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陸嶼初,我好怕/

陸嶼初在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才臭著一張臉回到了教室。陸一言不知道怎麽得知陸嶼初打架的消息,照例把他傳喚到辦公室劈頭蓋臉地狠狠罵了一頓。

放學時,下了一整天的雪終於停了,教室裏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逐漸安靜下來。陸嶼初揉揉眼睛,還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伸著懶腰不知道觸動了哪一塊的關節,“哢哢”響了兩聲。

“一天天真是累啊。”他感歎道。他以為顧盼會照例酸他幾句,但是身後安靜得不像話,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渾身像是沒有骨頭一樣靠在牆上,扭頭望了眼後桌,顧盼一動不動站在座位上側著臉望著窗外。

陸嶼初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目之所及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天空已經把所有的白色都撒在人間,自己隻剩下灰色。

陸嶼初從桌肚裏拖出背包,他沒收拾東西,背包從早上來到現在都是原封不動地躺在桌肚裏。他站起來順手甩在肩上,像是自言自語般說:“有什麽好看的,走了……”說著路過顧盼的時候,空出來的手一把揪住顧盼垂在腦後的馬尾辮,就要向外走去。

“啊——”顧盼頭皮一緊,被他拽得向後倒退好幾步,一手捂著腦後,扭頭怒瞪陸嶼初,“你鬆手!”

“趕緊回家了,我都餓死了。”

顧盼的眼睛因為這句話亮了亮,她剛才發呆的時候一直在苦惱,因為一整天了她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把給陸嶼初的蘋果送出去!

“你鬆手鬆手!我東西還沒拿!”顧盼彎下腰,試圖掙脫陸嶼初抓著她頭發的手,好在他在她彎腰時就鬆開了。

“你很麻煩啊!你回家又不做作業,還收拾什麽東西啊!”陸嶼初看著顧盼刺溜一下坐回座位上,背對著自己從桌子裏掏出個什麽,神神秘秘地又塞進背包裏。

顧盼走到他身邊,表情有些奇怪,支支吾吾後又什麽都沒說。

“你剛才拿了什麽?神神秘秘的……”

“沒什麽。”

“給我看看……”

“你走開。”

“看看又不會少塊肉!”

“不給不給不給!”

“顧盼你怎麽這麽小氣啊……”

“就小氣就小氣!”

……

因為天氣越來越冷,陸嶼初半個月前就不再騎自行車,兩人走路回家,一路上不停鬥嘴,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地上已經有好幾厘米的積雪,踩上去鬆鬆軟軟,每一步都伴隨著輕微的“嘎吱”聲。

顧盼又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還好陸嶼初眼疾手快再次抓住了她。

顧盼的鞋帶不知道怎麽鬆開了,這一路上都不知道被絆了幾次,可是那小懶貨隻是隨意低頭看看,提起腳甩了甩,隻要不踩到就又繼續往前走,就這樣不斷踩到鞋帶幾次差點絆倒,但就是懶得彎腰去係一下。

陸嶼初看不下去了,終於皺眉提醒道:“顧盼你把你鞋帶係係好嘛……”

果然,聽到他的話,顧盼彎下腰抬抬腳,右腳的鞋帶上拖著一層積雪,陸嶼初就眼睜睜地看著她甩甩腳,鞋帶極靈巧地被她甩到一邊,做完這一切,抬頭用一種安撫不講道理的小孩兒的語氣對他說:“這樣可以了吧?”語氣無限包容,陸嶼初簡直要氣結。

“你彎腰係個鞋帶能把你累死還是怎麽的?非要摔一跤你才知道疼是吧?”

“這麽冷我不想伸手,就這樣隨它吧,我不會踩到,別囉唆了,趕緊走吧。”顧盼縮縮脖子就要往前走,走了幾步卻發現陸嶼初沒有跟上來。

她縮著脖子回頭,陸嶼初站在原地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樣子,顧盼愣了一下,眨眨眼討好地嘿嘿一笑。

看慣了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陸嶼初覺得氣不知往哪兒發泄,他看著她被浸濕的已經發灰的鞋帶,眉間的隆起越來越高。

有冰涼的風貼著地麵刮過,陸嶼初毫無預兆地幾步跟上來在她麵前蹲下,顧盼下意識一縮腳,陸嶼初抬起頭來喝了聲:“別動!”

