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爛桃花

不多時,三人趕到了泥魚鎮。蓐收的羅盤反應更加激烈,晃動不停,可見桃花靈魔就潛伏在這鎮子裏。

鎮子入口處立著一塊髒兮兮的石碑,看上去十分不起眼,隻是每個車隊走到那石碑前,車主人都要下車,對著那石碑拜一拜。雲渦心生好奇,走上前,將石碑上麵的泥痕抹去,赫然看到“花鎮”兩個大字。

“花鎮?這裏不是泥魚鎮嗎?”雲渦覺得其中必有古怪。她抽了抽鼻子,嗅到空氣中確實彌漫著一股甜香。再放眼望去,那鎮子上方蒙著一層紅紅粉粉的輕雲,應該是花樹成簇,百花盛放的緣故。若是按照這個道理來論,這個鎮子還真的該叫花鎮。

景宸道:“《怪誌》有講過花鎮的故事,沒想到今日到了這裏。”

蓐收看他一眼,問道:“那這可有什麽典故沒有?為什麽好好的鎮子,要改掉名字?”

“花鎮,顧名思義,鎮子上花樹繁多,人人愛花成癡,各家各戶裏寧願不辟菜園,也要壘起花圃。時間一長,就出了問題,居然有人瘋狂到開始供奉花卉,以花卉為神靈。於是,這個鎮子就出了花邪靈。”

“花邪靈?沒聽過。”雲渦搖頭。

蓐收了然一笑:“我倒是聽說過,這也不是什麽級別高深的靈怪,而是人們的愛花之心太過旺盛,到了一種走火入魔的境地後,隻要加以供奉,就會養出花邪靈。花邪靈說白了,就是來自於凡人的欲念。”

景宸點頭道:“不錯。花邪靈出現後,為非作歹,吸了不少人的魂魄去。後來出現了一位高人,毀掉了供奉的廟宇,並教育當地的人們適可而止,不要過分愛花。這個鎮子從此也改名為泥魚鎮。”

雲渦若有所思:“可是‘泥魚’這個名字,很不吉利為什麽要叫泥魚?”

魚類原本生於水,長於水,依附水而活,但如果是一條泥巴做的魚,在水裏就隻有隕滅的命運。

旁邊有商隊經過,聽到他們的談話,插嘴一句道:“你們不知道了吧,這是一種法術。”

“法術?”

“這裏的人容易走火入魔,所以那位高人就布下泥魚陣法,讓這鎮子裏的人所生出的癡心都像泥魚一樣,很快就消散於無形!可是有傳言說,這個泥魚陣有問題!”

那商隊裏的漢子黑頭黑臉,兩眼閃著八卦的精神。雲渦趁著這股熱度,忙問:“這位大哥,你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嗎?”

漢子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姑娘,你想想,癡心全部消解,那麽連帶著夫妻、父母、兄弟之間的情意也都會消解掉!在這裏生活的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要不是這裏是走貨船的必經之地,我看啊,早就沒人肯來這個鬼地方了!”

雲渦震驚,喃喃自語地道:“原來是這樣。”

天下陣法,都是散仙自行研究出的陣局,總有各種各樣的紕漏。泥魚陣消除凡人的癡念,結果導致人人冷漠無情,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商隊繼續前行,轉眼就入了鎮子。蓐收眯了眯眼睛,眼中笑意森然:“越來越有意思了。”

“桃花靈魔在花鎮,肯定會有一番作為,咱們一定不能打草驚蛇。”景宸打量了一下蓐收,“神君大人,你太高調了。”

“高調?”蓐收冷笑,“我都舍了天衣。”

言下之意,這已經是他最低調的時刻了。

雲渦認真地打量了下蓐收,心裏默默地劃了個小叉。

她和景宸的穿戴都是普通百姓的棉麻服飾,色彩也選擇了最不起眼的青色和鳶色,可是蓐收的穿戴就十分不同了。他頭戴紫金冠,冠上一顆白玉溫潤透澤,衣飾更是不用說,帶著江水暗紋的月白錦袍,領襟袖口皆用金線繡作,腰中再掛著一塊梅花玉牌,整個人惹眼無比。

“殿下,你這身打扮確實太引人注意了。”雲渦一邊說,一邊不滿地看了那張臉一眼。那張臉,也太過豐神俊朗了。

蓐收提步就往鎮子入口走去,扔下一句話:“我就這打扮,你們有意見就忍著。”

雲渦翻了個白眼,氣呼呼地跟上去。如果她是桃花靈魔,想不注意到這樣一個人都難。

泥魚鎮雖說是鎮子,但是因為商貿發達,所以沿街商販攤貨熱鬧非凡。雲渦原本一心想著對付桃花靈魔的對策,可還是被這凡間的繁華吸去了三分注意力。她留意到路邊有雜耍團在表演,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是一個木製的圓形高台,上麵搭起華麗的紗質頂蓋,垂下的絲絛在微風中飄揚搖擺。美豔絕倫的胡姬穿著性感的舞衣,正在高台中央飛旋起舞,腰中銀色的小亮片發出悅耳的聲音。

尤其是她的肚臍附近,因為沒有衣料的遮擋,露出白花花的細嫩腰肢,舞動起來更是勾人魂魄。

“好!好!”圍觀的路人紛紛將鋼鏰扔到高台之上。

雲渦駐足,側目看了眼蓐收,他正煞有興趣地觀舞。果然,食色性也,九天之上的神君偶爾也逃不開美色,雲渦在心裏默默鄙視了一下。

再偷偷看景宸一眼,他麵上波瀾不驚,雙目如深潭般平靜,估計看到胡姬的腰肢,也感覺不過比一塊豬肉皮白上那麽一點罷了。

舞台上的胡姬,忽然停住舞步,抽搐了一下。之後她那雙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牢牢地看著景宸。

雲渦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默默地從百寶袋中摸出傲來劍。如果這胡姬有問題,她就……

還沒等她想完一個念頭,胡姬就從高台上撲了下來,一把將景宸抱住,泫然欲泣地道:“這位公子,奴家願意跟你走!”

