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浣溪沙

桑恬上高三時,整個年級都從南校區搬到了北校區。

作為學姐,卻不能去勾搭低年級的小學妹小學弟,桑恬表示很憂傷。但這個小小的憂傷,在開心的事情的對比下顯然不值一提——在軟磨硬泡了一個暑假後,曾慧終於鬆了口,同意桑恬走讀了。

北校區在名襄市市中心,離桑恬家不過二十分鍾的腳程,騎自行車的話,在不堵車的情況下,七八分鍾就能到家。

因為種種原因,除了儲熙川外,11班原本寄宿的大半同學都選擇了走讀,每天騎自行車往返。

開學當天來上晚自習,桑恬興衝衝地騎著新買的自行車來了學校,剛停了車,正打算上鎖,車後座就一沉。一扭頭桑恬就看到羅彰那張熟悉的賤兮兮的臉。

“喲,桑桑姐這是不寄宿了?”他調笑。

“起開,”桑恬推了他一把,“別把我的後座坐髒了。”

“哎,我說你怎麽這麽喜歡翻臉不認人?自行車重要,還是我重要?”他習慣性貧嘴。

桑恬毫不猶豫:“十個你都抵不上我的新自行車。”

羅彰也不氣,故意牢牢坐定:“哎,那我還偏要多坐一會兒。”

桑恬擰他胳膊:“你起不起?起不起?”

羅彰吃痛,終於起身,一邊揉著胳膊一邊不忘挖苦一句:“路逢久同學可真慘。”

桑恬不明就裏:“他慘什麽?”

“被你這麽個暴力女喜歡,還不慘嗎?”

話語剛落,不等桑恬動手打他,他便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桑恬鎖上自行車,進了教室卻沒見羅彰人影,路逢久也還沒來。剛打算找個位置坐下,她就發現班裏氣氛不太對,每個人都無精打采的。

她逮住正打算往門外走的黃亦鑫問:“大家怎麽回事?開學了也不至於這麽悲傷吧?”

“你沒聽說嗎?”黃亦鑫正色。

“聽說什麽?”

黃亦鑫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賀老師不帶咱們班了。”

桑恬心裏咯噔一下:“啊?為什麽?”

黃亦鑫無可奈何:“咱班的情況你還不了解嗎?太吵太鬧騰了,導致班主任被訓了好多次,於是她便不再繼續擔任咱班的班主任了。”

“那她還教咱班的語文嗎?”

“也不教了,她被調去帶高一年級的新生了。”

看桑恬沮喪,黃亦鑫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你也別多想,這是學校的決定,不是賀老師想離開我們的。順便給你透個底,新的班主任是從外地調來的,叫謝亞群。我打探了一番,據說特別嚴格,是專門調過來管理咱們班的,這不,我正打算去新班主任那兒報到呢,你和羅彰他們幾個,以後可得小心點兒。”

聽完這個消息後,桑恬也變得鬱鬱寡歡起來。

她這一年以來被叫家長的次數之所以大幅減少,也是跟賀萍有關。賀萍性格溫和,耳根子軟,很好說話,她也很喜歡賀萍,隻可惜賀萍並不適合管11班,也管不住11班。

晚自習的時候教室裏依然鬧哄哄的,說話的說話,吃零食的吃零食,睡覺的睡覺。桑恬習以為常,偷偷摸出手機,戴著耳機隔絕了外界因素的幹擾,低著頭開始看書。

剛翻了兩頁,耳朵裏便一空,桑恬以為是誰在跟她開玩笑,一扭頭卻突然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是個三十多歲的男老師。

她腦海裏蹦出一個名字——謝亞群。

她這才發覺教室裏不知什麽時候安靜下來了,好幾個人正偷偷扭頭看著她這邊的動靜。

謝亞群朝桑恬一伸手,冷冰冰地說:“手機。”

桑恬猶豫了一下,不甘心地把手機交給了他。

謝亞群把她的手機收進兜裏,站定在講台前,語調平平:“我知道你們舍不得賀萍老師,賀萍老師同樣也舍不得你們,可你們有沒有想過賀萍老師為什麽會離開?”

