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不了情

整個段府今夜無眠。

段公子受了驚嚇,被幾個家丁抬到**,四肢懶伸地呻吟著。月錦的丫鬟和下人不信小姐變成木頭,哭天搶地地說自己沒法回去交代。而雲渦更是被當成妖孽,眾人將她捆在椅子上,要送她去見官。

雲渦冷眼旁觀,躺在**的段公子不過是個白麵書生,並沒有月錦說的那樣舉世無雙。他哼哼唧唧地喊著月錦的名字,就是沒有一滴眼淚。

可能他的恐懼大過了悲傷。也可能,他隻有恐懼,沒有悲傷。

“其實是你害死了她,若你真心迎娶,她怎麽會去月老觀?”雲渦實在看不下去這樣的男人。

段公子氣呼呼地坐起身,衝她喊:“這事跟我有什麽幹係?月老觀有求必應,跟月老觀又有什麽關係?你休想推卸責任。人是跟你回來的,你得說清楚是怎麽回事!”說著,他又悲從中來:“我可憐的月錦啊……”

“公子真是命苦,自從夫人逝世之後,每每娶妻都會發生厄運。”家丁們在一旁偷偷議論。

另一名家丁道:“這回真是鬧大了!公子不會是克妻吧?”

雲渦將這些議論都聽進耳朵裏,忍不住多看了段公子兩眼。這人生得還是不錯的,一副風流眉眼,肚子裏再有幾分才學,一看就是情場上流行的款式。

“人跟我回來,那人就是我害的嗎?你也忒不講理了。”雲渦對這段公子留了意,總覺得內裏大有文章。

段公子幾乎是嘶吼:“你一個外地人,妖妖調調的,不是你是誰?等天亮隨我見官,有你好看。”

“月錦是中了木毒,這種毒出自月老觀裏的桃樹。”

段公子瞪著眼睛道:“你倒是說說這木毒是什麽?”

“《妖毒經》裏有記載,毒木常偽為桃樹等妖媚之態,斷之枝葉可流血,沾之便會種下木毒,一個時辰就會化為木人。”

唯一慶幸的是,這種死法並不痛苦。月錦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尊木雕,但是她嘴角還微微帶著笑意,可見死前並不痛苦。

“胡說八道,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會變成木人!”

“無稽之談,真是無稽之談!”

雲渦不再解釋,反正誰也不會聽她解釋。

其實這幾十圈麻繩,要掙脫根本就不在話下,可她忽然覺得心很累,索性就讓人這樣綁著,反正她也不知道走出段府,她該去哪裏。

好像天命就逮著她一個,要跟她開很多很多玩笑。這剛剛找到了月錦,月錦就死了,這讓她怎麽去促成最後一段正緣。可能上天注定,她這輩子都沒辦法修成仙身了。

“砰”的一聲,雲渦身上的繩索突然斷裂,掉落在她的腳旁。她愣了神,還沒等她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一道勁風刮入房中,將木窗戶拍打得巨響。

段公子從**坐起,驚呼:“妖怪來了!”

一張黃色的符紙從門外飛進來,啪的一聲砸在他的臉上,堵住了他的話。段公子往後一仰,死人般地栽躺回**。

方才還質問著雲渦的丫鬟,兩腿哆嗦著跪在地上。其他家丁也好不到哪裏去,抖如篩糠地望著門外。可門外空無一人,隻有妖異的疾風卷著塵土來回掃**。

雲渦上前一步,將段公子臉上的符紙拿起,看到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大字:活膩符!

這語氣,這霸氣,上天入地隻有一人能說得出,能做得出。雲渦心中有了較量,從房中步出,隻見一輪明月已被漫天飛雲遮蔽,半空中風起雲湧,蓐收踏雲而來,身姿瀟灑。

她縱身一躍,飛升到他身旁:“蓐收殿下,你這是作甚麽?”

“你還是不是個女修,怎麽能讓凡人困住?月老沒教你護身劍法嗎?”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神銳利明亮。

雲渦沮喪萬分:“凡人肉胎拙目,我不想多做計較的。而且月錦已死,仙緣斷了,我修成仙身茫茫無期,不想再節外生事。”

“月錦死了,但妖孽還是要除。走,我帶你去月老觀。”蓐收撩起身後絳紫色繡金邊的披風,披風翻卷如滔浪,裹起一股勁風,夾帶著雲渦向城郊飛去。雲渦被他摟在肋下,一時間心跳如雷。

眨眼間,月老觀近在眼前。雲渦定睛一看,整個月老觀居然火光衝天,頓時大吃一驚。

觀宇屋頂有一人迎風而立,俊挺身姿在火光中尤為顯眼。雲渦忍不住喊了一聲:“師兄!”

景宸回過頭來,招手讓他們過來。蓐收帶著雲渦降落在廟宇屋頂,遍覽整個月老觀,隻見所有桃樹都著了熊熊大火,猶如一棵課火冠。

“那女冠負隅頑抗,我已經布下真火陣,她要麽等著被燒死,要麽就交待仙情決去了哪裏!”冷聲道。

蓐收從鼻翼中哼了一聲,帶著一抹輕蔑意味的笑:“恐怕你這個法子,行不通吧?”

“此處魔地處處有木毒,我以火攻之,有何不妥?”

話音剛落,便聽月老觀中傳來女冠淩厲放肆的大笑:“可笑小兒,竟想用真火陣來壓製住我,真以為我是那麽好對付的嗎?”

景宸冷聲回應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真火陣辣毒無比,有你好受的!”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告訴你們仙情決去了哪裏!”女冠的笑聲更加刺耳放肆,如禿鷹發現腐肉時的嘎嘎聲。

真火陣裏烈焰灼人,雲渦都感覺一股熱浪包圍左右,讓她很不舒服。而置身火場的女冠,居然還能囂張談笑。可見,女冠並不怕這些真火。

多少惡鬼妖魔,都怕這噬心蝕骨的真火。景宸應該是第一次遇到女冠這樣的硬骨頭。

蓐收一副不嫌事大的樣子,用手背拍了拍景宸:“兄弟別急,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滅了這月老觀,要不要本座幫忙?”

“別動!”景宸眉心微蹙,拳頭攥得緊繃。

觀中的女冠聽到他們的對話,惡毒的笑聲再度響起。這次,她得意地反問:“無能小兒,我想你並不敢殺我吧?你還要問我仙情決去了哪裏!”

雲渦心頭一緊,明白麻煩了。

她飛快地看向景宸,他也是一籌莫展的模樣。可見,女冠從一開始就瞅準了景宸不敢殺她,才如此囂張。

“怎麽辦?”雲渦求助地望向蓐收。蓐收剛才還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聽到她的話,認認真真地問:“你問我?”

“當然。”

蓐收表情得瑟,慢悠悠地往瓦片上一坐,招呼雲渦坐過來,問:“你想想看,你的白蠶和紅蠶是怎麽沒的?”

雲渦差點被問懵了,愣愣地回答:“是被桃樹枝給抓走了。”

“你現在還能感受到白蠶和紅蠶的神息嗎?”

雲渦搖頭。她剛才也掐算了,白蠶和紅蠶氣息全無,應該是被女冠的桃樹枝給殺死了。

“可是桃樹枝為什麽要殺掉白蠶和紅蠶呢?那東西隻能用來探知正緣,抽取情絲。”

景宸終於開了口:“蓐收殿下,你要幫忙就幫,廢話那麽多幹什麽!”

蓐收眯了眯眼睛:“我說的可不是廢話。你們修道修久了,都忘記凡間是什麽樣子了!雲渦,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什麽東西最喜歡吃蠶蛹這類的東西?”

雲渦怔怔地看著他。紅彤彤的火光中,他的臉龐無比英俊,俊挺的長眉下,是深邃的眼睛,帶著寒潭的冷,笑意也未達眼底。

她腦中電光火石,突然明白了蓐收的意思。

“蜘蛛,蛛網!”她失聲道。

雲渦遽然起身,縱觀整個月老觀。觀宇在正中,圍牆在四周,那些桃樹的枝葉林林總總地延伸著,正像一張巨大的蛛網!

這是靈魔設下的蛛陣,可以隨女冠的心意,抓住任何她想要網羅的東西。可蛛陣終究改不了習性,喜食蚊蟲等物,會對獵物放出劇毒。

蓐收定早看出了這一點,可作為上神,不能直接點破,否則就算破壞了雲渦和蓐收正在修的仙緣,所以隻能用這種提示的方式告訴他們。

景宸也是滿臉震驚,反應過來後聲音冷硬:“既然是蛛陣,那麽搗毀圍牆就可以了。”

再堅韌的蛛網,也要攀附在邊邊角角上才可以獵取食物,這個習性也是蛛陣的軟肋。

果然,女冠聞言,聲音狠厲:“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景宸看向雲渦,“師妹,幹活去!”