景宸千算萬算,沒想到她會來這麽一出,一把將胡姬推開,怒道:“姑娘,請自重!”

胡姬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景宸的大腿:“我對公子一見鍾情,此生願跟隨左右,無論生死也不離不棄!願公子發一點善心,留我陪伴左右。”

景宸想將她踢開,但終究不忍傷了她,於是那胡姬像牛皮糖般粘在他的腿上。雜耍團的班主從高台邊上下來,怒道:“你們是幹什麽的,竟然想用妖術拐走我的舞女?”

雲渦上前一步:“說話客氣點!明明是她先湊上來的!”

班主轉而看向蓐收:“你們是同行的吧?那你給評評理,你的人勾引我的舞女,怎麽辦?”

蓐收麵上帶著一縷笑意,聲音清朗:“好辦,兩個辦法。”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我出錢把你的胡姬給買了。”

胡姬趕緊點頭,表示讚同。

他再伸出一根手指:“二,我們把這位俊俏小哥留下來。”

胡姬喜極而泣,點頭幅度比剛才更甚。

蓐收一副得逞的表情,道:“那就這樣說定了。班主,從現在開始,這個俊俏小哥就是你的人了,以後你想怎麽差遣就怎麽差遣。”

班主看蓐收一身華服,還以為他是雲渦和景宸的主人,聞言一喜:“那妥當了!我收了他,你可得守信,不得再來討要。”

“那是自然,我一言九鼎,絕不反悔。”蓐收轉而看向雲渦,語氣溫然,“這件事就這麽定了,我們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先行一步吧。”

雲渦目瞪口呆:“你,你講不講理,師兄怎麽可能就這樣留下來?師兄,我們走。”

那胡姬一把將雲渦推開:“你別碰我的公子!”

她指甲本就尖利,瞬間在雲渦手背上留下幾道血紅的抓痕。雲渦疼得眉心一皺,連忙捂住傷口。

景宸眸中燃起怒火,默念了兩句咒決,那胡姬便猛然放開他的腿:“好燙!”說話間,她的手臂上泛起一片紅潮,似是被熱水燙過。

趁這個功夫,景宸快步離開人群。雲渦惡狠狠地瞪了蓐收一眼,跟了上去。身後傳來胡姬的喊叫聲和班主的咒罵聲,不過並沒有人追來。

走到一處相對偏僻的胡同裏,景宸才停住腳步。蓐收冷聲道:“你方才用了仙術?”

“沒有,身體能隨著我的意念變燙,這是我從幼年就具備的。”景宸垂下眼眸。

雲渦忙打圓場:“沒有使用仙術,就不會驚動桃花靈魔。不過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咱們還是先找個住的地方,商量下怎麽引出靈魔為妙。”

景宸正欲附和,胡同深處卻忽然傳來了“篤篤篤”的聲音。那聲音猛然出現,在這寂靜的環境中尤顯突兀。

雲渦莫名覺得緊張,右手摸上傲來劍的劍柄。她用眼角餘光看了眼蓐收,發現他沒事人兒一樣,眸中帶笑,悠悠地望向胡同深處。

片刻,那篤篤聲停了,接著響起一陣咳嗽聲。

一名頭發花白的龍鍾老太從胡同拐角處出現,拄著拐杖,晃悠悠地走過來。雲渦掃了一眼蓐收手中的羅盤,上麵的指針十分平靜,才漸漸放心。既然羅盤沒有反應,那這位老太肯定不是歹類。

胡同狹窄,雲渦自覺側身,好讓老太順利通過。那老太顫巍巍地走到景宸跟前,抬眼看了他一眼,忽然周身一震,麵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表情。

雲渦發現,老太的表情和方才那胡姬有些類似。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老太已經撲到景宸的懷裏,咧開了滿是缺牙的嘴。“這位俊俏郎君,還未婚配吧?”

蓐收看熱鬧不嫌棄事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景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將那老太往外推去:“這位長輩,我不認識你,你別**……哎你放手!”

老太滿眼冒紅心,死死抓住他的袍袖:“既然尚未婚配,那不如就留在我家,我們做一對如意鴛鴦,怎麽樣?”

景宸嫌棄地推開她幹枯的手,又不能使用仙術,尷尬萬分。雲渦輕咳一聲,指著蓐收,對老太道:“你別急,那邊還有個更俊的呢!”

“不,我就要這一個!”老太已經陷入了狂熱的境地。

蓐收冷眼旁觀,向兩人擺了擺手,就往胡同外走去。景宸無奈,用意念將身體變燙,那老太被燙得暗叫一聲,連連往後退去。雲渦趁此機會,忙和景宸往胡同外逃去。

好在那老太腿腳不方便,追不上來。饒是如此,還是讓雲渦心生寒意。

這些事,也太蹊蹺了。

“這其中必然有古怪!”雲渦邊跑邊喊。景宸生得是不錯,可再賞心悅目,也沒有如今這般誇張。

蓐收哼了一聲,道:“當然有古怪,放著我這樣的不垂涎,反而退而求其次,這若是正常,天下還有天理嗎!”

景宸乜斜他一眼,冷道:“恐怕在別人眼中,你才是次等的那個。”

兩人一言不合,言語中夾槍帶棒,幾乎下一刻就要互毆對方。雲渦適時插進兩人中間,咆哮道:“都給我閉嘴!”

事情都發展到這種地步了,居然還有心思吵架。雲渦恨鐵不成鋼地一指胡同門口的客棧:“先住店!”

眼下,也隻有先找一處清淨地,查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再斟酌行事了。桃花靈魔就在這泥魚鎮上,一個細節都馬虎不得。

客棧很是規整,飯廳裏放置著數張飯桌條凳,兩三名食客在角落裏喝酒吃菜。飯廳的中間位置,一排木質樓梯直通往二樓,樓上一圈客房。

熱情的店小二迎上來:“幾位客官,是住店還是吃飯?”

