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月成錦

白芍的死給四大仙派的仙會蒙上了一層陰影。不到半日光景,四大仙派便開始收拾行李,打算啟程回自己的仙地。

月老將雲渦喊到舍室裏,語重心長地問:“雲渦,你知道《仙情決》的威力嗎?”

“仙情決包含六部情決,以解開六界情困、情愁、情憂、情苦、情傷、情怒為己任,還寰宇六界心緒清明平和,是我司情一門眾多仙決中的精華。”雲渦老老實實地回答。

月老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可是如今《仙情決》丟了,若是被妖孽妄加利用,就會讓六界有情所困,因情而愁,為情而憂,受情所苦,被情所傷,為情而怒。”

雲渦睜大眼睛:“這樣嚴重?”

“不錯!自從天地誕神的那日,“情”便產生了。情之一字,亦正亦邪,能讓人行善造福,也能讓人做奸作惡。若是被惡人控製了仙情決,那麽六界眾生會為情作惡,天下就會大亂!所以一定要在四十九天之內找到偷走仙情決的妖孽。”月老的表情有些凝重。

“徒兒明白。”雲渦答,隨即又問,“可我有一點不明白,有情人應該比無情人更懂得愛別人,為什麽會被妖孽驅使,去作惡呢?”

月老撫須道:“那是因為,很多有情人隻愛一個人,而不是天下蒼生。”

雲渦告退,走出舍室。清風拂來,她站在庭院裏的大樹下,聽著頭頂樹葉簌簌的響聲。

她翻開日知錄,看到自己曾經記錄過的一個故事——商紂王寵愛絕世美人蘇妲己,聽信讒言設置炮烙等酷刑,並造酒池肉林,和蘇妲己終日玩鬧嬉戲。最後商紂王鬧得民憤沸騰,被周武王所殺。

紂王隻愛妲己,不愛江山,不顧百姓,因此落得這樣淒慘的下場。

“原來如此。”雲渦若有所思地闔上絹書,“看來師兄無情無欲,比我更適合修仙,守護天下蒼生。”

她有些難過,又有些心酸。

將手放到額頭上,她眯起眼睛看漏下來的清亮天光,努力微笑起來。

“師兄,我必須放棄你,是嗎?”

……

因為白芍死在天山,所以峨眉掌門決定在這裏給她舉行火葬,然後將骨灰帶回峨眉山。

火葬那天,眾弟子心情沉重地聚在一起。原本吹拉彈唱,供眾修仙弟子暢享玩樂的空地,如今堆起了高高的柴火。白芍穿著一身白色劍服躺在上麵,旁邊是峨眉掌門親手放上的一柄青銅劍。

樂無雙眼眶微紅,親手為白芍整理了頭發和服飾。程徹痛苦萬分,不肯讓人點火,最後被好幾個峨眉弟子拉走。

雲渦清清楚楚地看到,程徹的手腕上有一根動情絲,正牽在白芍的手腕上。隻是他們如今陰陽相隔,再好的月老紅絲也無法讓兩人續緣。

許是程徹一直壓抑著內心的情意,在目睹白芍即將化灰的情況下,才終究被她窺見。

一瞬間,雲渦原諒了程徹之前那樣栽贓自己。所謂關心則亂,說的就是程徹這種情況吧。

她飛到柴火堆上,將一件玉粉色的天香絲外罩蓋在白芍身上,然後輕輕地說:“白芍妹妹,那天我不是故意說不給你帶天香絲的。如果我知道你沒有機會穿天香絲,我絕對不會那樣說了……這件衣服我還沒穿過,送給你,好好上路吧。”

樂無雙從人群中越眾而出,飛升上來,將一條碧玉珠串放到白芍的手中:“妹妹,姐姐沒什麽好送你的,知道你愛美,就給你做了一條珠串,你可不要嫌棄。”

雲渦和樂無雙抬頭,四目相對,都有些悲從中來。

“雅言,雲渦,下來吧,峨眉派要點火了。”

雲渦起身,裙帶勾到了白芍的手,一隻墜著米黃色流蘇的粉色香囊掉落出來。她想將香囊放回去,可是心念一動,便猶豫了。

樂無雙正抬手抹淚,沒有注意到這邊。雲渦想了想,趁她不注意,將那隻香囊握在手中。

峨眉派弟子點火,熊熊大火包裹住了白芍,不斷有零星飄灰向四周飄落。雲渦不忍再看,尋了一個理由退下。

她回到住處,剛要推開門,卻被人一把拉住手腕。樂無雙緊緊盯著她:“你為什麽拿走了白芍的香囊?”

還是被樂無雙發現了。

雲渦忖道:“方才觸碰到這隻香囊,我才發現不同尋常,這上麵有殘留的仙決。”

“是嗎?許是你弄錯了吧?”樂無雙眼神躲閃。雲渦心中更是生疑,問道:“無雙,蓐收殿下當時擺弄這隻香囊的時候,你也是像現在這樣緊張萬分,這隻香囊到底有什麽秘密?”

樂無雙掩飾道:“你想多了。這香囊是程徹師兄所贈,我怕你們發現程徹和白芍的私情,才……”

雲渦搖頭:“我起初也是這樣想的,可是今天早上我特意問過峨眉掌門,他告訴我程徹已經好幾年沒有雲遊的機會了。試問,他既然無法下山,那麽又是怎麽弄到這吳國京中流行的絹料做香囊呢?”

樂無雙答不上來,索性一甩袖子,美目怒瞪:“他們的事,我怎麽可能知道每個細節?許是讓別人帶的吧?”

說完,她扭頭就走,不想再多做逗留。雲渦追上去,道:“無雙,你說實話,我才能查到殺死白芍的真凶啊!”

樂無雙遲疑地停步,半晌才道:“好吧,我說實話,這個香囊,是我陪白芍去一個月老觀裏求的。”

“月老觀?”雲渦吃驚。

“是的,那個月老觀在吳國京都的東郊,據說十分靈驗。那時白芍和程徹私下定情,可惜掌門不允兩人結合。恰好當時我和白芍一同雲遊吳國,聽聞月老觀裏可牽天下姻緣,便想去求一求。”

雲渦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你們怎麽不來我師父這裏?”

樂無雙白了她一眼:“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將白芍所求之事告訴掌門?總之,我們思前想後,就去了那個月老觀。”

“後來呢?”

