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霖鈴
體育課上,老師喊了解散後,桑恬沒有像往常一樣溜回教室,而是和儲熙川、潘小筱兩個一起找了個安靜的角落聊天。
儲熙川性子溫柔好說話,羅彰走了,潘小筱告發她那件事並沒有對她造成什麽嚴重的影響,便原諒了潘小筱。解決了矛盾後,仨人又像之前一樣,有事沒事就待在一塊兒談天說地。
桑恬三兩下爬上肋木架,她招呼著儲熙川和潘小筱上來:“傻站著幹什麽?快來坐。”
儲熙川有些害怕,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學著桑恬的動作爬了上去。
見她們都上去了,潘小筱苦著臉:“寢室長你怎麽老喜歡玩危險設施?”
說是這麽說,她還是戰戰兢兢地爬上去,學著她們的姿勢把腿搭在一根肋木上坐下。她雖然膽子大喜歡說鬼故事嚇人,但實際上還是很惜命的。
羅彰的離開,讓不管是跟他熟的還是跟他不熟的人都感覺到了對於未來的茫然無措。
桑恬直入主題問她們:“你們長大以後想做什麽?”
“我想當老師。”儲熙川毫不猶豫地答,滿眼都是對將來的憧憬,“高考結束後,想去師範類學校讀大學。”
桑恬有些沒料到她的答案這麽明確,問道:“熙川你為什麽想當老師?”
“因為我想好好教導下一代。”她認真說。
桑恬看向另一邊的潘小筱:“你呢?”
潘小筱貧嘴:“我幾個月前已經成年了,滿十八歲了,難道不是長大了嗎?”
桑恬給了她一個鄙視的眼神:“先不伸手向家裏要錢再說這句話吧。”
“唉,我也不知道,隨便吧,我家裏大概幫我安排好了。”潘小筱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他們總喜歡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習慣了。我大學大概會聽他們的建議讀一個與金融相關的專業,畢業以後進自家公司上班,然後和一個門當戶對的男的相親,再然後和他結婚生孩子……哈哈哈哈……再再然後,孩子又有了孩子,兒孫滿堂!”
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好笑,她捧腹大笑了好久,笑著笑著又漸漸安靜下來。
“無趣的人生。”她輕輕冷哼一聲自我總結。
仨人沉默了一陣,儲熙川柔聲問桑恬:“那你呢,桑桑,你想做什麽?”
桑恬視線移到前方操場上,她搖了下頭,情緒有些低落:“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問題。”
桑恬拒絕了舅舅的建議。
讓她高中畢業了直接去舅舅廠子裏上班?她不願意,她不想過這樣的人生。
她還沒有爭取過嚐試過,怎麽可以輕言放棄?說不定她高考能考一個滿意的成績呢?
她想過自己喜歡的人生,雖然她也不確定想要的人生是怎樣的,但絕不是日複一日枯燥地重複自己都不喜歡的工作。
自從桑海失業後,曾慧一改之前對她放養的態度,明顯對她的成績抓緊了很多,既然她打算好好拚一把,就全力支持她。為了讓她專心學習,曾慧甚至讓她下午下課不用回家,由家裏給她送飯過去。
桑恬感覺到了一股從未感受過的巨大壓力,這股壓力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幾乎要窒息。
她再次對未來感到迷茫,與此同時,心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訴她,她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了。
桑恬歎了口氣,低聲罵了句,然後說:“真是煩人,怎麽時間過得這麽快啊?”
潘小筱也幽幽歎了口氣,她理解桑恬的意思:“聽說學校裏好幾個男生都去當兵了,徹底放棄走高考這條路了,也不知道該說羅彰的選擇對還是不對。”她一頓,惋惜道,“畢業後,咱們就各奔東西了吧?班裏大部分人都不會再見麵了……”
桑恬一默,把頭靠在儲熙川肩膀上,說:“熙川,你說畢業後我們還會一直聯係嗎?”
儲熙川有些驚訝:“你為什麽這麽說?我們是好朋友,當然會一直聯係啊。”
桑恬笑了笑:“對,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怎麽會不聯係?”
“以後我還想當桑桑你的伴娘呢。”儲熙川笑著說。
桑恬點點頭,更用力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仿佛這樣才能讓她安心一點兒:“一定會的!”