“先住店,再吃飯。”蓐收剪短地回答,從袖中掏出一枚銀錠子,扔到店小二手裏。店小二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好嘞,客官樓上請——”

雲渦一邊上樓,一邊問店小二:“對了,我們要開兩間客房。”

話音剛落,走在前頭的蓐收便駐足,回頭問道:“兩間?”

“對,你和師兄住一間,我住一間。”

蓐收冷笑,斜了景宸一眼:“誰要和他住一間。店小二,開三間!”

“哎呦,這可難了!”店小二麵有難色,“我這店裏隻剩下兩間空房了,要不然你們就將就一下,擠擠?”

“誰要擠?就算擠擠也要看對象的好嗎?反正我不跟他住一間房!”蓐收不肯退讓。

景宸原本低著頭上樓,聞言勃然色變,忍無可忍地抬頭道:“蓐收,你別欺人太甚!你以為我想跟你擠嗎?”

他這一抬頭,店小二立即看清了他的臉,頓時嘴角抽搐,兩眼發直。雲渦心道不好,一種可怕的念頭浮上腦海。

景宸不會是……男女都通吃吧?

“公子!”店小二揪住肩膀上的白毛巾,激動得難以抑製,“這位俊俏公子,我……”

“你看上他了?”蓐收不等店小二說完,搶白問道。店小二懵圈半晌,怔愣地看著蓐收猛點頭。

“你想和他比翼雙飛永結連理,我沒說錯吧?”蓐收又問。店小二涕淚橫流,嚎叫道:“知音啊!”

那個“啊”字的尾音還未拖完,一記狠拳就砸在店小二的鼻子上!店小二雙眼的眼珠子亂轉,麵條一般地癱在樓梯上。景宸收回冒著青筋的手,一字一句地道:“胡說八道!”

蓐收將手蜷起,掩唇而笑:“人家可是一片癡心,你都不聽人家說完?”

景宸氣急敗壞,吼道:“笑什麽笑!再胡說,我這拳頭可不認人!”

“幹什麽幹什麽!我做的可是正經生意,來搗亂我可是要報官的!”店主聽到動靜,以為有人鬧事,大步往樓梯這邊走過來。他約莫四十來歲,三角眼,兩撇胡,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商人的精明。

在看到景宸之後,三角眼變成了小圓眼,兩撇胡往上豎了起來。雲渦不用猜也知道,店主對景宸驚為天人了。

果然,那雙三角眼裏柔情似水,店主向景宸羞赧地道:“公子……”

景宸被他麻酥酥的眼神一激,幾拳揍過去,將店主打翻在地。他氣衝衝地往外走,雲渦忙跟上前去。

蓐收看到飯廳裏食客手邊放著一頂帷帽,上前將帽子拿了,二話不說,留下一錠銀子。食客們被搶了帽子,原本漲紅臉要發怒,一看到銀子頓時消了氣,隻顧著用牙齒咬銀子。

客棧外,景宸步履匆匆,低頭走路。雲渦追上去:“師兄,等等我!”

“我估計中了古怪邪術,你還是離我遠點。畢竟,你還要找桃花靈魔的下落。”景宸低聲對她道,眸中充滿陰鷙。

雲渦心裏難過,不知該如何作答。眼前驀然一晃,一襲黑紗落下,原來竟是蓐收走上前來,將那頂帷帽戴在景宸頭上。景宸猛然抬頭,銳利目光從黑紗背後直直射向蓐收。

蓐收波瀾不驚,閑閑地道:“怎麽,心裏恨透了我,不想受我任何恩惠?那你把這帽子脫下來啊,看看這大街上追著要嫁你的人會不會排成長龍?”

景宸僵持片刻,終於接受了這頂黑紗帷帽,悶聲就往前走。雲渦小心翼翼地跟上,生怕哪句不和,再惹起事端。

就這樣一路行,一路找,最後三人挑了一處毫不起眼的客棧,開了三間上等房。一進客房,景宸便將黑紗帷帽脫下,隨手扔到一旁。蓐收也沒閑著,從袖中掏出四張金符,往四麵牆上貼上,才穩穩在桌旁坐下。

雲渦看那金符,上麵的文字皆是自己沒見過的,好奇問:“這是什麽咒決?殿下,你不怕使用咒術,驚動桃花靈魔?”

“這是我早就寫好了的金符,貼在牆壁四麵,就能阻止仙氣外泄。嗬,我就是怕遇到如今這種情況,連底細都摸不得,完全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蓐收鬆了鬆手腕袖口,“你現在可以使用仙術了。”

雲渦不敢全信:“現在使用仙術,一絲兒都不會外泄?”

“你不信?”蓐收伸手就去揭那金符,“那就不給你用了。”

“別,我信,我用!”雲渦知道這位上神大人不好惹,忙好言好語地道,“還請神君給看看,我師兄這是中了什麽邪術?”

蓐收將神息解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景宸一番,輕輕哼笑:“有意思,有點意思。”

“什麽意思?”雲渦一頭霧水。

景宸咬牙切齒地道:“你要是看出點什麽,就快說!”

“我是笑你,什麽時候做媒做到自己身上了?”蓐收盯著景宸的手腕,“這可不簡單啊。”

雲渦忙解了自己的神息,往景宸手腕上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在他的手腕上,一圈紅線鮮豔若血!

姻緣絲?

動情絲?

“這是爛桃花絲。”蓐收出言解釋。

聽到爛桃花絲四個字,雲渦的腦袋懵了一懵。

這世上有仙媒,也有魔媒。魔媒和仙媒不同,仙媒用姻緣絲為凡人結下姻緣,而魔媒則喜歡玩弄世人,沒事幹就在凡人的手腕上纏上爛桃花絲。被纏了爛桃花絲的凡人,會惹上一身爛桃花,愛上他的人沒一個靠譜的。

這也是為什麽胡姬、老太、店小二以及店主,在看到景宸的一瞬間就愛上他的緣故。

景宸全然明白,目光猶如雷電般銳利:“可是,我全然不記得在哪裏中過這種魔道!”