他視線在教室裏環顧一圈:“相信你們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賀萍老師是被你們逼走的。”

教室裏鴉雀無聲。

謝亞群溫和地笑笑:“你們把手機帶去寢室裏我不管,帶去操場我也不管,但以後別再讓我看到有誰帶手機來教室。”

等謝亞群走後,誰也不敢說話。

新仇加舊恨,桑恬一下子就怒了,這明顯就是殺雞給猴看呢。而她偏偏倒黴,成了那個被示眾的對象。

下了課,趕在大家走光之前,她跑到了講台上,站在謝亞群剛才站的位置一敲桌子,示意大家全部看著她。

她輕咳一聲,嚴肅地說:“同學們,你們難道甘心被這麽一個新來的班主任欺壓嗎?”

丁鵬第一個搭話:“板著張死人臉,好像我們都欠他幾百萬一樣,有病吧?”

其他同學也附和:“我還是更喜歡原來的班主任,這個新班主任一看就不好說話。”

桑恬更重地敲了敲桌子:“今天他繳了我的手機,說不定明天就會繳你們的手機,甚至有可能變本加厲直接砸手機!咱們不能就這樣認栽!”

丁鵬認同:“桑桑姐說得對!”

……

這一番動員演講果然很有效,大部分同學都義憤填膺,紛紛開始懷念起賀萍的好來了。

她和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商量了下,打算明天全班同學集體翹掉謝亞群的一二節數學課,以示反抗。班裏人大多表示支持,紛紛說自己會參與。

一番討論下來,桑恬口水都說幹了,可她心裏卻莫名熱血沸騰,總覺得自己在幹一件大事。說不定能借此機會讓學校看清11班的決心,說不定會調走謝亞群,讓賀萍回來。

和他們幾個作別後,桑恬在校外的小商店裏買了瓶水喝,剛喝了一口,她就眼尖地看到路逢久推著自行車出了校門,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她趕緊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湊了過去,笑嘻嘻地問:“你還沒走?”

路逢久睨她一眼,不想回複這句廢話。

“我記得你家也是往這個方向走的吧?”桑恬說。

“不然一起唄。”她又補充一句。

一路上桑恬都在滔滔不絕地跟他分享自己的計劃:“……希望謝亞群能明白,我們11班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她剛學會騎自行車不久,還掌控得不太好,騎得歪歪扭扭的,路逢久時不時會伸出援手替她擺正下車把。

一頓,他說:“你暑假就是這麽學騎車的?”

桑恬見他說話,更加來了興致:“我不是給你發消息了嗎?我爸媽都不會騎車,我想喊你出來,你又不來,所以我隻能自己琢磨了。”

到了十字路口,她忙著和路逢久說話,冷不防綠燈突然變為紅燈,她緊急刹車,車頭一擺,險些一頭栽下去。

她看一眼抓住她手臂的路逢久,尷尬地笑笑:“謝謝啊。”

路逢久收回手:“自己看著路。”

桑恬不服氣,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看著路呢,一直在看路啊。”

隻不過,看的是路逢久的那個路。

路逢久眼睫一顫,好似聽懂了她的一語雙關。他垂下眼,嘴角似有若無地彎了彎,沒說話。

“這下好了,我手機被繳了,都不知道該怎麽跟我爸媽交代才好。”桑恬有些懊惱,“原本寄宿帶手機是為了方便和家裏聯係,我媽下午還叮囑我,讓我今天別帶手機了,可我還是帶了。”

她不爽地罵了句:“謝亞群真討厭。”

“所以你為什麽要帶手機?”他隨口問。

“聽歌唄,還能幹什麽。”

她眼神閃爍了一下,莫名有些心虛。她不想告訴他,自己因為上學期期末看到焦湘手機裏的偷拍照,也萌發了偷拍他幾張照片的心理。

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急急忙忙說:“哎呀,你不要轉移話題,快說快說,明天要不要加入我們的行動?”

“沒興趣。”他說。

桑恬一臉可惜:“你怎麽老這樣啊?”

路逢久掃了眼不遠處巷子口的幾個身影,目光微微一凝,他放緩了速度,漫不經心地說:“你先走吧。”

桑恬一愣:“我們不是在前麵的路口才分別嗎?”

