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扭曲的愛慕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和浪費,今年的元旦晚會北齊以年級的形式舉辦,即高一在階梯教室,高二在學校禮堂。

高三?

——高考在即,元旦晚會這種東西,想都別想!

安輅和唐果的關係在冰點僵持了兩個月,雙方都很後悔卻沒有一個人拉下麵子去緩和。

元旦晚會這天,一班和二班挨在一起坐,安輅在辦公室幫王炸批改英語作業去得晚,唐果邊跟文清說笑,邊下意識地給安輅占了位置。

安輅進入禮堂的時候,看著黑壓壓的一片腦袋正煩惱沒位置的時候,唐果站在人群當中尷尬地衝她揮了揮手。

安輅心頭一暖,朝唐果走去。

“裏麵坐。”唐果推了推文清,騰出了自己身下的位置。

安輅有些別扭地說了句謝謝。

唐果耳根一紅,接不下去話。

“喂,學霸,”文清隔著唐果問安輅,“物理作業寫完了嗎,借我們抄抄唄!”

唐果斜了文清一眼:“我們家安輅是你書童啊,抄作業還這麽理直氣壯。”

“你們家?”文清鄙視,“不是不要了嗎?”

唐果假裝不看安輅的表情,側過身體反駁文清:“我什麽時候說過不要了。”

安輅抿嘴一笑,突然覺得這嚴冬的天氣裏也不那麽寒冷了,從書包裏將物理作業拿出來遞給唐果:“她抄可以,你不行,你有不會的要問我。”

“哎,”文清不服氣,“憑什麽啊,她不會就去問你,我不會的隻能抄?”

“講給你,你能聽得懂嗎?”安輅反問,“你有我們家唐果一半聰明嗎?”

“行啊你倆,剛和好就一起來欺負我。”文清假裝生氣。

唐果伸手將安輅一摟:“和好?我們一直很好。”

“就是。”安輅附和。

“行行行,”文清笑著對安輅說,“算了,懶得跟你們計較。”

三人忘乎所以地吵鬧著,右手繃帶還沒解的蘇舟走了過來,撿起安輅掉在地上的本子遞給她:“你的東西。”

許是太久沒有在安輅麵前放肆了,唐果替安輅一把接過去翻開一看,覺得字跡陌生,就問:“咦……這不是你的本子吧。”

安輅一把奪回,臉色微紅:“當然是我的。”說著還把寫名字的那一頁給她看,“喏,還有我的名字。”

“可是這字跡……”

“這是秘密。”

“秘密?”唐果鄙視,“現在跟我都有秘密了?我瞅著啊一定是個男同學,就是不知道這學校還有哪個男同學能把物理筆記寫成那般模樣呢!”

“別那麽好奇。”

“還能有誰,”文清接話,“古阦唄,聽說王炸可是時不時安排安輅去探望人家呢。說,有沒有假公濟私地發生點什麽?”

唐果逼問:“有沒有,說說說……”

“有什麽啊有,什麽都沒有,讓他幫我補習下物理都不肯。喏,所以才給我寫了這個物理學習計劃。”安輅合上筆記本,暗淡的光暈中耳根起了一片粉。

“哇……”文清感歎,“那可是古阦哎,是一個古怪高冷到讓人瑟瑟發抖同校一年都不一定說得上話的人,都給你寫物理學習計劃了,你還想怎麽樣?”

端坐在她們前排的蘇舟握緊了左手,腿上的布料被抓出了褶皺的痕跡,心頭竄出了一團小火苗,隨著後麵三個女生激烈的討論,那火苗越燒越大,突然“嘭”的一聲將她整個人焚化,她順著椅子倒了下去。

禮堂裏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第二天中午,小風,陰,文化長廊上。

“都已經那麽久了,怎麽還沒好啊,不會是裝的吧?”文清雙手插在口袋裏問身邊的唐果和安輅。

唐果吸著酸奶:“我看像。”

“你們啊,別在人家背後講人閑話。”

文清不樂意了:“我這麽說可也是為了你好。你想想看,蘇舟的胳膊是因為誰受傷的?”

安輅望向她,回:“我?”

“屁!”唐果“刺溜”一聲就酸奶喝到底,“人家是為了古阦好不啦,那個時候要不是因為古阦擋在你麵前,標槍就是插到你心髒裏,我敢肯定蘇舟絕對都不會上前的。”

“也是哦。”安輅後知後覺。

“所以呢,”文清分析,“她這絕對是訛上你們家古阦了。”

“什麽我們家的,我跟他可沒關係。”安輅連忙反駁。

唐果嘿嘿一笑,攬上安輅的肩膀:“可別怪姐們兒沒提醒你,這古阦雖說是不好相處了點,但架不住他長得好、學習好,你要是錯過這個村兒,他可不會在下一個村兒裏等你。”

“嘁!”安輅裝作滿心不在乎的樣子,“長得好、學習好的人多了去了。”

文清立馬問:“譬如?”