蓐收搖著扇子,氣度悠然地道:“那就從最近一樁事想想吧。”

雲渦腦中頓時出現了一個人的名字:月錦!

記得在忘川河邊,月錦曾經對她說過,景宸如此冒犯我,我也以牙還牙,給了他一點教訓。

當時她還以為不過是說說而已,沒想到月錦竟然真的在景宸的手腕上纏了爛桃花絲。

是了,月錦曾經為桃花靈魔所用。靈魔自然會給她一些魔物來防身,月錦趁景宸在月老觀裏抓住她手腕之際,偷偷將爛桃花絲纏上景宸,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月錦已經投胎轉世,如今要往那裏尋她呢?

“不管這是什麽時候中的魔道,都想個辦法破掉才行。”景宸望向雲渦,決然道:“師妹,把斷情剪拿出來!”

“可是……”

“別猶豫了,就算拆皮斷骨,我也認了!”

雲渦緩緩從百寶袋裏掏出斷情剪:“師兄,你忍著點。”那根爛桃花絲已經嵌入皮肉,要想剪斷,必然破肉流血。

景宸將手腕一伸,示意她下手。雲渦狠了狠心,將斷情剪用力一戳,待刺入皮肉後對著那根爛桃花絲用力一剪!

也許太過痛楚,景宸麵色煞白,額頭上流下豆大的汗珠兒。雲渦忙用手帕去捂他的手腕:“師兄,感覺怎麽樣?”

景宸沒說話,將斷情剪搶過來,對著爛桃花絲的其他位置又剪了幾下。不多時,他手腕上已經沒有幾塊好肉,鮮血將他的衣擺染出嫣紅的一片。

蓐收在旁邊目睹這一切,搖著扇子,麵上雲淡風輕,仿佛一切都事不關己。他慢悠悠地道:“有人來了。”

雲渦悚然往外看去,隻見薄而白的窗戶紙上透出一個輕盈的身影,陣陣香風從門縫裏透過來,接著嫵媚的聲音響起:“客官,需要奴家伺候嗎?”

據說泥魚鎮來往客商較多,漸成豪放風氣,時常有美妓親自去客棧敲門,與客商風流一夜,賺取銀錢若幹。景宸不用想,也明白對方是幹什麽的,當下便冷道:“滾。”

“哎,這麽不憐香惜玉。”蓐收將扇子一把收起,“不如你把她放進來,正好試試這爛桃花絲還起不起作用。”

雲渦想了想,是這麽回事,看向景宸。景宸微微點頭:“大不了等會兒,再把她轟出去得了。”

蓐收一伸手,四張金符嗖地回到他的手心。他將金符收好,才道:“自己推門進來吧。”

美妓在門外嬌滴滴地道:“是。”

房門吱嘎一聲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一名窈窕嫵媚的女子,肉皮兒白裏透紅,嫩得能掐出水來。她用一雙水汪汪將屋內三人打量了一番,羞紅了臉道:“怎麽還有一個女客呢?”

“別管她,隻管我們。”蓐收麵色溫然,像極了一個風月常客。他本就生得極俊,如今比景宸穿戴更加清貴,言談舉止帶著那股優雅風流,更是讓人麵熱心跳。美妓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徑直往蓐收那邊走。

景宸倒是鬆了口氣,美妓對他熟視無睹,看來斷情剪已經破解了爛桃花絲。

不料,那美妓隻是往他那邊一掃,就頓時瞪圓了眼睛,接著嘴角抽搐了幾下。雲渦心頭一沉,想要擋在景宸麵前,已經來不及。那美妓拋下蓐收,直直走向景宸,一把撥開雲渦,直勾勾地盯著他。

景宸冷冷地和她對視。

“師兄!”雲渦在旁邊幹著急。景宸倒是冷靜下來,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呷了口,才道:“雲渦,道心若是穩了,那無論她說什麽,我都無動於衷。我且看她能奈我何!”

雲渦這才想起,他們一路隻顧得躲避這些爛桃花,還不知道這些人是一時中了魔障,還是徹底魔障入心。正好這客房清淨,可以檢驗下這爛桃花的效力。

那美妓淚盈盈的,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段腸衣,往旁邊一丟,道:“我料得公子金槍威武,這腸衣算是用不上,索性就不用這東西避子,我給公子生孩子!”

景宸正在喝茶,聞言一口茶水噴了那美妓一臉。美妓陶醉地閉上眼睛:“望公子賜我甘霖如斯……”

這可比胡姬他們說的話還要重口味,雲渦登時紅了臉。景宸咬牙切齒地落下了一個手刀,堪堪砸在美妓的後頸。她低聲痛呼一聲,來不及掙紮什麽,就軟軟地倒在地上。

蓐收努力止笑,然而實在是憋不住,於是仰頭哈哈大笑:“現在你們知道了吧?斷情剪是仙物,仙魔兩立,是對付不了爛桃花絲這些魔物的!”

“你早就知道!”景宸霍然站起,“那我剪爛桃花絲的時候,你不提醒我!”

蓐收不緊不慢:“說什麽呢?說得我好似事事給你下絆子,我用得著嗎?再說了,你也該吃吃苦頭。靈魔雖然可惡,但也不是完全不講理!你不惹毛了靈魔,她能給你下爛桃花絲?”

雲渦無語,想要反駁卻不知從何駁起。回想當日情形,確實是景宸無情失禮在先,惹惱了月錦,才中了爛桃花絲這麽個棘手玩意兒。

蓐收不忘插刀:“還有,你方才還說什麽‘道心’,結果幾句葷話就把你放倒了,你這叫做道心穩固?”