靜了靜,桑恬又惆悵地說:“你們知道嗎,其實我蠻害怕的,我怕辜負了爸媽對我的期望。”
儲熙川安撫地摸摸她的後背,見她難得在自己麵前露出脆弱的一麵,輕聲安慰說:“誰不怕呢。”
潘小筱也很輕地歎了一聲,低低重複:“誰不怕呢。”
誰不怕呢。
又閑聊了幾句後,仨人從肋木架上爬下來。
“回教室嗎?”桑恬拍去手上的灰塵,情緒稍微好轉了一點兒。
儲熙川搖搖頭:“我要去趟圖書館。”
潘小筱也說:“那我陪熙川去圖書館。”
“嗯,我先回教室了,我還有幾道題想問一問路逢久。”
“桑桑。”儲熙川突然喊住她,徑直朝她走過去,拉住她的手,仔細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一問你。”
桑恬一愣:“你說。”
儲熙川皺起眉頭,認真說:“你真的覺得,頻繁找路逢久問題目對你有幫助嗎?你是真心想學好數學和地理嗎?”
桑恬的心一沉。
坐回自己位置上,桑恬單手撐著下巴,望著坐在第一組第一個位置的路逢久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她一直在回想儲熙川那個問題,自己頻繁地找路逢久,是真心想進步嗎?
不,不是,她一直清楚答案。
不管她怎麽掩飾,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是有私心的。
她之所以頻繁地打擾路逢久,更多的是因為她喜歡他,她想跟他說話。而找他問題目是她接近他最好的借口,所以她越陷越深怎麽也戒不掉。
她數學確實有進步,這的確歸功於路逢久,可自從開始找他問題後,她上數學課越來越不專心了。如果她自己上課認真聽講,是不是並不需要多此一舉反複去問路逢久那些再基礎不過的題呢?
她地理也的確有進步,但這應該歸功於她對地理老師喊人答題的懼怕和向儲熙川的請教吧?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搬了路逢久鄰桌的椅子坐下,趴在他桌子上和他說話了。
空調的風呼呼地對著她後背吹,熏得她臉有些紅。
“哪個以後?”他視線從手機上移開。桑恬低頭瞄了一眼,他又在看一個國外紀錄片之類的視頻。
“以後,就是畢業以後,畢業以後你打算去哪兒?”她語氣有些急切。
路逢久一抿唇,似乎有些回避這個問題。
桑恬追著他的目光:“你應該早有打算了吧?說起來,學校的保送名額應該會分給你吧?”
似乎不耐煩她一直問,路逢久平靜地說:“去德國。”
桑恬驚訝:“德國?”
“我爸媽在德國。”他淡淡說。
“那……路逢北呢?”
“也會去。”
“……這樣啊。”
桑恬神情有些發怔,她突然回想起高二上學期的某節體育課上,路逢久也在用手機看德國風光片的視頻,想必從那時候起,他就做好了要去德國的打算了吧。
所以,應了潘小筱那句話,注定要各奔東西。
她掩飾住失落,強撐著開玩笑:“德國很好啊,你是要去德國讀大學嗎?去了那邊認識了新的朋友後,千萬不要忘了11班的我們呀。”
“不會。”他關了視頻,答得很快。
“那你——”
那你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你可以不去嗎?
桑恬一頓,突然覺得沒有問下去的意義了。
路逢久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抬眼看著她:“什麽?”