路逢久目不斜視麵無表情,語氣有些不耐煩:“快走,我有事。”

天知道自己怎麽又惹他了,見他冷淡,桑恬撇撇嘴,習以為常也不多問:“那好吧。”

兩人的自行車漸漸拉開了距離,在即將轉彎的時候,她停了下來,一腳踩地,扭頭遠遠衝他揮了揮手,笑得燦爛:“剛剛忘了說,晚安。”

路逢久周圍還有三三兩兩幾個騎車的校友,夜太深,誰也看不清誰,旁邊的男同學將桑恬認錯,以為那話是對他說的,笑著揮手回了句:“晚安。”

路逢久輕飄飄地掃了那回話的男同學一眼。

桑恬忍俊不禁,也不解釋,隻要路逢久知道這句“晚安”是在對他說的就行。

她心滿意足繼續歪歪扭扭地往家的方向騎,餘光掃到旁邊小巷子裏蹲著兩個流裏流氣的小混混,也許是聽到她剛才那句招呼,他們別有意味地衝桑恬吹了幾聲口哨:“妹妹晚安啊。”

桑恬懶得搭理他們,隨便瞟了眼,見是從沒見過的生麵孔,便收回了目光。

空氣越來越燥熱。

“桑桑,要不咱們回去上課吧?”儲熙川勸了一句。

桑恬蹲在操場的角落裏,臉色陰沉得厲害。第一節課已經上了十分鍾了,她早早便到了商量好的地方等候,還是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大家也許是在來的路上被抓了,又或者有什麽事延誤了,所以……”儲熙川絞盡腦汁地找理由。

“沒來就是沒來,沒那麽多借口。”桑恬說。

剛站起身就聽到身後傳來羅彰散漫的聲音:“喲,桑桑姐逃課怎麽不喊我一起?”

桑恬驚訝,心裏一喜,一扭頭卻忍不住開口嫌棄他:“你昨晚跑哪兒去了?今天早自習也沒見你出現。”

“玩去了唄,起晚了,還能是什麽?”他瞟了眼桑恬身旁臉色蒼白的儲熙川,笑容微微一斂,低頭狠狠踢了腳石子,滿不在乎地繼續笑笑,“反正不是一次兩次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羅彰碾碎了煙蒂,慢吞吞地說:“我來之前打了個電話給丁鵬才知道原來你策劃著逃課了,這不,來支援你來了。”

桑恬低頭悶悶地揪了一把草,問:“那丁鵬人呢?”

“那個兔崽子拉肚子,在廁所裏蹲著沒出來。”

桑恬頹了:“算了,沒一個講義氣的。”

“桑桑姐你這可不對,不能一棍子打死我不是?”羅彰說,“彰哥還不夠義氣?”

儲熙川擔憂地看了看四周:“桑桑,我們還是回去上課吧?說到底這也不是謝老師的錯呀,是學校安排他來帶我們11班的。”

桑恬一默,見操場裏除了縮在陰影處的他們仨以外,再沒有別的人出現。她終於認清了現實,這次浩浩****的逃課以失敗告終,她該為自己的一時衝動買單了。

“算了,咱們回去吧。”她說。

羅彰不置可否,頑劣地笑著說:“你定,我都行。”

垂頭喪氣地走到教學樓下,桑恬停下腳步,叮囑羅彰:“謝亞群不好惹,你別去惹他,等會兒讓我來說話,你閉嘴。”

“他不好惹,我彰哥就好惹啊?搞笑。”羅彰扯了扯嘴角。

“閉嘴。”

“對了。”羅彰閉不住嘴,邊往樓上走邊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我新看上個妹子,4班的,頭發長長的臉白白的,怪好看的,你有空替我寫封情書探探底唄。”

儲熙川低垂著頭,置若罔聞。

桑恬看了眼身旁同樣“頭發長長的臉白白的”儲熙川,她一停,白他一眼:“自己寫去。”

“別呀,彰哥好歹陪你逃課,已經很夠意思了吧?寫封情書而已,不費你什麽時間的。”

桑恬深吸一口氣:“閉嘴。”