“在月老觀裏,我們求了一支姻緣靈簽,是上上簽。當時白芍高興壞了,可是月老觀裏的一個女道卻告訴我們,要滴自己指頭的一滴血在簽頭上,那上上簽才能靈驗。白芍也不知怎的,不顧我阻攔,就照辦了!回來後,程徹聽說此事,勃然大怒,說白芍太過單純,怎能人雲亦雲,不假思索地就留了自己的血在簽上?他還說,若是有妖孽拿這血作亂,白芍就完了。”

雲渦聽得心驚膽戰:“他說得對,司情一派的月老觀,從來沒有滴血求簽的事。”

樂無雙點頭道:“話是沒錯,可是白芍當時腦子熱了,誰也勸不住。你也別怪程徹師兄對你有偏見,他總覺得你們司情一門都是情情愛愛,比不得峨眉正統。現在白芍出了這樣的事,他對你們的誤會更深了。”

雲渦不悅:“這跟我們本來就沒有關係。”

樂無雙望著天空,長舒一口氣,道:“有沒有關係,人都已經不在了,說這些也沒用。”

她話鋒突然一轉,問:“雲渦,我上次讓你問的事,你幫我問了嗎?”

雲渦這才記起樂無雙想要和景宸相認之事,心頭抽緊,下意識地扯了個謊話:“問倒是問了。”

“他怎麽說?”樂無雙眼中一喜。

雲渦幹笑,道:“我師兄說,他不願意再牽扯前塵往事了。”

樂無雙臉上的笑意迅速褪去,喃喃道:“他果然……變了許多。也是,現在活得那麽舒服,誰願意管那些枉死的族人!”

雲渦忙轉移視線,不願讓樂無雙看出端倪。樂無雙也不再糾纏,泄憤似地砍斷了三根竹子,就禦雲而去。

“姐姐,你為何騙她呀?”袖中的白小童子懵懂地問。

雲渦歎氣,道:“她和師兄都背負著血海深仇,若是相認,很容易就結伴去報仇。倒不如不認,那些慘烈的往事也就不會被提及。”

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雖然雲渦總是不滿自己隻有一年記憶的怪病,可是有時候想一想,過得精細未必就是一樁好事。記著那麽多的仇恨,那麽多痛楚,必然活得壓抑,還不如隻想著眼下的清風明月。

四大仙派離開天山時,采集了不少修煉用的靈草怪石。雲渦派出螢小童子和白小童子,采了許多五色石、靈芝草等修煉用物,自己卻疏懶怠工,采了幾大葫蘆的雪水,打算埋在桂花樹下泡茶喝。

景宸則認認真真地收集了許多靈草仙藥。他從懸崖峭壁上采集了幾株雪蓮,寶貝似得侍弄了幾個時辰,生怕枯萎了。

月老最後幹脆喚了兩條碧蛟拉來仙車,將這些七七八八的寶物一股腦放上了車。

桂花仙因為行事魯莽,被月老罰了禁閉,要率先回到月老閣,七七四十九日都不能出來。

離開那日,景宸最後才上了碧蛟車。他輕蹙眉頭,道:“奇怪,樂無雙為什麽用那種異樣的眼神看我。”

雲渦掀開車簾,看到樂無雙站在碧蛟車附近,又怨又恨地望著景宸,忍不住內疚。

是她,讓兩人不能相認……

“可能還在記恨,師兄你控製了人家的五識神,讓人家看不見吧。”雲渦打太極。

景宸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並沒有放在心上。樂無雙滿含心事的眼神,就這樣被他忽略了過去。

雲渦對景宸更加內疚,在飛蛟車裏又是捶背又是倒水,忙得不亦樂乎。

“雲渦,你簡直比那拉車的蛟龍都要忙。”月老笑眯眯地掀開車簾,打趣雲渦。車前兩條碧蛟正噴雲吐霧地在雲中前行,四隻龍爪在頻繁地撥動。

雲渦僵笑:“師父,我這不是閑得慌嗎?”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景宸突然開口,“雲渦,你該不會做了什麽錯事吧?”

雲渦心驚肉跳,麵上卻一本正經:“師兄說笑了,我什麽事能瞞得過你?”

景宸哼了一聲,不再搭理。

“倒是查白芍死因的事情,有了一點線索。”雲渦拿出了那隻香囊,“這是在白芍身上發現的,據說她是從吳國的月老觀裏求的。”

景宸拿起香囊,放在手心裏捂了一下,道:“上麵附了一點仙決。”他將香囊遞給師父:“師父,徒兒悟不出這是什麽仙決。”

月老拿起香囊,在空中晃了一晃,那香囊居然化為一簇火苗,嗖的一聲燃燒殆盡。

雲渦目瞪口呆地望著香囊留下的一點錦灰:“這是?”

“這是一種魔決,可助所求之人達成心願,不過也容易走火入魔。”月老重重地道,“若這真的是月老觀裏求的,那咱們可得去看看,別讓魔道敗壞了月老觀的名聲。”

景宸跪地道:“徒兒願前往,將魔決之事打探清楚。”

月老欣慰地點頭。

雲渦將錦灰小心翼翼地收起,問道:“那我們還去綠湘縣隱居嗎?”

“吳國京都距離綠湘縣不遠,咱們可以兩邊兼顧。”月老道,“隻剩下四十八日了,咱們必須抓緊時間,將《仙情決》找回來。”

“是。”

“還有,為師已經掐指算過。雲渦,你的下一段仙緣在吳國。若是進展順利,你能促成一段正緣,那麽就能修成仙身了。”

雲渦一喜:“師父,這次我一定不辱師命,促成一段正緣。”

月老抬手掀開車窗簾,望了望外麵磅礴雲天,自言自語地道:“這世間最不容易碰到的便是情投意合。天道不可測,希望你這次真的可以。”

回了月老閣,雲渦和景宸將收集的修煉仙物全部搬到庫房裏,已經過去了大半夜時間。

那幾朵天山雪蓮已經成活,在花盆裏開得豔豔灼目。雲渦忍不住垂涎,討好地道:“師兄,打個商量,這雪蓮放我屋裏一盆吧?”

“雪蓮妖冶,不符合你的性子。師兄送你更合適的。”景宸轉身回了房間。

雲渦雀躍又驚喜,沒想到他心裏早有打算送自己禮物。她在門外踱來踱去,猜景宸會送她蘭花呢,還是會送桂枝呢?