雲渦重重點頭,和景宸一同飛到半空。他們瞅準東邊的院牆,狠狠用腳一撞,隻聽轟隆一聲,牆上便出現了一個窟窿。景宸落了地,運了十成功力一推,東邊院牆轟然倒塌。

說來奇怪,東邊院牆倒塌,那東邊的桃花樹也都慢慢消失了。

女冠從觀中倉惶步出,牙呲目裂:“你們推倒了院牆,我大不了不坐這蛛陣,我無所畏懼!”

“得了吧!”雲渦悠然道,“這月老觀方位屬陰,你又用蛛陣為非作歹了那麽久,地底下早已通了煉靈獄!如果我們全部推倒院牆,你的蛛陣沒了支撐,就會帶著你一直墜落到煉靈獄裏!”

古書上說,蛛陣是一種極其險惡的邪術,蛛陣的主人為蛛人,可長生不死,可無痛無識。蛛陣一旦經過七七四十九日,地底下就會形成空洞。空洞越來越深,最後在一年裏就會連通到煉靈獄。一旦墜入煉靈獄,就算是無痛無識的蛛人,也要永生永世受盡折磨,不能贖罪,不能輪回。

思及此,雲渦將西邊的院牆用真氣推倒,地上狼藉一片。又聽轟隆幾聲巨響,是蓐收站在觀宇屋頂,將南邊的院牆也推倒了。

女冠終於軟了骨頭,跪在地上磕頭:“各位神君,請手下留情,給我一條生路啊!我本是一個凡人,奈何入了魔道,才釀成大錯!”

“你是凡人?”雲渦驚訝。她從一開始就沒感到女冠的邪氣和魔氣,原本以為是靈魔善於偽裝,沒想到她居然是人。

女冠的兩隻眼睛流下汩汩血淚,豔紅的兩道,可怖又可憐。她哽咽道:“是,我十五歲那年就去世了,不肯喝孟婆湯,不肯輪回轉世。桃花靈魔點化我為蛛人,命我在這裏守候,幫她做盡壞事!”

景宸疾步上前,一把將她的衣領揪起:“仙情決呢?”

女冠淒然道:“交給桃花靈魔了。”

“你是怎麽殺掉白芍姑娘的?”雲渦將一包錦灰扔到女冠麵前。女冠顫抖著雙手,將那些灰撥拉了幾下:“沒錯,這是我給白芍姑娘的香囊,燒成灰我也認得。”

“你是怎麽動的手腳?”

“我先騙了白芍姑娘一滴血,然後將一個毒夢放到白芍姑娘的香囊裏。當毒夢殺掉了白芍姑娘時,我會對著這一滴血作法,取走白芍姑娘的靈識。”

雲渦想了一想,道:“可是我沒有香囊,為什麽也會被偷了一半的靈識?”

女冠想了想,道:“毒夢很貪婪,遇到想要的絕學,也會殺人而取靈識!”

蓐收從觀宇屋頂躍下,圍著女冠轉了一圈,問:“問你個正事,桃花靈魔所在何方?”

女冠囁喏了一下,才答:“我不知道具體方位,隻知道她似乎有洞府在襄國元山一帶,至於有沒有雲遊他方,就不知道了!”

其實知道洞府的所在,也就差不多了。因為靈識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和桃花靈魔融為一體,目前她肯定在自己的洞府。

景宸了然,鏗然道:“你作惡多端,不入煉靈獄,天理不容!”說著,他就要縱身去推最後一堵院牆。

女冠伏在地上哀求:“這位神君,萬萬不可啊!”

景宸冷笑,提步就要去北邊的院牆。蓐收伸出胳膊,正擋在他的胸前。

景宸斜睨:“蓐收殿下,你這是要放妖孽一條生路嘍?”

“既然她迷途知返,也不用趕盡殺絕吧?”蓐收笑得狡黠。他蹲下看著女冠的眼睛,溫聲問:“你說,你曾將毒夢引回來了,對吧?”

女冠忙不迭地點頭。

雲渦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蓐收繼續問:“那雲渦姑娘的夢,你能複製一份給我嗎?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夢到我什麽?”

雲渦一把托起女冠的下巴,阻止她對蓐收點頭,飛快地道:“你答應我什麽都別說,我就護你周全!”

女冠遲疑地看了看蓐收,又看了看雲渦,不知道該聽誰的好。剛才還被三人喊打喊殺的女冠,這會兒突然有兩個人要放過她。

景宸怒極反笑:“你們別鬧了!她作惡多端,不能放過!”

“上天有好生之德,豈能趕盡殺絕?”雲渦掏出乾坤袋,對準女冠,“你進去吧,我會想辦法給你安置個去處。”

女冠麵露猶豫之色:“神君,我還有一物在觀裏,就算是化為灰燼,也想有此物在身邊陪伴。”

“什麽東西?我和你一起拿。”

“雲渦,她詭計多端,我跟你一起。”景宸一把將女冠拎起,“走,我隨你一起去拿。”

女冠收了剛才的戾氣,一雙眼睛隻緊緊看著月老觀。雲渦心下疑惑,跟著景宸和她一同走進觀裏。

短短時間裏,觀裏的蠟燭已經全滅,四周破敗不堪,再沒了之前富麗堂皇的景象。那尊巨大的月老像,也脫落了金箔,露出灰白粗陋的內裏。

女冠走到月老塑像後麵,取出一副畫卷。“我想拿的,就隻有這幅畫了。”她輕聲道,“這是我的夫君為我畫的。”

她慢慢展開那副畫卷,雲渦看到了一副美人圖。彼時正是初春景,女冠梳靈蛇髻,穿粉色裙裳坐在一塊假山石上,旁邊有桃花兩三,已是畫龍點睛之筆。

正是人比花嬌,花嬌人美。

“這幅畫下筆用心,你們當年一定是伉儷情深。”雲渦忍不住稱讚。

女冠卻啞然失笑,道:“你有所不知,這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都說男子薄情,此話不假。癡心已經錯付,唯有借畫憶情。”

“怎麽?”

一束月光招進觀中,女冠緩步走到觀門前,仰望天上一輪明月,淡淡地道:“當年我和夫君的確是伉儷情深,可惜後來京都爆發時疫,雙雙染疾。臨死前,我和他約定,奈何橋上不喝孟婆湯,定要一同輪回,來世還做一雙伉儷。”

雲渦和景宸對視了一眼,問:“那你夫君,是不是沒死?”

女冠點頭:“沒錯,我在奈何橋邊的曼莎珠華花叢裏等了三年,一直等不到他!後來才知道,我夫君被名醫救治,並沒有死去。我不是那麽不通情理的人,他能繼續留在人世間,我比誰都高興!可是你們猜怎麽著,我夫君居然開始準備迎娶新婦了。”

雲渦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女冠笑得癲狂:“你說好笑不好笑,我之前一片癡心付與的情意,不過才維持了區區三年!他過了服喪期,就開始四處娶親,納妾!我呢,偏不讓他如願!就在這時,桃花靈魔找到我,願助我成為蛛人。我答應了,條件是,桃花靈魔必須殺死我夫君的續弦和妾室,以後也讓他娶不成別的女人。”

雲渦忽然想起了什麽,從女冠手中奪回畫卷,展開一看,落款處赫然有一紅泥印,印名是——段石。

段石,段公子。

“你夫君就是段公子?”她脫口而出,“月錦要嫁給段公子,所以你才對她痛下殺手,讓她變成木人?”

女冠眼神倔強:“對。”

“你何必如此?既然已經陰陽兩隔,就放手讓生人好好生活,不行嗎?”雲渦腦子有些亂,“你殺了月錦,我想要促成的正緣也沒有了……”

女冠卻激動起來,幾乎是咆哮著喊:“那個女子想攀附富貴,就改名為月錦,簡直是癡心妄想!不殺她,我心緒難平!”

“你說什麽?”雲渦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她不是月錦?”

景宸上前,一把抓住女冠的手腕,命令道:“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月錦究竟是誰?”

女冠笑得淒涼:“月錦就是我啊……可笑嗎?我夫君恨不得一年一娶,坊間卻傳聞他最愛的女人叫月錦。哈哈哈,所以那個女子才改名叫月錦,寧願做一個替身,也要入得他眼,可笑,可笑!”

景宸也是震驚,茫然無措地望向雲渦。

雲渦全身僵冷,喃喃地道:“既然女冠是月錦,那麽我就要促成她的正緣……”話是如此,她卻犯了愁。

女冠現在這副樣子,半人半鬼,且對段公子又愛又恨,就算用白蠶也未必能夠查探出她的正緣是誰。

師父,究竟是何意呢?

這段仙緣,究竟是要如何做才能修成呢?

“姑娘,你是月老仙徒,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女冠抬起極細瘦白皙的一隻手腕,“你們月老牽紅絲,牽的是情,還是緣?”

雲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女冠流下兩行清淚,將臉上的血跡衝刷出兩道白皙的痕跡:“如果紅絲牽的是緣,那萬一這兩人不相愛該怎麽辦?如果紅絲牽的是情,那為什麽有情人不能成眷屬?!”