桑恬很輕地搖搖頭,低頭眨眨眼睛:“沒什麽,我先回去了。”
剛走出兩步遠,她聽到身後傳來路逢久一如既往清淡的嗓音:“你呢?”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桑恬半晌沒說話,她本來想說,如果問到了路逢久想去的學校,那她即便不能考上那所學校,至少可以選擇和他同城市的另一所學校,這樣就能離他近一點兒。
現在看來,完全是妄想吧,她家裏的情況怎麽負擔得起她去國外留學?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說。
她不想再繼續和他說話,加快腳步走回了自己座位。
路逢久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背影走遠,收回了目光。
謝亞群在期末考試結束後,把手機還給了桑恬,還叮囑她下學期不要再帶手機來學校了。桑恬一口答應,並不是口頭上的敷衍,而是她下定了決心不能辜負自己。
整個寒假桑恬很少出門,一直在家刻苦複習功課,有不懂的題就積攢起來,一同帶去儲熙川家問她。
這個年,桑恬家過得並不開心,全家人都陷入了低穀。桑海年紀有些大了,很不好找工作,那些開放招人的低門檻職位,他又不願意屈尊過去。全家人的生活開支重擔在那一夜都落在了曾慧身上,曾慧隻能拚命加班,笑容也越來越少。
除夕夜當晚,桑海、曾慧早早睡下了,桑恬又收到了一大堆祝福短信,她沒什麽心思一一回複,便隻給幾個關係好的簡單發了句“新年快樂”。
在臨睡前,她收到了路逢久發來的一條短信,依然和去年一樣,是簡單的幾個字,她簡直懷疑他是直接複製粘貼的。
她笑了笑,沒了回複的心思,徑直刪除了短信。
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轉眼便到高三最後一個學期,全力衝刺階段。
開學後,焦湘等一批藝術生終於返校了。焦湘還是老樣子,開開心心地拉著桑恬說了許多這段時間發生的趣事。她早就從桑恬口中得知了羅彰的消息,但她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不舍惋惜,而是隨便感歎了幾句,便匆匆結束了這個話題。
這天數學課下了課,桑恬還在糾結一道題,怎麽也做不出,她急得抓耳撓腮反複在草稿紙上演算,還是怎麽算怎麽不對。
她哀號:“真難啊!”
直到身邊突然出現一個身影,他在經過她桌前時一頓,停下腳步,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個步驟:“這裏不該用這個公式。”
桑恬一愣,直勾勾地盯著他修長好看的手指看。
隻見他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筆,彎腰在草稿紙上給她演算出了正確的過程。
桑恬盯著那個答案幹笑一聲:“原來是這樣,我說怎麽一直不對勁……謝謝你啊,路逢久。”
語氣客套得不行。
她打算拿回筆,卻發現路逢久捏得很緊,怎麽也抽不出來。
兩個人僵持住。
是桑恬先示了弱,她放軟聲音:“那什麽……你先把筆還我,我自己再仔細……”
他打斷她,表情要笑不笑的:“不理我?”
這個學期以來,她對他的冷淡肉眼可見,她不再主動找他,放了學在校外碰見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熱情地主動打招呼。
“沒有。”桑恬一口否認,依然沒抬頭。
“短信不回?”他列舉。
“……”
“裝沒看見我?”
“……”
他喉嚨裏傳來很短促的一聲輕笑:“玩欲擒故縱是嗎?”
聽了他稍顯輕浮的用詞,桑恬的臉一下子漲紅,氣得猛地抬眼瞪著他:“你胡說什麽?我?欲擒故縱?你有毛病吧路逢久?”
路逢久的眼神讓她有些看不懂,他眼眸漆黑,定定看著她,對視了幾秒,他倏地微微彎唇,語氣聽不出是諷刺還是什麽:“終於肯看我了?”
“……”
桑恬沉默了幾秒,明白他是有意要激怒自己。她悶悶地說:“我隻是最近事情比較多,沒有故意不理你。”
空氣凝固,他們都清楚這句話究竟是真是假。
路逢久頷首,冷淡地應了一句:“哦。”
說完他便走遠了。
桑恬捏著筆看著他流暢的字跡發了會兒呆。
直到上課鈴響起,她才發覺自己一直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反複寫一個名字——
路逢久。
路逢久。
路逢久。
她一愣,苦惱地笑笑。果然,不管怎麽掩飾,還是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唉,路逢久啊。
又挨過一節課,好不容易熬到打了下課鈴,桑恬抬頭掃了眼黑板一角大大的“距離高考僅剩100天”的粉筆字,越發心情複雜。顧不上多想,她仰頭喝了口水,突然起身朝路逢久的位置走過去。
她像往常一樣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桌子,彎腰朝他笑得燦爛:“哎,路逢久,你還記得高二上學期寒假前,我給你點的那首歌嗎?就是那首梁靜茹的《暖暖》。”
路逢久置若罔聞,他耳朵裏塞著耳機,轉頭把剛做完的一張英語試卷遞給身後的同學對答案,然後繼續專注眼前的題。
桑恬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望著他輕輕唱出來:“……打從心裏暖暖的,你比自己更重要。”
一頓,她笑容擴大,慢慢唱出最後一句:“……我也希望變更好。”
我也希望變更好。
班裏的人都覺得,學霸和學渣是兩個世界的人。學霸隻和學霸玩,瞧不起學渣;而學渣更是覺得學霸眼裏隻有學習,著實無趣得很。
但桑恬不一樣,她厚臉皮慣了,她喜歡路逢久,管他是不是學霸,她就是要接近他,就是要強行拉著他進入自己的世界。
但現在,她的想法有了改變,高考將至,不同世界的人會去到五湖四海不同的地方,可能再也不會有交集。所以,隻有變得更優秀,她才有勇氣站在他身邊。
青春短暫,她不想辜負父母,不想辜負朋友,更不想辜負自己。
我也希望變更好。
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著你的方向,向著有你的那個世界全力奔跑,你感受到了嗎?