教室外很靜,隻能聽到謝亞群不急不緩講課的聲音,一切都沒有因為桑恬的逃課,而有任何不同。

桑恬站定在門口,穩住聲音喊了句:“報告。”

謝亞群一頓,看了她以及她身後的儲熙川羅彰一眼,平靜地說:“進來吧。”

桑恬剛往自己座位走,就聽到他下半句話:“桑恬,下了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下了課,不少人團團圍住桑恬的課桌。

“桑桑姐,對不起啊,我想了想還是不能翹掉班主任的課,我爸媽要是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桑桑姐,我忙著抄作業去了,一時就給忘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上課了,謝亞群人都進教室了……”

“桑桑姐……不如你再定個時間,我們一定去。”

“桑桑姐……”

桑恬擺擺手,嗓子眼兒裏堵著一口氣,咽不下也吐不出來。她沒有心思搭理他們,僵著臉一個人往辦公室走。

謝亞群正在專注地看花名冊,直到桑恬第二次喊“報告”他才回神。

見桑恬的表情明顯還是有些不服氣,他微微一笑,把自己正在看的花名冊遞給她:“這是你高二一年以來大大小小考試的名次和分數變化,你們賀萍老師總結的,每個人的進步退步都清清楚楚。”

桑恬一愣,盯著手裏的花名冊看。上麵打印的數字昭示著她一年來的成績起伏,那些她自己都沒有注意的點滴變化,進步或退步都清楚明了。

“你們賀老師是個好老師,她為你們付出了很多心血,你們捫心自問一下,對得起她這份付出嗎?”謝亞群平靜地說。

桑恬沒說話。

謝亞群咳嗽了一聲,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繼續說:“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我無所謂,反正我就帶你們一年,你們對我是什麽看法都影響不了我什麽。但是桑恬,你要清楚,你們是高三畢業生了,隻有一年就要畢業了。輕重緩急,該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了。”

桑恬張了張口,道歉的話堵在了嗓子眼兒。辦公室裏明明開了空調,冷風不住地往她後背吹,可她卻感覺臉頰一陣發燙,不知是出於羞愧還是出於什麽。

“這次逃課我不會通知你家長,你出去吧。”謝亞群淡淡說。

“謝謝老師。”桑恬聲音細若蚊蚋。

挨了訓,桑恬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室,所有高漲的情緒通通被澆了個幹淨。

正好英語課代表來催她交暑假作業了,她便把作業翻出來交了上去,然後趴在桌子上拿了本書蓋住頭發呆,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收了桑恬的作業,英語課代表停在坐在桑恬身後的羅彰麵前催促:“快上課了,我得趕在上課鈴響之前把作業交給老師,羅彰你動作快一點兒。”

“關我什麽事?”羅彰懶懶散散地回。

“你們組就你沒交了。”

“不是還有別的組嗎?”羅彰挑起嘴角,別有意味地衝她笑笑。

英語課代表跺了跺腳,氣惱道:“羅彰!”

羅彰剛把暑假前發下來的數學試卷抄完,他不爽地把筆一丟:“怎麽這麽多作業要交?老子不交了。”

英語課代表一聽羅彰不交了,有些急:“羅彰,你如果不交英語作業的話,老師該……”

“怎樣?”他一副無賴的樣子。

英語課代表臉一紅,舉了個例子:“你向人家路逢久學學,人家不隻不遲到早退,還從不漏交作業……”說著,她順勢看向旁邊路逢久的位置,卻發現他人並不在。

羅彰無所謂地嗤笑一聲:“這麽喜歡他,你去找他收他作業啊,纏著我幹什麽?”

路逢久所在組的小組長把收好的作業遞交給英語課代表,無奈地說:“路逢久今天沒來上課,好像也沒請假。”

……

他們的對話一一落入了桑恬耳朵裏,她回頭瞄了眼路逢久的座位,這才注意到他今天沒來,繼而聯想到昨晚的對話。

她先是一愣,然後抿嘴慢慢笑起來。

陷入低穀的心情,好像稍微好了那麽一丁點兒。

午自習下了課,桑恬領到了新的校卡,原本代表寄宿生的白底變成了代表走讀生的綠底。以前寄宿的時候,極少用到校卡,現在改走讀了,校卡便是每天進出校園的憑證。

剛發到手,羅彰就一把搶了過去看:“喲,照片拍得不錯嘛。”

桑恬得意揚揚:“那當然,不看看我是誰。”

羅彰“嘖”一聲,退開一步眯眼上下打量她:“哎,怎麽我覺得照片比本人好看啊?桑桑姐你越長越醜了?”

