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陸嶼初他真的生氣了/

時間就像是教室外牆上緩慢攀緣的爬山虎,簇擁著蒼翠的新葉,老舊的根莖一點一點長出粗糙的外皮。日子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回過頭來卻又能夠看到痕跡。

今天是平安夜,女生之間流傳著一個關於平安夜的傳說:在平安夜前集齊24個一角硬幣去買“平安”果,然後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能夠得到真愛。

女生們總是熱衷於勤勤懇懇地去將浪漫的傳說統統實踐一遍,哪怕它們看起來那麽荒唐,但是她們虔誠得像是忠實的信徒。

顧盼當然不能免俗。

她站在走廊上,半張臉埋在高領白色毛衣裏,靠在欄杆上望向教室角落裏趴在桌上睡覺的陸嶼初,微微一錯眼就看到自己抽屜裏那顆用塑料紙包裹的紅色蘋果。

該怎麽給他呢?顧盼想著心裏就煩躁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袖口的小毛球。

“下雪啦!”

走廊上突然爆出的聲音像是一個指令,越來越多的人攀在走廊的欄杆上,擁擠在狹窄的走廊,朝天空仰望。

勒川是個少雪的地方,很多人都沒見過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的大片雪花,走廊上響起一片嘖嘖的讚歎聲。

顧盼像走廊上的許多人一樣,朝空中伸長了手臂。晃晃悠悠的雪花飄至她的掌心,她收回手掌,手心裏躺著的由一顆顆白色冰晶聚集在一起的雪片,很快就融化了。

顧盼多麽希望陸嶼初也看到這樣的美景,她回頭,陸嶼初還是安穩地伏在桌上。

入冬以來,陸嶼初徹底進入冬眠期,一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睡覺,即使沒有趴在桌上,也是迷迷瞪瞪眯著眼打盹,你和他說話,他要反應半天才會困倦地眯著眼給你答複,多半也是答非所問。

顧盼輕手輕腳地繞過凳子,站在他身邊,將頭埋在胳膊肘裏的陸嶼初臉上帶著紅。顧盼伸出食指慢慢地靠近,冰涼的指尖瞬間被他呼吸間潮濕的熱氣纏上,然後順著指間慢慢地爬上心髒。

鬼使神差地,顧盼彎下了腰,很容易就嗅到他身上好聞的青木香,還有一絲被他體溫烘幹的幹淨的洗衣粉味。

他安靜沉睡的模樣溫柔得就像落日的餘暉,顧盼聽到腦海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催促著自己——靠近一點,再近一點。

陸嶼初精致的側臉牢牢地映在顧盼的視網膜上,襯著外麵慢慢細密起來的雪花,美好得如同幻境。靠得這樣近,卻那麽不真實。

“陸嶼初……”她在心裏徘徊半晌,輕聲呢喃出他的名字。

如果陸嶼初此刻醒來,一定可以看見她嘴角足以將人溺斃的溫柔,還有她眼睛裏洶湧混沌的霧,底下是像海潮一樣湧動的歡喜。

“陸嶼初……”顧盼也不明白自己想做什麽,著魔般一遍一遍念著他的名字,“陸嶼初。”

像是在回應她的呼喚,陸嶼初的睫毛顫動,就像是蝴蝶扇動堅韌的翅膀,緩緩睜開。

顧盼一驚,還沒來得及等她動作,就看到他帶著倦意的茫然的眼,隨即是突如其來的一怔,然後受驚般一躍而起……

陸嶼初睜眼就看見近在咫尺的顧盼,確實有一瞬間的驚訝,躍起的那一下後腦不知道撞到了哪裏,還沒來得及痛呼出聲,就聽到眼前的顧盼一聲驚叫,抬頭,隻見她捂著下巴向後倒去,他本能地伸手去抓。

班上人多,課桌擺得滿滿當當,陸嶼初觸碰到顧盼的指尖,滿以為能拉住她,沒想到自己被地上的椅子絆到,站立不穩,整個人隨著顧盼倒下的方向壓了下去……

……

第一次牽他的手、第一次真實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像是夏日裏在樹蔭下透過指縫仰望太陽,斑駁的炫目光點不停隨著眼皮的開闔變換形狀,帶著樹木清香的、暖洋洋的光照在肌膚上,好像稍微收攏指尖就能夠把它們都握在手心裏。

