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等一心

蓮花燈的芒絲落進他的眼睛,溫柔而明亮。雲渦從未見過什麽人的眼睛這樣多情,他仿佛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天山頂上的皚皚白雪,被日光所融化,從山頂一路崩騰衝到山腳下,到她的跟前卻早已失了冷冽和高貴,變成清澈歡騰的溪流。

蓐收站起身,一步步地走了過來,微醺酒氣淡淡飄來:“你不知道我要等什麽,我就帶你去看看。”

“別……”雲渦還沒說出口,他便將她裹在懷裏,往殿外衝去。隻眨眼的瞬間,他便帶著她徜徉在夜色下,如兩隻鴰鳥。

夜風將雲渦的長發鼓**開來,如一匹上好的墨緞。雲渦急了,左右掙紮著問:“殿下,你要帶我去哪裏?”

蓐收抱著她,緩緩落在峨眉山最高的山峰頂上,示意她去看向山下景色:“美嗎?”

大半夜的,帶她出來就為了看風景?

雲渦沒好氣地往山下掃了一眼,卻被震住。

此時夕光已滅,雲霧盡收,青墨的夜色從九重碧霄上直潑向大地,染得周圍一片黑暗,隻有快哉城的燈火從遠處飄搖而來,在昏暗中成明明的一點亮光,比天上的北鬥星還要亮。

“真美。”雲渦由衷地讚歎。

“我覺得不美。”

“不美?”雲渦指著腳下巍巍群山一點燈火,“為什麽?”

蓐收仰頭望著星空,長長歎出一口氣:“我看了這山川河流無數遍,同樣一種東西,你看個許多遍也會看厭倦的。”

雲渦怔了一怔,聲音飄散在風中:“我不會厭倦。”

“那是因為你太年輕。”

“不!”雲渦搖頭,“你厭倦,是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你要殺的妖魔鬼怪!”

蓐收牢牢地看她,眸中風華睥睨萬物,縈繞成纏綿的一絲,盤桓在她的麵上,不肯輕易離去。

“你說得不錯。必須殺的,我未必想殺!雲渦,你相信嗎?我不想再殺伐了,我隻想守護。”

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

雲渦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他確實站在觸手可遇的距離,眼眸深邃地看著她。

“可你的神職就是……”她囁喏。

他不等她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話:“我想守護你一人。”

雲渦呆呆地看著他,忽然想起桂花仙,搖頭冷笑一聲。

“震懾天下的戰神,也會有守護的人?”雲渦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你喝醉了。”

“我是醉了。醉了才要你明白,我要等的是什麽!”蓐收將她的手一把攥住,緊緊地壓在心口,“我在等你的一顆真心,哪怕隻有一瞬間是為了我,我也甘之如飴!”

雲渦頓時慌亂,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拚不過他力氣大。

她頓了頓,道:“殿下,仙緣雖然足夠了,可我還沒有獲得仙身,所以我現在什麽都沒想起來,我也沒辦法響應你什麽。”

雖然知道自己是他養下的一株人參,可是對於那段記憶,她沒有印象,也沒有任何觸動。

他似乎是受到了挫敗,將她的手輕輕放開,那眸子裏跳躍的情愫瞬間黯淡下去。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蓐收伸掌,掌心一簇火焰舔上石台上方垂下的一縷藤草。火苗沿著那藤草向上燒去,詮釋著一種無聲的憤怒。

雲渦靜靜地站在夜色中,望著那串火苗將藤草燃燒殆盡,不言,不語,不笑,不怒。

“我知道你都記不得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你就假裝你還是那個小人參精,整天鬧著要趴在我背上,和我說笑,可以嗎?”

時光倒流,日月回溯,記憶裏的光影交錯中,依稀可見嬌俏的小人參精用力地蹦起,伏在一隻巨大白虎的背上,頭頂的小辮子一搖一晃。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虎嘯陣陣,在山野中回**。

雲渦咬住下唇,不言不語地看著蓐收。他的肩膀一直都是那樣厚實堅硬,可惜她沒想過要依賴。

“可以嗎?”蓐收身形有些搖晃,回頭看她。

“你醉了,還是躺下休息吧。”雲渦伸手去扶他。他倒是配合,坐在地上,靠在一塊石頭上,居然很快就沉入了睡眠。

睡夢中,他還時不時地逸出一句話:“我寧願不做什麽上神……我隻做那個山大王……”

那壺摻了仙情決的流霞酒,終於起了效果。

不然,他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胡話?

雲渦心裏一點點地難受起來。做了山大王,帶著她漫山遍野地奔跑是很暢快。然而他不是——

他這無比漫長的一生,都是戰神蓐收。

雲渦站起身,從百寶袋裏掏出那枚鑒花寶鏡。在月光的照耀下,鏡子裏開始慢慢浮現出一片青山綠水的圖景。

那就是不死地。

混沌獸從遠處飛來,很有默契地停靠在雲渦腳邊。雲渦咬了咬牙,就要念動仙訣,從鏡中穿越而去。可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蓐收又醉意朦朧地說出一句話:“我不貪。你的真心,我隻要一瞬間……”

雲渦無力地放下手,呆望著蓐收。他靠在石頭上,頭微微歪著,黑而長的睫毛垂下來,在俊美的臉上投下兩道鴉色的深影。

她居然猶豫了!

