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此間少年 第一章
阿雪曾與碧取說過自己是烏鴉精,實則並不然,確切來說,她的元身乃是三足金烏,形似烏鴉,卻又多出一條腿,乃是承上古妖皇帝俊之血脈。
然而這些阿雪都不知道,自有記憶以來,她便生活在一個嘈雜而擁擠的烏鴉窩裏,以至於讓她一度以為自己的元身就是隻烏鴉,還是憑空多出一條腿,變異了的那種。
正因她的與眾不同,又比尋常烏鴉多出那麽些慧根,她便很是自傲地覺著,除了她自己,身邊的烏鴉們統統都是蠢貨,連帶將她生出、使其孵化的雌烏鴉亦如此,更遑那群毛都未長全、整日就隻知道張開嘴嗷嗷搶蟲子吃的小烏鴉。
某個天朗氣清的日子,阿雪和往常一樣,看見果子就撲上去搶,看見蟲子就往自家兄弟姐妹那邊踢,酒足飯飽之餘,縮著三條腿趴在烏鴉窩裏欣賞風景,倒也算是悠閑自在。
也正因她比尋常妖魔多出了一條慧根,才導致她整日想太多,不論看什麽都能展開一堆亂七八糟的聯想。阿雪棲身的這株樹不算太高,卻因立於高山之巔而營造出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淒清之感。
胡思亂想的時間過得格外快,眨眼又近黃昏,外出覓食的雌烏鴉再次歸來,阿雪卻是頗為失望,隻因這次雌烏鴉帶回了一條肥嫩的青蟲。雌烏鴉微微鬆喙,一條肥嫩的大青蟲子便骨碌碌滾到阿雪腳下。
阿雪很是嫌棄地睨了肥蟲一眼,就直接把那造孽的蟲子踢到如狼似虎的雛鴉中間,然後,竭盡所能地趴在烏鴉窩邊緣,盡量離它們遠些。
果不其然,她做出了個明智的選擇。
肥嫩青蟲甫一落地,就有好幾隻凶神惡煞的烏鴉你爭我搶地死按著肥蟲不放,幾番撕扯下來愣是濺了一窩的青蟲黏液。
阿雪早就對這等“血腥殘忍”的畫麵習以為常,隻要不把那黏糊糊的黏液濺到她身上就成。阿雪趴在烏鴉窩邊緣兀自想著。
豈知下一刻,那隻得勝的烏鴉竟十分嘚瑟地叼著開膛破肚的青蟲抖了幾下,那一抖當真是犀利至極,將青蟲身上最後一滴“精華”直甩向阿雪。
“抖,抖個屁啊……”順利躲開青蟲黏液的阿雪身子一翻就滾出了烏鴉窩。
當時正逢寒冬臘月,空中紛紛揚揚下著鵝毛似的大雪,在地麵鋪成厚厚一片,一腳踩下去足以淹沒小腿肚。
下墜的過程中不斷有冰涼的雪花擦過她毛茸茸的身體,最終一頭栽進棉花似的積雪裏。
彼時的阿雪身上羽毛雖已長齊,卻仍是冷不丁打了個寒戰,艱難地在積雪中掙紮著,意欲改變自己仰麵朝天的現狀。
成功就在眼前,奈何天不遂人願,眼看阿雪邁著三條小短腿就要爬出雪地,半路竟殺出一隻穿著黑色暗紋皂靴的腳,不偏不倚恰好踩在阿雪的第三條腿上。
“嘎——”
一聲撕心裂肺的鳥鳴聲突然響起,阿雪屈著另外兩條完整的腿,幾乎痛到要昏厥。
在意識即將消散之際,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自己正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覆蓋,隔絕了徹骨寒冷的冷意,空氣中隱隱浮動著清淺梨花香……
那是她昏迷前最後的意識。
阿雪再次醒來已是三天以後的事。
她被人踩傷的腿上細細纏著絹布,身下堆疊著雲一般蓬鬆柔軟的物什,似棉花,觸感卻又更為細滑。
阿雪無法亂動,隻得抻長了脖子四處打量。
“小家夥,醒了?”突然出現的朗潤男聲打斷了阿雪的動作。
她小小的身體赫然一頓,良久才勉力扭著脖子朝聲音所在的方向望去。
彼時的阿雪尚且年幼,靈智亦未成熟,自然不會曉得何謂美何謂醜,縱然如此,她仍是癡了一般盯著那人的麵容,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從不曉得一個人該有何等的容貌才能夠被稱之為美人,卻無比堅定地認為,美人就該如他一般。
他眼尾很長,微微上揚,勾出個令人生歎的優美弧度,帶著幾分媚態,卻又不顯女氣,一雙琥珀色的眼裏時時刻刻都盛著笑意。
阿雪猶自發著呆,他溫暖的指腹便已揉上她毛茸茸的小腦袋,聲音仿佛比天空飄過的白雲還要柔軟:“可還疼?”
