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刻的套路

操場邊的香樟樹蔭下。

蘇舟用手抵著鼻梁上的眼鏡,側著身體靠近古阦,藍白相間的寬鬆校服T恤穿在少年的身上,低頭的瞬間,脖子下麵的鎖骨若隱若現。

安輅站在他們的對麵,滿頭大汗,一時間不知進退。

古阦坐靠在樹幹上,右手拿著書,伸出還纏著紗布的左手指著書上的東西在說著什麽。

蘇舟聽得很認真。

嗯,認真得都要趴到他懷裏去了。

安輅撇了撇嘴,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給人看到的機會去學習。

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蘇舟抬起頭,看到是安輅,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而從始至終,古阦依舊指著書上的東西在給蘇舟講。

“也就是說,這道題考的是牛頓的第二和第三定律,是你想得太複雜了。”安輅走近的時候,古阦正說著這句話。

“有空嗎?”安輅問。

“沒有。”古阦回。

“那我先回教室了。”蘇舟識趣地起身讓位置。

安輅有些尷尬,眼瞅著古阦也要跟著起身離開,不再拐彎抹角:“那個,有件事找你商量。”

“我和你?”即便是問句,腔調裏都沒有起伏。

“嗯。”安輅拿出物理競賽的邀請函遞到他麵前,“下個月全國物理競賽,因為是團隊模式,所以……”

“沒興趣。”古阦看都不看一眼,起身便朝教學樓走。

安輅立馬跟上去問:“為什麽啊?”

“無聊,浪費時間。”

“你的時間很寶貴嗎?寶貴到你用來上課睡覺?還有,有必要這麽拽嗎?不就是成績好一點,怎麽就無聊了?贏了不僅有證書還有獎金……”

“我不認為我的時間安排有什麽問題。至於你說的證書和獎金,我不需要。”

“不需要?”安輅被他的傲慢和不屑傷到了,激動得語無倫次,“不需要你為什麽要跟我爭獎學金?”

古阦聞聲愣了一下,偏過頭認認真真地看了她一眼。因為跑動而湧在臉上的紅暈讓她鵝蛋臉的比例看起來更協調了,綰在腦後的長發有些淩亂,光潔的額頭緊皺著,眼底因為激動而產生的水汽增加了那雙大眼睛的明亮度,小巧的鼻頭因為憤怒而不停地**,唇珠上翹,露出了上麵潔白的兩顆門牙……

他不知道自己說出的那句話為什麽會讓她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話語中沒有諷刺,沒有謾罵,沒有髒字,隻不過是客觀陳述,甚至都沒有因為她的糾纏而表現出一丁點的不耐煩。

“我從來,沒跟你爭過什麽。”他不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人,不管是同學還是鄰居,他的相處原則從來都是點到為止,沒有必要的交往向來都會斷在初見苗頭的時候。而“爭”這個字,於他而言就更沒有意義了,他想要的東西根本就不是這些,如果成績太好給身邊的人造成了困擾,那絕對不是他的本意,因為他無意跟任何人有任何超出正常範疇內的羈絆。

安輅臉一紅,發覺自己說得有些過了,可是等她回過神的時候,發現那人已經進了逸夫樓。

手中拿著的那份邀請函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到了地上,畢竟拾起遞給她:“你的。”

安輅低頭看了一眼,覺得那些字變得有些扭曲,她接過後思緒萬千,心頭久久無法平靜。

鄧丞宴追在安輅的身後追了兩條胡同,安輅才不耐煩地刹車扭頭問:“你自己的作業就不能自己做嗎?”

“跟你一起效率更高啊。”

“你以後,不要再來我家了。”

鄧丞宴不明白那句“不要再來了”是什麽意思,一腳蹬上去嚴肅地問:“你是不是被欺負了?”

“沒有的事。”

“那為什麽?我讓你不高興了?你看著我會討厭?”

“不是。”

“哦,我知道了,”鄧丞宴故作神秘地問,“不可能學校的傳言是真的吧?”

