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般的人生

“臥槽!”安輅當眾暴跳,“怎麽沒有人告訴我《九歌》有一千八百多字?”

把腦袋塞在課桌裏追番的唐果聞聲伸出頭來,幸災樂禍地說:“我當時是想提醒你來著,可你那會兒完全沒有理智可言你知道嗎?”

安輅哭笑不得:“我以為,那個寫《春江花月夜》的張若虛已經是頂頂變態的了,沒想到,我們偉大的愛國詩人屈老前輩,早在先秦就已經變態得登峰造極了。”

“你知道嗎,”唐果同情地看著她,“人家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塚,在你這裏,我看要反過來。”

“你少在這裏出言諷刺,我能有今天你不覺得你需要稍稍負點責任嗎?我拉你過去是為了讓你看戲的?還不是希望在我拿捏不住的時候,你能及時讓我懸崖勒馬。還有,你的比喻一點都不恰當。”

“那你也得給我機會不是?”唐果嗬嗬大笑,“你都不知道你那個時候的表情,一副恨不得主動獻身的樣子,我拉都拉不住!”

“我那個時候,可能是當機了。”

“我看啊,你那個時候是腦袋進水了。哎,我說你怎麽想的,《九歌》這種東西是一般人能背得下來的嗎,就算背下來了又有什麽意義,你看不出來他在戲弄你?好,背《九歌》就算了,兩個月的作業,你瘋了嗎?”

“我可不是瘋了嘛!”安輅扔掉《九歌》,眼前全是什麽這樣那樣的“兮”。

“好了,看在你這麽難過的份上,我勉為其難送你兩張我‘愛豆’的美照給你洗洗眼。”

安輅揣在口袋裏的手機“嗡”的一聲,她低頭打開一看,果然收到了兩張陸昂**上半身,騷包地展示著腹肌的照片。

對著照片流了半斤口水後,安輅賴著唐果問:“那張久石讓的專輯……”

“不幹。”

“你又不喜歡,拿在手上做什麽?”

“就是用來眼饞你的啊。”

“作業給你抄。”原則這種東西,在那種年紀還真的是一點都不牢靠。

“不夠。”

“幫你在食堂搶位置。”

“不夠。”

“給你家陸昂打榜。”

“明天早上給你帶來。”

安輅笑眯眯地點點頭,打榜那種浪費金錢和時間的東西,她才不會幹,把每天免費的三朵小花送給他就了不起了,至於最後他能在榜單的什麽位置,她才不關心。

但唐果就不一樣了,為了爭當陸昂後援會的幹部,連著幾個通宵跟另一個明星的腦殘粉開戰,用她的話來說,她這一生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和認真全都給了陸昂,要是最後陸昂娶了別的女人,她一定會跟他沒完。

陸昂,就是她的軟肋。

安輅搖了搖頭,要是唐果能把心思全部放在學習上,年級第一不敢說,但她這年級第二的位置隻怕早就不保了。

這麽想著的時候,班常南從外麵走進來敲了敲安輅的桌子,聲音傳到那位專心看番的人耳朵裏,還以為是班主任來了嚇得唐果差點連人帶桌子栽到地上。

“哈哈,是我啦。”班常南看她那副緊張的樣子笑著說。

“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好不好?”唐果幽怨。

班常南長得高大,人很溫和,仗著家裏有錢,也是個不愛學習的主兒,聽到唐果那麽說,就回道:“你還是小心點好,班頭兒就在外麵,”回神又對安輅說,“一班的蘇舟找你,在門外。”

“蘇舟?”安輅有些納悶。她跟蘇舟可是八竿子扯不到一起去的人,她找她能有什麽事?