“你長沒長眼睛啊羅彰?”桑恬氣得追著他打。

剛剛把校卡搶回來,又有一隻手從她身後把校卡輕輕巧巧地奪了過去。

“誰這麽無聊……”

桑恬剛打算罵人一扭頭就發現是路逢久,他正在仔細端詳那張照片。

照片是高一軍訓完後統一拍的,和現在相比模樣有些青澀,許多同學都嫌棄是“黑曆史”,覺得自己拍得又黃又醜,但桑恬拍得挺好看的,她本來就白淨瘦高,在一堆素麵朝天不懂打扮的同學當中很突出。

她立馬把沒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對他說:“是不是很好看?”

看在眼裏的羅彰罵了句髒話,然後說:“桑桑姐你要不要狗腿得這麽明顯?”

桑恬懶得和他說話。

本以為路逢久會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沒想到他居然彎唇輕輕笑了聲,然後瞥她一眼:“還不錯。”

桑恬愣愣看著他把校卡還給自己,然後在自己的斜對角坐下。

見他難得誇自己,她心裏一甜,臉上卻撇嘴不服氣:“喂,豈止是還不錯,明明是特別不錯、非常不錯、超級不錯好不好?”

說來有趣,新的學期新的校區,大家照例位置隨便坐。相比上個學期,小部分藝術生離開了學校,教室裏顯得空了很多。為了方便管理,不再設置兩人並成一大組,整個教室裏全都是單人一列的小組。

桑恬坐在最後一組,儲熙川坐在桑恬的前座,羅彰占了桑恬的後座,而路逢久依然選擇了羅彰旁邊的位置,也就是桑恬的斜對角。謝亞群好像暫時也沒有調動座位的意思,兜兜轉轉,他們幾個又坐到了一塊兒。

和路逢久隔著過道的另一邊坐著李眼鏡同學,李眼鏡同學好奇地問了句:“路逢久,你上午怎麽沒來上課?”

“有事。”路逢久簡明扼要地答。

李眼鏡同學顯然沒什麽眼力勁兒,又追問:“什麽事啊?班主任今天上午還問我了……像你這樣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一定是忘記請假了吧?”

路逢久有些不耐煩,他好像很反感那個形容詞,合上剛剛打開的書冷冷掃了李眼鏡同學一眼,糾正說:“逃課。”

“啊?”

“沒有忘記請假,就是普通的逃課而已。”路逢久淡淡說。

“……”

普通的逃課……李眼鏡同學啞口無言。

星期五的下午第七節課是體育課。

上第六節課的曆史老師出了名的愛拖堂,在大家做好了他要和之前一樣占用第七節體育課的準備時,他卻準時在打完下課鈴後走出了教室。

體育委員快步跑到講台前,嚴肅地說:“同學們,等會兒體育課跟第八節自習課連上,咱班和理輔班舉行一場男子排球友誼賽,要參賽的幾位做好準備。”

話音剛落,班裏大半同學都是一聲哀號:

“我去!排球賽?”

“還是和理輔班!必輸無疑了!”

……

名襄一中體育課的傳統是打排球,高三第一節體育課上,體育老師挨個兒測試,從11班本來就不多的男生中選拔了幾個出來組成男子排球隊。本以為隻是自己班打著玩兒,哪裏能想到居然要班與班之間進行對抗。

像桑恬這種體育比數學還爛的人,早早被體育老師排除在外,她也完全沒指望過自己靠著打排球為班爭光。而且,說是友誼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可和理輔班那群學習起來不要命的瘋子比賽,還不是被對方完虐?