顧盼還沒有來得及細細體味這感覺,就感覺嘴唇上一陣刺痛,有堅硬的東西磕在她牙齒上,疼得她閉上了眼睛。

他們卡在兩張桌子中間,老舊的桌子顯然承受不住兩個人的“兵荒馬亂”,帶著沉悶的“吱嘎”聲被推向一邊,桌麵上摞得整齊的書堆一歪,滑落下來砸在地上,灰塵四起。

等刺痛散開,顧盼感受到唇上柔軟的觸感,睜開眼睛,陸嶼初受驚過度的臉就這樣在自己的麵前無限放大。

兩個人都愣住了。

陸嶼初看著顧盼瞪大的不停收縮的瞳孔,率先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支起胳膊坐起來,撓著頭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他瞥見顧盼嘴角有一絲紅色沁出,剛準備道個歉,忽然一股強硬的力道將他從地麵上拉了起來。

回頭,是陶荏彥盛怒的臉。

陶荏彥在下雪的第一時間就往樓上跑,他突然有種想見顧盼的迫切衝動,還沒等想明白,已經幾個跨步來到顧盼班上的後門。

可是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生生止住了腳步:顧盼彎著腰凝視著睡覺的陸嶼初,那眼神是他從未看過的溫柔和歡喜,而下一秒隨著陸嶼初醒來,兩聲短促的驚呼後他們倆一起摔在了地上,等他跑過去時,正好看到陸嶼初壓在顧盼身上,他們嘴唇相觸……

陶荏彥像一頭暴怒的野獸,上前揪著陸嶼初的衣領將陸嶼初壓在教室後牆上,他拳頭緊握,指關節發出可怕的聲響,他咬牙切齒地罵著:“王八蛋!”

那些震怒都化成了力量,一拳打在陸嶼初的臉頰上。

“啊——”

教室裏響起的尖叫聲,將還在愣怔中的顧盼驚醒,她迅速爬起來,就看到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

她跑過去,試圖將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拉開:“住手!”

他們倆誰都沒有理她,當顧盼再一次不知被他們中的誰推開時,才意識到男女之間力量上的差距,更別提現在她麵對的是被氣憤和衝動衝昏頭的兩個少年。

“王八蛋,王八蛋……陸嶼初你真是該死!”陶荏彥口不擇言地咒罵。陸嶼初一直冷著臉,咬肌處繃得緊緊的,兩個人你來我往互不相容。

顧盼大口地喘著氣,瞥見身邊圍觀的男生,立刻喊:“看什麽看!趕緊把他們拉開!”

上去好幾個男生才終於分開纏鬥中的兩人,被拉扯開的陶荏彥還不停地向前踹試圖掙紮開,同時恐嚇兩個架住他胳膊的人:“給老子鬆開沒聽見嗎?”

“你想幹什麽?”顧盼擋在陶荏彥麵前,怒視著他。一言不合就開打,他是被凍瘋了嗎?!

陶荏彥停止掙紮,眼神帶著火盯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顧盼,胸膛隨著粗重的呼吸劇烈起伏。

“你給我出來!”顧盼一把揪住他的手腕將他拖出教室。

陶荏彥一邊隨著顧盼的拉扯踉踉蹌蹌地走,一邊伸手指著陸嶼初:“小子,你給我等著!”

樓梯拐角,三三兩兩的學生都下意識地避開了這個角落。

顧盼一直強壓著的情緒一觸即發:“陶荏彥你是不是有病啊?專門跑我教室打架?爽嗎?威風嗎?”

“對!我是有病!”陶荏彥喘著粗氣站在牆角,像一頭困獸一樣來回踱步,“我就是看那小子不爽怎麽了?”

“你真是……幼不幼稚啊?”顧盼簡直要氣瘋了。

“你到底看上那小子什麽了?要什麽沒什麽,打起架來也跟個軟蛋一樣……”陶荏彥一直知道顧盼喜歡陸嶼初,他也知道一直都是顧盼一頭熱,但是剛才教室裏那一幕不斷在腦海裏回放提醒他,好像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改變了,而這種變化令他想想都心驚。

顧盼瞥了眼用拇指用力揉著下頜的陶荏彥,她記得剛才他的下頜被陸嶼初打了一拳,估計現在又是在死鴨子嘴硬。

陶荏彥當作沒看見她的白眼,“嘖”一聲後扳過顧盼的肩膀:“你清醒一點!何必上趕著去討好那小子?他根本就不喜歡你,你百般討好,他也沒放在眼裏!你怎麽就吊死在這棵樹上不肯下來呢?明知道前頭是個死胡同,幹嗎非往裏頭撞啊?他到底哪點好啊?你告訴我啊!我到底……”