半晌,景宸出來,將一盆醜不拉幾的綠草往她手裏一塞:“送你。”

“這是……哪種蘭花?”雲渦心裏還存著一份希望。

“這是荀草,用它熬水,服之可以變美。”景宸道,“最適合你不過。”

雲渦眨巴了兩下眼睛,將荀草塞了回去:“師兄這份禮太重了,師妹受不起!”她說完,轉身氣呼呼地離開。

景宸捧著荀草,一頭霧水。他看向半空中飛舞的螢小童子,問:“這是我精挑細選的禮物,難道送錯了嗎?”

雲渦憋著一肚子氣回到自己的廂房,邊走邊咕噥:“你才需要變美,醜八怪師兄!”

她推開門,咣當一聲將門甩上,躺在**生悶氣。這兩日勞累過度,身子困乏無比,可雲渦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腦子裏全是景宸送她荀草的情景。

景宸是長得不錯,可饒是這樣,就該她入不得他的眼嗎?

雲渦睡不著,索性靠在窗前數天上的星子。數到第一百零八顆,她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笛聲。笛聲猶如天籟,帶著淡不可言說的憂傷,在這靜謐的夜空中回**。

她聽得耳熟,思索一番才記起,這就是在天山時,蓐收吹的那支笛曲。如今這笛曲再度響起,說明他就在附近。

以前雲渦對蓐收能躲就躲,可是這樣一個失落寂寞的夜晚,她突然想和他聊聊天。

“螢小童子,去喊戰神過來。”雲渦指使。

不多時,從天而降一道白光,蓐收出現在她麵前。他一手撐在窗欞上,閑閑地瞥了她一眼:“有事?”

雲渦兩隻胳膊疊在一起,下巴抵在上麵,歪著頭問他:“你能幫我算算命格,我能尋回仙情決嗎?”

“這個,”蓐收故意賣了關子,“你先告訴我,那天在天山,你為什麽不讓夢貘獸解你的夢。”

雲渦沒想到他居然會突然提起這茬,慌得口不擇言:“這有什麽可問的?夢本來就不能隨隨便便拿出來啊……再說你不是可以問月海池的水鬼麽?”

她慌慌張張地就要關窗戶:“蓐收殿下請回吧,我要歇息了。”

眼看兩扇木窗戶就要闔上,一隻碧玉笛卻見縫插針地卡在中間。接著,蓐收用手將窗戶拉開:“我想聽你親口說。”

雲渦快哭了,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說的就是她自己。自己本來對這尊大神避之不及,今天怎麽能腦袋進水,主動喊他來呢?

她正尋思編個理由,沒想到身後忽然傳來白小童子的聲音:“姐姐夢見你了!”

雲渦回頭,看到白小童子坐在床鋪上,閃著兩隻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神君,姐姐還夢見你在……”

她動如脫兔,一下子跳過去捂住他的嘴,吼道:“不許說!”

也許是初次見她這樣氣急敗壞,白小童子愣了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雲渦反而慌了手腳,又哄又勸:“別哭,你別哭啊……”

蓐收一躍身進了屋,碧玉笛子在白小童子的大腦袋上一敲。隻見流麗金光乍現,溫柔地將白小童子整個身體包裹住。雲渦不知所措地抱著他,突然感覺手臂上沉甸甸的。

低頭一看,白小童子居然從一個胖娃娃變成了五歲模樣的男孩子。

她怒瞪蓐收:“你做了什麽?”

“沒什麽,隻是幫他長大而已。”蓐收道,“這樣說話說得清楚些。”

白小童子從**跳下,煞有介事地向蓐收一躬:“謝謝神君。”

蓐收鍥而不舍地問:“小家夥,快告訴我,姐姐到底夢到我什麽了?”

雲渦怒瞪白小童子,目光裏飽含警告。白小童子終於瑟縮,躲在雲渦身後,道:“神君,姐姐不讓我告訴你,你還是自己去問她吧。”

白小童子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右手扯住雲渦的裙角,撒嬌地搖來晃去。“姐姐,我守口如瓶呢,你可別生我的氣。”

雲渦被這幅憨態可掬的樣子逗笑了。蓐收忍不住伸出手,愛憐地撫摸他的頭頂:“罷了,不說就不說吧。”

她忽然覺得這畫麵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和奇怪,將白小童子抱開,道:“神君,白小童子是我收留的,還希望你不要幹涉。”

“哦?”

“修仙是個苦差事,隻有吃得苦中苦,才能珍惜修成的正果。”雲渦振振有詞,嚴肅地對白小童子道,“下次不許收蓐收殿下給的仙力。”

白小童子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雲渦卻還是覺得別扭。這氣氛詭異得很,兩人之間突然多了個小孩子,怎麽做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強行將白小童子變回靈體,收回袖中,才覺得氣氛正常了一些。“神君要是不肯透露天機,那我就不問了。”

蓐收這才記起她所問之事,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靈魔太過狡猾,連我都不容易發現他們的行蹤。你和景宸此行未必成功。”

“真的連你也沒辦法發現魔族的蹤跡嗎?”

蓐收肅然道:“魔族分兩種,分別是妖魔和靈魔。妖魔攻力,靈魔攻心。我能屠滅妖魔,卻不容易發現靈魔。”

雲渦頹然:“那真的找不回《仙情決》了?”

“怕什麽,我出手幫你們便是。”

雲渦好奇:“蓐收殿下,你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

他輕笑,用笛管挑起她的袖筒,露出那枚虎形印記:“別忘了,你答應要為我做一件事。這件事,隻有你獲得仙身後才能做到!為了那件事,我怎麽說也要助你成仙。”

雲渦赫然一驚,才記起這虎形印記,忙後退一步。“你到底要我幫你做什麽事?”