黃亦鑫看出大家的為難,安慰了句:“理輔班有什麽了不起?要我看,我們文科11班雖然紀律差了點兒、成績落後了點兒、招老師反感了點兒,但打排球不一定輸給他們啊!”

這句安慰明顯讓大家心情更低落了。

比賽一開場,理輔班就接連得了三分,再加上他們班觀戰的同學不停加油鼓勁,11班在場上的幾個男生有些自亂陣腳了。

桑恬見理輔班男生多,氣勢足,不甘示弱地拉著班裏因害羞不敢加油的女生一齊給他們助威:“11班加油!11班加油!”

有了她帶動,11班氣氛終於熱烈起來了。在此起彼伏的加油聲中,她抽空衝場上有些手足無措的丁鵬吼:“丁鵬你傻站著幹什麽?給我狠狠回擊啊!拿出你11班第三帥的氣勢來!還有你們幾個,平時吹得天花亂墜,自己多麽多麽牛,怎麽關鍵時候就了?”

丁鵬猛地一撲,將對方一個角度刁鑽的球擊了回去,他暗暗罵了句髒話,然後不服氣地說:“誰了?”

少年們果然受不住刺激,逆境逼迫人進步。在接下來的十多分鍾裏,他們一點點扭轉局勢,接連得分。

眼看著11班氣勢越來越高漲,對麵理輔班同學的臉色也隨之越來越難看,桑恬又大喊:“你們不打算謝謝理輔班學霸們的讓步嗎?”

人群裏,她激動得不得了,恨不能擠到場上去和大家一起打,她身旁的路逢久微微皺眉,扯著她的手臂往後退了一步。

桑恬一個趔趄跌在他懷裏,剛一扭頭就聽到他淡淡說了一句:“球不長眼。”

桑恬一愣,然後笑嘻嘻不以為然地說:“你不是在嘛,怕什麽?”說著她轉過臉繼續為11班搖旗呐喊,壓根兒沒意識到,自己下意識說出的那句話有多親昵,有多信任他。

路逢久依然沒什麽表情,隻是更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場上,每得一分,11班的那幾個男生就集體朝對手鞠一躬,齊齊喊:“謝謝!”很難看到11班這些刺頭向人低頭的這一幕,看似謙虛的行為,實際上嘚瑟得不行。

理輔班的同學臉更黑了,但管他呢,11班就是又燃又熱血。

站在桑恬身邊的體育老師也忍不住誇了句:“雖然成績墊底,但你們班的人還挺有集體榮譽感的嘛。”

桑恬自動忽視了他前半句,開心地應:“那當然。”

另一邊的黃亦鑫認真地對體育老師說:“老師,文科年級第一在我們班,我們11班還是有很多成績優秀的同學的,就算是算全班的總分,放眼整個年級也並不是成績墊底的班。”

體育老師有些尷尬,撓頭道:“啊,是嗎?那很好啊。”

黃亦鑫點點頭,隨即興奮地加入了呐喊助威的隊伍。

下半場開始前,休息十分鍾。

羅彰擠到桑恬身邊,遞了瓶水給她,然後抬了抬下巴,示意桑恬往對麵看:“喏,你看那個妹子怎麽樣?”

“哪個?”她順勢把瓶蓋擰開。

“就是那個,最漂亮那個。”

桑恬簡直不想搭理他:“你什麽毛病啊羅彰?能不能別見個女的就往上撲啊?之前不是還說喜歡4班還是幾班的那個妹子嗎?怎麽轉眼就換人了?”

“這你就不懂了,這叫廣撒網,重點捕撈。”羅彰旁若無人地衝她擠眉弄眼。

正說著話,路逢久扯了桑恬一把。

桑恬疑惑扭頭:“怎麽了?”

“我渴。”他清了清喉嚨,語氣平平。

羅彰拋出一個白眼,一眼看穿他,揶揄道:“喲?渴了?渴不會自己去買水啊?”