景宸神色立僵,半晌才道:“那如今可有破解的辦法?”

蓐收一攤手:“隻有先找到桃花靈魔,興許能逼出什麽魔物,將你這爛桃花絲給解了。但是你這招蜂引蝶的,桃花靈魔早就能察覺到我們的行蹤。”

“你這是要把我拋下?”

“也不是不可以。”蓐收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景宸硬道:“拋下我可以,但是你這人陰毒狡詐,雲渦單純,我不放心雲渦和你同行。”

蓐收聽了,絲毫沒有動怒的意思,反倒悠然道:“那這樣,你可以跟著我們,但是得把這條手臂給砍了,爛桃花絲自然就破解無效了。”

雲渦在旁邊聽得動了氣:“蓐收殿下,我敬你是位上神,你怎麽能出這樣的餿主意?”

景宸也道:“殿下這是想報私仇,算計我呢!”

蓐收靜靜地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自己,不急不躁地聽著,五根手指輪流在桌子上敲打,發出好聽的咚咚聲。等兩人說夠了,他才問:“沒有了?”

“沒了。”雲渦沒好氣地道。

“既然沒什麽可說的,那我就說了。”蓐收眼中戾氣突顯,“有一句話你們說得挺對的,我這個人就是陰狠狡詐。”

語畢,整個房間突然陷入黑暗。

雲渦忙去扯景宸的衣袖,哪裏還扯得到。房中猶如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力強大,她整個人都搖搖欲之,不知身處何處。周遭僅餘下一線光亮,從頭頂落下,恰好將她籠罩其中。

她飛快地往周圍掃視,隻見這個幽暗空間的四麵都有金字顯現,就是蓐收之前貼上的那四張金符上的文字。

這是符後咒,即是說,原符的咒力太過強大,即便被揭下,仍然會有咒文留在原地。

“蓐收,你在玩什麽鬼把戲!”雲渦大喊,“師兄呢?快讓我出去!”

半晌,蓐收的聲音才從頭頂幽幽傳來,那聲音仿佛是隔了千山萬水,也仿佛是來自幽冷的地下:“什麽把戲,剛才不都告訴你了麽。”

“什麽?”雲渦渾身發冷。

“把他的手臂砍了啊……”他吃吃地笑起來,如夜桀般陰冷,“不這樣,怎麽能去找桃花靈魔。”

雲渦聽得膽戰心驚,當下便怒道:“你敢!”

說完她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他是戰神,是萬人斃命於前而不眨眼的殘忍上神,豈會被她這兩個字嚇破膽子?

來不及思索仔細,雲渦將一根手指伸到嘴中,使勁咬破,蹲在地上寫起了咒文。以血寫咒,這是拚上了自己所有的修為,一旦失敗,將萬劫不複。

如果不出她所料,蓐收給她設的是一個禁錮符,仙力不外泄,能圈禁符陣內所指的人和物。

剛寫完一行咒文,雲渦就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這是血咒起了效力,將她的身形化為無影,蓐收的禁錮咒文自然就對她無效了。

跳脫到符陣之外,雲渦也能看清周圍的景象了。她還在客棧房中,那名美妓仍躺在地上無知無覺,隻是房中的蠟燭徹底熄了,一縷月光從牆壁上方的小窗裏投入。

說來也奇怪,禁錮咒文擋得住仙氣,擋不住月光。方才籠罩在她身上的,就是這縷月光。

雲渦往那小窗上一躍,蹬開窗扇,跳出客棧,沐浴在月光之下。此時已是深夜,藍黑色濃霧彌漫四周,讓這個夜晚尤顯清冷。整個泥魚鎮黑燈瞎火,陷入死寂。

走在夜路上,客棧外的大街小巷裏空無一人,應是已經到了宵禁。雲渦心道不好,符陣裏時辰比外頭要慢很多,現在外間過了好幾個時辰,也不知道景宸現在怎樣了。

她往四周張望,不見蓐收和景宸的身影。雲渦心頭發焦,運起輕功躍上房頂,正在思索用什麽法子引出蓐收,忽見遠處的高塔之上,一道白衣身影傲然而立。

這般高調,不是蓐收還能有誰?

雲渦忙向那白衣身影奔去,敏捷地屋頂上躍起奔跳。不多時,她到了近前,才恍覺那是一處高塔,蓐收站在塔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再定睛一看,他腳下踩著一根繩索,繩索上捆著的正是景宸。他手腕被繩索牢牢縛住,鮮血順著手臂流下,幹涸的黑紅血塊上又被新血所覆蓋,已經認不出衣服原本的顏色。

雲渦恨得拔出傲來劍,直指蓐收,往他刺去。蓐收巋然不動,待到她飛到近前,才將襲來的劍尖一把握住。劍刃淩厲,眨眼間便將他的手掌割出鮮血。蓐收不動聲色,隻用力一折,雲渦便失了重心,踉蹌跌倒在塔尖的平台上。

她顧不上疼,從地上爬起,又要去撿傲來劍。蓐收踩著繩索的腳動也不動,另一隻腳將傲來劍踢到一旁,接著伸手將她摟在懷裏:“別鬧了,好戲馬上就要上演。”

“什麽!”雲渦掙紮,“你不是要景宸的手臂嗎?”

“我要他手臂做什麽,砍下來不過一根死肉,不如將計就計,當個人餌算了。”蓐收一邊摟著她,一邊低頭看著羅盤。

羅盤上的寶石沒有昨天那樣潤紅,而是顯出清透的藍色來。雲渦問:“這什麽意思?”

“意思是,百妖夜行。”

百妖夜行,是指一旦臨近子時,陰氣最盛,陽氣最衰,位於這附近的妖怪便開始在鎮子裏行走遊玩。這些妖類大部分與人無害,隻一心修行,才會在這種時刻逸出,吸取月華煉製內丹。

雲渦不解:“寶石再沒顯示紅色,這表示桃花靈魔已經離開泥魚鎮?”