顧盼真的不動了,她低頭盯著那個後腦勺,看著纏繞在他指尖的鞋帶就像是一條靈巧的蛇,繞來繞去變成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乖巧地待在鞋麵,心裏有一處像被熨鬥熨過一般瞬間軟塌下來。

陸嶼初站起身,滿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打的蝴蝶結,然後甩著書包繼續往前走,看那傻貨還低著頭看鞋帶,帶著忍不住的笑意喊道:“你還傻站著幹嗎?回家吃飯了!”

顧盼聞聲扭頭,看著前方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的少年,胸口突如其來地發緊,冰涼的空氣像是摻雜了一些別的什麽竄進她的肺裏,積聚在胸口就像是潰堤前湍急的水,洶湧異常。

少年已經轉身,顧盼抬腳跟上,一路小跑踩出一段淩亂的腳步,臃腫的外套蹭到花壇裏交錯的灌木,搖下砂糖一樣簌簌的雪花。

一路上,顧盼都保持著傻笑的表情,她覺得自己背上如果有一雙翅膀,那她腳步交錯的空當都已經能夠飛起來了。

“你在窮高興什麽,傻兮兮的。”陸嶼初睇視著身邊蹦蹦跳跳的人,在她目光投過來的瞬間擺上嫌棄極了的表情。

顧盼翹著嘴哼了一聲沒跟他計較,眼看他已經在掏鑰匙開門,連忙伸手進背包摸出在包裏待了一天的“平安果”,這時候這顆冰涼的果子被她握在手裏,卻像是個燙手山芋。

她一把攥住陸嶼初的衣服,匆忙將“平安果”塞過去,支吾著:“呃……這個給你,晚上12點24分的時候吃!”

陸嶼初一手保持扶著鑰匙插進鎖眼的動作,低頭望著另一隻手裏包裝得華麗麗的蘋果,有些傻眼:“什麽?”

“沒有毒,啊不是,就是個蘋果,給你你就拿著……要在12點24吃,不要忘了,記得吃……”顧盼說得雜亂無章,東一句西一句,呼吸間都是尷尬。

陸嶼初還是一副“你怎麽了?你沒病吧?”的愣怔表情。

顧盼覺得窘迫極了,忽然心底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憤憤,她迅速打開家門,丟下一句“明天見”就竄了進去,沒兩秒她家門又打開了,她探出一張臉,強調:“記得準時吃!”

陸嶼初望著那扇開開關關的門,覺得奇怪極了,現在吃蘋果還要算良辰吉日?

顧盼靠在門板上,直到對門傳來關門聲,才舒了一口氣。

“回來了啊?”顧美琌從臥室探了個頭出來。

顧盼一愣:“媽?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到。”

“外公怎麽樣?”

“醫生說癌細胞已經轉移,手術已經沒有意義了,老人家身體也禁不住化療,中醫藥治療……年關的時候還要過去陪老人家過年,也不知道還能平平安安過幾個年,多過一個是一個吧……”顧美琌的情緒十分平靜,難得的平靜。她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穿梭在房間裏,就像是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哦。”顧盼應了一聲就要轉身進自己房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母親,對於生命和災病,人類總是那麽無能為力。

“對了,小盼,等一下……”顧美琌叫住她。

顧盼回頭,顧美琌坐在**,手上疊著一件羽絨服,她的指尖在光滑的麵料上摩擦,發出清脆的“嚓嚓”聲。

顧盼立在原地靜靜等候。

“盼盼,媽媽要結婚了……”

陸嶼初剛洗完澡出來,短發濡濕掛著水滴,他抓起脖子上搭著的一塊灰色毛巾隨意擦了兩下。

“嶼初,蘋果在哪裏買的?還挺甜的,明天再多買幾個回來……”陸一言說。

“蘋果?”陸嶼初心裏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你放在茶幾上的那個,包得還挺好看的……”

陸嶼初擦頭發的手一頓,下意識往客廳跑去,茶幾上隻有皺巴巴的塑料紙和一朵俗氣的塑料拉花。

“誰讓你隨便動我東西了!”他三步兩步衝到陸一言麵前,一把奪過陸一言手裏已經被啃了三分之一的蘋果。

他的怒意來得突然,陸一言被嚇了一跳。

“臭小子,你從小到大吃老子的蘋果還少了?我就吃你一個怎麽了!”陸一言被這渾蛋小子氣得差點爆血管。

陸嶼初臉色漲紅,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激的反應,低下頭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隨即走進廚房。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後,他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顆蘋果,悶著頭一把塞進陸一言手裏,皺著眉甩了甩之前搶過來的被啃過的蘋果,進了自己房間。

陸一言看了眼手上的蘋果,又望了望陸嶼初的房間,正想發作,卻見陸嶼初又開門出來,抓起茶幾上那團皺巴巴的塑料紙,又回了臥室。

“嘭”的一聲摔門聲後,客廳裏歸於寂靜。

“嘿,這臭小子,又發什麽神經!”