阿雪其實很想在他手指上蹭蹭,大聲說自己早就不疼了,發出的聲音卻是他所聽不懂的:“嘎嘎嘎……”
瞧著眼前美人一臉疑惑的模樣,阿雪不禁有些黯然,心想人家都聽不懂,你還亂叫個什麽。
阿雪越想越覺心殤,毫無察覺自己已然被那人捧起,湊在眼前端視。
待到她發覺之時,那人的臉已近在咫尺,然後他彎了彎眼,道:“你可是在說不疼了?”
那一刹,窗外恰有一陣長風襲來,漫天花瓣紛紛灑落,隨著微風飄搖,偶有幾瓣花瓣穿過了窗格,一路飛來,輕輕柔柔地掃過那人的臉頰,悠悠然覆蓋在阿雪毛發尚未長齊的小腦瓜上。
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情緒突然自阿雪心中層層**漾開,幼小的她隻覺自己的心猶如被蚜蟲啃食一般,有著微微的疼痛,卻又癢得無以複加。
阿雪不知自己究竟是怎的了,猶如喝醉了一般,腦袋是昏沉的,眼睛是迷離的。
良久以後,她方才意識到,那人正在用覆了一層薄繭的指腹揉自己尚未長全絨毛的腦袋。
這時的阿雪靈台尚未清明,卻被他眸中光華所吸引,定定地趴在他掌心呆呆凝望著,連呼吸都忘了,險些溺死在那片連綿不絕的桃花海。
很久很久以後,她方才知曉這個男子名喚微醺,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亦是她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存在……
時間不顧一切地向前衝,轉眼已過二十年。
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阿雪卻依舊是隻三條腿的“殘疾”烏鴉,但她不再似二十年前那般懵懂,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她逐漸能聽懂晦澀難懂的語言,弄清自己所處的環境,知道她在的地方是座名喚琅琊、妖魔遍地的上古神山。
說琅琊山妖魔遍地倒是一點也不誇張,在這裏隨便踩到一株草,它都有可能立馬化成人形,劈頭蓋臉地把你罵上一通。
那場夢一般的邂逅隻停留在二十年前,自那以後,阿雪再未見過微醺。
時光在阿雪不分晝夜地混吃混喝中飛快流逝。
再見到微醺那日正逢三月三,恰是梨花盛開的好時節。
琅琊山上的妖精依舊聒噪,野豬精那一家子也終是不負眾望地又生了一窩豬崽子。
那日,微醺換了身袖口繪了幾枝銀色梨花的玄衣,鳳目含情,笑意盈盈地把阿雪托在掌心,還十分惡趣味地在阿雪脖子上係了條紅豔豔的綢帶,仔細端詳一番,甚是滿意地問在一旁精心準備賀禮的婢女,道:“本座的小烏鴉長得可標致?”