難道是因為誤會了自己和古阦的關係?安輅想到昨天在香樟樹下看到她和古阦在一起的樣子,難免會這麽想。任何一個人隻要看到蘇舟瞅古阦的眼神都不難看出她對他的喜歡。

雖然不清楚她會喜歡古阦的原因,但安輅還是覺得有必要把話跟她說清楚。

安輅從後門走出去,見蘇舟低著頭靠在二班外麵的牆上,齊耳的短發很服帖,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不高但很瘦。

“你找我?”安輅問。

“嗯,”蘇舟回,“那個,”好像有點難以啟齒,“這是我上學期的考試成績。”

安輅有些蒙。

她接著說:“我知道可能會有很多人來申請參加物理競賽,我的成績也沒那麽差,希望你能考慮考慮我。”

安輅低頭看了一眼她遞過來的上學期年級成績單,她的綜合成績在整個年級來看確實不算差,但物理成績並不怎麽突出。安輅有些猶豫,又不好直接拒絕她,就說:“那我考慮考慮吧。”

“我和你分數一樣。”

“什麽?”

“我是說,我的物理成績和你一樣。”言外之意,你都能參加,為什麽我不能。

安輅直視蘇舟,厚厚眼鏡下麵的那雙眼睛,因高度近視,眼球有些外凸導致眼泡看起來有些腫脹,原本的內雙徹底隱藏起來變成了單眼皮。

對視得有些不舒服,安輅偏頭想要找個恰當的理由拒絕她,卻正好看到了迎麵走來的吳錦生。

雖然前幾天兩人之間有過不愉快,但安輅認為自己因為替他隱瞞打劫同學的真相而遭到王炸的懲罰,這件事她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所以麵對吳錦生她不僅不怯,反而腰杆都沒來由地變硬了。

就著蘇舟遞來的年級成績單掃了一眼吳錦生的。

綜合成績第五十,分開來看,其他科目沒什麽特色,幫了大忙的是物理,竟然隻比古阦少了三分。

而古阦是滿分。

“那個,”安輅喊住吳錦生,“我有事找你。”

蘇舟見狀,對安輅說:“你盡快給我答複吧。”

“嗯,好。”安輅盯著吳錦生,隻能敷衍地回蘇舟。

吳錦生看著蘇舟進了教室,以為安輅又是來找他麻煩的,不耐煩地說:“我這兩天可是什麽都沒幹。”

“那最好了。”安輅像是安撫受傷的小動物一樣,語氣都變軟了,“我今天來找你,是有好事相約。”

“你?對我?好事?”吳錦生不敢相信。

“我看了你的成績,物理不錯嘛。”

“你想說什麽?”

“下個月的全國物理競賽,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參加。”

“我為什麽要參加?”

“你物理成績不錯,”安輅盯著他的眼睛,“並且你缺錢。”

吳錦生的氣焰頓時消了下去,問:“都有誰參加?”

“目前定下來的是我和你們班的古阦,主動來申請的人有你們班的蘇舟,我主動邀約的隻有你。”

“我考慮一下。”吳錦生有些猶豫。

安輅眉頭一皺:“因為你勒索高一同學錢財的事情,我替你寫了一千字的檢討又打掃了化學實驗室,現在手心都還是黑的,”說著舉起手掌給他看,“我都大人不記小人過了,你還要考慮?你覺得我為什麽會一直給你留著名額,要去就去,不去拉倒。”

吳錦生回頭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蘇舟,抿了抿嘴,問:“蘇舟可以參加嗎?”

“她是你家親戚?”

“不是。”

“那關你什麽事?”

“我喜歡她。”

安輅腿一軟差點給他跪下。到目前為止敢這麽臉不紅心不跳地跟別人說“我喜歡誰”的人除了自己班上那個沒心沒肺的文清,大概就隻有這個吳錦生了。

安輅想了一下,如果吳錦生和古阦都參加的話,勝算已經很高了,那麽剩下的兩人其實是誰都無所謂,因為除此之外其他人的物理成績,跟她還有蘇舟都不相上下。

敬他是條漢子,安輅問:“是不是她能參加了,你就會參加?”