“什麽傳言?”

“你和一班的那個怪咖啊!大家都在說你暗戀他。安輅,你不會這麽沒眼光吧?他除了學習好點,還有什麽啊?你可千萬別想不開,你要是實在覺得自己沒人要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收下你啊……”

“滾!”安輅一腳踢在他的車後胎上,鬆開刹車獨自往前衝。

“我說真的啊!”鄧丞宴緊隨其後,“我心甘情願當你的備胎,你還不高興?”

安輅不再理會他,隻想快點回去,把數學作業做完後讓他拿著趕緊滾蛋。

桐茶胡同的最深處,當年金鑫鋼廠倒閉前建的家屬樓如今已有二十多年的曆史,曆經歲月的洗禮如今已經風雨飄搖,和一路之隔的新時代家園比起來,簡直就像是20世紀遺留在新紀元忘記帶走的殘瘤。

穿過漆黑的胡同,三棟六層高的樓房就出現在眼前,大門口有一間小商店,門口臥著一隻中年柴犬,聽到聲響,靈敏地站起來,嗅到熟人的味道又緩緩臥下。

安輅在商店裏買了兩包鹽,轉身上樓時在門口遇到了下樓去倒垃圾的畢竟。

鄧丞宴熱情地跟畢竟打招呼,畢竟隻是點了點頭,因為都熟知彼此的脾性,也就不多言語,隻是在安輅進門之前,畢竟破天荒地叫住了她。

“安……安輅。”

“嗯?”安輅有些意外。他們樓上樓下的住了十多年,彼此之間的對話認真數數的話可能還不超過十句,而這為數不多的十句通常還都是安輅起的頭。

“關……關於物理,物理競賽……的……的事情……”

“你有興趣?”她問。畢竟的綜合成績在年級前五十,總歸還是不錯的。

“不……不是。”畢竟有些拘謹,“那……那個……就……就是……其……其實……我們……我們班的吳……吳……吳錦生他……他的……他的物理……物理……物理成績……”

鄧丞宴眉心緊皺,不耐煩地打斷他:“哎呀,你是不是想說,你們班的吳錦生物理成績很好,可以考慮考慮讓他參加?”

“是的。”流利地回答完鄧丞宴的話,畢竟立馬轉身下樓去了。

安輅頓時石化在原地,沒想到這麽多年,畢竟一直不願意跟自己說話,竟然是因為口吃。

“鄧丞宴,你看看人家畢竟,身殘誌堅,口吃成這樣還能穩穩地進年級前五十,你是不是得多跟人學習學習?”

“什麽身殘誌堅啊!”鄧丞宴先安輅一步進了她家,“他也就跟你說話的時候會這樣,我們也是一起長大的,我還不了解他?”

“嗯?”安輅不明所以,心想自己有這麽可怕嗎?

陳杏秋聞聲從廚房出來,看到鄧丞宴,笑眼彎彎地迎上去:“丞宴來了啊。”

安輅有些無語,明明每天都來,有必要用這麽浮誇的表情來迎接他嗎?

“嗯,又來打擾阿姨您了。”鄧丞宴禮貌地回。

“多見外啊,你這孩子,又貼心又懂禮貌。”說這話的時候,陳杏秋還不忘朝安輪的房間看去,“不像有些人,淨做些讓人難受的事。”

“媽。”安輅打斷她,“你少說兩句不行?又不想讓我哥出來吃東西了,餓壞了還不得你心疼?”