得到婢女附和的微醺越發來勁,抓著阿雪又是一番**,方才捧著阿雪道:“走,本座帶小烏鴉混吃混喝去。”
八隻野豬崽子的滿月宴不似阿雪想象的那般觥籌交錯、歌舞升平,而是一堆衣飾華美的妖精在望不到盡頭的梨花林中隨意地圍坐成一圈,圓圈中間兩株不知名的藤蔓相互纏繞,交織成一個巨大的搖籃,搖籃中八隻剛滿月的豬崽子睡得正酣甜。
野豬精夫妻倆望著身後堆積如山的禮品,簡直笑成了兩朵喇叭花。
微醺一入席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一旁的妖精扯談。
阿雪隻是一隻口不能言、手不能寫的烏鴉,還能指望她幹什麽,自是趴在微醺身前的矮桌上大快朵頤。深知阿雪是個吃貨,每次從外邊回來,微醺都會帶些奇特的果子供阿雪打牙祭。
他這次帶回的是生在極北之地的赤炎果,赤炎果色澤紅潤、脆嫩多汁、形似櫻桃卻無果核,實乃阿雪這等無牙者的絕佳口糧。
赤炎果看似小巧玲瓏,其間所蘊含的火靈力卻不容小覷。原本一日頂多食用五顆,卻因微醺的疏忽讓阿雪一連吃了好幾十顆。
胃被撐到極限的阿雪終於滿足地打了個飽嗝,一動不動地趴在桌上消食。
她上眼皮粘下眼皮,將睡未睡之際,忽而有一陣熱流自腹內升起。熱流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阿雪隻覺自己全身滾燙,活像一隻被人架在火堆上反複灼烤的肥鳥。
阿雪張開嘴想大聲叫喊,卻幹渴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趴在桌上痛苦地來回滾動。下一刻,似有一道白光在她腦中炸開,她全身上下的骨頭以極快的速度生長、重組。
阿雪所感受的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的重組過程,在旁人看來不過幾個呼吸間。
疼痛越發劇烈,像是被人丟進粉碎機不停地攪動,又像是有無數個小人在她體內拿著錘子拚命捶她的骨頭……難以言喻的疼痛感一波接著一波翻湧而來,阿雪疼得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最終承受不住地陷入昏迷。
耀眼的白光自她體內湧出,灼得人睜不開眼。
微醺還在與那些妖精高談闊論,並未發覺阿雪的異常,待到發覺異常之時,阿雪已從烏鴉化作人形。
在座之人皆是一驚,白光消失之後,烏沉沉的檀木矮桌上卻是無端多出個粉雕玉琢的少女。她年紀雖小,卻已初露傾城之姿,宛若潑墨的頭發蜿蜒纏繞,黑色的發與白皙的皮膚相映襯,勾勒出一幅舉世無雙的美人春睡圖。
時間仿若靜止,梨花紛紛砸落,叩擊在泥地上,好似在演奏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序曲。
興許是微醺都不曾料到他的小烏鴉會這麽快化成人形,也不知過去多久,方才斂回心神,抱住已然化成人形的阿雪拂袖而去。
微醺甫一離開,宴會上就炸開了鍋。
或是討論阿雪那小小年紀便能擁有顛倒眾生的容貌,或是討論阿雪那差到極點的資質。
越是強大的物種,幼年期越是長久,是億萬年來天地間不變的規律。
妖族亦然如此,於妖族而言他們的幼年期便是化成人形前的那段時間,化形化得越晚日後的造詣越高,反之,化形化得越早,越說明你是個廢材。
琅琊山上均為血統高貴的妖族,連百年化形的廢物都未曾出現過,如今倒好,一來就來個二十年便化形的絕世廢妖。
“你們……你們都沒發現那隻小烏鴉化形的時候沒有雷劫嗎?”一個臉蛋清秀、水仙花般楚楚姿態的女妖怯生生開口,卻是一語驚起千層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