景宸忽然道:“紅絲牽的是情,也是緣。”

女冠靜靜地望向他,眼淚仍然一滴滴地往下流。

“緣起,情生;情生,緣續!”景宸一字一句地答,“就如同你對段公子的情意,怎麽都無法割舍,所以就算遁入魔道也要留在這世間。這何嚐不是一種緣分?”

……

半盞茶功夫後,女冠消失,雲渦手中的乾坤袋重了幾分。

雲渦將乾坤袋收起,再一次就著月光看那幅美人圖,歎息道:“現在該去找段公子問個清楚了。他究竟有沒有忘記自己的結發妻子。”

若是沒有忘記,就牽上紅絲。若是忘記,那她又沒法促成正緣了。誰讓這世間情愛如雲,容易變遷呢?

和景宸一同走出月老觀,她看到蓐收正在庭院裏練劍。兩三塊殘磚,在他的利劍靈活地上下來回。

許是玩得膩味了,他淩厲回身一劈,殘磚頓時碎成齏粉。

蓐收收了劍,踏著一地磚渣,懶懶地對他們道:“我就說吧,女冠不能殺。”

雲渦無語,回頭看景宸也是一副無奈的臉色。這個蓐收什麽都預料到了,若沒有他的提醒,可能她現在已經走進了死胡同。

三個人禦雲駕風,飛回到段府。一落地,雲渦就嗅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別的味道,酸溜溜的,很是刺鼻。伸手往牆根下一抹,她看到指尖上粘滿了黃色粉末,居然是雄黃。

再看這院牆上,血紅一片,應該是狗血。

蓐收閑閑地道:“這是把你們當妖怪了啊……”

雲渦發窘,正想著怎麽好好解釋一番,眼前的小山石後麵忽然走出一個家丁。那家丁腿腳一頓,看清他們仨之後,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了,邊逃邊喊:“妖怪回來了!大家準備好棍棒木鏟,鍋碗瓢盆啊!”

雲渦更窘,敢情這是把園丁和廚師都發動了?

“他們喊他們的,咱們先去找段公子。”景宸掐算了一下,“段公子在正堂,咱們去那裏!”

在去往正堂的必經之路上,許多家丁舉著長刀、棍棒、鐵鍋等武器,作勢要發起攻擊。不過他們看歸看,就是不敢往他們任何一個頭上砸下去。於是,三人如入無人之境,大搖大擺地向正堂方向走去。

終於,有個膽肥的家丁往蓐收的披風上貼了一張收妖符紙。蓐收扯過披風,低頭看了看那張符紙,又抬眼瞅了那家丁一眼,露出一個令人悚然的笑容。

那膽肥家丁嗷嗚一聲,直撅撅地往後倒去,竟是嚇暈了。

蓐收一甩手,那符紙便自行燃燒起來,化為灰燼。隻聽叮叮當當的一陣響聲,家丁們手中的武器掉了一地。

雲渦不由得暗自咂舌,這蓐收殿下光氣場就能殺倒一片。正感慨,她忽然聽到蓐收道:“本座如此神武,爾等還不誇誇我?”

景宸開始翻白眼。

雲渦忙道:“咳咳,蓐收殿下憑眼力就能震懾萬物於無形,乃天地第一英雄也。佩服,佩服!”

他滿意地哼了一聲,道:“這還差不多,不枉我費盡心機幫你。”

到了正堂,段公子正在指揮家丁們抬棺,棺材裏躺著的正是月錦變成的那尊木雕。他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們快把這棺材送到張家去,回來每人可領半錢銀子。記住,把棺材放了就走,別讓張家的人問這問那的。”

雲渦忍不住鄙夷,本來以為段公子是爛泥扶不上牆,現在看來竟是無情到底了。

段公子扭頭看到他們,大叫一聲坐在地上,指著他們的手指哆哆嗦嗦:“妖怪,妖怪!”

蓐收錯身躲開了一盆狗血,雲渦劈手將飛來的三張符紙劈成兩半,而景宸則上前一步揪住段公子,麵無表情地強調:“我們不是妖怪。”

“你們飛天遁地,還說不是妖怪?月錦已經死在你們手裏了……”

雲渦打斷他的話:“月錦不是死在我們手裏,是中了木毒!”她眼神犀利,緊緊盯著段公子:“你說實話,躺在棺材裏的女子真的叫月錦?坊間傳聞你最愛的女子叫月錦,真的是她?”

段公子麵露猶疑之色。

“月錦……其實二十年前就死了。躺在棺材裏的女子,原名叫王小蔻。”他斷斷續續地道,“我的妻妾死的死,逃的逃,我原本沒了再娶的心思,可是媒婆告訴我張家有女名月錦,仰慕我才名很久。我一時心軟決定娶她過門,後來才知道她原本不叫月錦,叫王小蔻,改了名字不過是為了討我歡心。”

說到此處,他掩麵啜泣:“如果人不是你殺的,那就是月錦的在天之靈對我的報複吧?是我負了月錦,我和她青梅竹馬,到頭來並沒有為她守義……”

旁邊圍著的家丁悄聲道:“公子……”

段公子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他們是來討債的也罷,尋仇的也罷,我今兒都認了!”

家丁們收拾好武器,陸續退了下去。

雲渦和景宸對視,微微點頭。看來,女冠沒有撒謊,她說的和段公子說的,全對上了。

她掏出那副美人圖,擲到段公子懷裏:“你可還記得這幅畫?”

段公子顫巍巍地將那副美人圖展開,聲音顫抖而急切:“這畫……是我為亡妻所作!你們是從哪裏弄來的?”

“當然是你亡妻給我的。”雲渦問,“如果現在讓你見到月錦,你怕不怕?”

段公子一躍而起,臉頰因激動而泛起潮紅:“不怕!我想了月錦二十年!她是鬼我也不怕!”

雲渦這才放了心,掏出乾坤袋,將女冠放了出來。女冠這次出現,不再是素寡的道服,而是換上了美人圖裏的那件粉色裙裳,烏黑墨發高高梳起,挽成一個高高的靈蛇髻。再細看五官神態,那臉頰上的血跡已經不見了,露出飽含風情的白皙和細嫩。

果然是,女為悅己者容。

段公子一呆,隨後涕淚橫流:“月錦?”

女冠眼中也是淚光點點:“夫君……”她向前踉蹌走了幾步,和段公子淚眼相望,無語凝噎。

雲渦上前道:“我是月老仙徒,既然你們二人情投意合,那我就授予二位紅絲,以續正緣。”

女冠抹了抹眼淚,哽咽道:“承蒙月老座下仙子聖恩,我今日才能和夫君重逢。隻是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敢苟活於人世間。”

雲渦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女冠一禮:“一日後,我自行了解,甘願灰飛煙滅。”

“娘子!”段公子急道,“你我這才剛剛重逢,你怎麽能再拋下我,說走就走?”

女冠看向停在院子中的那具棺材,聲音中已有悔恨之意:“相公,實不相瞞,這姑娘的木毒,就是我下的!”

段公子倒抽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雲渦忍不住擔憂起來,覺得段公子下一刻就會翻臉不認人。不料段公子隨即恢複常態:“無妨,大不了我也去造個孽,隨你一同煙消雲散。”

“夫君……”女冠哭腔更濃,“你對我至情至性,我此生已經無憾。造孽的是我,你千萬不要為我自戕!”

這一雙人濃情蜜意,山盟海誓,足以讓世間最無情之人也為之動容。雲渦幫兩人牽了紅線,才鬆了一口氣。

這樣,終於是完成了仙緣了。

“你們二十年未見,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如此我們便不叨擾了。”雲渦向兩人告別。

女冠和段公子雙雙拜倒:“多謝仙子。”

折騰了一夜,東邊天際已經升起了啟明星,明亮的一顆,似是晶瑩的一滴眼淚。

三人走出段府,正是晨光熹微,淡藍色的晨霧彌漫無邊。挑更的,打柴的,叫賣的攤販已經出行,吆喝聲傳遍了大街小巷,一幅動人的塵世繁華畫卷正在徐徐展開。

“客官,剛出鍋的豆花,來一碗吧?”

路邊一個豆花攤子傳來誘人的香氣。白花花的豆花,不吃一碗再走,太可惜了。

雖然三人都已辟穀,但是偶爾也會嚐一嚐人間的美食,以養口腹之福。於是三個人正兒八經地坐在桌前,一人一碗熱騰騰的豆花。

吃到一半,雲渦突然見段府的大門打開,內裏出來一名小廝,向豆花攤老板叫了兩碗豆花帶走。

老板有些驚詫:“你家公子,大概有二十年沒有吃我的豆花了!”

小廝笑嘻嘻地道:“我不懂這些,就是公子讓我出來買,我就來買了。”

老板一邊盛豆花,一邊絮叨:“你家公子自從二十年前夫人逝世,就跟平常的不太一樣,吃穿用度都不同以往了。”

兩人唏噓了一番。

吃一碗豆花,似乎是無數尋常百姓一日的開始,卻是女冠為數不多的餘下時光。

雲渦攪了攪碗裏的豆花,問:“師兄,蛛人可以得以保全嗎?”