陳杏秋接過安輅手中的鹽,說:“我才不會心疼那種沒出息的不孝子。”

鄧丞宴撓了撓頭轉身去了被改裝成小書房的陽台,安輅走到安輪的房間門口敲了敲:“哥,我回來了。”

屋裏靜悄悄的,良久無應聲。

安輅像是習慣了一樣,轉身就去了陽台。

“我說,你自己也得多努力才行,下學期重新分班,可就真的是按成績來了,以你現在的成績進重點班還很懸的。”安輅邊快速地計算數學題邊提醒鄧丞宴。

鄧丞宴不以為然,兩隻手覆在手機屏幕上遊戲打得忘乎所以,隻是“嗯嗯啊哦”地回複她。

安輅習以為常了,不再跟他多廢話,筆尖唰唰地在草稿紙上演算著,稍稍思考便把答案填在空白地方。數學對她來說算是強項,是唯一能夠拿出來和古阦一較高下的科目,就算是最後一道大題,她都很少有失手的時候。

鄧丞宴橫屏上閃出“勝利”二字的時候,安輅一把將卷子塞到他懷裏:“你可以走了。”

“草稿我也要。”鄧丞宴抓起她的草稿紙,“計算過程多少也要出現在卷子上,這樣看起來真實一些。”

“我看你還能抄多久。”安輅起身準備送他去門口。

鄧丞宴嘿嘿一笑:“記住,我倆永遠要在一起……”

安輅一把打開大門,做了個請的姿勢:“哪有誰會永遠跟誰在一起的。”

陳杏秋趕緊從廚房出來,欲留鄧丞宴:“丞宴留下來吃飯吧,阿姨今天煮了豬蹄芸豆湯。”

“不用了阿姨,我媽打電話來催我回去了。”

不等陳杏秋再次挽留,鄧丞宴已經笑著從外麵關上了門。

安輅扭身不悅地問:“我爸還沒回來?”

“管他。”

“你發工資了?”

陳杏秋知道她的意思:“豬蹄是三單元你王叔叔賣剩下的,芸豆是樓上畢竟奶奶從鄉下帶來的。”

安輅咽了咽氣,不到六十平方米逼仄的空間裏,她和陳杏秋站在彼此的對麵,互相看著對方,這一刻生活將窘迫的現實**裸地推到安輅麵前,壓得她難以呼吸。

她重新回到書桌前,捏緊了筆,翻開剩下的其他作業,低著頭在上麵勾畫著,腦海裏再次出現關於物理競賽的獎金。如果能得到那筆錢,至少整個高二她都不必再開口向陳杏秋或者那個可能會喝得醉醺醺很晚才回來的安轉要。

而她知道,要贏得那場比賽的關鍵,是古阦。

第二天,課間操結束。

教導主任就昨天學生會在查寢和檢查各班衛生情況出現的問題逐一通報批評了相關班級,上榜的班主任臉上無光,僥幸繞開的班主任則一臉燦爛。

解散之後,學生分成兩撥,高二的湧進逸夫樓,高三湧往高三樓。

不算窄的樓梯道裏瞬間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先頭部隊可能已經率先一步衝進了教室,而被大部隊拖住的人,隻能一步一步地移上去。

唐果抱怨:“都說要衝了,你非要慢吞吞地走。”

安輅盯著走在她前方跟她之間隔了兩個人的古阦沒有理會唐果,而是找準了機會側著身體插到了那兩個人的前麵,她捅了捅古阦:“喂。”

古阦扭頭,外眼角從頭發叢裏露出來,眼尾的睫毛動了兩下,問:“有事?”

“就是昨天跟你說的那個物理競賽的事,你要不考慮考慮?”

“我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但我很需要你。”

這話被好事者聽到,除了無端揣測,還故弄玄虛,身後頓時傳來了唏噓的聲音,原本隻是周邊的幾個人,安輅預備解釋的時候,已經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相連的兩道樓梯,正是好奇與無畏的年紀,逮住一點八卦的味道就不想放開。安輅和古阦在年級裏本就挺出名,這下就更顯眼了,大家像看馬戲團表演一樣盯著安輅和古阦不放,膽子大一點的更是直接讓古阦別趕緊上……

上?上個毛線啊上!安輅羞赧難當,隻想快點回到班上。這個時候後麵比事件本人還激動的人群一窩蜂地想要上前目睹一下學霸需要學神的場景。擁擠不堪的樓道裏被後麵的人使勁推搡著,上下的空間裏難以保持平衡,安輅被擠得雙腳沒法踩地,眼瞅著就要撲倒前方一片人,毫無支撐的身體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慘叫。

