡。”玄溟沒好氣地道,“莫非你有意見?”
阿雪即便是有意見也隻能說沒意見,趕緊搖頭,搖完頭又忍不住地點頭,打量玄溟幾眼,目光再落至那群傻頭傻腦的烏龜身上,道:“徒兒愚鈍,還是不明白,師尊為何會喜歡烏龜?”
瞧見玄溟麵色不對,阿雪隻得又解釋道:“徒兒的意思是,如師尊這般風姿的當隻能以芝蘭玉樹來相配……”
玄溟卻死活不肯鬆口,又冷哼一聲:“本座就是喜歡,你又當如何?”
阿雪自然管不了這麽多,之所以會問也隻是因為好奇罷了。說起烏龜這種東西,她幼時也曾養過,還是從西王母那瑤池裏偷出來的。正因為養過,她才更覺奇怪,不明白玄溟怎會喜歡烏龜這等傻乎乎的動物。
當然,她也不打算繼續去問,反正玄溟這廝總這麽陰陽怪氣,人家不主動去找她晦氣,她也沒必要自己湊上去。
日子就這般平平淡淡地過下去,阿雪臉上的疤痕越來越淡,在其臉上疤痕完全消失、臉光潔如初之際,玄溟恰好收到一封來自昆侖山的邀請函。
得知這消息的時候,阿雪正趴在菱花水鏡前細細端視自己的臉。
手托請柬的仙娥耐著性子與其解釋。
原來昆侖山上有位上神娶妻,特意差人送請柬宴請玄溟師徒五人。
請柬被阿雪妥帖收好,又有幾位仙娥分別托著盛放了衣飾及胭脂水粉的托盤放置在阿雪梳妝台上。
眼見那些仙娥紛紛躬身退去,一直服侍阿雪的那位青衣仙娥方才道:“帝君對仙子可真上心。”
這話聽來並無任何不妥,阿雪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旋即又想,師父對徒弟好乃是天經地義的事,便隻是微微一笑,並未正麵去接那位仙娥的話,任憑她折騰自己。
憑良心來說,阿雪當真生了副頂好的皮囊。
從前與微醺在一起瘋慣了,從未好好收拾過自己,而今被人這般細細收拾裝扮,簡直是驚掉了一屋人的眼珠子。連向來對其不屑的瑾年都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直嚷嚷著:“你也能這般好看!莫不是扒了誰的皮穿在身上了?”
阿雪一個白眼翻過去:“老娘天生麗質,從前你隻是瞎而已!”
瑾年亦不甘示弱地反駁:“喲?誇一聲還能上房揭瓦了?”
兩人還要接著鬥下去,卻見不遠處花叢抖動,一抹煞是惹眼的素白就這般不期然地撞入眾人眼簾。
一時間所有人皆身形一頓,紛紛往那頭望去。
在福身行禮的那一瞬,阿雪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冒出這麽個念頭——
“他怎都不換衣服,天天一身白,赴宴參加別人的婚禮也不嫌晦氣。”阿雪心中這般想著,莫名其妙就輕聲念了出來。待到她發覺自己失言已經為時已晚,所幸此番玄溟距離她尚且有些距離,該聽不到這細若蚊蚋的嘮叨聲才是。
阿雪一番自我安慰,待到眾人皆起身之際,她方才發覺玄溟已然近在咫尺。
她一聲驚呼卡在喉嚨裏,麵上仍殘留著驚慌之色,未能做出任何反應時,玄溟便朝她勾了勾指頭,示意她與自己共乘一車。
她雖是妖,卻也曉得這些個神仙最是注重禮節,當下便疑惑得很,她一個女弟子怎好與師父共乘一車?二人不同輩且不說,其間的男女之別就夠人嚼一輩子舌根了。
想是這般想,阿雪卻沒膽子說出來,更何況在場之人皆神色如常,指不定點蒼山上民風比神界尋常地方都要來得彪悍,她若是提出異議,反倒顯得她忸怩作態。
阿雪便是帶著這樣的疑惑在仙娥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這是一輛以整塊白玉切割雕琢而成的馬車,內鋪雪白獸皮,正中間還擺了一方實木小幾,上設青銅纏枝牡丹沉香爐,輕煙嫋嫋升起,又緩慢散開。
正值此時,車外恰有一陣長風掠過,掀得車窗兩側的綠色帷幔款款搖擺。
阿雪兀自盯著窗外一株鈴蘭發呆,殊不知此時玄溟亦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
車廂內檀香清雅,卻不及玄溟身上的梨花香來得清冽,甫一鑽入阿雪鼻腔,便立刻拉回她飄飛的思緒。
她有一瞬間的迷茫,玄溟卻眼波輕挑,似笑非笑。
猝不及防間,他竟薄唇輕啟,開口便道了句:“為師每日都要換衣服。”
阿雪聽到這沒頭沒尾的話,一時隻覺莫名其妙,壓根就沒反應過來。
愣了許久,她方才明白玄溟究竟在說什麽,忙覥著臉道:“師尊您是不是喜歡白色呀?為何每日都穿一身白?”
純屬沒話找話說的阿雪壓根就沒想過玄溟能正兒八經地回複自己,豈料他竟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有人喜歡。”
阿雪腦子轉得快,忙接:“啊,原來師尊您也有愛慕之人呀!”
玄溟不答反問:“怎麽不可以?就準你有愛慕之人,不準為師有?”
阿雪一時語塞,訥訥道:“我才沒有……”
玄溟幾乎要在這個問題上與阿雪杠上,突然又刻意壓低了嗓音道:“那微醺又是什麽?”
突如其來的詰問讓阿雪不得不沉默,這個問題她也一直都在問自己。
她與微醺之間究竟是什麽?
是師徒?是父女?是兄妹?又或者說是愛侶?
不,統統不是。
這樣的沉默襯得車內格外寂靜,而玄溟的耐心也正一點一點被磨去。
他的眉頭越皺越深,在他即將開口準備放棄之際,阿雪忽而笑了。那笑仿佛比浮動在玄溟周遭的梨花香還要清淺,然後她說:“從前我也以為自己不過是愛慕他而已,而今我才終於明白,我對他的感情又何止如此,淩駕男女之情之上,就像女兒對父親,妹妹對哥哥,徒弟對師父……而今還多了一份愧疚……”
玄溟不再言語。
阿雪卻再也止不住話匣子,一番感慨後又問玄溟:“你怎知道這麽多我與微醺之間的事?”
玄溟這才抬起眼簾,聲音淡淡地回道:“該知道的時候你總會知道。”
此後,兩人一路無話,阿雪就這般滿腦子疑惑地與玄溟一同抵達昆侖山。
昆侖山不比點蒼山靈毓娟秀,光是一座偏峰都有數萬丈高,更遑那直衝雲霄的昆侖主峰。
自古以來,昆侖一脈便是德高望重的上神聚集之地,尋常修為的小仙來此地總會有些頭暈目眩和輕微的不適感,阿雪倒是身強體壯得很,一路走來,莫說頭暈目眩,一口氣爬了這麽長的石階,連腳都不疼。
玄溟幾番側目,又幾番將欲說的話壓了回去。
半個時辰後,點蒼山師徒五人方才抵達位於主峰頂峰處的大紫明宮。
大紫明宮乃是紫微大帝在昆侖山上的行宮,今日便是他與昆侖山上古神君連碧神女成婚,設宴宴請諸天神佛。
阿雪自不知這些,甫一踏入大紫明宮便被迎麵走來的仙娥帶去廂房小憩。
夜裏還有一場徹夜不歇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