陸嶼初將那張塑料紙在桌麵上一點點展平,透明的塑料紙上遍布著一種玻璃即將碎裂的裂紋,就像縱橫的溝壑,陸嶼初有些惱火地把它挪到一摞書下,心裏煩躁不已,手上動作卻小心翼翼。

他拿起放在一邊的蘋果,蘋果一麵是凹凸不平的咬痕,已經開始氧化發黃。

他看了眼掛鍾,才八點多,莫名就想起顧盼從門後探出頭來時臉上的殷切表情。

要是讓顧盼知道,又要纏著他念他不講信用什麽的……陸嶼初這麽想著就有些煩躁,撓了撓還有些潮濕的頭發。

“這可不能怪我,都是那個臭老頭,你要找就去找他啊……”說著,他開始啃那剩下的半邊蘋果。

窗外是漆黑的夜,顧盼在同樣漆黑的房間裏,向外望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飄起簌簌的雪。

雨落在地上,會發出聲響;而雪來的時候,這個世界都格外安靜。

顧盼的腦海裏不斷地響起顧美琌的話——

“多虧他聯係了北京那邊的醫生,你外公現在情況才好了些……聽他說他們家也有一個女兒,比你小幾個月,但是好像身體不太好,得了一種叫作什麽過度呼吸的病,到時候過去那邊你們要好好相處,還有,你千萬不要給我還有你唐叔叔惹麻煩!熬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終於可以過上點好日子……”

媽媽要嫁人了,是不是自己也要跟著她離開勒川了呢?

她倒在**,稍稍偏過頭就看到從陸嶼初的房間裏投射出來的燈光,她保持那個姿勢一直看著,直到睡意來襲,那抹暖黃色燈光漸漸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年關馬上就到了,周圍的年味也隨著日子的推移越來越重。

顧盼跟著陸嶼初去過一次市場購買年貨,在大大小小的攤位上聽見老板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談論的都是顧美琌找了個有錢人做老公,從那天以後顧盼就整天待在家裏不願意出門。

“阿顧,聽說你媽媽馬上就要嫁人了啊?”荊楚婕在電話那頭猶豫半天,終於忍不住問。

“嗯。”顧盼抓著電話望了眼房門緊閉的顧美琌的臥室,應了聲。

“哦,”荊楚婕懨懨的,“那你是不是要去你新爸爸那邊了?我以後是不是看不到你了?”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這樣吧。”她靠著牆慢慢坐下來,手指頭在電話線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手指上被勒出一塊塊規整的長條形。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說好了一輩子做朋友,你怎麽能自己先走了……”荊楚婕的情緒很低。

顧盼像是感染到從電話那頭傳遞過來的情緒,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裏。她想說點什麽,隨便什麽都好,隻要能打破這讓人窒息的沉默,但是她的喉頭哽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覺得身體深處有根隱秘的神經傳來一陣銳利的痛感。

電話那頭荊楚婕還在唏噓著,玄關處響起一陣敲門聲。

“我先不跟你說了……”就像是被解救一般,顧盼匆匆掛斷電話。

打開門,陸嶼初靠在門框上,顧盼抬起頭就撞上他定定的眼神。剛才荊楚婕在耳邊說的話好像還殘留在耳郭——我以後是不是看不見你了啊。

陸嶼初,我以後是不是看不到你了啊?

有淚水潮水般從她心頭湧上,顧盼隻覺溺水般難受,但是她卻好像什麽都不能做,就像一個不會遊泳又沒有救援的人,等待水沒過頭頂的那一刻。

陸嶼初的聲音從頭頂傾瀉而下:“顧盼,你麵子可真大,吃飯還要請啊!”