“嗯。”

“好,你回去跟蘇舟說,明天放學,西門口集合。”

而在此之前,安輅得把《九歌》背完。

“你背這玩意兒幹啥?”鄧丞宴拿著數學作業準備走的時候看到安輅一副痛苦的樣子就問。

安輅簡單陳述了原因,鄧丞宴若有所思地說:“我感覺你被王炸給套路了。”

“嗯?”本來就被那些帶“兮”的句子纏瘋了的安輅聽到鄧丞宴這麽說心頭湧上了不好的預感。

鄧丞宴重新坐下,給她分析:“你看啊,全國物理競賽這種證書的含金量是不是很高?”

“嗯。”

“誰最想要?”

“想要大學保送名額的人。”安輅回。

“那麽,哪些人最有資格?”

“肯定是綜合成績最靠前的啊!”

“但是單獨的學科競賽是給哪些人準備的?”

“有學科特長的。”

鄧丞宴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想明白了嗎?”

在人選方麵,學校確實很為難,按理說應該找物理成績好的學生,可是考慮到會影響一些人的大學保送,他們又想找綜合成績靠前的學生參加,這對物理特長的學生來說又不公平,學校猶豫了很久都沒有定出名單,王炸這樣一來就把燙手山芋扔給了安輅。

而沒看清套路的安輅,還興致高昂地接受了一係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古阦和吳錦生可以讓人無話可說,但她和蘇舟,特別是蘇舟,如果真的有人較真的話,她恐怕一時半會兒都應付不了。

想到這裏,安輅渾身一顫,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她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而擺在她麵前的《九歌》依舊讓她無從下手。

剛背到《雲中君》,背後傳來“哐當”一聲,安輅扭身一看,喝得醉醺醺的安轉推門進來,歪七扭八地橫躺到沙發上,嘴裏還念叨著:“什麽破玩意兒,老子要是當了市長,今兒就把這裏全拆了,蓋成摩天大樓,嗝……”

安輅捂著耳朵默念“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臥在沙發上的人絲毫都不想讓她安靜,跺著腳大聲呼喊:“給你老子我倒杯水啊!嗝……”

安輅雙手緊握,抬頭,紅了眼眶,咬了咬牙正準備起身的時候,安輪房間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了。

安輪剃著精短的頭發,有一副細高的身體,因為長年吃素的原因,臉看起來有些蒼白,枯瘦的一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眼神溫潤,麵目祥和。

“你學你的,我來。”安輪低著頭走到廚房給安轉到了一杯水遞到他手中。

安轉一巴掌將安輪遞來的水杯打翻,指著安輪破口大罵:“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你給我滾,滾,嗝……”

安輪起身去收拾地板,安轉在後麵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拿起沙發邊的台燈,想都不想直接朝安輪頭上砸去。

坐在陽台上的安輅甚至都來不及跑過去把安輪推開,那破碎的台燈和著燈管的爆炸聲就發生了。劈裏啪啦的光影裏,安輅看到安輪光潔的腦袋上開始被豔紅的**覆蓋,而眼神中卻一絲恨意和恐懼都沒有。紅塵俗世,傷痛與幸福,不過都是為了體驗生命,而他早已不會大悲或是大喜。

她撲過去一把推開了愣在原地的安轉,抱住安輪:“哥,你沒事吧?我們去醫院!”

安輪推開她:“你學你的,我自己去。”

言語溫軟得沒有一絲戾氣,那扇半舊的門被安輪打開又關上,從始至終,安輪平靜又從容,他心裏早就不會悲傷了,還會在這個家住著,隻不過是他認為有些塵緣還沒有斷幹淨。

安轉這會兒終於躺到沙發上呼呼大睡起來。

安輅見狀追著安輪出去,卻隻看到了蒼茫的夜色,以及倚在小區門口和三單元賣肉的王叔叔嬉笑打罵的陳杏秋。

不是很高的樓層局限了安輅的視野,她能看到的地方有限,可那裏的燈光和霓虹是鮮活的,所照之處沒有暗淡,燦若天明的方圓裏,一定有著別樣的人生,那人生一定是充滿希望和幸福的。