“對。”

“那我們還讓景宸當誘餌做什麽?”

“桃花靈魔雖然離開了泥魚鎮,但不該是察覺到我們才離開的,可能就是本性如此,喜歡飄**無歸。至於我為什麽讓景宸當誘餌,你等一下看看戲,就全都明白了。”蓐收一板一眼地回答。

雲渦被他摟在懷裏,想要掙脫,他的臂膀卻更加用力。她正要出言嘲諷,他卻將她環抱得更緊:“來了。”

天上的那一輪皎潔明月,不知何時變得碩大無比。

雲渦屏住呼吸,聽到夜色深處傳來一陣似有還無的鈴聲。清越曼妙,透過這夜色薄紗,遙遙地貫穿耳腦。

來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呢?

不知一股勁風從何處起,卷著大片的粉色花瓣橫渡而來,塔尖平台上頓時積了一地落紅。伴隨著夜風遠去,那清越鈴聲倒是越來越近,最後一隊模糊身影從巷子深處隱現。

雲渦睜大眼睛,看那身影漸漸現出麵容——

妖皆是貌醜,果然如此。

走在最前頭的大概是妖首,是個麵容醜陋的狐妖,已經化出人形,那脖頸上卻還是狐頭。後麵分別是豬妖、羊怪、蛇妖……看上去森然可怖。雲渦這會兒也忘了掙紮,怔怔看著那些妖類,遍體生寒。

蓐收大概察覺到她的懼意,在她耳邊道:“身為女修,連這個都怕可就說不過去了。”

“我除的都是人身人麵的妖,哪裏見到這種。”雲渦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它們看上去也太過凶煞了。”

“它們雖然生得醜,但在人間都是會看家護院的。”蓐收一指隊伍中央的那條菜花蛇,“這條蛇守護人家已經六十年了,一旦察覺到邪祟,它立即出動。”

他再指另一隻狐頭人身的小紅狐:“這個別看小,在牌位上人稱胡三太奶,地位可尊貴了。當然它也不屈了這稱呼,幫忙擋了不少災禍。”

雲渦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那你的意思,這些妖都是善類了?”

“對。”

“全是好人,沒壞人,那戲怎麽唱起來?”她瞪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看著蓐收。

人間的折子戲裏,有好人就必然要有壞人,忠奸善惡缺一不可,不然這戲就唱不下去了。

蓐收這才記起方才說過的話,失笑道:“你急什麽,壞人自會露出真麵目。”

說著,為首的狐妖已經發現了吊在塔上的景宸,驚呼一聲:“有人!”便引得身後的妖類往上看去。從地麵上這個角度來看,他們隻能看到景宸,卻看不到蓐收和雲渦。

景宸依舊陷入昏迷,淩亂頭發披散在額前。為首的狐妖不甘心,往上吹了一口氣,那口氣頓時化為涼風,溫柔地掀開那縷亂發,景宸俊逸的麵容這才暴露在月光之下。

妖隊安靜了眨眼的功夫,立即沸騰了。

“天下居然有這等美男!”

“看什麽家護什麽院,還是嫁得如意郎君比較妥當。這男子我要了!”

“呸!也不看你那臉褶子,能夾住隻蒼蠅,還好意思嫁人!”

“你沒褶子你滑溜,你本來就是條蛇,這麽說別人好意思嗎你!”

“你們起開!不知道凡人最愛羊形嗎?有我陪伴,這郎君必定心情舒爽得跟吃蜜一樣!”

“還吃蜜,你不知道凡人愛吃羊肉嗎?”

“……”

為首的狐妖怒喝一聲:“都給我閉嘴!一個個跟餓狗看到根香腸似的,你們還有妖格嗎?”

其他妖類怒目相向,恨不得下一秒鍾就要反水,把這個壓抑他們萌動春心的狐妖給挫骨揚灰。狐妖也知道自己犯了眾怒,輕咳一聲道:“這是我先發現的,我自然是正妻,你們呐,天生是做妾的命!”

“憑什麽!”

“我出生的時候第一眼看的是我哥,難不成我哥得娶我?”

眼看這群妖開始胡說八道,狐妖忙安撫眾人道:“都別太張狂了,許你們做妾還不滿意了?想獨占這郎君的,給我站出來!我倒要看看她有幾分能耐!”

妖們麵麵相覷,都站著沒動。現在他們倒是清醒過來了,都不肯當那隻出頭鳥。

獨占?

不當場被撕吃了算邪門。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說好了,我是正妻,你們是二姨太,三姨太……”狐妖見好就收,開始清點。妖隊裏這才恢複秩序,陸續說道:“……我是五姨太!”

“六姨太!”

“七姨太!”

“八姨太!”

……

“十二姨太!”

雲渦在塔尖上目睹這種荒唐場景,氣得將蓐收一把推開:“這都什麽跟什麽,就這樣看著他們對師兄為非作歹?”

就在此時,雲渦忽然聽到塔下傳來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我對他沒興趣,不做姨太!”

什麽?

雲渦覺得新鮮,往塔下一望,看到個身形嬌小的狸貓妖走出隊形。她應該比其他妖類道行要高,頸上是一張清秀少女的臉龐,帶著孤高和冷漠。

眾妖皆驚。

狸貓妖卻從容道:“我不喜這類男子,你們繼續,反正我不要嫁他做姨太!”

沒有妖計較狸貓妖的異樣,都覺得少一個姨太太更好,於是妖隊繼續清點願意當姨太太的妖類。

雲渦也覺得驚訝,這算是來到泥魚鎮後,唯一一個對景宸不感興趣的了。她正思索著,忽聽蓐收低聲輕笑:“魚上鉤了。”

上鉤?

雲渦正琢磨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就聽到蓐收道:“你去抓那個狸貓妖,其他的我來辦。”

說著,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繩索,將景宸拉了上去。妖類這才發現塔尖上還有其他人,紛紛尖叫道:“有人搶咱們的郎君了!”