“不灰飛煙滅,難道還要等著下煉靈獄?”景宸依舊是一張麵癱臉,“而且,蛛人不過是奪舍還魂,那身體不知道是石頭做的,還是木頭做的,在人世間久了,遲早要爛的。”

蓐收道:“反正你這段正緣已經促成了,還在意那麽多幹什麽?”

雲渦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女冠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是不灰飛煙滅,對死去的王小蔻也不公平。

“別想太多了,咱們還得趕緊去襄國元山一帶找桃花靈魔。”景宸攤開地圖,勾起一根指頭敲了敲,“你看,入了襄國又是山路又是水路的,咱們不能用禦雲咒,得步行了。”

算一算,這四十九日已經過去了幾天了,還未見到桃花靈魔,時間已經很是緊急了。

雲渦心頭發焦,望了望漸漸升起的日頭:“那,走吧。”

她總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堵得慌,冥冥中似有不祥之兆,可是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就這樣一路懷著心事,她隨著景宸和蓐收到了襄國。

日落西山,灑在波光粼粼的一片湖泊上,水麵上歸巢的寒鴉數點,遠處岸邊散落著孤村,隱約可見嫋嫋升起的炊煙。

“過了這個湖,大約就能靠近元山了,隻是不知從哪個方向入山最為便捷。”景宸收起地圖。

蓐收看了一眼太陽:“要查探清楚,估計得白日。恐怕我們要在這裏待上一夜了。”

“也未必,問問當地人不就成了?”

雲渦眼瞅著岸邊係著一隻小船,蘆葦席的船篷透著光,似乎有人影在裏麵走來走去。她快步走過去,頭往裏一探:“有人嗎?”

船裏發出一聲尖叫,雲渦隻來得及看到一隻光裸滑膩的膀子,就被一隻粉色物事給迎頭砸中。她下意識地將物事抓在手裏,發現那居然是一隻繡著戲水鴛鴦的肚兜。

再看船艙裏的兩人,正手忙腳亂地將衣服往身上遮蓋。女子很年輕,大概十七八歲,男子稍微老成一些,一副艄公打扮。見雲渦仍不知避嫌地往這邊看,男子嚷嚷道:“看什麽看,沒見過夫妻親熱啊?”

雲渦嚇得手一哆嗦,肚兜頓時從手中飄下來。她麵紅耳赤地轉過身,大聲喊:“對不住兩位了,我隻是來問路的。”

“問路能問到人家**去呀?”男子氣急敗壞。

雲渦還想道歉,景宸已經快步走過來,一貓腰鑽到船篷裏,蹲在男子身邊問:“你知道哪個方向進元山比較好嗎?”

男子用衣服遮住胸口,愕然地看著景宸:“……”

雲渦:“……”

船裏的女子都快哭了,結結巴巴地道:“從西、西北方向……比較好。”

“謝過。”景宸扔下一片金葉子,起身出了船。雲渦張口結舌,半晌才問:“師兄,你怎麽就那樣闖進去了?”

“他們穿沒穿衣服,在我眼裏都一樣。你若是覺得不妥,就是你道心不穩。”景宸言簡意賅。

船篷裏,女子開始啜泣:“相公,奴家被人看光了,不想活了……”

“娘子莫羞,我這就出去和他們拚命。”

“別,他們一個個看上去凶神惡煞,不像善類。咱們分開一年多了,奴家不想剛重逢,就讓相公你去惹下禍事。”

女子邊抹淚邊說道,伸手就要去扯衣裳,打算穿戴整齊。不料衣裳扯到一半,忽然扯不動了。她側目一看,發現衣裳被一隻金線黑底的靴子踩住。

抬眼一看,那踩衣服的人正是蓐收。他居高臨下,鳳眸冷睨:“你說誰長得凶神惡煞?”

女子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你……”

蓐收這才滿意地抬腳,在男子恐懼呆滯的眼神中離開小船。

修道人五識發達,於是這些悄悄話一字不拉地傳入了雲渦的耳朵。她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她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糾結的地方在哪裏了。

人間尋常夫妻,但凡恩愛些的,分離之後再重逢都會如烈火幹柴一般。可是女冠和段公子,分開二十年之後,反而隻是淚眼相看,連碰都不碰對方一下。

這是克製禮待,還是根本就無情意?

雲渦身上一陣熱,一陣冷。蓐收正蹲在湖邊洗臉,抬頭看到她臉色不對,忙問:“你怎麽了?”

“蓐收殿下,假如你和心上人分開很多年,重逢之後會怎樣?”雲渦問。

蓐收勾唇一笑:“會一把將她擁入懷裏。”

“對呀!”雲渦右手攥拳,一拳砸在左手手心裏。她心頭亂緒難解,痛恨自己居然漏掉了這樣一個重要的細節。

再仔細想一想那個賣豆花的老板。他曾經說過,段公子自從二十年前夫人去世,吃穿用度就和以往不同了。就算一個人再悲痛,守義可以,沒必要把平日裏的習慣也一並改掉吧?

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段公子是冒牌貨。

雲渦急問:“師兄,那假如你早已忘情,再重逢時發現愛人變成了一個女魔頭,你會怎麽辦?”

“殺了她。”景宸冷冷地回答。

“那假如你是女子,和自己的男人分開很多年,重逢後發現自己的男人不愛自己,還想殺了自己。你當如何?”雲渦繼續問。

景宸這次沒有回答,倒是蓐收慢悠悠地答:“不僅殺了他,還要千刀萬剮。”

“糟了。”雲渦回頭望向吳國方向,“段府要出人命了。”

段府。

房簷下一溜的大紅燈籠,給整個府邸添了不少喜慶。府中處處歡歌笑語,端菜送飯的丫鬟們絡繹不絕。

女冠坐在飯廳的大桌子旁,望著一桌子雞鴨魚肉,溫然笑道:“段郎,這麽多山珍海味,咱們兩人可怎麽吃得下呢?”

段公子給她夾了一塊鴨肉:“咱們有二十年沒坐在一起吃飯了,當然要好好慶祝一番。”

女冠笑吟吟地將那塊鴨肉夾起,塞到段公子碗裏:“可我喜歡看段郎吃。”

“好,好。”段公子答應,一手夾起鴨肉,一手將袖子拉高掩住嘴唇,表麵上在往嘴裏送鴨肉,隔著袖子卻將那塊鴨肉扔到地上。

一隻家養狗搖著尾巴將鴨肉叼走,往門外牆根下細細咀嚼。不出片刻,家養狗嗷嗚一聲,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飯廳裏,女冠手執酒壺,往段公子麵前的杯子滿上,嗓子裏媚音婉轉:“段郎,來喝了這杯酒。”

“月錦,沒事吧?”段公子忙去擦拭。女冠含笑起身,道:“一點點酒水而已,不礙事。段郎先吃著,我去房內更衣。”

進了旁房,女冠才收起笑意,恨意和憎惡蒙上了臉龐。她伸出右手,將袖子上沾染酒水的那塊狠狠撕去,擲在地上,恨聲道:“難道他發現這裏麵有鶴頂紅了?”

饒是如此,戲還得繼續做下去。因為在外人眼裏,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不多時,女冠換了嶄新裙裳進來,滿臉堆笑地對段公子道:“段郎,午夜夢回,可曾憶起我以前跳過的流螢舞?”

“記得,記得。”段公子將女冠的手握住,“彼時綠螢繞身,娘子在水邊載歌載舞,為夫心曠神怡。”

“那我就再為夫君舞上一舞吧。”女冠說著,就翩翩起舞起來,並對段公子作出各種撩人姿態。她素手輕撚,在段公子的肩膀、腰肢上來回撫摸,情色意味十分濃厚。來布菜的丫鬟們看到了,麵紅耳赤地退了下去,再不好意思靠近飯廳一步。

段公子卻麵上僵笑,拳頭攥得緊繃,手背上已經冒出青筋痕跡,突然猛拍桌子:“放肆!”

女冠一點也沒有停下舞姿的意思:“怎麽?”

段公子伸手往衣服上一捋,抓出一把雪亮銀絲:“這是什麽,你想綁了我?”

女冠一個翩然轉身,回頭報以魅惑笑容:“夫君何必著急,你以前就愛這瑩白蠶絲,想要親自織雪錦給我呢!”

段公子將筷子一摔,殺氣騰騰地反問:“當真如此?”

女冠隻笑而不答。

眼看飯廳裏的氣氛一觸即發,門口忽然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娘親。”

女冠挑一挑眉,抬眼看到飯廳門口站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少女生得玉雪可愛,手裏拿著一根兔子糖畫,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兩人:“你和爹爹吵架了?”

段公子和女冠異口同聲地答:“沒有,好著呢!來,一起吃。”

少女一邊舔著兔子糖畫,一邊自顧自地坐在桌旁,伸手抓起桌上的羊肉餅就往嘴裏塞。女冠皺了皺眉頭,問段公子:“你怎麽把女兒教養得如此沒有禮貌?”