蓐收沒理她,身形化為一縷青煙消散而去。轉眼間,窗外空空如也,隻有幾瓣桂花靜靜飄落。

雲渦以為他離開了,可是那股如夢似醉的笛音,從庭院裏飄了進來。他沒走,躺在那棵大桂樹上吹笛子,笛子上的流蘇隨著涼涼的夜風來回擺動。雲渦從窗前望了他一會兒,默默地關上了窗戶。

她思前想後,覺得命數這種東西真的很不公平。她不過是想要一個仙身,可以記得流年往事,可以一直陪在景宸的身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她實現得無比艱難,還要仰仗蓐收來幫她。

都說曼妙樂曲可繞梁三日。雲渦覺得那笛聲大概吹了一整夜,可是待到晨光熹微,她發現笛聲沒了,桂樹枝頭上也空無一人,才恍覺蓐收不知何時離開了。

她怔怔地看了那桂樹半晌,才開始洗漱穿戴,去月老膝下聽訓。月老閣的百花園裏繁花似錦,她挑了最鮮的一朵月季戴上。二八少女不需多施粉黛,便有傾國傾城的好顏色。

裝扮好自己,雲渦施施然到了庭院的石桌前。月老已經在石桌旁坐定,手裏翻著一本木牘。

景宸見了她,依舊是萬年冰山臉,有意無意地說:“昨夜不知是何人笛聲,擾人清夢。”

雲渦答:“若是心無雜念,就算泰山崩於前也能酣睡不醒。”

這是她第一次頂撞景宸。月老聞言,哈哈一笑,道:“雲渦說的不錯,不是笛聲擾人,是人心擾人哪。”

“師父,講一講這次去吳國的事吧。”景宸無意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月老將翻開的木牘給她們看:“你們看,樂無雙口中所說的那個月老觀,應該是這個無疑了。”

吳國風氣開放,並不避諱男女情愛之事,因此月老觀隨處可見。不過位於京城郊外的月老觀,隻有一座。

月老從木牘中抽出一條木片,遞給雲渦:“這次去吳國,你會遇到一個叫月錦的人。你除了追回仙情決,還要給月錦一份正緣。”

“為什麽?”

“因為月錦是注定的仙緣,隻要幫她牽上姻緣線,你的道行就能大大提升,可以獲得仙身。”

雲渦訝然,半晌才道:“這麽容易?”

月老哈哈一笑:“說得容易,做著卻難。若是一樁容易事,就不會帶給你太多道行。”

月錦,月輝成錦,頓時讓雲渦腦中現出一副清淨絕美的夜色畫卷。不過,她仍然不放心地問:“師父,這不會是一條狗的名字吧?”

月老哈哈一笑:“誰會給狗起這樣溫雅的名字?”

“萬一呢?”雲渦撇嘴。經曆過公主的駙馬是龍狗這件事之後,她就一直不敢保持正常的思維。

天命若是個人,那一定是個重口味的人。不然,天命為什麽要給她設定這麽多匪夷所思的劫難?

“沒有萬一,我已算過,月錦是個獨一無二的美人。”月老強調了“獨一無二”四個字。

雲渦立即在心中默默勾勒出一幅傾國傾城的美人圖。其實她最想問的是,美人不愁嫁,還需要她這個月老弟子親自上門嗎?

“天機不可泄露,見到月錦,你自然明白她的苦處。”月老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看向景宸道,“早晨蓐收殿下已經來找過我了,言明偷走仙情決的,可能是靈魔。”

景宸蹙眉:“靈魔?”

月老嚴肅地道,“靈魔狡猾萬分,來無影去無蹤,你們一定要謹慎行事,不可打草驚蛇。”

“是。”

聽月老提起蓐收,雲渦有些神情恍惚。

景宸疑問道:“師父,既然月老觀是靈魔的藏身點,我和師妹雙劍合璧,一起攻進去殺掉靈魔,不就行了嗎?”

月老搖頭道:“沒那麽簡單。我今早也掐算了一下運程,前路坎坷。”

“再坎坷也不怕,靈魔偷走的是仙情決,我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殺掉靈魔!”景宸斬釘截鐵地道。

月老頷首,讓兩人帶上白蠶和紅蠶,即刻啟程。

禦雲的時候,雲渦特意留意了一下周圍,並沒有發現蓐收的蹤跡,有些疑惑。他說過要幫自己,難不成隻是說說而已?

“心神不寧的,有心事?”景宸察覺到她的魂不守舍。雲渦忙回神,道:“我沒事,隻是昨晚上沒睡好,有些困乏。”

“吳國京都快要到了,咱們要裝扮成探親的兄妹。等下進城,你先想一想說辭。”景宸丟給她一個包袱,還給她一張路上通關的腰牌。

雲渦趁著一小會功夫,把來吳國的目的,家住哪裏,有幾口人這些問題都背熟了。守城的門衛倒也沒多做盤問,看過兩人的腰牌,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就給他們放了行。

京都繁華熙攘,各國商隊絡繹不絕,街市上的店鋪擺滿琳琅滿目的商品,街道上人山人海,有玩雜耍的,有挑擔叫賣的,有吆喝掌船的,好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看慣了月老閣的冷清幽靜,雲渦初到吳國,感覺自己掉進了錦繡堆。她一路買過去,結果才塞滿了半個包袱,就發現錢袋已經見了底。

可是她還有一盒輕粉沒有買。

那輕粉又白又細,盛在精致的小圓瓷盒裏,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脂粉攤的小販油嘴滑舌,道:“姑娘就別糾細了,京城裏多少達官貴人家的小姐夫人都從我這裏買貨,用了都讚不絕口,我還能坑你?”

雲渦看饞了眼,摸了摸羞澀的錢袋,巴巴地看向景宸。

景宸隻說了兩個字:“不買。”

“這位小哥何必摳門,才五錢,買了送妹妹嘛。”小販不死心地勸說。

景宸一把將雲渦拉走,道:“想要我回去給你煉個七八斤!錢不能亂花了,我們在吳國還要衣食住行。”

“說好了,不煉個七八斤,我可不依!”雲渦嘟起嘴巴,在心裏狠狠罵:小氣鬼!

景宸回頭看她,終於歎氣,扔給她一塊碎銀子:“隻許買吃的。”

雲渦歡呼,拿了碎銀子一路看過去,忽然看到路邊擺著一個糖畫攤,攤子上紮了許多龍、鳳、猴子的糖畫,栩栩如生。

糖畫攤後坐著一個白胡子老頭,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個民間手藝人。

雲渦來了興致,甩出碎銀子:“老頭,來兩個糖畫。”

“姑娘想要畫個什麽?”

雲渦眼珠子咕嚕轉了轉,一指景宸:“就畫我和他。”

糖畫老頭笑著點頭,將化好的糖稀鋪在燒熱的銅鍋上。雲渦蹲在一旁,笑道:“老頭,把我畫美些,把他畫醜點。”

“為什麽呀?”糖畫老頭問。

雲渦托腮道:“他太好看了,醜點才能和我般配!老頭,你說對嗎?”