路逢久淡淡瞟他一眼。

不知怎的,羅彰居然反常地沒繼續調侃下去。

桑恬拍了羅彰一把示意他閉嘴,把手裏的水遞給了路逢久,這才衝羅彰正色說:“我告訴你羅彰,你這樣子是追不到人的。”她對他的行為表示不屑,“你要真喜歡哪個妹子,就認認真真追,別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太沒誠意,你倒是向我學學啊。”

“好好好,向你學習,向你學習,行了吧?”羅彰隨口敷衍。

“不懂就來問我。”桑恬語重心長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對他說。

等羅彰走遠了,路逢久才微微挑眉,不鹹不淡地說:“向你學習什麽?”

“啊?”桑恬裝傻充愣,“沒什麽啊。”

“不懂就來問你?”他語氣意味深長,“你很懂怎麽追人?”

桑恬一時語塞,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一句玩笑話被他聽到了。她哪裏真的懂追人,如果懂,也不至於到現在了,跟路逢久還隻是純潔到不能再純潔的同學關係吧。

想了想她才說:“也沒有吧,我最多隻是懂追人的女孩子的心理吧。”

“是什麽心理?”他狀似不經意地問。

桑恬忽然偏頭看向路逢久。

下半場開始了,他目光專注地停留在場上,場上同學們越戰越勇,周圍歡呼聲此起彼伏。她的手跟路逢久的手挨得很近,因為周圍人的推搡,偶爾會碰到一起,然後分開。

“大概就是想努力朝著他的方向奔跑,想成為和他一樣的人,然後,牢牢牽住他的手。”桑恬說。

高三的整體氣氛和高二完全不同,教室裏空了不少座位,可卻更為壓抑緊張,各科老師開始時刻把高考掛在嘴邊,那些原本不愛學習的人也暗暗提著勁兒,想要在最後一年的時間裏好好衝刺一把。

每天白天複習完後,晚自習前,各科都會發試卷下來讓大家做。粗略算起來,每天起碼要寫五六張試卷。

當小組長把犯困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桑恬搖醒催數學作業時,桑恬一個激靈翻身起來,驚恐道:“完了!我忘寫了!這可是‘謝大魔王’的作業!我居然忘了?我怎麽能忘!”

後座的羅彰正好聽到這句話,搭腔一句:“忘寫了?是忘寫了,還是懶得寫?”

桑恬輕哼一聲:“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啊?姐姐現在是愛讀書的好學生。”

一頓,她扭頭探過去大半個身子,敲了敲路逢久的桌子,熱絡地說:“借個作業唄。”

羅彰嗤一聲,表示嫌棄,然後起身招呼丁鵬他們幾個出去上廁所了。

路逢久頓住筆,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借我作業?你確定?”

幾天前,羅彰因為一字不漏地抄了路逢久的數學作業被謝亞群看出來了,遭到了狠狠一頓批評。

至於桑恬,她自從向路逢久請教題目起,就信誓旦旦地保證再也不抄作業了。雖然隻是一句空話,但她的確從沒主動借路逢久的作業抄過。

她雙手合十死皮賴臉地央求:“就這一次,助我渡過難關就好,拜托了拜托了!”

路逢久不答。

在桑恬打算放棄,直接等儲熙川回來再借她作業抄時,路逢久把試卷一遞,稍顯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下不為例。”

桑恬急匆匆地抄完作業,甚至故意抄錯了幾道題,然後把試卷交給了數學課代表,末了,還不忘把她那張試卷和路逢久的試卷打亂隔得遠遠的,免得被班主任謝亞群看出來。

可不想,這點小伎倆壓根兒瞞不過謝亞群的火眼金睛。

數學課上,在謝亞群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說這次試卷有一定的難度,最後一道大題全班隻有兩位同學做出來了的時候,桑恬就知道完蛋了,她抄作業被抓個正著。

果不其然,謝亞群念出了路逢久和桑恬的名字。

班裏男生開始曖昧地起哄。

“桑恬,很不錯,進步很大。”謝亞群說。

桑恬訕笑,趕緊起身誠惶誠恐地接過試卷:“都是老師教得好。”

“恐怕不是我教得好吧?”謝亞群微微笑了下。

在桑恬緊張得手心冒汗時,謝亞群居然就這麽放過了她:“好了,坐下吧。”

桑恬鬆了口氣。

晚自習前,丁鵬他們照例在翻來覆去地罵謝亞群,桑恬聽了幾句,忍不住說:“其實他人蠻好的。”

“算了吧,”丁鵬說,“桑桑姐你不一樣,你數學成績有進步,他當然對你比較寬容,我們幾個差生就不一樣了,天天扣分周周挨訓月月叫家長,苦啊!”