段公子同時道:“女兒跟著你風餐露宿,能好到哪裏去?”

兩人說完才明白過來,彼此都說漏了嘴。本以為這個少女是對方使下的一道障眼法,沒想到少女並不是。

段公子終於冷笑:“咱們也別假裝了,分開二十年,哪來的十五六歲的女兒?”

“我不喜歡吃鴨肉,也並不會跳流螢舞。”女冠容色冷漠。

兩人迅速後退,展開雙臂,一股勁風拔地而起,將那一桌珍饈佳肴掀得飛起。吃兔子糖畫的少女仍然坐在凳子上,看一地狼藉,惋惜地道:“嘖嘖,可惜了。”

段公子也道:“反正我這人從不憐香惜玉,別指望我對你留情。”

少女笑嘻嘻地道:“你們打你們的,我就看看。”

話音剛落,女冠手中的銀絲便向段公子飛了過去。段公子隨手用袖子一揮,銀絲便寸寸斷掉,落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

女冠慘叫一聲,向後飛去,重重地撞在牆上然後才滾跌在地。段公子笑道:“原來這樣弱啊……虧我之前還陪你演了那麽久的戲,原來根本就不值!”

“你,不是段郎!你究竟是誰?”女冠的嘴角已經有鮮血淌下。她充滿恨意地盯著段公子。

段公子仰頭放肆大笑:“我是誰?時至今日,你還問我是誰?告訴你吧,魔尊根本就不放心你,所以才派我來盯著你。你死了也好,這吳國京都都沒有多少美味,我過得厭倦無比。”

女冠駭然道:“這麽說來,是你害了那些女人……”

“沒錯,我一邊四處娶親,一邊暗中將那些女人害死。戲演得還不錯吧,你是不是對你的夫君恨之入骨了呢?”

女冠發出淒厲的一聲長嘶,從地上躍起,一頭如絹青絲頓時變得雪白。她浮在半空,對著段公子吼道:“我跟你同歸於盡!”

“你的法術,包括你的身體都是魔尊賜的,跟我鬥,簡直是不自量力!”段公子雙手往前一擋,女冠隻僵持了一眨眼功夫,就如破布般落在地上。

她一邊咳嗽,一邊震駭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變得透明。

“沒有魔尊,你的這具軀體就要化了。”段公子獰笑道,轉而看向少女,“現在輪到你了,說實話,你是誰?”

少女絲毫沒有懼怕之情,歪著腦袋道:“我是來幫她的人。”

“小小女娃,我倒要看你如何幫!”段公子眯了眯眼睛,手心有真氣凝聚,隻待一發便要衝出!

少女這才衝著女冠晃了晃手中的糖畫:“你的身體要化了,那這個給你做身體吧!不過糖畫就是糖畫,用不了多久。”

說著,她手裏的蜜色糖畫飛到半空,在女冠頭頂上化作星星點點的光粉,紛紛揚揚地灑下。女冠忽覺呼吸順暢了許多,再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竟是行動自如,已然恢複了常態。

“不自量力,以為這樣就能幫得了她嗎?”段公子猛然伸掌,手心裏射出兩道雷霆電光,銀蛇一般地分別向少女和女冠飛去。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半空中出現一道蔚藍色的結界,那兩道霹靂就被擋住,反彈回段公子身上。段公子情知不妙,轉身欲逃,卻已經閃避不開,被霹靂擊中,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轟隆一聲,他砸在牆上,竟然撞出了一個大窟窿。粉塵飛揚中,他看到兩男一女從天而降,正是先前送女冠來的那三個人。

少女一見蓐收,歡呼著撲過去:“神君哥哥,糖畫給那位姐姐用去做身體了,下次你要給我做更好吃的喲。”

蓐收颯然一笑:“沒問題。”說著他一指雲渦:“螢小童子,你剛能凝聚形體,不宜長久,還不快回到你師父袖中?”

少女答應一聲,化為一道綠色靈光鑽入雲渦的袖中。雲渦歪著頭想了想:“螢小童子以前是十幾個仙童,這會兒怎麽變成一個少女?”

“以前神形分散,隻能化為十幾個仙童。現在修為增加,神元就凝聚合一了。”

雲渦明白過來,轉而將女冠扶起來:“多虧我讓螢小童子先趕回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多謝仙子。這個人果然不是我的段郎,他是桃花靈魔座下的小妖!”女冠怒目看向段公子。段公子臉色煞白,轉身就從自己撞出的那隻窟窿裏逃走了。

“站住!”景宸提步去追。

蓐收眯了眯眼睛,右手翻轉化出四五根玄色奪魂金箭。金箭箭頭銳利,速度飛快猶如閃電,飛一般地躍過牆上的大窟窿。隻聽外頭一聲慘叫,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響,之後便是有人在細細地呻吟。

雲渦追出去,看到那些奪魂金箭全都釘在段公子的四肢上,深**入泥土,釘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她伸手去拔那些利箭,結果被蓐收一把攥住手腕。

“他是隻壁虎魔怪,不把他的四肢都釘死,就會斷尾逃脫。雲渦,你還不快點把他手腕上的紅絲去剪斷?”他眯了眯眼睛,肅殺之氣彌漫周身。

雲渦忙掏出斷情剪,將他手腕上的紅絲給剪斷,同時忍不住感歎自己被蒙蔽,差點給女冠牽一段孽緣。

果然,段公子扭動了幾下,就化作了一隻碩大無比的壁虎。景宸張開捉妖袋,將壁虎魔怪裝了進去,才道:“真會偽裝,我居然沒有察覺他的魔氣。”

“這就是靈魔的特長,擅長偽裝,混跡在人界為非作歹。”

雲渦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忙從窟窿裏回去看女冠。屋中狼藉淩亂,女冠癱坐在地上,發絲淩亂,雙目無神地自言自語:“段郎,段郎……”

“你的段郎大概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我會幫你去找他。”雲渦承諾。時至今日,她也想明白了,根本不用什麽白蠶,也能知道女冠的正緣就是真正的段公子。不過這正主究竟轉世為誰,就得問一問奈何府的判官了。

女冠眼神泛出光彩:“真的?這是要闖鬼門的!”

闖鬼門不是那麽容易的。活人闖鬼門關是找死,修道人闖鬼門關則要丟掉十年修行。可是如果不這樣做,就無法了結這段仙緣。

雲渦心一橫,誰讓她修仙心切呢。她道:“別說一個鬼門,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陪你便是。”

女冠向她跪下:“多謝仙子。”

雲渦嚇了一跳,回頭看到牆上窟窿變得更大,幾乎占了半麵牆。蓐收撣了撣肩膀上的浮灰,一邊踏步進來,一邊咕噥:“這差不多還像個門。”

她眼神一亮。闖鬼門,就需要這樣精氣神啊。

雲渦跟景宸和蓐收商量闖鬼門的計劃。兩人聽了,卻是不同的反應。

蓐收是讚成的,西方戰神不怕事兒多,也不怕事兒找。可是景宸皺緊了眉頭,看向手中的羅盤:“雲渦,闖鬼門暫且不提,這段府裏還有其他妖物!”

語畢,他往太師椅上一坐,閉上了眼睛。

雲渦頓覺不妙,推了推他,發現景宸巋然不動。蓐收在旁邊涼涼地道:“別推了,他的元神又遊離了。”

“師兄為什麽在這節骨眼上元神遊離呀?”雲渦欲哭無淚。

蓐收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有趣的氣味:“他應該是去捉靈妖了。你在這等著我,我把這段府清一清就回來!”說著,他化為一道金光,貫穿屋頂後消失了。

雲渦無語地看著搖搖欲墜的飯廳,對身後的女冠道:“看這房子也撐不了多久了,咱們還是先出去吧。”

可是身後卻靜悄悄的。

雲渦察覺不妙,回身發現女冠不知何時,已經不在身後。

“月錦,月錦?”雲渦步出飯廳,遍尋女冠而不得。她想不明白,不過是眨眼間,女冠怎麽不見了?

段府裏靜悄悄的,剛才那些端菜倒茶的家丁丫鬟,就好像蒸發了一般。雲渦倍感寥落,托腮坐在台階上。庭院裏一株海棠花樹,在石階上投下花影淡淡。

“咚!”

一重物從天而降,正砸在院子裏的大樹下。

雲渦嚇了一跳,右手按在腰中傲來劍的劍柄上。還沒等她看清楚那重物是什麽,許多重物從半空接二連三地掉落下來,疊在一起成了堆羅漢。

“神君饒命啊!”最後一個重物砸下來的時候,還喊了一聲。雲渦這才明白那些重物原來都是府裏的家丁。

一隻精致的黑緞繡金線的靴子踩在那人臉上,那求饒聲就變成了殺豬般的嚎叫。蓐收站在堆羅漢的頂端,睥睨著腳下的眾人:“你們從跟著壁虎精怪害人的那一天起,就該想到有今日!”