“姨太們,咱們搶人去啊!”

以狐妖為首,眾妖向塔尖飛起。蓐收剛好將景宸拖到腳下,見眾妖已至眼前,淡淡地抬眸看了一眼:“滾。”

狐妖一怔。

蓐收半蹲在地上,一手擱在膝上,一手拽著那根繩索,周身的肅殺之氣淩厲如刀。狐妖饞眼看了景宸一眼,終究是不甘心:“你是誰,憑什麽獨占我夫君?”

她心急如斯,夫君都喊上了。

蓐收冷睨不語,額心中一點紅焰印記赫然亮起。那狐妖渾身顫抖,連連後退:“殿下!”

其他妖類見狐妖無狀,也猜到蓐收不是好惹的,退意陡生。蓐收閑閑地道:“今日之事,一個字都不許說出去,知道嗎?”

“知道,知道!”狐妖和其他妖類連連點頭。她們沒敢多做耽擱,轉身向黑暗深處逃去。

這些妖類四散逃開之際,那隻狸貓妖卻往另一個方向逃竄。雲渦拎起傲來劍,從高處往下俯衝,鏗鏘一聲,將劍身插入狸貓妖尚未收起的尾巴。狸貓妖慘叫一聲,躺倒在地上,疼得打滾。

她回頭,那張俏生生的臉上布滿淚痕:“姐姐,我從未作惡,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雲渦被那柔弱無骨的表情一激,不由得心軟:“我且問你,你為何對吊在塔上的男子無動於衷?”

狸貓妖抹了抹眼淚:“姐姐好不講理,我心裏已經有了情郎,別的男子生得再俊再美,我也不會心動。怎麽,這也成了錯處嗎?”

她聲音婉轉動聽,這番話說得期期艾艾,更讓人心生憐意。雲渦信了,拔劍愧疚道:“是我誤會你了……其實我也不想傷你,是個討厭的家夥讓我來捉你的。我都不知道他腦袋裏的漿糊在搞什麽鬼。”

月光將那道血痕照得發亮。雲渦心裏有些發堵,對蓐收更是一肚子惱恨。她還沒來得及轉身,就看到那狸貓妖退了回來。

“你怎麽回……”雲渦還未說完,就看到黑暗中浮現出一個身影。狸貓妖正是被那身影逼得步步後退,渾身發抖。

那身影清俊高挺,錦袍上流淌著月華,更顯華貴。隨著他一步步走出陰影,逐漸露出了他緊抿的唇,俊挺的眉骨,以及挺括的額頭。

來人是蓐收。

他不怒不惱,眼神平靜,就已經把狸貓妖嚇得瑟瑟發抖。

“蓐收殿下,她是無辜的。”雲渦忙上前辯解。蓐收沒看她,冷笑一聲,伸手在那狸貓妖肩膀上一拍,就將她整個從後心拎起來。

“無辜?”他反問,“能逃過爛桃花絲的妖,必定和桃花靈魔有什麽勾結。”

雲渦被他這麽一說,頓時啞口無言。細細想來,這狸貓妖確實有些可疑。

蓐收麵色冷峻,似乎心情不佳,一掌將掙紮的狸貓妖拍暈過去,然後丟下一句話:“回客棧,景宸就交給你了。”

因為不能使用仙力,凡事都要親力親為,雲渦費了好大功夫才將景宸背回客棧。景宸的右手腕上已經是血肉模糊一片,讓她好一陣心疼。雲渦忙打來熱水,先為他擦拭傷口,再纏上幹淨的白紗布。整個過程中,她眼中再無旁人,隻有景宸一人。

蓐收冷眼旁觀,胸口驀然生出一股怒氣,猛然拍了下去:“過分!”

狸貓妖被五花大綁,扔在桌子旁。蓐收這一掌拍得桌角木屑紛飛,一塊木屑恰好劃破了狸貓妖的臉皮兒,疼得她立即流下兩行眼淚。

“戰神殿下,我向來恪守本分,斷不敢過分!”狸貓妖像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般道。

蓐收這才將目光從雲渦那邊收回,轉而看向狸貓妖。他彎腰,將她的下巴抬起來,語氣曖昧:“是你認,還是讓我說?”

“我沒做什麽,認也無從可認。”

蓐收一邊摩挲著她光潔滑膩的下巴,一邊道:“我且問你,你排在妖隊中央,道行應該比不過狐妖的。可是連狐妖都沒有幻化出人麵,你怎麽能有這麽漂亮的一張臉?”

狸貓妖張口結舌,半晌才道:“我、我某天撿到一張人皮麵具……”

“哄誰呢?不知道我是誰,是吧?”蓐收眯了眯眼睛,鳳眸中閃過一絲狠厲,“你是去煉靈獄,還是去我戰神宮受刑?”

“不,我哪裏都不去……”

“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蓐收慢悠悠的語調本身就是一種酷刑,“不如這樣,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桃花靈魔,我就放了你。”

狸貓妖搖頭如同撥浪鼓:“我不知道桃花靈魔在哪裏!”

狸貓妖嚇得臉色發白,一口氣悶在喉嚨上不來,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雲渦終於注意到這邊的情況,責備道:“有什麽話你好好問,好好說,幹嘛這麽嚇唬她?”

蓐收涼涼地道:“因為我是個討厭的家夥。”

雲渦一怔,心知他定是將她和狸貓妖說過的話聽了去。她忍住疲乏,道:“請蓐收殿下諒解,是我失言了。”

蓐收麵無表情,不辨喜怒:“那我究竟討不討厭?”

雲渦怎麽想,都覺得蓐收真的很討厭,但是話已至此,她不能明說,也隻能含糊其辭:“殿下真是開玩笑,這六界上下哪個不願巴結殿下?”

“所以,我到底討不討厭?”

這位上神認真起來,有股鍥而不舍的勁頭。雲渦深呼吸一口氣,違心地道:“自然……不討厭。”

“真的?”