顧盼被他一口一個不喜歡吼得心涼,不等他說完,麵色一冷一把甩開他的手:“你有病啊!我喜歡誰是我的事,我上趕著對誰好、他領不領情礙不著任何人,我就願意在他這棵樹上吊死,除非他陸嶼初開口讓我滾下去,否則誰都別想把我掰扯下來!”她喘了喘氣,迎著陶荏彥略傷痛的目光,繼續道,“我很感謝你這些年護著我,但是你真管得太多了。”

她眼睛裏有一種像海岸礁石一般頑固的堅持,陶荏彥居高臨下地看著,竟然就這樣失了神。

直到顧盼轉身離開,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背影消失的地方,一隻手恨恨捶向牆壁。

教室的角落一片狼藉,駱淼望了望教室後頭,自顧盼和陶荏彥拉拉扯扯離開後,原本以為鬧劇已經平息的人,都被陸嶼初踹倒桌子的巨大聲響嚇了一跳。

駱淼從高一就和陸嶼初在同一個班,在她印象裏,陸嶼初吊兒郎當、玩世不恭,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挑起嘴角和眉梢輕飄飄懶洋洋的樣子,這種不羈讓一眾小女生癡迷,但是也惹怒了不少看不慣他這樣吊兒郎當的老師。而現在,他雙手抱頭坐在顧盼的座位上,瘦削卻寬闊的肩胛骨高高聳起,看不到表情。

一陣靜默後,他彎下腰把顧盼的課桌扶起來,桌子裏的蘋果跟著骨碌碌滾動。他蹲在地上機械地撿起散落的書本,動作緩慢地拍去上麵的灰塵。

顧盼回到教室的時候,陸嶼初已經趴回了自己的課桌。她徑直走過去,陸嶼初的同桌非常識相地起來,然後坐在了顧盼的座位上。

陸嶼初頭埋在胳膊肘裏,他感覺到同桌的動靜,但是他懶得計較,他現在需要弄清楚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是怎麽回事。

“陸嶼初?”

顧盼很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他,她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晰,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首音樂裏朗朗上口的一截音軌。陸嶼初緊繃著的眉角忽然就鬆開了。

他感覺到一雙手輕輕地推了推自己的肩膀,陸嶼初不想理會,但是腦袋卻慢慢地轉了過去。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顧盼能夠通過他的表情猜測他的情緒,而現在,她仔細地看清楚了——陸嶼初他真的生氣了。

在她的印象裏,陸嶼初真的生氣隻有兩次:一次是她小時候被人欺負,他幫她出頭;一次是初中莫名其妙和她劃清界限之前……

每一次他的表情就像現在這樣,冷著臉,沒有一絲溫度地看著你,刀子般的眼神筆直從你的眼睛紮進你的心髒……

雖然顧盼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但是真遇到這樣的陸嶼初,她還是很害怕的,雖然前一次他生氣她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也一直沒敢再問,這一次又是為什麽呢?和陶荏彥打架沒占便宜?因為她不小心親到了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瞬間心跳不止。

“對不起……”

“為什麽對不起?”他扭過頭去,不想承認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其實他心裏十分難受,聽到她道歉,讓他生出一種不如再和陶荏彥打一架的衝動;更難受的是,他在她道歉的那一瞬,腦海裏不能自已地猜測,她是在替陶荏彥道歉嗎?

就在他的胡思亂想朝著越來越離譜的方向展開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因為看到他扭頭抗拒的動作,顧盼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

為什麽道歉?顧盼也不知道為什麽。

“為了你不開心的事情……所有……你不開心的事情。”她說得猶豫而又鄭重。

很神奇的是,陸嶼初心上那片烏雲,在這一瞬逐漸雲開霧散。

看著顧盼被歉疚還有難過憋得像便秘一樣的臉,陸嶼初在心裏搖頭歎氣拿她沒辦法。

“你不用道歉,不關你的事。”的確,確實不算她的過錯。

“哦。”隔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視線落在他嘴角的烏青,“你疼嗎?”