“神君饒命,小的願意做牛做馬!”求饒聲絡繹不絕地響起。

雲渦仰著頭,勸道:“蓐收殿下,這些妖手上未必都沾有鮮血吧?要不然挑些良善的放掉算了。”

“這京都十幾個新娘子的死,這些妖都有份!”蓐收居高臨下地道,挺拔身姿風骨錚錚,“我已經挑選過了,人我都放走了,妖全都在這兒。”

語畢,他扯下腰中那根金腰帶,往空中一甩,腰帶便瞬間變長,將堆在地上的妖類捆了起來。蓐收再喚出一柄霹靂金劍,劍尖往下,用力一刺。隻聽慘叫聲乍起,那劍尖無限延長,從他手腕下一直延伸到了地上,將那些妖像串糖葫蘆一樣串到了一起。

這些靈妖的元神,全都灰飛煙滅了。

蓐收拍了拍手,悠閑地走過來:“那個叫月錦的女冠呢?”

雲渦哭喪著臉道:“女冠不見了!”

“別急,她元神受了重挫,糖畫做成的身體撐不過今晚,走不遠。也許是身體無法支撐,元神就飄去地府了。”

雲渦沉吟道:“看來我得趕緊去地府找她。”

蓐收哼笑:“憑你這種修行,闖一次鬼門關,能掉上一半修為。”

雲渦諂笑,巴結地拉住他的袍子:“蓐收殿下,你能幫我闖鬼門嗎?”她麵上笑盈盈的,心裏卻是無比惱恨。若不是景宸突然神遊,她也犯不著求這尊難伺候的大神。

“美人求我,當然要答應了。不過,條件呢?”

雲渦下意識地掩住嘴巴,道:“除了不能親,怎麽都可以。”

蓐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忽然將一根手指撫上她的嘴唇,道:“那還有什麽意思?”

唇上溫熱一片,帶著薄繭的微小刺痛,對她而言已經是極大的刺激。雲渦正要挪開臉頰,下巴上忽然一痛,他居然將她的下巴勾住。

“神君,自重……”雲渦的下巴被鉗住,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她以為他又要吻下來,嚇得頭皮發麻,恨不得凝聚渾身修為拚死逃命。可是什麽也沒發生,蓐收隻是掏出一根如意頭的白玉簪,為她簪在發髻上。

插好那根簪子,他又歪頭看了一看,才鬆開了她的下巴,道:“這根簪子上的仙氣會護住你的修為,還能讓你看不到任何一個鬼魂,隻能看到鬼仙。”

“誰稀罕!”

雲渦氣急敗壞地拔下那根簪子,正要摔過去,忽然聽到蓐收慢悠悠地道:“可要趕緊的,這鬼門關還有半個時辰就關了。”

她怔了怔,忿忿地將簪子重新插回頭上:“走!”

天上明月被烏雲遮蔽,黑黢黢的夜色濃稠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雲渦站坐在一艘畫舫上,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水:“你說鬼門就在這個方位?”

蓐收朗聲道:“這是近道,從支流能就到忘川。”他站在船頭,衣風獵獵,白衣在夜色中尤為顯眼。

雲渦半信半疑,忽聽到水聲嘩然作響,探出頭往河水裏望去。隻見前方河流居然一分為二,自己乘坐的小船直往旁邊的支流上走。她忙問:“這是怎麽回事?”

“一脈到人間,一脈到忘川。”蓐收回答。

雲渦徹底放下心來,蹲在船篷裏打瞌睡。因為地府情勢特殊,所以雲渦提前將螢小童子和白小童子留在段府守著景宸。此時沒了兩個小靈童的逗樂,她感到百無聊賴。

大概有一盞茶功夫,蓐收忽道:“到了!”

雲渦下意識地問:“孟婆?”

傳說中,孟婆在奈何橋上為每一位魂魄送孟婆湯,喝下孟婆湯的魂魄會忘記前世的一切,了無牽掛地去轉世輪回。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嫗站在橋頭,遞上一碗碗的孟婆湯。那些湯碗被一隻隻無形的手拿起,傾了一傾,便重新回到了孟婆的手裏。果然如蓐收所說,戴上了那根白玉簪,她隻能看到孟婆,看不到魂魄。

“要不,去問問孟婆有沒有見過月錦吧。”蓐收運行仙力,將畫舫靠了岸。

岸邊生滿了紅彤彤的曼莎珠華,如霞光般璀璨。雲渦一邊驚歎,一邊將手指撫過那些妖異美麗的花瓣。

驀然,一株曼莎珠華纏上了她的手腕。雲渦大吃一驚,正要掙開,忽聽那株曼莎珠華道:“仙子,是我。”

“月錦?”雲渦愕然,定睛一看,那曼莎珠華果然慢慢變形,最後化為一具女體。女冠躺在花叢,臉色蒼白孱弱。

“你怎麽會在這裏?”雲渦問。

女冠隻搖了搖頭,並不答話。濃密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有些無神的眸子。

“你的眼睛?”

女冠輕聲答:“看不到了。”

蓐收蹲下身,探了探她的手腕,道:“你的身體已經腐朽,必須馬上過奈何橋轉世。”

“不,我還要去見判官,問一問我夫君的下落。”女冠吃力地撐起身體,沒有焦點的目光卻堅定如磐石,“仙子,你說過的,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會陪我。”

雲渦胸中突然生出一腔熱血。她一把將女冠抱在懷裏,起身道:“我說到做到!咱們這就過奈何橋,找判官!”

她回頭看向蓐收:“你要跟著去嗎?”

女冠急道:“神君不能去!這冥府上下一旦感知神君造訪,都會來拜見的,到時候我們行事反而極不方便。”

蓐收點頭,道:“雲渦,你帶她去吧,我給你的簪子足以護你周全。”

雲渦轉念一想,兩人說得有道理。這地府平日裏沒什麽神仙來,頂多有個把地仙來討個魂魄什麽的,從沒見過蓐收這樣大的上神,萬一嚇著了人家不好。

再說,時間不多了,萬一判官忙著跟蓐收敘家常,忘了查生死簿怎麽辦?這鬼門隻等鬼,可不等人啊!

“那好,我去去就來。”雲渦抱著女冠,大步向奈何橋走去。到了橋頭,她徑直往前衝,卻被孟婆橫起手裏的檀木拐杖攔住。

孟婆道:“這位娘子,要過橋先喝了一碗湯再走。”

粗瓷湯碗中,淡綠色的湯水尤為清亮,被晃悠悠地遞到女冠的唇邊。雲渦道:“孟婆,我懷裏的人塵緣未了,我要先幫她尋了相公,再讓她回來喝湯,可以嗎?”

“既然認得,那還請孟婆行行好,放行吧!”

孟婆嗬嗬一笑:“姑娘,我孟婆子破過例。不過我放行的那些魂魄,都是生前做過善事的!可是月錦受靈魔蠱惑,在人間為非作歹過一段時間,心頭眼中都生了翳。心翳讓人不智,眼翳讓人不明。我怎能讓這樣的人過奈何橋?再說,就算你真的尋到了你的夫君,你覺得他會愛一個不智不明的人嗎?這碗孟婆湯,就是去一去你的心翳、眼翳。你喝還是不喝呢?”

女冠麵露猶豫之色:“我、我跟著桃花靈魔做了那麽多壞事……”

所謂情怯,大抵如此。

葉公好龍,筆下畫龍無數,然而真正的龍從天而降,葉公卻怕得要死。如今,女冠也不能免俗。二十年前為情為愛要死要活,真的快要見到自己的夫君,卻有些膽怯了。

雲渦怕她動搖,低聲道:“孟婆湯會讓人忘卻生前記憶。月錦,等下我就衝過去,你一定要配合我。”

“不必了。”女冠掙紮著站在橋上,對雲渦道,“孟婆說得有道理,我就是生了心翳和眼翳,才會跟靈魔作惡多端!再說,隻有去除眼翳,我才能認出相公來。”

“可是……”

“仙子,若是你見了相公,請轉告他我的心意。”女冠不再聽勸,眼中含淚,捧起那碗孟婆湯,一飲而盡。

喝完孟婆湯,女冠輕輕閉上眼睛。半晌過去,她睜開眼睛,激動地伸出雙手,奇道:“仙子,喝下湯藥後,我猶如醍醐灌頂,全身舒服極了!還有,我還能記起夫君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雲渦好奇。

孟婆子但笑不語。

女冠向忘川對岸望去,忽然變了臉色。雲渦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隻見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站在曼莎珠華的花叢裏,向這邊看來,目光裏充滿驚喜。

“夫君!”女冠驚叫一聲。

雲渦再仔細一看,那男子和那個假段公子長得一模一樣,應該就是真正的段石無疑了。

她沒想到,段石居然沒有去轉世,而是在這忘川岸邊,三生石上等了二十年。

“月錦!我終於等到你了!”段石喉嚨嘶啞,醞釀了許久的情感在此時噴薄而出。他疾步走過來,一把抱住女冠,眼淚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曼莎珠華在他們的腳下怒放,紅豔似火。這種花花葉不相見,沒想到竟是暗示了他們二十年分離的命運。

女冠手指顫抖地撫摸著段石的眉眼。魂牽夢縈的二十年,終於得以重逢,她已經激動得有些眩暈。

“我還以為你沒死……”女冠感覺不可思議,“我在這裏曾經等過你三年,為什麽沒有等到你的魂魄?”