“當真的。”

蓐收一手執扇,用扇柄敲了敲太陽穴:“那你再說說,我腦袋裏裝的都是什麽?”

雲渦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對,她當時除了說這位上神大人很討厭之外,還說了他裝了一腦袋的漿糊。

報應不爽啊!

雲渦躲不過去,隻好支支吾吾地道:“裝的是文武韜略,人道倫常……”

“不對,不是這些。”他矢口否認。

“那裝的是醍醐智慧,菩提悟道……”雲渦開始胡謅,一股困倦湧上來,連帶著話也說不清楚了。

蓐收看出她累了一天,委實需要休息,不由得生了幾分逗弄她的心思:“不對,都不對,你要是說得不對,就別歇息了。”

雲渦哈欠連連,含糊應付道:“那你腦中就裝著仙條神規,天機仙秘……”說著說著,她竟然往旁邊一歪,靠著床板就睡著了。

蓐收一怔。

燭火驀然爆出一個燈花,劈啪一聲脆響。緊接著,如蘭燭火亮了幾分,照亮了少女沉睡的容顏,那樣楚楚,那樣清豔。

美得令人心折。

蓐收遙遙地望過去,定在雲渦臉上半晌,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猶豫著,抵抗著,無聲地掙紮著,最終還是走過去,為她輕披上一件薄被。

“傻瓜,”他輕聲道,“我腦中裝著的,都是你啊。”

不是文武韜略、人道倫常,也不是醍醐智慧、菩提悟道,更不是什麽仙條神規、天機仙秘。

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些都被一個人所替代。她沒有那麽盡善盡美,卻能讓他記起金風玉露的相逢,生出了對良辰美景的向往。

這一切美好得差點讓他忘了量劫即將來臨,忘了毀天滅地的危險。天下覆滅,重歸混沌,可這些和他有何相幹?這一刻有她陪伴,便已足夠。

他已活過了許多許多年,終於品嚐到永遠的滋味,為什麽還要護這天下長長久久?

不知何時,和衣躺在**的景宸已經睜開雙眼,十分不友好地盯著蓐收。

蓐收仍是不動:“你一晚上收了一個正妻,三十二個姨太太,不應該心煩。”

“我煩的是你。”

“我?”

景宸冷笑:“我早就醒了,就是等你離開,結果你就是不走。”景宸翻身下床,擋在雲渦麵前:“看什麽看,男女授受不親。你若是再看,我拚了這條命,也要上報給花薛殿下。”

蓐收望了望牆壁上的小窗戶,明月早已往西沉去,如墨夜色已經褪去不少。他一轉身向外走去:“出去說話。”

“那這個呢?”景宸往躺在地上的狸貓妖抬了抬下巴。蓐收冷淡地瞥了一眼:“先放這兒吧,一時半會也醒不過來。”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有開門,而是從窗戶翻了出去,躍上屋頂。天穹褪了墨黑,幽藍而深邃。被籠罩著的泥魚鎮,仍然陷在萬籟俱寂的沉睡中,偶有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

蓐收在屋頂上坐定,仰頭望天:“我先聲明一句,我和花薛沒關係,神婚都是天定,我可以不履行。”

景宸嘲諷一笑:“這話說的,就好像你已經打算逆天而行一樣。”

“逆天而行也不是不可能。”

“得了吧。”景宸彎了彎唇角,“誰都可以逆天,唯有你不可以。”

“為什麽?”

“因為你是西方戰神,從出生的那一天起便背負著天命。你在,天下平。你不在,天下滅。”

蓐收的眼神有些複雜,看了景宸一小會兒,才收回目光,沒有再說話。景宸又問:“你是不是心軟了?”

“心軟什麽?”

“別打太極,雲渦若真的能引來量劫,你本打算殺她的。”景宸道,“你是不是對她心軟了?”

蓐收沒有回答,追問道:“那你呢?你心軟了嗎?”

景宸搖頭:“你是沒有經曆過那種場麵,至親被砍下頭顱,血灑在你的臉上,還是溫熱的,就好像你在很小的時候被他們抱起來,和他們的懷抱一樣暖和。頭顱滾落在地上,他們大睜著眼睛,你明明知道他們看不到你,你還是流下眼淚。可是下一秒鍾,你連頭顱都看不到了,因為蛇魔族把他們都吃掉了。我在心裏埋藏了這麽多仇恨許多年,一刻都不敢忘記。你居然問我心軟了嗎?這個問題我隻回答一遍,我沒有。”

蓐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景宸,道:“很好,你其實比我更適合當這個西方戰神。”

“開什麽玩笑,我就算再鐵石心腸,也沒有你狠毒。”景宸盯著蓐收的眼睛,“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對雲渦心軟了嗎?”

蓐收眼中充滿嘲弄,對著景宸的目光迎上去:“沒有。”

蓐收八風不動:“能殺她一回,我就能殺第二回。能舍她一次,我就能舍她第二次。”

景宸暗暗吃驚:“我不信,你怎麽殺的她?”

“八獄毒釘。”蓐收伸出手掌,低眸看了片刻,“我親自……殺的她。”

景宸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懷疑地盯著蓐收。在他的認知裏,這兩萬年遭受過八獄毒釘的人,天上人間也隻有一個。

那人大逆不道,那人維護魔族,那人公然對抗仙族和神族,為六界所不齒。這個人,居然是雲渦?

兩人之間默默無言。

夜色漸漸散去,東方已經升起了啟明星,但是有些往事仍埋藏在歲月深處,不可言說,不忍回顧。

景宸心中震動,兀自想著心事。他眼角一瞥,望見客棧腳下的巷子裏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忙低聲道:“她跑了!”

蓐收淡瞥一眼,認出那是狸貓妖:“比我想象的要笨,這時候才逃。”

“你……”

“我就是要放她走。”蓐收道,“她和桃花靈魔有勾結,這樣才能查出桃花靈魔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