老頭原本就麵目慈祥,聞言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姑娘真會說笑,俊成這模樣,還說自己醜。”

景宸站在一旁,涼聲道:“雲渦,什麽美醜,不得胡言亂語。”

“好嘞,糖畫這就好!”糖畫老頭用糖鏟將兩根糖畫交到雲渦手裏。雲渦仔細打量,發現老頭還真的把自己畫得極美,把景宸畫得……

也太醜了吧。

肥頭大耳朵就不說了,臉上還長著媒婆痣,除了那雙冷清寡欲的眼睛,幾乎沒有一處像的。

雲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老頭,你也太實誠了,怎麽畫這麽醜呢?”

“在我眼裏,他就是這麽醜呀,我還手下留情把他畫美了呢!”老頭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交給雲渦,“銀子我找不起,拿這個抵吧。”

雲渦看了看手心,發現糖畫老頭交給自己的居然是一隻小瓷盒子。她猶豫地打開,驚訝地發現裏是輕粉。那輕粉又白又細,盛在精致的小圓瓷盒裏,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你怎麽知道我想要這個?”

糖畫老頭詭秘一笑:“這天下還有我不知道的嗎?”

雲渦這才發現,這糖畫老頭有些眼熟。她試探地問:“蓐收殿下?”

老頭笑而不答。

雲渦還要再問,忽然覺得袖子一動,低頭一看,白小童子化為人形從袖子裏掉了出來。他頭上紮著一根紅繩,啪嗒啪嗒跑到蓐收麵前,嘴巴甜甜地道:“我也要糖畫。”

“真乖。”糖畫老頭眼神柔軟起來,寵溺地問,“你要什麽樣的?”

“我要一個八卦陣,再要一個小兔子。”

“好嘞。”他撈起糖鍋裏的一勺糖,往銅鍋上一潑,放上長長的竹簽,待到幾分火候,用糖鏟劃拉了幾下,一隻八卦陣糖畫就做好了。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雲渦突然有一種錯覺,覺得蓐收並不是在做糖畫,而是在射箭。

不愧是戰神,連做糖畫都像是在打仗。

白小童子拿著八卦陣糖畫,又從攤頭上拿過一隻小兔子糖畫,啪嗒啪嗒地跑回到雲渦身旁。雲渦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問:“還要兩隻,你能吃的完嗎?”

“小兔子糖畫是給螢小童子的。”

雲渦愕然,然而還沒反應過來,白小童子已經跐溜一聲鑽入了她的袖子。

景宸不高興了,一揮手,將雲渦手中的糖畫掃落在地。糖畫掉落在地,立即碎成了兩半。

“師兄!”

景宸不管不顧地拉過她:“雲渦,別要他的糖畫,咱們走!”

雲渦掙紮:“師兄,他沒有惡意的,不用一見麵就吵架。”

“沒有惡意?”景宸回身看她,“你不是挺討厭他的,怎麽突然對他改觀了?”

雲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尷尬地低下頭。

“快看,這個白衣公子生得好俊俏!”幾個路過的大娘驚呼,抱著孫子將糖畫攤團團圍起。孫子們呀呀地喊著,要買這樣那樣的糖人兒。一時間,糖畫攤前圍滿了人,雲渦再也看不到蓐收,隻得跟景宸離開。

景宸大概真的生了氣,冷著臉不說話。等到去馬行買完馬車,他才冷不丁地問:“白小童子什麽時候跟蓐收那麽好了?”

“大概是受了他許多恩惠吧。”雲渦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蓐收用仙氣將白小童子得以凝聚精元,化為人形。”

景宸哼了一聲,上車挽了車韁繩,不再言語。雲渦也上了車,坐在藍底白花的車塌上,閉目養神。

蓐收此番出現是何用意,她已經不想去深究了。畢竟去月老觀查探的事就在眼前,容不得她有半點分心。

馬車向成城郊馳去,不過半日光景,已經在路上遇到許多馬車,都是往月老觀方向去的。馬車大多裝飾豪華,四角掛著叮叮當當的鈴鐺,清脆悅耳的鈴聲傳得老遠。

到了月老觀,已經有幾輛馬車停靠在路邊了。雲渦一輛輛看過去,隻覺得觸目皆是錦繡,無論是設計還是用物,都雅致得很。

“姐姐,你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了嗎?”白小童子趴在車窗前盯著那些香車,忽然問。

雲渦愣了愣,道:“發現了,這些都是女子乘坐的香車,沒有男子的車……”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莫非,沒有來求的男子?”

景宸剛勒住馬車,就有其他馬車的婆子上前道:“這位公子莫非是來月老觀的?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這月老觀隻接待女子。”

“男子也有所求之事,為什麽不接?”景宸盡量將語氣放得家常些,“我願意多出些香油錢。”

“不是錢不錢的事,是這月老觀不願讓男子靠近。”婆子細小的眼睛一瞄雲渦,“你讓你相好的進去,不就成了?”

雲渦臉刷地紅了,偷偷地看景宸,他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等婆子走遠,雲渦下了車,道:“師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幹脆我獨自進去探一探吧。”

“不行,你武功這麽差,人又笨,萬一出事了怎麽辦?”景宸不留情麵地說了一句大實話。

雲渦氣不打一處來:“那你說怎麽辦?你要麽男扮女裝,要麽硬闖!我可告訴你,師父說了,不讓打草驚蛇。”

景宸沒回答,繞著月老觀轉了一圈,重新回到雲渦身邊,道:“奇怪,這月老觀裏居然一點妖氣都沒有。”

“都說靈魔攻心,無影無蹤,變幻莫測,果然不虛傳言。”

景宸猶豫了,望著西天的光景,金烏正往地平線之下墜去。他想了想,才道:“雲渦,你進去吧,記得有什麽事,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雲渦點頭。

她整了整衣裙,施施然走到月老觀前。這觀不大,隻望見一座神觀和兩間平房,可院子倒是挺大的,剛才景宸走了足足有八九百步呢。

幾個華服美人站在觀門口,正在等待著什麽。雲渦揀了個麵善的,笑問:“這位姐姐,請問這月老觀怎麽不開門?”

“你是外地的吧,竟然不知道月老觀的規矩?”麵善美人打量了她一眼,“太陽下山才開觀門,月上柳梢才能求月老靈簽。”

“原來是這樣,那我就等著了。”

麵善美人又道:“你別抱太多希望,這月老觀的女冠可刁鑽得很,不是有緣人,不給開門的。”

雲渦暗自稱奇,細細品著月老觀的種種古怪。正想著,月老觀的院牆裏突然飄來幾張黃草紙。美人們立即蹦跳著去搶,搶到後便讓下人拿出準備好的筆墨,在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寫好名字的美人送開手,那黃草紙就飄飄****地回到了月老觀院牆內。

雲渦無奈,隻得再向麵善美人道:“這位姐姐,可否借筆墨給我一用?”