安輅:“……”

小寒風從足球場吹過來,安輅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等走進了教室就覺得火辣辣作痛。

她坐著翻開古阦給她寫的筆記,字跡說不上好看,有些潦草,但辨識度非常高,很有特點。

不像她自己的筆記,總是會記一些覺得有用,其實根本用不到的東西,他給她呈現的東西,都是簡潔又一針見血的,筆筆落在重點上。

突然,那雙細白的手撫上了那些字跡,沒有征兆地,安輅的心跳開始加快,心頭湧上了一股甜膩膩的東西,那東西流過五髒六腑,灼燒著她的胃部。

喜歡?

腦海裏閃現出這個詞語,才讓安輅意識到,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第一次審視這樣的字眼——

鼻頭環繞著淡淡的高山鬆木味,他幹燥溫暖的大手,他深如漩渦的眼睛,他平淡無驚的表情,他一本正經講道理的神態,他置身事外永遠冷漠的目光,他高不可攀的成績,他堆滿書籍的房間,他有力結實的懷抱……

“呀……”甜膩的流體逐漸將安輅纏住,讓她不自覺地開始下沉,沉到即將窒息的時候,她腦袋一個激靈叫了出來。

唐果側身一看,安輅滿臉通紅,那有些異常的紅已經順著臉頰耳朵蔓延至脖根。

唐果嚇了一跳,緊張地問:“媽呀,你過敏了嗎?”

安輅瞪大了無辜的眼睛,趕緊拿手捂住雙臉,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我去——”調到安輅和唐果後排的文清望著窗外發出了一聲驚歎。

安輅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那個現在讓她一想起,就會心跳加快的人,此刻正以緩慢的速度經過她教室的窗口,他挺直的脊背在幽暗的空間裏,給安輅帶來了一束光,那光溜進她的胸膛,將那裏填充得滿滿當當。

“我說,”唐果突然提高的音調將安輅拉回了自己的座位,“出神成這樣,我都叫了你好幾聲啦!”她有些不滿。

“啊?”安輅立刻恢複清醒,“你說什麽?”

“我說,對門的那家夥終於回來上學了。”

“是嗎?”安輅懷疑,小聲嘀咕,“不是說,不來了嗎?”

“你說什麽?”唐果問。

安輅搖了搖頭:“不,沒什麽。”

再望過去,一班的後門關了起來。

“天啊,天要降紅雨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唐果一進來就衝安輅嚷嚷。

安輅收起周記本,望向她:“又有什麽不得了的事情發生了?”

“你知道嗎?”唐果一臉報告國際新聞的表情說,“隔壁班的古阦,給他同桌蘇舟帶飯哎!”

“嘁!”安輅不以為然,“我當美國總統又發了什麽不得了的推特呢!”

“你不要這麽不上進好不好?”

“我?”安輅難以置信,“不上進?你對‘不上進’是有什麽誤會嗎?”

“哎,古阦哎,古阦!給蘇舟帶飯,你沒聽出重點?”

“重點?”安輅回憶了一下古阦的那張臉,把帶飯這種場景跟他一結合是有點不太和諧。

“不僅如此,聽說,那個蘇舟的胳膊廢了……”

“廢了是什麽意思?”

唐果無比激動:“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都說會訛上你們家古阦了,你還不當一回事!像你這種人,我跟你講啊,要是活在古代,後宮爭寵,一定是最先並且是死得最慘的那個。”

“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你稱第二沒人敢當第一。”說著,她將數學作業拿出來,“有這份八卦的精力,倒不如多做些題目,馬上期末考了,上點心吧你!”