說完,桑恬也不管他究竟有沒有聽到,轉身往回走。
她翻開做到一半的地理試卷,又一頭紮了進去。
旁邊又有兩個同學拿著試卷來找路逢久問題。
多虧桑恬之前老死皮賴臉地纏著路逢久問題,問得多了,班裏幾個好學但是成績又不太好的同學也有勇氣找他問題目了。路逢久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冷漠,甚至可以說是挺有耐心的。
路逢久緩緩扯下早已聽到手機沒電的耳機,掃過那兩個問題的同學的臉,接過了試卷。
他們問的正好就是剛才桑恬糾結的那道題。
“真難。”他突然說。
一個同學驚訝:“啊?連你都覺得題目很難啊?難怪我們都做不出……”
路逢久偏頭看向被題目難得愁眉苦臉的桑恬,他眉眼沉沉,唇邊溢起似有若無的笑。
他低低自嘲嗤笑:“真難。”
想要像你一樣狠心,真難。
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出來了。
下了課,桑恬跟著好幾個同學跑去謝亞群辦公室看總分和名次,沒一會兒她就回來了。
桑恬風風火火地跑到儲熙川麵前,一臉興奮地對她說:“熙川熙川,我這次總分比上次考試多了五十多分!排名也前進了!是不是進步超級超級大?真是多虧你了,啊啊啊,我愛你熙川!”
儲熙川一上午沒來上課,她現在表情並不太好,臉色蒼白,勉強擠出一個笑來:“我就知道你是有天賦的,桑桑。”
桑恬沒注意到她的低落,興高采烈地一下子抱住她,恨不能把她抱起來轉圈圈:“熙川熙川,我真的得好好感謝你才行,接下來也得麻煩你繼續監督我了……”
“桑桑……”她打斷桑恬的話,“抱歉,我可能不能繼續陪你了。”
“哈?為什麽?”
桑恬終於發覺了儲熙川的不對勁,皺起眉頭打量她:“對了,你上午怎麽沒來上課?”
儲熙川眼裏一下子溢滿淚水,她嘴唇微微顫抖,滿是不甘和痛苦:“我爸今天上午又來學校找我了。”
“叔叔?他來做什麽?”
“我爸……讓我輟學。”
“輟學?”
桑恬徹底驚住了。
雖然她自己成績不好,家裏即便對她高考不抱太大希望,也沒有直接否決她不讓她參加高考,僅僅是給她提供了另一種選擇;又比如羅彰,成績不好直接去當兵,這些她都可以理解。可成績優秀各方麵都突出的儲熙川,居然要輟學,她怎麽也想不到,也完全不能理解。
儲熙川壓抑住哭腔,把臉埋在桑恬身上:“其實爸爸之前也來過幾次,但被賀萍老師給勸回去了,但這次爸爸是鐵了心了……他一直說女孩子讀書沒有用,覺得我是浪費時間,不如回家專心照顧弟弟。”
儲熙川有一個剛滿四歲的弟弟,她媽是高齡產婦,當初好不容易才生下她弟弟。她家裏情況不太樂觀,父母省吃儉用才供她讀到現在。
儲熙川自卑且好強,一直暗暗鼓著勁兒想要證明給爸媽看,女孩兒也可以很出色。
桑恬急急忙忙說:“可是……可是,你這次考試進步了呀!你進了年級前十名,超級超級棒!熙川你超級棒的!”