麵善美人倒也大方,二話不說就將筆墨借給了她。趁這時機,雲渦看到她手中黃草紙上,居然用娟秀小楷寫著“月錦”二字。

“你就是月錦?”雲渦失聲問。

麵善美人意外地問:“你認識我?可我看你眼生的很。”

雲渦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先把自己胡亂擬的一個名字寫在黃草紙上,然後才拉了月錦的手道:“我雖不認識你,但我覺得這名字和我有緣的很!月錦姐姐,你來這月老觀是為了什麽呀?”

月錦溫柔一笑:“自然是求姻緣了。”

“能娶到月錦姐姐這樣溫柔美麗的,必然是個有福氣的公子。”雲渦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能找到月錦,激動得心頭亂跳。不過,她也有一絲疑慮。月老明明說月錦是個獨一無二的美人,可麵前的人美則美矣,並不是特別出眾,姿色隻能算得上中上乘。

一絲愁緒浮上月錦的眉頭。她哀道:“妹妹有所不知,我生在小門小戶家,這幾年家道中落,也是個給人做續弦的命。親事去年就定了,我與相公也一見鍾情,可一到辦婚事,不是發洪水,就是遇上相公抱恙,親事就這樣耽擱了。”

“行不通的。我父母也提過這個,可我已和段郎海誓山盟,怎可違約?”說到傷心事,月錦開始抹眼淚。

雲渦尋思著,既然月老都讓自己給月錦牽一段正緣了,那就說明她這個段郎絕對不是良人。她定了心思,對月錦恭恭敬敬地道:“姐姐,有一言,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但說無妨。”

“人生在世,不過幾十載,猶如過眼雲煙,幻海沉浮。”雲渦慨歎,敦敦勸道,“你和段郎雖然情投意合,但看上去是個有緣無份的,不如早些放手,我給月錦姐姐牽一段絕佳姻緣。”

月錦頓了頓,問:“絕佳……有多好?”

雲渦一指不遠處看守馬車的景宸:“看到那位公子了沒有?我要介紹的人,比他還要俊俏上一百倍。不僅人溫柔,腰萬貫,還專情得不得了,隻想覓得一位溫柔佳人。”

“有這麽好?”月錦半信半疑,“可那邊那位公子,已經是人中龍鳳了。”

雲渦生怕月錦看上景宸,索性道:“當然!那位公子,給我要給你介紹人提鞋都不配!”

也不知道景宸是不是用了千裏耳咒。總之,雲渦話音剛落,就看到景宸往這邊惡狠狠瞪了一眼。

月錦搖頭:“謝妹妹,可我心裏隻有我的段郎。莫要說有緣無份的話,這月老觀會應我所求。”

雲渦一口血悶在胸口,顫巍巍地答:“那……好……”

都說凡人眼拙,可不是麽!一個正牌的月老徒弟站在眼前,她不肯信,非要進這冒牌的月老觀裏求姻緣!

雲渦在心裏盤算著怎麽讓月錦對那個段郎死心,忽然聽到月老觀裏又飄出來兩張黃草紙。

美人們雀躍道:“出來了,出來了!”便爭先恐後地將黃草紙抓在手中。

她上前一看,那黃草紙上分別寫著自己和月錦的名字。美人們見狀,失望地將黃草紙丟開:“不是我們,看來該打道回府了。”

月錦倒是很高興,對雲渦道:“玉梭妹妹,咱們兩人被女冠選中了!”

玉梭就是雲渦擬的假名字。雲渦扯了扯嘴角:“是……”

“妹妹來求姻緣,是為了那位公子吧?”月錦望向景宸,“看上去真是男才女貌,姐姐在這裏先恭喜了。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麽障礙,月老觀的女冠都能幫你們化解。”

她說得那樣篤定,連帶著雲渦也發愣了:莫非這月老觀真的如此靈驗?

就在此時,月老觀門嘎吱一聲,開了。

雲渦和月錦踏進觀門,隻聽身後輕響一聲,觀門重新關上了。她開始四處打量,隻見院子裏栽滿了桃樹,樹枝上的桃花灼灼開放。

如今已是金秋九月,這裏的桃花居然還在開放,這絕非常態。此時天色已經黑透,觀宇裏的廊簷下早早就點了紅燈籠,在這樣的夜色裏顯得靜謐詭異。

她以前心大,跟著景宸披荊斬棘,什麽情妖情魔沒見過,從來不知怕字怎麽寫。可如今站在這陌生的土地上,她卻害怕起這個未知的敵人來。

月錦似乎感受到她的恐懼,輕輕攥住她的手:“玉梭妹妹,別怕,聽聞女冠是個很好的人,咱們說出所求就行。”

雲渦勉強笑了一下,跟著月錦走進觀中。

觀中供奉著一尊月下老人的金身塑像,一排蠟燭在塑像前靜靜燃燒著,將這個廟堂照得通明。一名女冠從塑像旁走出,讓兩人先上香磕頭,再投了香油錢,之後才和顏悅色地問:“兩位就是玉梭姑娘和月錦姑娘吧,所求什麽姻緣呢?”

月錦不好意思地看了雲渦一眼:“玉梭,你先說吧。”

“不,你先說,妹妹不急。”雲渦低眉順眼地謙讓。她用眼角掃了那女冠一眼,發現那女冠也是一個美人,雙眼含煙,尖媚下巴,眉心裏一顆朱砂痣尤為鮮紅。

可惜一身青色道服,掩去了她三分風華。

月錦道:“小女子去年已經和城西的段家結了親,可是總成不了婚。求女冠給指點一二,讓小女子早早進了段府才好。”

說完,她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女冠道:“先來求一支月老靈簽吧。”她將簽筒往月錦麵前一推。月錦接過來,放在手上搖晃。

叮嚀一聲,一根簽掉落在地上。月錦撿起一看,頓時麵白如紙。

雲渦湊上前一看,那是一根下下簽。簽文是:

浣溪沙女美無雙,媚至吳王國破亡。

最惱東施效顰笑,山雞豈可勝鸞凰。

“女冠,這是什麽意思?”月錦聲音顫抖,“可是說我和段郎此生再無可能了?”