段石慨然道:“二十年前我魂歸地府,走到半路突然被桃花靈魔劫走!她囚禁了我三年,後來才放我重回地府。回到奈何橋,我已經找不到你了。我不信你會先我一步輪回,所以一直在這裏等你。”

孟婆望著兩人,溝壑深深的臉上浮上些許笑意:“月錦由愛生恨,心和眼就會生翳,就算段石站在她麵前,她也看不到。”

“那她為什麽沒有失去記憶呢?”雲渦問。

“忘川之水,熬上一個時辰,和熬上十個時辰是不同的。”

雲渦驚道:“有什麽不同?”

“熬上一個時辰的忘川之水,可以忘掉令人痛苦的事。熬上十個時辰的忘川之水,可以忘卻令人痛苦的人。我給她喝的孟婆湯,自然是熬上一個時辰的,隻是忘記那些令人心傷的事罷了。”

雲渦恍然大悟:“所以,月錦還能記得段石!原來是這樣,多謝孟婆出手幫忙。”

孟婆搖了搖頭:“謝什麽謝,這世間最難得的是君心似妾心,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姑娘,地府不可久留,你還是快去辦自己的差事,早些辦好,就能早些離開。”

雲渦點頭。

女冠和段石執手來到雲渦麵前,感激地道:“仙子,我和夫君既然已經相逢,就立即去轉世了。”

“別急。”雲渦掏出一截紅絲,綁在他們的手腕上,“這紅絲是天定姻緣,你們下一世還能做一對佳偶。”

女冠喜極而泣,道:“仙子大恩大德,月錦隻能來世再報。”

“不必報答,我本就是月老仙徒,為有緣人牽紅絲是我的修行。”

女冠猶豫了一下,忽然將雲渦拉到一旁,道:“仙子,我快要和夫君一同轉世了,有句話必須得對你說。”

雲渦好奇,靠近女冠。女冠附耳低聲道:“仙子,我知你對景宸有情,可他並不值得。”

雲渦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隻怔怔地看著她。

女冠繼續道:“是景宸綁我來的地府,要送我去輪回。嗬,沒見到夫君,我怎肯就範!所以我就偷偷逃走了,躲在曼莎珠華花叢裏。幸好,我又遇到了你。”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得雲渦遍體冰涼。她萬萬沒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這樣。

景宸之前告訴他們段府有妖,然後元神離體,現在想來,不過都是為了引開她和蓐收的注意力,逼女冠去地府。

可是為什麽?

“景宸如此冒犯我,我也以牙還牙,給了他一點教訓。”女冠意有所指地道,“仙子可別為了這樣的人動情,月錦言盡於此。”

說完,女冠就走到段石的身旁,和段石一同離去。

雲渦渾身冰冷,心裏痛楚異常。她沒想到,景宸就這樣不願意自己獲得仙身,百般阻撓。若不是蓐收出手幫忙,恐怕她這次修的仙緣照樣失敗。

她踉踉蹌蹌地走下奈何橋。孟婆上前問:“姑娘,你沒事吧?”

一碗孟婆湯遞到她麵前。雲渦看到碗裏水麵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一滴淚落入碗中,泛起小小的漣漪。

“十個時辰的。”

雲渦苦笑著推辭:“孟婆,我不願忘記那個人。”

孟婆笑著搖頭:“姑娘,老身送一句話給你,‘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愛亦無怖。’你心傷如此,不過是為情所困,何不嚐嚐孟婆湯,好忘卻一切。”

雲渦用手將湯碗撥開:“不必了。”

若是忘卻一切那麽簡單,她早就念誦忘情決了,何必喝什麽孟婆湯?

隻是……這孟婆湯的氣味有些奇怪?可雲渦怎麽努力地回想,都記不起自己在何時何地嗅到過同樣的湯水氣味。

畫舫還停在不遠處,船篷頂上已經吊上了風燈,在這混沌裏散發著一點溫暖。蓐收靠在船頭喝酒,一邊賞著曼莎珠華,一邊往嘴裏送酒。酒壺空了,便隨手扔進忘川裏。咕嘟一聲,酒壺沉入水底。

他表情愜意,似乎還在回味美酒的滋味,悠閑地掏出折扇,一下下地扇著。半晌,他想起了什麽,目光隨意一溜,看到雲渦在岸邊站著,立即笑問:“差事做完了?別愣著了,走吧。”

雲渦機械地點頭,輕身躍起,穩穩落在小船船頭。她背對著蓐收坐下,呆呆地望著滿眼黢黑的忘川。

“開船吧。”她輕聲道。

雲渦借著船頭風燈的光芒,從忘川水麵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長眉輕斂,神情哀傷。她眼角酸澀,一滴淚就落了下來。

一張折扇及時地從旁邊伸過來,將那滴淚接住。

雲渦低頭,看到扇麵上畫著一枝開得灼灼的紅梅。自己的那滴眼淚暈濕了梅花,花瓣邊緣頓時模糊起來。她茫然看去,隻見蓐收半蹲在自己身旁,目光深邃地看著她。

蓐收將扇子收回去,淡笑道:“你是哭景宸欺負你?早就告訴你,他對你沒安好心。”

說著,他忽然想到自己,自嘲道:“當然,我對你也沒安好心。”

雲渦並不在意,用手背擦拭眼淚:“不是為了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為月錦喜極而泣。”

“是嗎?”

雲渦忙點頭。

“沒騙我?”

雲渦搖頭。

“美人再美,可若是騙我,我也是不喜的。”蓐收起身,笑意已經完全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雲渦不知他究竟何意,一時間怔愣無言。

她不知道,蓐收手中的扇子,一麵是紅梅,一麵是她的畫像。蓐收低頭看了看另一邊扇麵,上麵畫著的雲渦愁眉苦臉,眼角還掛著兩滴眼淚。於是他凝了目光,伸手往那畫像的眼角處一抹,那眼淚立即消失。

雲渦突然感覺眼睛有些幹澀,用手一摸,竟然淚痕全無,詭異的是淚水已經幹澀,怎麽都流不出來。

“蓐收殿下,你做了什麽!”雲渦幹著急。

“殿下!”雲渦跺腳。

“過了今晚,這種神術自然就消失。”蓐收冷冷看了她一眼。將折扇放入腰中,款步走到船頭,不再理睬她。雲渦自知奈何他不得,也隻能將滿腔的委屈咽下,重新坐回船內。

忘川之上,朔風**來,將蓐收一身白衣掀吹得獵獵如舞。他收錨,伸手一指前方,那畫舫便往鬼門關的方向駛去,兩岸的曼莎珠華如火紅流星般,向後飛馳而去。

畫舫帶起一股千裏快風,吹拂而來。可蓐收並無半分暢快之意,忍不住回頭,一眼便望見雲渦神情寥落,正呆望著河水。

他的心頓時冷了半分。

她的任何情緒都是因景宸而起,沒有半分是為了他。

想起他曾經為了她方寸大亂,蓐收就覺得有些可笑。他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似是提醒自己:“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天地為重。

沒有人,能重得過這天和地,乾坤以及萬物。

思及此,蓐收冷下臉色,鳳眸中閃過一絲殺意。

一個時辰後,雲渦和蓐收重新回到段府。飯廳裏,景宸閉目端坐著,仍然在神遊。

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燒殆盡,燭火搖晃,就要熄滅。雲渦忙尋出一根新蠟重新點上,飯廳裏又亮堂了起來。

燭火將景宸的影子映在牆壁上。雲渦哀哀地望著那影子,卻不想回頭看一眼景宸,心裏五味雜陳。

驀然,那影子動了動。

雲渦還是忍不住回頭,正看到景宸緩緩睜開眼睛。他長舒一口氣,看了雲渦一眼:“你們離開過?”

“去捉妖了。”蓐收搶過話頭,半是懶散,半是譴責,“女冠的魂魄不見了,你非但不找,反而神遊,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

“她也許撐不住,消散在這天地之間了吧。”景宸皺起眉頭,心事重重。雲渦輕聲問:“師兄,你沒事吧?”

景宸轉而看她:“我沒事,方才神遊是因為察覺到有靈魔的氣息,怕打草驚蛇才分離了魂魄去追的。”

雲渦心裏難過,他還是說了謊。

她可以忍受他對自己沒有半點心思,但不能忍受他欺騙自己。景宸雖然不苟言笑,但克謹溫雅,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師兄,女冠的魂魄丟了,我百尋而不得,這次仙緣又沒修成。”她苦笑,“我可能終極一生,都沒辦法位列仙班了。”

景宸一怔,語調略軟,道:“師妹,別擔心,一定還有其他的重要仙緣,師兄幫你就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目光裏增添了幾分歉疚。

幫?