儲熙川哽咽著搖了搖頭:“沒用的桑桑……沒用的……我弟要讀幼兒園了,爸媽希望我專心照顧我弟,專心照顧家裏……最好,最好能快點兒掙錢補貼家用。”
她眨眨眼,飛快地將這股淚意忍住,不讓自己直接在教室裏哭出來。
正好黃亦鑫過來收作業,他瞥見儲熙川表情不對,好奇地問了句:“儲熙川你怎麽了,眼睛怎麽有點兒紅?”
桑恬瞪他一眼,凶巴巴地吼:“睫毛掉眼睛裏了不行啊?”
黃亦鑫不疑有他,見桑恬口氣不好,趕緊走開:“行行行。”
想來想去桑恬還是氣得不行,唰地站起來:“我去跟你家裏人說,憑什麽啊?你成績這麽好,憑什麽說不讀就不讀了?”
“別!”在全班人都看過來之前,儲熙川拉住桑恬的手,她搖搖頭,狠狠咬住下嘴唇,低低吐出兩個字,“算了。”
這兩個字仿佛用光了她全部力氣。
“算了?你甘心嗎?”桑恬反問。
儲熙川沉默了一下,說:“我當然不甘心。”
“那你為什麽不反抗?我去跟班主任說,謝亞群肯定不會答應放你走的。”
儲熙川自嘲地笑一聲,眼神有些空洞:“謝老師很好,一直想幫我爭取,爸爸把謝老師大罵了一頓,說他什麽都不懂,不該隨便插手別人的家事。”
桑恬心裏一堵。
“而且,不甘心有什麽用呢?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啊,難道,我還能脫離他們嗎?”儲熙川喃喃。
桑恬怔了怔,深深的無力感席卷而來,她徒勞地抓住儲熙川的手:“熙川……”
良久,桑恬才苦笑一聲:“如果羅彰在,他肯定會氣得把你爸給揍一頓。”
聽到這個名字,儲熙川也微微彎了下嘴角。
“羅彰這個人啊……”
桑恬和焦湘一起去儲熙川的寢室裏幫她收拾了東西。
儲熙川的爸爸就在寢室樓下等,他一直催促著儲熙川動作快點兒,別磨磨蹭蹭的。
二十分鍾後,仨人提著打包好的行李沉默地下樓梯。儲熙川的東西很少,桑恬手裏隻幫儲熙川提了一個有些破舊的熱水壺,明明裏頭沒有水,她卻覺得重得讓她邁不開步子。
桑恬率先開了口,真誠地說:“熙川,你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一個,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焦湘也說:“熙川,我們會去找你玩的。”
儲熙川溫柔地笑,笑容裏不知道藏了多少苦澀:“那你們替我好好努力,爭氣一點兒。”
她目光移向桑恬,說:“桑桑,你很有潛力的,千萬不要再懶散了,抓緊最後的時間,少玩手機,多多看書。”
見她還在一本正經地叮囑,桑恬強忍淚水:“好。”
儲熙川轉而望向焦湘:“小香蕉你也是,我知道你藝考成績很好,但也千萬不要放鬆了文化成績,學好知識真的很有用的。”
“我知道的,熙川。”焦湘忍不住淚水,邊哭邊擁抱住她,“我會想你的,我們都會想你的。”
儲熙川微笑:“我也會想你們的,想你們每一個人。再見小香蕉,再見桑桑。”
看著儲熙川和她爸爸的背影遠去,桑恬突然想起那天體育課上儲熙川憧憬的眼神——
“我想當老師,高考結束後,想去師範類學校讀大學。”
“熙川你為什麽想當老師?”
“因為我想好好教導下一代。”
……
教會他們,女孩子也可以很有出息,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要相信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千萬不要妄自菲薄。
儲熙川雖然在一個重男輕女、父母沒什麽文化的粗鄙家庭長大,屢屢遭到來自最親的人的打擊,卻有一顆比誰都柔軟的心。
當天晚自習,桑恬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習慣性地撇頭小聲開口:“哎,對了羅彰……”
話一出口她就愣了愣,她的旁邊空****的。
也許是羅彰和儲熙川的接連離開刺激了她,讓她恍恍惚惚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她有些不能接受隻剩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
旁邊不遠處的丁鵬率先反應過來,扭頭壓低聲音說:“桑桑姐,彰哥已經去當兵了,你忘啦?”