“簽文說得已經很明白了,‘最惱東施效顰笑,山雞豈可勝鸞凰’說的是,段郎心中已有所愛,你還是去和別家結親吧。”女冠微微歎息一聲,“我看月錦姑娘年輕貌美,定能攀上一門好親事,何必要跟了這個姓段的。”

“是啊,以姐姐的資質,定能有一段美好姻緣!”雲渦隻恨自己隻長了一根舌頭,恨不得立即說服月錦,“姐姐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保證你能覓得如意郎君。”

月錦隻默默垂淚,不言不語。

女冠看向雲渦,微微笑道:“玉梭姑娘既然對男女婚嫁如此有信心,為何還來我這裏?”

雲渦語塞,沒想到自己光顧著說服月錦,竟然露出了馬腳。她忙編了個謊話道:“不瞞女冠說,我家中是做媒坊生意的,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和表哥青梅竹馬,長大後私定終身,可是家裏人嫌棄表哥窮酸,硬是要棒打鴛鴦。我這才來求女冠給撮合一段姻緣。不然,我和表哥真的要夜奔了。”

女冠將簽筒往她麵前一推:“那請玉梭姑娘求一支靈簽吧。”

繡閣聽琴自起思,改妝夤夜最歡時。

可憐沽酒臨邛市,才子佳人兩下廚。

雲渦原本就是編的謊話,此時也沒把這支簽當回事,不過麵上還是裝作關心切切的樣子:“女冠,莫非是讓我和表哥效仿卓文君,私奔了就能逼家人回心轉意?”

女冠笑道:“非也,這簽文的意思是,你表哥並不愛你。玉梭姑娘,你還是早早放棄了好。”

雲渦裝作受到驚嚇的表情:“不會的,表哥對我情真意切,怎會背叛我?”

“司馬相如若是對卓文君一心一意,又怎麽會有《白頭吟》?”女冠反問,麵露不悅,轉身就要離去。

月錦忙挽留:“女冠,我求求女冠,可有破解的法子?”

“法子有道是有,也很簡單。”女冠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月錦忙將自己的錢袋繳上,雲渦也跟著交了幾兩銀子。

雲渦打定了主意,若是女冠要兩人在簽條上滴血,就立即用乾坤袋將女冠抓起來。

誰知女冠隻是溫聲道:“這簽筒裏的簽條都是桃木做的,你們抽了去,月老自然就認定你們接受了他的旨意。若要讓月老知道你們不願接受,就去院子裏折一枝桃花放進來,月老就明白了。”

雲渦有些發愣。這女冠做的,和樂無雙說的完全不一樣。當下她也來不及多想,和月錦一同謝過,然後施施然來到了庭院裏。

月上中天,將大地照得如同白銀般雪白。月錦走到一株桃樹下,伸手就要折枝。雲渦忙拉住她的袖子,道:“月錦姐姐,咱們還是再想想。”

“想什麽?除了段郎,我誰也不要!”月錦終於惱了,奮力甩開了雲渦。這一甩出其不意,雲渦一個站立不穩,打了個踉蹌,居然後退了兩步。

雲渦忙穩住腳步,卻聽到月錦驚叫一聲。

她循聲望去,隻見月錦手裏拿著一根桃樹枝,桃樹枝被折的斷口上正汩汩流著鮮血!

雲渦情知不妙,伸出兩根手指念出辟邪咒。那桃枝上的鮮血終於不流了,月錦卻怒推她一把:“你做什麽?”

“快跟我走!”雲渦打掉她手中的桃樹枝,緊步向外走去。月錦掙紮道:“放開我!你看那桃樹都有靈性的,我得折了給女冠!”

雲渦斥道:“命都沒了還顧得上別的?”

“我隻要段郎。”

真是個要情不要命的主!

雲渦在心裏咆哮了一聲,忽聽身後風聲呼嘯,忍不住回頭,隻見數根桃樹枝如同長了眼睛,張牙舞爪地向她追來。她一揮袖子,迸出兩隻火球,正砸在那些桃樹枝上。桃樹枝這才收了囂張,收斂了一些。

然而就在這時,白蠶和紅蠶忽然從她的袖中飛出,被桃樹枝抓走了。

月錦嚇得驚聲尖叫,饒是再蠢的女子,看到這駭人景象也該明白自己已經身在虎穴。她也被幾根桃花枝纏到了腰部,死命地抓住雲渦的肩膀:“玉梭,救救我,救救我呀!”

“你別急!”雲渦咬著牙和桃樹枝角力。可是這次桃樹枝纏在腰上,她不能用火球,單用蠻力,要想扯斷糾纏不太可行。

月老觀裏燈火通明,那名女冠慢慢步出,道袍猶如一簇青色的火焰,詭異地,靜靜地燃燒著。

“月老仙徒?”女冠勾起嘴角,“你真是好膽色,居然也敢到這地方來。”

雲渦倔強:“你敢作惡,我就敢來!”

女冠一愣,仰頭發出刺耳的笑聲。待到笑聲戛然而止,她露出陰狠毒辣的表情,狠狠揮了一下雙臂,於是其他桃樹上的枝葉也紛紛無限伸長,向雲渦衝來。

雲渦估計,這下子,她和月錦都要包成兩隻肉粽子了。可憐她來不及施行法術,連通知景宸的機會都沒有。

“姐姐!”

清脆稚嫩的一聲呼喊之後,一道白光從雲渦袖中衝出,接著幻化成了白小童子。

白小童子手裏煞有介事地拿著一把劍,向那些桃樹枝揮舞著。可是他人小力弱,隻是眨眼的功夫,就被桃樹枝包成了一個球。

女冠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不自量力的小兒!”

“白小童子!”雲渦急得眼睛都紅了,可是腰上的桃樹枝纏得越來越緊,讓她使不上力。她朝女冠喊:“他隻是個小孩子,你放過他吧!”

女冠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千年仙靈?小孩子肉嫩,我最喜歡了……”她目露貪婪,對著白小童子所在的方向攥了一下拳頭,那些桃樹枝就越收越緊。

雲渦猛一回身,用利劍將桃樹枝斬斷。可是又有新的桃樹枝纏上來,絆住了她的腳踝。

“不要!白小童子!”雲渦瘋了一般地砍斷腳踝上的桃樹枝。就在這時,那些包住白小童子的桃樹枝忽然僵住不動了,接著從縫隙裏漏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小光團。

雲渦眼神一亮,知道那是白小童子,忙展開袖子:“快來姐姐這邊。”她怎麽忘了呢,白小童子本來就是靈類。

白色小光團悉數鑽進她的衣袖,接著白小童子的笑聲從袖中傳來:“姐姐,他們完蛋了,我用哥哥給的糖畫粘住了他們!”