“嘁!”唐果不以為意,“我倒是無所謂啊,隻要某些人到時候別拉著我哭就行。”

安輅戳了戳她的頭,臉上笑得輕鬆淡定,心裏早就翻江倒海了。

“唐果。”放學,一起去車棚取車的時候,安輅拉住唐果,“你陪我去個地方。”

唐果要是知道她被安輅拉著一起去古阦的家,她寧可半途被車撞。不用懷疑,雖然她很樂意攛掇安輅和古阦,但那並不意味著,她本尊也會喜歡古阦,甚至,她還是跟以前一樣瞧他不順眼,尤其是知道他還為蘇舟帶飯後,那股子看不順眼的情緒更濃了。

“我可跟你說好了啊,”站在古阦家大門口的時候唐果對安輅開口,“寒假作業第一個借我。”

“行行行。”

“真不知道,你來他家幹什麽,有什麽話不能在學校裏說,說你喜歡他,你又死活不承認……”

安輅也知道自己很矛盾,一路上她也在問自己,他回不回學校,給誰帶飯都跟自己沒有關係吧。可心裏卻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推著她,讓她來問個究竟,即便結果他很有可能不會告訴她,但她還是沒有辦法抑製住內心想要來這裏的衝動。

唐果邊抱怨邊和安輅一起跨進了院門,剛一進去那隻白貓“嗖”的一聲從屋裏竄了過來停在安輅腳邊“喵喵喵”地叫。

“看不出來啊,連主子的貓都被你俘獲了。”唐果打趣。

安輅笑著蹲下將貓抱進懷裏,兩人準備進屋,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激烈的爭吵。

高昂的陌生的男音問:“你瘋了嗎?為了那種人,你又一次放棄MIT(麻省理工)?”

低沉的男音回:“我沒說要放棄。”

“你今天已經17歲了你知道嗎?你還能耽誤多少年?”

安輅大囧,揉了揉耳朵,那人說的是17歲不是77歲,沒錯吧?

“等這件事處理完,我就會過去。”低音男回。

高音男不鬆口:“那張病曆單一看就是假的。”

“我不想欠她。”

“所以呢?”

“所以,在她好之前,我不會離開。”

高音男激動:“你看不出來她是在碰瓷嗎?那種程度的傷怎麽可能過了一個月還不好,即便不好,也不可能在已經恢複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診斷出經脈受損之類的鬼話,武俠小說看多了吧!之前幹什麽去了,之前的醫生都是閉著眼給她出的診斷書嗎?她要是一直不好呢?一直裝著不好呢?你對她一輩子負責?你才多大?17歲,是還不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年紀,再說,當時,是你讓她去替你擋那標槍的嗎?”

嗯……安輅在心裏長哼了一聲:現在知道17歲隻是個很小的年紀了?

“好了,”低音男有點不耐煩,“我的事,我會處理。”

“古阦,四年前,你是我的對手,現在,你不配了你知道嗎?”

高音男說完就扭頭出門。

唐果站在安輅身後,看著那人氣衝衝地走出來,昏暗的光線裏,他眉目清秀,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穿著駝色的毛呢大衣,裏麵是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衣,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利索,非常賞心悅目。

那人看到安輅和唐果後立馬停了下來,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地問安輅:“你就是那個害人精吧,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古阦去麻省理工是去定了,你別想阻攔,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安輅嗬嗬一笑:“眼神那麽好,怎麽就沒發現我的胳膊完好無損?”

那人一頓,又瞅向唐果。唐果不躲避對視上他,心跳“突突”加速,臉上卻表現得很淡定,怕傷及自己,連忙擺手:“也不是我,你看我的胳膊也沒斷。”

“一言,”古阦聞聲出來,“再不走,京大宿舍就要關門了。”

“你少管我,”他氣呼呼地問,“哪裏有洗車的?”

古阦指著一個方向:“出門……”

唐果趕緊打斷古阦:“我知道,我知道一個服務到位價格公道的地方,我帶你去。”

安輅難以置信地看了唐果一眼,給了唐果一個“大姐你們認識才兩秒鍾”的眼神,但唐果立馬回了她一個“我們相見恨晚”。

“那真是太謝謝你了。”孫一言說。

唐果不客氣地跳到他身邊:“不客氣,就是之後你把我送回去就行了。”

“行。”

“那安輅,我們明天學校見。”

安輅:“……”所謂重色輕友!

“有事?”唐果和孫一言出門後,古阦問安輅。

“他就是一言啊?”安輅想到那天,古阦不清醒的時候抱著她喊的是一言的名字,那個時候還以為是個女孩子,不過現在世風開放,是男是女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歡。

“嗯,四年前一起參加過物理競賽,後來就隔三岔五地過來。”古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安輅解釋。

“那個,”安輅問,“你真的為了蘇舟,要放棄麻省理工?”

“你好像,”古阦下了台階走近安輅,“過分關心了。”

“沒,不是,”安輅辯解,“因為那個時候,說到底事情是因我而起,所以,我不希望你會因此失去了……”

“你想承擔這個後果?”

“嗯?”