他說話的語氣一如往日的流痞慵懶,傳入顧盼的耳朵裏卻猶如隔了千山萬水。

顧美琌不在家的時候,顧盼都是上陸嶼初家吃飯,幾乎都已經是約定俗成的習慣了。

陸嶼初木著一張臉直視顧盼,撞上那雙霧氣蒙蒙的眼睛,一愣,定定看了好幾秒終於低下頭,帶著一臉問號盯著她。

“抱歉。”顧盼避開他的眼睛,匆忙旋身關上房門,繞過陸嶼初向陸家走去。

陸嶼初站在原地,顧盼對他的態度是預料之外的冷淡,他微微揚起下巴,眼角睇視顧盼進門的背影。他不是沒有察覺到顧盼的反常,但是他一向不喜歡過問別人的私事。

撐在地上的腿一使力,他站直身慢悠悠跟著晃進家門。他的表情依舊是一臉漠不關心的樣子,心底卻真真實實感受到有種難受哽在喉嚨裏,像吃魚不小心卡了刺,上不去下不來。

吃過晚飯從陸家出來,陸嶼初亦步亦趨跟在顧盼身後,關上大門,樓道裏的聲控燈短暫的微弱燈光亮起,陸嶼初看見她眼裏有晨霧一樣的迷蒙。

“你怎麽了?”陸嶼初說完又有些後悔,他的語氣太像質問,有些咄咄逼人,於是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最近不太對,怎麽回事?”

顧盼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她知道陸嶼初不喜歡顧美琌,雖然她對於顧美琌的作風也是不理解,但畢竟那是媽媽。

“我媽……要結婚了。”

“嗯,我聽我家老頭說了。”陸嶼初記得當時他還和陸一言吵了一架,“所以呢?”和她不開心有什麽關係嗎?他不太明白。

顧盼聲音悶悶的:“所以我有可能會跟著我媽去到那個男人家那邊,所以我可能以後就不能待在勒川了,所以我……”一鼓作氣的聲音到這裏陡然停住。我以後可能都見不到你了……顧盼在心裏補完這句。

陸嶼初明顯錯愕了一陣,很明顯,他的確沒有想到這個。

“算了,你說不定還在心裏偷笑,反正你總是迫不及待想要擺脫我……”顧盼泄氣極了,喪氣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在這一瞬間,顧盼覺得自己的喜歡就像一趟看不見前路的遠航,而陸嶼初躲避在詭異密集的礁石後麵、隱匿在濃得化不開的海霧裏,她不知道到底是陸嶼初刻意躲避,還是真的是她時運不濟……她可以不停奔跑向他靠近,可以裝作看不見他那些不耐煩和抗拒……而關於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顧盼卻從來不敢正視,她害怕結果不是她想知道的。

聲控燈的光在這時候無聲地暗下去,陸嶼初借著黑暗別過頭去,臉上掛著苦澀,緊抿著嘴撓撓頭。

“誰說的?”大概是黑暗的包裹讓他心裏有了安全感,他輕聲反駁。顧盼聞言微怔,抬起頭,樓道裏有些昏暗,陸嶼初的臉上有微微的怒氣,他接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不在勒川,我們還是可以聯係啊,可以講電話、寫信,或者假期的時候你也可以回來……”

“如果我真的走了,你會想我嗎?”她仰起頭打斷他,陸嶼初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還沒有到那個時候……”陸嶼初莫名有些心虛,避開她的視線。

“陸嶼初,我會想你,很想你。我現在就開始想你了……”顧盼向他靠近一步,額頭輕輕抵住他的肩膀低聲道。

——我是那麽喜歡你,喜歡到我一想到要離開,就立馬生出一股窒息般難以忍受的情緒。

“陸嶼初,我好怕,我怕你像初中那時候一樣不理我……”顧盼打心眼裏不想提這件事,她害怕當自己戳破這一切時,他們之間再度回到那種陌生人的關係。

她也竭力假裝忘記那段回憶,然而每當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她感覺到無形之中,似乎有一雙大手將她遠遠推開。她的心裏很空,完全沒有著落,恍惚間,又覺得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一直在指縫中遊弋,而她從來沒有實實在在地抓住過。

就好像一直活在過去的時間裏,在原地恍恍惚惚停留許多年。

他身上青鬆的香氣離她那麽近,顧盼伸手捂住心髒。

真不甘心啊!她在心裏輕聲喃喃。

陸嶼初的心裏像是被注入某種不知名的酸性**,他微微偏了偏頭,臉頰蹭到她的發絲,他的手不受控製地揉上她的發頂,手心傳來的溫度猶如盛夏時分被烘得鬆軟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