桑恬搖搖頭,暗罵一聲。
羅彰走了,身邊再沒有和她插科打諢、一起惹事替她背鍋的人了;儲熙川也走了,她身邊少了個可以親親密密說心裏話的對象。她滿腔心事想對儲熙川說,想聽儲熙川用溫柔的聲音一一分析給她聽,可儲熙川卻不在了。
他們走了,她也該長大了。
桑恬變得越來越刻苦,很少和丁鵬他們一起整日嬉皮笑臉無所事事了,大多數時候她都在學習。
上課她就認真聽課,自習她就認真做題,不懂她就去辦公室問老師,下了課她就和焦湘兩個人泡在圖書館裏。
她的變化在班裏並不算明顯,大半同學都是這樣的狀態,拚命地把自己調整到高速狀態。高考是一次重要的機會,誰都想要抓牢它。
這天自習課上,桑恬又拿著試卷跑去謝亞群辦公室找他請教。
謝亞群雖然嚴厲,但在教學方麵還是極有耐心的,第一次桑恬拿著很簡單的題去問他,他也沒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她剛走進辦公室,就看到路逢久一個人坐在謝亞群的辦公桌前,正在協助他批改作業。
她一愣,停在了門口,掩飾性地往後退了一步。
最近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老是和路逢久碰到。她和焦湘去圖書館,路逢久也去;她渴了去飲水機打水,路逢久也打水;甚至想找老師問題,路逢久也在……明明之前她刻意想和路逢久製造“偶遇”時,經常怎麽也看不見他人影的。
這學期以來她一直刻意地和他保持距離,漸漸疏遠,就是希望自己保持冷靜,暫時把這些喜歡的情緒掩藏起來,專心攻克高考。像她這樣出身在平凡家庭的孩子,高考就是唯一的出路,公平且殘酷。
路逢久抬眼,平靜無波地掃她一眼,說:“謝老師有點兒事,等會兒就回來。”
桑恬點點頭,想了想還是走了進來。
“把門帶上。”
桑恬有些沒反應過來:“啊?什麽?”
路逢久又不耐煩地抬了下眼,吝嗇地吐出一個字:“冷。”
桑恬:“……”
她暗暗腹誹,這個天氣哪裏冷了。雖然這麽想,可她還是乖乖帶上了門。
左等右等謝亞群還沒回來,桑恬又不甘心一無所獲地回去,便硬著頭皮走到路逢久身前,她摸摸鼻子,口氣僵硬:“路逢久,我這道題不會做,可以教我嗎?”
路逢久瞥了眼,的確是道很有難度的題,她這段時間真的突飛猛進,進步特別大。
他沒說話。
桑恬在心裏歎口氣,又默默推了推他的手臂,語氣裏帶了點兒討好:“哎,路逢久?路大學霸?你還生我的氣啊?我不是都解釋了嗎……”
“對啊。”路逢久翹了翹嘴角,漫不經心地答。
桑恬心裏微微冒出點兒火氣來,說話不客氣了很多:“喂!”她一撇嘴,又小聲嘀咕一句,“我明明還唱歌給你聽了。”
路逢久睨她:“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桑恬無奈地翻了翻白眼,不想再跟他鬧,正打算收起試卷先回教室時,路逢久按住了她的試卷,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的眼睛:“哪裏不會?”
……
講完題,路逢久並沒有把試卷還給桑恬的意思,他慢條斯理地說:“找謝老師問題?”
“對啊。”桑恬理所當然答,這不廢話嗎?
路逢久挑了挑眉:“他講題比我好?”
桑恬噎了噎,抬杠說:“他知識比你淵博!”
這回輪到路逢久沉默了。
謝亞群回到辦公室時,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清了清嗓子,揚了揚語調:“桑恬來問題啊?”