她要努力地從這條暗淡的胡同走出去,她要到達那星光燦爛的地方,她要她的明天有明亮的居所……

她貼在樓頂的水泥牆上,努力抑製著內心的苦澀,努力壓抑著想要流下來的眼淚,努力扯著嘴角哈哈大笑,努力背下屈原的《九歌》……

早自習剛下。

安輅在通往食堂的路上一把抓住了古阦。

“我來給你背《九歌》。”

古阦扭身,看到安輅通紅的一雙眼,以及眼睛下麵厚重的黑眼圈,提議:“先去吃早餐……”

“《東皇太一》篇,”安輅不理會他,“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雲中君》篇: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安輅,”低沉又柔和的聲音,古阦這輩子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那兩個音節環繞在他心頭,一股暖而澀的東西流過心間,“不用背了,我答應你。”

安輅抬眼定定地看著他,握緊了拳頭。那種來自於強者控製之下的局麵讓她不爽,憑什麽都是你說了算,要背是你一句話,不用背了也是你一句話,不,安輅生氣了,她不會屈服在他的氣勢下,她要讓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厲害,讓他明白自己也是不能被小瞧的。

“《湘君》篇: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來往於食堂和教學樓之間的同學,不管是哪個年級的,看到這兩個僵持在此的人,無一不駐足觀看。有欽佩的,有不解的,有看熱鬧和笑話的,當然也有給安輅加油鼓勁的。

夏尾秋初的天氣裏彌漫著青春的執拗與不安,那些曾經撕裂過的日子,留到以後再去回想,竟成了能夠讓人熱淚盈眶的東西。

背到三分之二處時,天空“轟隆”一聲,圍觀者見要下雨了,都四散離去,古阦不再打斷她,由著她將心中的憤懣發泄出來。

背到《少司命》時,頭頂開始落雨,起初隻是小小的雨點,當“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這句出口之後,瓢潑大雨便傾盆而下。

安輅咬了咬牙,心想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所有關於自尊和榮譽的東西,都意味著是憑她自己的本事得來的,她拿在手上才會坦坦****,才會理直氣壯。

遮蓋在眼睛上的頭發被風雨打開,少年露出了一雙深邃又專注的眼睛,眼睛被什麽東西刺得生疼,他悄悄地移到安輅身邊,伸出一雙大手覆在她的頭頂雨水落在他的手背,掌心向下的地方是一顆倔強又驕傲的心髒,那顆心髒,不該被風雨淋濕,他那麽想著。

“給你。”文清從前門進來“啪”的一聲將一塊抹茶蛋糕和一杯奶茶放在安輅桌子上。

正在補睡的安輅抬頭撞見一臉不屑的文清,本想發火,但文清扭身就走沒有給她機會。

安輅抓著蛋糕的袋子眯著眼看了一下,往門口瞅了瞅,沒意外地看到了正向她揮手的鄧丞宴。

唐果看到安輅泛紅的耳根,還以為是安輅終於想通,對鄧丞宴動心了,於是八卦地問:“鄧丞宴是怎麽把你俘獲的?”

安輅將蛋糕和奶茶往唐果桌子上一推,並不回答她:“給你吧,讓我睡會兒,老師來了叫我。”

而那泛紅的耳根,不過是因為瞅鄧丞宴的時候,順便看到了另一抹從他身後經過的身影。

那抹身影的主人在之前的風雨中見識到了她脆弱的一麵,他悄無聲息的態度讓她多少有些感動。

他伸出的手沒能幫她把風雨完全遮擋,反而扯斷了她緊繃的神經,以為有雨水的掩蓋就不會有人知道她在哭,可是那個站在她身邊低著頭看著她的人卻悄悄地將那番景象收進了眼中。

他透過雨幕緩緩地走過來,風雨之中仿佛出現了太陽。

而現在,她的心裏好像真的出了太陽,原先的潮濕漸漸離去,朦朧中她也脫離了那個暗淡無光的居所,有一個人指著眼前的透亮對她說,安輅,你看,這是我給你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