然而預料當中事故並沒有發生,在倒下之前,她被一隻幹燥的大手牢牢地攥住,而那隻手的主人,手腕上還有幾道無法洗去隻能隨時間流逝才能褪去的烏黑印子。

她順著那人的手腕和胳膊往上看,隻見那人依舊麵無表情地站在人群當中,喧鬧與他無關,擁擠也不能將他怎樣,站在八卦的中心依舊可以置身事外。

上了平地,那隻手悄然將她放開,一切自然得仿佛從來沒刻意過,她站在樓梯口看著他悄無聲息走進人群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麽,狂亂的心跳就是難以恢複平靜。

安輅再次找到古阦的時候,是午飯期間,在學校食堂。

唐果被她拽著說要一起。

一想到要跟那位怪咖一起吃飯,唐果就渾身不舒服。

排隊買飯的時候,唐果說:“我倒不是歧視那家夥。”

“你有什麽資格歧視年級第一?”

“天啊,你替他說話,不會真的看上那家夥了吧?我可警告你啊,今天我是拿我們所有的友誼去陪你和他一起吃飯,以後你要是真的跟他在一起了,我絕對不會跟你們一起吃飯的。”

安輅示意她小聲點:“當然不是了,再說有那麽誇張嗎?”

“‘嗎’?”她扭頭指了指一個人坐著的古阦,“你曉得他為什麽沒朋友嗎?”

“高處不勝寒?”

“屁!我就這麽跟你說吧,和他一起吃個飯,他能把你盤子裏所有食物的化學方程式告訴你,順便還給你追根求源到這食物祖先長啥樣,我的天,誰受得了啊!”

“那樣不是很有意思嗎?”

唐果瞬間移到她身後二丈遠:“完了,我們的友誼可能就要下線了。”

安輅哈哈一笑,扭身刷卡取飯。

安輅和唐果走過來時候,古阦正準備離開。

安輅一把按住他:“我還以為像你這種人都不用吃東西的。”

古阦聽不出來這是諷刺,認真地回:“萬物生長皆靠營養……”

“你們慢聊,我先撤。”唐果眼睛一黑,端起餐盤就準備走。

安輅一把揪住她,麵不改色地對古阦說:“我就隨口一說,你不用那麽認真。”

古阦覺得莫名其妙,問:“有事?”

“還是物理競賽的事情。”

“那沒什麽好說的,我永遠隻給我的第一答案。”

“第一答案不一定就是正確答案。”

“在我這裏,就是。”

“好好好。”安輅怕跟他陷入無限死循環當中,隻好把想了一上午的說辭拿出來,“你知道,這種物理競賽全國的競爭非常激烈,就不說其他省市了,單單路那邊的南高,我們想要打敗它都不簡單,所以,如果有你在的話,我們的勝算就會高很多。”

“我知道,”古阦說,“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重點來了,安輅微微一笑:“我知道以你的成績就算不用學校保送,京都大學你自己也能考進去。你可能不缺錢,所以獎金你也無所謂。但是,如果你願意參加的話,我可以無條件答應你一件事。”

“我沒有……”

“先不要急著否定。”安輅神秘一笑,“譬如說,寫作業這件事,我了解過,你因為不願意寫課外作業這件事基本上每天都會被不同的任課老師叫去辦公室,而對於把時間看得如此寶貴的你,我想這對你來說一定算一個困擾。”

見他不說話,安輅覺得有戲:“參加物理競賽,其實不會花費你很多時間。這一次的參賽規則因為是學校推舉,所以去了預賽這一環節,初賽和決賽加在一起就兩天。如果你同意參加的話,你將得到的是我無償為你寫一個月的課外作業,用兩天換取一個月,你賺了。”

“兩個月。”

“成交!”

“外加,”古阦端起餐盤,“你需要在一天之內背出屈原的《九歌》,明天早上我檢查。”

安輅眨了眨眼睛:“沒問題。”

“那麽,暫時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