桑恬猛地站直身體,這才發覺自己跟路逢久湊太近了。她低頭看一眼自己寫得滿滿當當的試卷,又瞄一眼路逢久淡然的神情,輕咳一聲:“報告老師,我已經問完了。”
“……”
2013年,3月底,高考體檢。
臨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輪到了11班。
11班全班同學排著隊走出校園,來到了離名襄一中最近的人民醫院。大家都沒吃早餐,餓得不行。
體檢的內容很多,測心跳,測視力、測身高、體重、肺活量,測是否是色盲……特別複雜,看得人頭暈。
桑恬拿著體檢表格左顧右盼,一直找焦湘的身影,可到處人擠人的,壓根兒看不到她人影。按理說,他們班這個點也正好在才對。
正想著,前麵傳來醫生的聲音:“文科11班是吧?男生來這邊抽血,女生去那邊簾子裏測心跳。”
話語剛落,女生們都鬆了口氣,為暫時可以不抽血而感到慶幸。
正在女生那邊排隊的潘小筱摸了摸手臂,一陣毛骨悚然,她膽戰心驚地問一旁的醫生:“醫生我暈血,可以不抽嗎?”
醫生忙著找黃亦鑫的血管,他血管細,很難找到合適紮針的位置:“不行同學,抽血是必要流程,你暈血別看就是了。”
潘小筱苦著臉:“好吧。”
她對一臉英勇赴死表情的黃亦鑫說:“大頭,等會兒記得告訴我痛不痛。”
黃亦鑫點點頭,眼睛都不敢睜。
沒幾秒。
“啊!”黃亦鑫發出一聲慘叫。
診室裏的同學都笑了。
那位醫生很無奈:“同學你睜開眼睛看看清楚,我才剛塗碘酒,還沒紮針呢。”
黃亦鑫一臉驚魂未定,卻還是不敢睜眼:“沒事醫生,我就喊一嗓子壯壯膽!”
同學們笑得更厲害了,緊張的氣氛一下子緩解了許多。
桑恬也跟著笑,緊繃的神經稍稍緩解。她抽空掃了眼隊尾的路逢久,發現他也輕輕彎唇在笑,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他朝她看過來。
桑恬趕緊滿不在乎地收回目光。
女生這邊人數相對而言比較多,檢測內容也比較簡單,速度更快,很快就輪到了桑恬。
桑恬在醫生的指導下坐在椅子上,她視線飄忽,餘光瞅到簾子外男生隊尾的路逢久也坐在一旁,他撩起了校服衣袖,正在低聲和醫生說話。
不知怎麽的,桑恬突然回想起了之前路逢久陪她去醫務室的場景。她一直苦著臉求醫生輕一點兒,好不容易打完針,她下嘴唇都被咬紫了,而路逢久隻是站在一旁看著。
而現在,輪到她看路逢久紮針了。
想著想著,她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測心跳的女醫生看她開心,出聲叮囑了句:“同學把校服外套拉鏈解開下。”
桑恬依言把拉鏈解開,視線還是一直落在路逢久身上,針紮入他的血管,他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表情波動,桑恬都忍不住替他疼。
“同學你心跳突然跳得很快啊。”那醫生移開聽診器,嚴肅地說。
“啊?”桑恬嚇了一跳,“醫生我還年輕,我沒出什麽毛病吧?”
“同學你不會是看到喜歡的人了吧?”醫生調侃道。
“沒有沒有!”桑恬嚇得連聲否認。
看她表情,醫生揶揄的神情更濃。
桑恬慌慌張張地又去瞄路逢久,發現他壓根兒沒注意這邊的動靜,這才鬆了口氣。
“好了。”給路逢久抽完血,那抽血的男醫生舒了口氣,“現在換女生抽血,男生測心跳。”
桑恬正好也站起來走出簾子,她低著頭邊拉拉鏈邊和路逢久擦肩而過,打算走去抽血那隊的隊尾排隊抽血。
卻冷不防他突然漫不經心地低聲開口:“你心跳怎麽這麽快?”頓了頓,“你在看誰?”
桑恬一窘,一臉被看穿的心虛。
她清了清嗓子:“我昨晚睡前看了恐怖片,到現在還驚魂未定不行啊?你以為我看誰?”
他手插進兜裏,輕輕笑道:“嗯,行吧。”
聽他語氣敷衍就知道他明顯不相信,桑恬在心裏把這麽的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趕緊加快了腳步。
真是一次不愉快的體檢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