陸嶼初抬手摸摸嘴角,搖了搖頭,顧盼這時候注意到他的手背關節處有好幾處擦破了皮,她本能地伸手捉住他的手。

顧盼的手很涼,涼得陸嶼初一縮,好在顧盼沒有計較,旋身就在陸嶼初的書包裏翻找起來。她記得陸嶼初書包裏一直有一個醫藥包,在好幾次她打架受傷之後,他會將各種藥砸在她桌麵上。

果然,顧盼摸出一瓶碘酒一把棉簽,陸嶼初老實地把右手伸過去。

黃棕色的**在手背上暈開,顧盼低下頭輕輕吹幹。陸嶼初感覺有些癢,好笑地看著她的發頂,大概是垂落的發絲撓到了她的臉,她用空出來的手把臉頰旁的碎發別到耳後,側臉一下就清晰起來。

陸嶼初定定地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微翹的睫毛,秀氣的鼻梁挺直成一個好看的弧度,還有因為吹氣微微嘟起來的淡粉色的唇,唇角的一處還微微發紅發腫……

就在不久之前,他不小心親在她那裏。那個意外的卻讓他心悸的吻,帶著點鐵鏽的甜鹹。

那些因為陶荏彥的插入而被打亂的尷尬情緒又翩然造訪,陸嶼初左手攥拳不自覺地靠近嘴邊,那裏似乎還留存著微涼的柔軟的觸感,心跳忽然就亂了。

他在心底無聲地叫著一個名字:顧盼……

就像是佇立在森林中的白色教堂裏又傳出的禮讚,陸嶼初此刻心底不自覺泛起溫柔的漣漪,霎時柔軟得一塌糊塗。

已是下午,顧盼愁苦著一張臉,恨恨地瞪著陸嶼初的桌肚。陸嶼初剛剛被人叫去了辦公室,所以顧盼隻要隨意一瞟,就能看見他的桌肚裏有包裝得花裏胡哨的蘋果。

這才一個中午,就有沒眼色的人想要乘虛而入?顧盼恨恨地想,她的蘋果還沒送呢!憑什麽容許被別人捷足先登!

身隨意動,顧盼從座位上站起來,隔著自己的課桌就去掏他桌肚裏的蘋果。

1個、2個、3個……

靠在牆上盯著一桌的蘋果一個個數過去,顧盼又有些發愁——該怎麽處理這些蘋果呢?

她手指在桌麵上一下一下地開始算計起來,眼神往同桌身上瞥去。她這個同桌從剛才自己掏蘋果的時候就一直在這裏,萬一讓他給捅出去她“偷”蘋果的事……

她敲了敲同桌的桌麵,努努嘴:“挑一個。”

她說話實在是平靜又溫和,但是同桌誠惶誠恐的反應的確讓顧盼有些摸不著頭腦。

看到他老老實實拿了個離他最近的蘋果,顧盼滿意極了,壓低聲音恐嚇:“蘋果也拿了,說出去你就完了。”

等顧盼拎著一手蘋果散財童子一樣把蘋果分給荊楚婕她們後,回到教室遠遠地就看到自己桌麵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個蘋果。

陸嶼初的座位上還是空的。

“陸嶼初還沒回來?”她問同桌。

同桌撥浪鼓似的搖頭,顧盼心底有些小失落。

“這誰放的?”她指著蘋果問,同桌繼續搖頭。

顧盼拿起蘋果端詳,抬起頭向四周望去,她的視線迅速地捕捉到教室前頭倉皇轉頭的背影,駱淼?她疑惑地向那個繃緊脊背的女生走去。

“這是你放我桌上的?”

駱淼本就漲紅的臉在聽到顧盼的問話後更是紅得厲害,她雙手局促地緊緊絞在一起。

顧盼看她緊張的樣子,以為她是不好意思,笑了笑從校服口袋裏摸出一個蘋果遞給她。

駱淼不明所以地抬頭看顧盼,顧盼揚了揚手,手裏握著的是剛才擺在桌上的蘋果:“謝啦。平安夜快樂。”

駱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往教室後頭走去的背影,想起剛才達霖鬼鬼祟祟將蘋果擺在她的桌上,不小心放歪了還鄭重其事擺正的場景。

也隻有顧盼這樣的女生,才值得被那麽好的人喜歡吧,而自己……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臃腫笨重的身材,眼神裏閃閃爍爍的光彩一瞬間偃旗息鼓。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可恥的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