“誰讓你們老不交作業,還經常翹課,一點兒也不低調?”桑恬說,“這叫活該。”

“你還說風涼話。”丁鵬愁眉苦臉,“我明天又得叫家長了,還不知道謝亞群會說我什麽壞話,我被他說得渾身上下沒一點兒優點。”

桑恬安慰說:“怕什麽,又是一次兩次了,習慣就好。”

被安慰後的丁鵬更愁了。

臨上課前,羅彰一臉**漾地走進了教室,他踢了下桑恬的椅子,叮囑了句:“記得幫我寫情書啊。”

桑恬無奈:“知道了知道了。”

儲熙川好像真的已經成了過去式,羅彰仿佛真的對理輔班那個女生上了心,不僅經常在下課後跑去人家教室門口晃悠,還再也不勾搭別的女生了,看起來像是打算收心了。

花了一節晚自習把情書寫好,打了下課鈴後,桑恬轉過身正打算給羅彰,卻不見他人影。擔心信被人看到,桑恬隨手翻開他桌子上的語文課本,剛打算夾在裏麵,身後便傳來路逢久的聲音:“你在幹什麽?”

桑恬嚇得手一抖,險些把信直接甩出去。要知道,謝亞群此刻就在講台前坐著,下了課都不帶出去的。

她扭頭衝路逢久幹笑:“沒什麽,就是一封信而已。”

路逢久垂眸掃了眼那封還沒來得及夾進書裏的信,信封上畫了一顆大大的桃心,還用簡單的英文寫了幾個表達愛慕之情的句子,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信件。

“什麽信?”他眉眼暗了一瞬,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

“……情書。”桑恬摸摸鼻子。

“你寫的?”

“……我寫的。”

路逢久一頓,慢慢看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拿起了那封信。

“這是給羅彰的!”桑恬試圖阻止他的動作,卻被他躲了過去。

眼睜睜看著他拆開了那封信,桑恬窘迫,還試圖掙紮:“哎,你別看……”

路逢久表情有些微妙,他眼眸漆黑,要笑不笑地勾著嘴角,低低念出聲:“半抹淺笑驚鴻瞥,一簾錦色繞眉間?”停了停,“你說羅彰?”

“別念別念別念!求你!”

自己胡編亂造的矯情詩句以他的嗓音念出來,桑恬整個人臊得不行,伸手又去奪:“你別看了!”

“為什麽不能看?”他反問。

桑恬不知道路逢久居然這麽無聊:“因為……因為這不是給你的。”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哦,給羅彰的情書?”路逢久表情淡淡。

“對啊,給羅彰的……不是,我的意思是這不是寫給他的,是幫他寫給別人的,哎呀,你別看了,真沒什麽好看的!”桑恬急急解釋。

路逢久神情稍稍緩和,但他並沒有打算把情書還給桑恬,而是一言不發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桑恬兩步湊過去,討好說:“你看都看完了,可以還我了嗎?”

“你說呢?”他抬了抬眼睫,目光掃過講台前批改作業的謝亞群,然後盯住她的臉,語氣平靜。

他在威脅她。

如果謝亞群看到這封情書,那她就真的完蛋了。她之所以幫羅彰寫情書,也是想著反正匿名,也沒人知道是她寫的,這才答應的。

桑恬在心裏叫苦不迭,翻來覆去地淩遲了罪魁禍首羅彰無數遍,最後一閉眼,認命地說:“我幫你帶一個星期的早餐!”

路逢久輕輕笑了聲:“還有呢?”

桑恬眼睛悄悄眯開一條縫看他的表情:“還有就是……幫你做值日,承包你打掃衛生的任務,幫你跑腿去小賣部買東西!”

“還有呢?”

“還有啊?沒有了!就這麽多!”

“哦。”他點頭。

“沒有。”

“……”

路逢久把信遞給她,平靜地說:“你打算為自己做些什麽,桑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