雲渦苦笑。

如果沒有在地府找到女冠的魂魄,她也以為景宸會幫自己。可是經曆過這麽多事,她終於明白,景宸對自己沒有半分真心。

他不願她成仙,也許是因為,不想她成仙後陪伴在自己左右?

景宸望著雲渦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他將目光收回,轉而看向蓐收。蓐收正坐在一張八仙椅上,用折扇輕輕搖著。扇上一枝紅梅,開得灼目清雅。

怎麽看,都不像是善茬。

景宸心裏湧起一股危機感,微妙又莫名。仿佛眼前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戰神,而是一位談笑間踏碎紅塵的翩翩公子,那笑容裏藏著刀和毒,下一瞬間就能立即要了他的命。

“神君,我和師妹修仙的事就不勞你插手了,還請你盡快回戰神宮,不要在人間多做逗留。”景宸冷聲道。

蓐收嗬嗬一笑:“不想我幫你師妹?”

“每個人修仙自有機緣,豈可借助他人幫助?這有悖仙理。”

“那你三番五次地破壞她的仙緣,算不算有悖仙理呢?”蓐收眯了眯眼睛,聲線清朗淡逸。

景宸眉頭一擰:“你別挑撥離間,我沒有!”

蓐收哈哈一笑,將折扇搖得更歡:“得了吧……你身負滅族血仇,從來一刻都不忘,而雲渦是你複仇大業中重要的一環。”

景宸聞言,悚然站起,緊緊盯著蓐收:“你怎麽知道?”

蓐收冷笑,那一笑如冰山雪蓮,傲然高潔。他鳳眸冷眯,涼聲道:“你沒必要知道這個。”

飯廳裏的氣氛陡然降至冰點,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錯,對峙,較量。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動手,都不想驚動雲渦。

終於,景宸開了口:“我的確身負滅族之仇,不過戰神高高在上,應該無意插手這種紅塵俗事吧?”

“我的確不會插手。”

“那我想殺誰,想做什麽,也都和戰神也無關了。”

蓐收將折扇一把收起,目光灼灼:“是無關,但雲渦還有用。”

“她能有什麽用?”景宸疑惑。

“用處可大著呢,”蓐收若有所思地道,“曾有傳聞,她命格中注定是身負量劫之人。要檢驗這一點,非得讓她先獲得仙身。”

景宸麵無表情:“無稽之談。量劫能夠毀天滅地,你覺得我師妹像是這種人嗎?她的仙術遠遠不及我。”

“是不是無稽之談,到時候就知道了。”蓐收的笑容猶如地獄羅刹,“若她真的是,我來殺她,都不用你動手。”

景宸沒有回答,隻是目光複雜地看著蓐收。蓐收灑灑一笑,又道:“話都說透了,我都懶得裝好人了,你還想裝她的好師兄?”

景宸眸光一黯,並沒有反駁。

自此以後,飯廳裏靜默無言,片刻後傳出一曲輕靈的笛聲,衝淡了暗波湧動的殺氣。

暗夜中,有人將心事都賦予笛聲,將謀略心機全都粉飾上一層溫情,背後卻飽含刀光劍影。

夜空中,那一輪明月已經落向西邊。

翌日,天光大亮。

一夜之間,段府裏的家丁散的散,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宅邸裏空****,空無一人,隻剩下池塘邊上的桃花悠然飄落。

雲渦從房間裏步出,正看到景宸站在庭院的池塘邊上,瘦削的背影如一根青竹。她垂了垂眼皮,正要不打招呼地沿著走廊離開,景宸卻轉過身。

他靜靜地看著她:“你醒了,昨晚休息得好嗎?”

雲渦苦笑。

昨天被他那樣騙過,怎麽可能好眠?夢裏有冰封萬裏,夢裏有心湖澎湃,夢裏有泣音婉轉。

可千言萬語,卻隻化作輕輕一句:“勞師兄記掛,雲渦睡得很好。”

景宸有些不自然,上前一步,道:“你我二人不用那樣客氣的,還跟以前那樣就好了。”

“雲渦不敢。”

“師妹……”

“蓐收殿下該等急了。”雲渦生硬地打斷他的話,“畢竟蓐收殿下是出手幫忙,我們不好怠慢他。”

說完,雲渦不再看他,步履匆匆地走上長廊。等到轉了個彎,確定景宸看不到她,她才泄了一股氣,疲憊地靠在柱子上。

所謂的貌合神離,就是如此?

她慢慢地蹲下身,將頭埋進臂彎,眼角又濕潤起來。然而一滴淚尚未流出,身後驀然傳來蓐收的聲音:“大清早就哭鼻子,會倒一整天黴的。”

雲渦悚然回頭,看到蓐收站在身旁,走廊邊上伸出的芭蕉葉遮住了他半邊身形。修仙人對氣息格外敏感,她居然沒有感受到他的存在。

不等她提出疑問,蓐收已經回答:“我封住了自己的神息。”

“為什麽?”

他睨她一眼:“靈魔之所以難以捕捉,就是因為他們天生敏銳,能夠感知百裏之外的仙氣。如果我們不封住自己的神息,恐怕到了元山,桃花靈魔早就逃走了。”

“原來是這樣。”雲渦掏出符紙,在上麵用紅字寫下一道符,喚出咒火燃燒成灰,然後直接將灰燼吞咽下去。這是修仙人封閉神息最基礎的方法,雲渦很少使用。

蓐收遞過來一隻羅盤:“這是上古神器,能測到任何非同凡人的氣息。”

雲渦往那羅盤上看去,頓時大吃一驚。羅盤上的指針瘋狂地來回轉動,顯然感知到了她不同於凡人的氣息。她練習了無數次的封閉神息咒,居然沒用!

“不可能,我封過很多靈類的神息,我自己的怎麽會封不上。”雲渦難以置信。蓐收平靜的眼神像是看透一切,從腰中掏出一枚琥珀:“把這個戴上。”

雲渦接過來,對著陽光看琥珀裏的那隻蜈蚣,皺了皺眉頭:“這東西能管用嗎?”

蓐收也不答話,直接將琥珀拿過來,把上麵的紅繩套上她的脖子。那蜈蚣琥珀一落到她的心口,羅盤上瘋狂的指針頓時歸於平靜。雲渦長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雲渦望著他清俊的背影,有些感慨。以前對這位上神是又懼又惱,現在慶幸他在,才讓她和景宸之間不那麽尷尬。

三人離開段府,往襄國元山的方向而去。上次問了這附近的船娘,據說從西北方向入山最好。因為不能讓桃花靈魔察覺到任何仙氣和神氣,所以三個人都沒有使用仙術,而是改用步行。可是雲渦自從踏入元山的地界,就覺得哪裏不對勁。

天色蒼然,綠樹成蔭,青山可愛,就是總讓人覺得怪怪的。雲渦走在山路上,無意中踏上一塊已經風化的小石頭,碎石頓時發出哢吱的一聲響。她這才恍然大悟:“這裏怎麽這麽安靜?”

景宸走在前頭,聞言駐足,四目張望。蓐收則凝目道:“從進山開始,就聽不到一聲鳥鳴獸嘯,就連風聲都沒有。”

“你們看,那樹葉動也不動。”景宸看了看山路兩邊的綠樹。雲渦周身泛起一股寒意:“這地方怎麽那麽古怪!”

蓐收低頭看了看羅盤,微微歎氣:“咱們還是別進元山腹地了,桃花靈魔根本不在這裏。”

雲渦往羅盤看去,古銅色的六棱羅盤上麵,六顆寶石全部失去光彩,那根指針靜悄悄的,可見並沒有測到任何靈魔的氣息。

她急問:“難道靈魔發覺我們,提前逃走了?”

“未必,我們此行非常隱秘,她不可能提前預知。”蓐收道。

景宸靜靜地看著那羅盤,驀然開口:“你們看,指針動了。”

果不其然,那指針緩緩地向著另一個方向轉動,最後定住一眨眼的功夫,又迅速回歸原位。蓐收道:“桃花靈魔的氣息很微弱,應該是在距離這裏百裏的地方。”

“那是在哪裏?”

蓐收並起兩根手指,凝聚一點仙力,按住羅盤上鑲嵌的寶石。半晌,他才向羅盤指過的方向望去:“在一個熙熙攘攘的地方,如果不出所料,桃花靈魔應該隱在百裏之外的泥魚鎮。”

雲渦心頭一沉。這運氣果然不佳,早不早晚不晚,偏偏碰上桃花靈魔去泥魚鎮逍遙自在。這泥魚鎮雖說是個鎮,但位處河運樞紐地帶,來往行人眾多,要想不借助仙力去尋找桃花靈魔,那簡直是如大海撈針。

景宸默然,忽道:“我們先去桃花靈魔的洞府看一看吧。”

三人在元山找到桃花靈魔的洞府,果然發現裏麵空空如也,沒有結界,也沒有什麽藏寶庫,看來桃花靈魔將這裏也隻是當做臨時的棧點。

雲渦有些絕望,歎氣道:“我們還是盡快趕到泥魚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