女冠臉色一冷,難以置信地揮舞雙手,想要操縱那些桃樹枝。可是果真就如同白小童子所說,那些桃樹枝絲毫都動彈不得。

“白小童子,幹得好!”雲渦揮劍兩下,就砍斷了束縛著自己和月錦的桃樹枝。月錦早已嚇得癱軟,軟溜溜地歪倒在她身上。

“不可能!”女冠麵目猙獰,恨不得要衝過來將雲渦挫骨揚灰。可她大概是沒有什麽武功,隻能站在地上對兩人怒目而視。

見到她出來,家丁和丫鬟趕緊圍上來:“發生什麽事了,我家小姐怎麽了?”

方才院牆內發生那樣激烈的打鬥,外麵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

“她隻是暈過去了,咱們快走!”雲渦將月錦往馬車上抱,“月老觀裏有妖孽,此地不宜久留!”

景宸一個箭步上前,將雲渦推上馬車,放下車簾,道:“雲渦,你先走!我去探一探。”

“師兄,月老觀裏麵的桃樹林是妖,你可千萬小心啊!”

他點頭,看了她的臉一眼,忽然怔住,抬手擦拭她的臉頰。就著清冷月光,雲渦看到他指尖上一點嫣紅。

“你受傷了?”景宸的聲音有些急。

雲渦回神,忙解釋:“不是我的血,是桃樹枝斷掉會流血。”

景宸這才緩了神色,從袖中掏出一個木匣,將裏麵的丸藥給雲渦服下:“這是辟邪丸,能驅趕邪體。服用之後,趕緊帶月錦走!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別來找我,等我去找你!”

說完,他快速轉身離去,矯健身姿躍上了月老觀的牆頭。雲渦趴在車窗戶上往月老觀看去。馬車搖搖晃晃地上了路,很快連院牆也看不到了。

“師兄,我等你回來!”她對著無邊夜色大喊,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總之沒有回應。

雲渦跌坐在車廂內,心亂如麻。月錦還在她懷裏昏睡,鴉翅般的睫毛微微顫動,似乎在做一個令人驚惶的噩夢。

“完了,白蠶被女冠抓走了,我拿什麽測你的正緣?就算測出你的正緣,紅蠶也沒了,我也牽不了紅線啊!”雲渦苦惱地揪住自己的頭發。

就在這時,月錦忽然發出一聲嚶嚀。她動了一下,眼睛慢慢張開,竟是幽幽轉醒了。

“玉梭,咱們這是在哪裏?”她似乎還昏昏沉沉的。

雲渦忙將她扶坐起來:“放心吧,現在在你家馬車裏,咱們要回城了。那個妖孽有我師兄去對付,你別怕!”

月錦鬆了一口氣,伸出兩手,發現居然沾了滿手鮮血。“這是……桃樹枝的血?”

“不知那桃樹枝是何等妖孽化作,竟然會流血。”雲渦安慰她,“不過咱們現在逃出來了。”

月錦帶著哭腔道:“玉梭,我想去看看我的段郎……你能陪我嗎?”

丫鬟大概是聽到了什麽,掀簾進來,勸道:“小姐,天色都這麽晚了,咱們就先回府吧。”

月錦隻哭哭啼啼地不願意,要死要活非要見段郎。她言真意切,昏暗中那雙美目裏含著盈盈秋水,讓人一望就能酥了骨頭。

雲渦轉念一想,去見見她口中的那個段郎也可以,說不定可以找出讓兩人分開的契機。

她點頭同意了,讓馬夫將車子趕到段府去。丫鬟見勸不動,也隻能依著月錦了。

很快到了段府,門樓果然是朱門石獅,氣派得很。看門小廝聽聞是月錦姑娘來了,忙開門,熱情地往裏讓。

月錦下了車,讓雲渦跟在自己身後,施施然進了院子。段府不大,但處處顯出華貴來。雲渦一路掐算,並沒有算出什麽異常。

“月錦姑娘,段公子就在裏麵。”段府的下人將兩人領到一處雅致小樓前,恭恭敬敬地道。

月錦急不可耐地走進去,卻想起了什麽,回頭對雲渦展開一個感激的笑容:“玉梭妹妹,謝謝你。”

雲渦不好意思地道:“其實玉梭是化名,你以後喊我雲渦就行。”

月錦笑著點頭,然後走進去,輕盈身影消失在拐角處。雲渦百無聊賴,坐在小樓外麵的一處石凳上,望著明月發呆。

此時,月錦應該正向她的段郎傾訴剛才的可怕經曆吧?哪怕這經曆的源頭,是因為她的段郎。

世間女子,有情便癡,心心念念地要和心上人在一起。可是人生不如意常十有八九,哪有那麽多終成眷侶的佳話。

雲渦忍不住在心裏尋思,若是月錦非要和段郎在一起,那她是棒打鴛鴦呢,還是成全呢?

棒打鴛鴦,她不忍;可若是成全,她就修不成仙身了。

雲渦正在苦惱,忽聽小樓裏發出一聲男子的驚叫,接著有人喊:“來人——月錦……”

餘下的話生生梗在喉嚨裏,帶著無限的恐懼與驚愕。雲渦悚然,從石凳上躍起,向小樓裏衝了進去。推開一扇門,她看到一名三十多歲的公子坐在地上,正在大喘著粗氣,仿佛見到了什麽可怕至極的事物。

看來他就是段公子了。

此時這位段公子,竟然是連驚叫都喊不出了,隻舉起顫巍巍的一根手指,向虛空的前方指著。

屋中並無異常,擺著書案和文房四寶,後麵是一副山水屏風。長頸的蓮花紗燈將一道人影映照得投在屏風上,瘦長的一縷,很像是月錦。

“月錦?”雲渦心中疑惑,向屏風後走去。短短的一會兒功夫,月錦總不會遭到什麽意外才是。

可是當她看清了屏風後的情形後,才明白為何段公子會恐懼到差點癲狂。

月錦站在屏風後,似乎是想把沾血的外罩脫下來。可是她的四肢都僵在半空,永遠都不能動了。

她,居然變成了一根人形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