“你覺得這事因你而起,所以你想承擔這個後果?”

“如果可以的話……”

“蘇舟喜歡的是我,不是你。”

“啊?”

“所以,你怎樣她無所謂。她在意的是我,我會怎樣。”他冷靜地分析。

蘇舟打電話跟古阦說自己的胳膊可能再也抬不起來了,古阦問她想要什麽,錢或者時間,都行,隻要能還她的人情,他做什麽都可以。

蘇舟說“我希望在我恢複的這段時間裏,能每天看到你”,她問他這樣的要求過不過分。

古阦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申請表,話傳到蘇舟耳朵裏的是——不過分。

“所以呢,所以,你也喜歡她?”安輅垂著眼睛,不敢看他,不然呢,不然明知道那份病曆是假的,為什麽不拆穿。

“不喜歡。”這就是古阦,所有的事情,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向來說得清清楚楚,不會給人模棱兩可的回應。

“那……那一言……”

“什麽?”

“你喜歡他?”意識模糊的時候會叫的名字,在一個人心中必然有著很重要的分量吧。

“不喜歡。”

“因為,性別的原因,你不好意思承認?”安輅想一路問到底。

“和那個沒關係,”他皺了皺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不是,我……”

“你喜歡我,我總得為你做點什麽,我不想欠其他人的,你也一樣。”

“我不是……很明白古同學你的邏輯,嗬嗬!”安輅的臉已經開始發燙了,第一次在他麵前她就好像是一個站在台上被人無情揭穿真相的魔術師,既沒有辦法繼續她的表演,又不能任性地下台。她那隱秘的心思,明明才剛剛萌芽,她就預感到了即將會被摧殘的命運,這一點,她和蘇舟又有什麽區別呢?

沒有,至少在古阦看來,都是無聊又沒趣的東西,他都要統統與她們撇清,然後繼續自己的清清白白。

“如你所說,事情因你而起,我照顧她,就當是替你照顧的,算我還你喜歡我的那份人情。”古阦回。

“你不必。”安輅突然鼓起勇氣對視他,“你不必把所有的事情都分得這麽清楚,有些東西,你不必去還,沒人讓你還。”

“不對誰有所虧欠,就不必記掛著誰,不用記掛就不會浪費自己的感情和精力,這樣……”

“這樣,就不會受到傷害,是嗎?”安輅愣了。她從來沒有想到,古阦這特立獨行的舉止,原來並不是因為他智商太高不屑與別人交流,他是害怕,他隻是一個膽小到連感情都付不起的人,“可是,不是所有付出的感情都會讓你受傷害啊,你不能連腳都不邁,就否定一切……”

“理論上來說,人這一生,都是獨自去完成的過程,沒有誰會跟誰同生同死,所以絕對不會存在誰一直擁有誰的說法,因此總會失去。而你知道,失去是痛苦的,我不過是從根源上將痛苦的可能性切斷而已。”他就像他自己一個人那樣,孤獨地站在所有的人對麵,而他所有看似規律又孤高的生活背後,其實都是脆弱和彷徨。

黑暗籠罩下來,古阦門前的燈亮了,在他頭頂上,一束光從那裏溜出來照在安輅的臉上,她雙眼蒙矓,心裏微微一疼,以不可察覺的步子走到他身邊,她伸出手抱住了他,緊緊的、不容他反抗的……

“即便如此,”她說,“你也不能因為害怕失去,就拒絕擁有,就像,你不能因為害怕死亡,就拒絕長大一樣。”

“好比你爺爺,”見他沒有推開她,她便繼續說,“雖然已經離開你了,可他還是給你留下了很多美好,譬如你床頭的鬆木熏香。你留著那些東西,難道不是因為它足夠美好,美好到讓你想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很幸福嗎?”

“你說得對,沒有誰會跟誰同生同死,沒有誰會一直擁有著誰,但我們還是想要去擁有的原因,不過是因為擁有著的時候很美好,那種美好,就算不是一輩子,可擁有的當下就已經很珍貴了不是嗎?”

“古阦,”安輅抬頭看著他,“不要害怕。”

朔風南下的晚上,寒冷已經徹底席卷了京都,那扇小小的門前,古阦看著麵前的人,她睜著一雙真摯的眼睛正在看他,他原本冰涼的胸膛,開始因為那個人的擁抱而變得滾燙。

在冷寂的暗夜裏行走太久的人,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對於太陽和溫暖,他們會有多渴望和貪戀。

所以,當安輅覺得意思傳達到,是時候撤離的瞬間,古阦伸出手延續了那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