猶豫要不要離開!

“雲渦,你要是不願意做神奴,隻有離開這一條路。”混沌獸看出了她的猶疑,突然開口說話。

雲渦回神,微微點頭:“你再給我一刻時間。”

風聲呼嘯,卻比方才要溫柔得多,在耳邊輕響猶如歌吹。

雲渦在蓐收身邊蹲下,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靜靜地聽著他擂鼓般的心跳。她對他還是沒有一瞬間的真心,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可以不恨他。

“山大王,再見了。”她彎起唇角,輕輕地說。

一如許多年前,她還是個靈參娃娃,整天喊他山大王。

可畢竟已經過去了那麽那麽多年。

星辰在頭頂閃耀,觸手可及。他和她肌膚相貼,卻咫尺天涯。

明月往西邊墜去,天邊亮起了太白星。

蓐收睜開眼睛,身邊已經空****的,隻有晨風拂過。

伊人不在。

他默默地抬頭望瞭望淡藍天空,忽然發出一聲低笑:“你還是走了。你從來都是這樣狠心。”

身後忽然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響聲,接著一個女聲響起:“誰走了?”

蓐收愕然,回頭望去,隻見雲渦騎著混沌獸,手上拿著一束卷起的青葉,正往這邊緩緩落地。她從混沌獸的背上跳下來,小心地捏著手裏的青葉:“給,這是流玉瀑的潭水。”

又寬又長的葉子中間,卷著一泓清澈的泉水。蓐收接過來,並沒有急著喝,而是淡淡地問:“你怎麽沒走?”

雲渦笑了笑:“我走去哪裏?”

“趁我睡著,正是你逃走的好時機。”

“的確是個好時機。”雲渦望著青山翠林,“可是忽然有一刻,我猶豫了——我想,也許做神奴提高自己的功力,也是一個好機會。”

蓐收微愕地看著她:“你不是不想當神奴嗎?”

“我是不想當神奴,可是我想變強。”雲渦看著自己的手掌,凝視著上麵曲折的紋路,“師父說得對,能保護這個世界的,從來都是強者。一個弱者再善良,也是無能為力的!我,就是要成為強者。”

此時太陽初升,從山頭後方冉冉升起,將少女的臉龐照得紅彤彤的。她的眼睛如此明亮,懷著對未來的希冀。

蓐收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就想起了那一日——

在洞府裏,他故意問麵前的少女,如果這量劫的應對之策,是殺了你呢?

她絲毫不慌張地回答,隻要能保住這天下,殺了我也無妨!

她從來都有這樣的孤勇,從來都一腔熱血,從來都想得那般純粹簡單,不知保護這個天下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蓐收迅速收回目光,薄唇輕啟:“那你可別後悔。”

“不後悔。”

“既然不後悔,今日就跟我走。”蓐收一甩披風,石青色的披風在半空中飄出一個優美的弧度。

雲渦怔了怔,召來混沌獸,跟著他飛往快哉城。就要趕赴前所未有的地方,她內心緊張得揪成一團。

白雨道長集結了一眾弟子站在校場上等候,月老也帶著白旭、螢月站在旁邊,青玄的身份有些尷尬,隻默默地站在最後。雲渦隨蓐收落地,先對著月老拜倒:“師父,徒兒今日就要離開峨眉山了。”

月老將她扶起,目光悲憫:“雲渦,你真的決定了嗎?你若是現在不想做神奴,還來得及。”

雲渦堅定地點點頭。她昨天晚上就已經想通了,若要變強,也隻有這條路可走。

螢月含了一汪眼淚:“姐姐,你真傻,為什麽不走?”

白旭更是一臉惋惜:“昨晚是最好的機會,姐姐,你居然就這樣放棄了。”

雲渦輕輕搖頭,心中黯然。她何嚐不想一走了之,可是計劃進行得太順利,她反而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就像是,蓐收故意放她走。

青玄走上來,道:“雲渦,承蒙月老美言,讓我以後留在峨眉山。你若是修成正果,一定要記得來這裏看我。”

“一定。”

和眾人依依不舍地告別後,雲渦隻覺得眼角酸澀,忙抬手揉了下眼睛。白雨道長一直沉默,在此時越眾而出,對蓐收道:“殿下,老身有兩名弟子想要做神奴。”

雲渦愣了。

還有人上趕著要被淩虐?

“有人願意跟隨,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隻是你明白我這戰神宮的規矩吧?為奴期間,死傷皆不負責。”

“明白。”白雨道長側了側身,讓身後兩名弟子走上前幾步,“程徹、居意,你們當著大家的麵發誓,此生願追隨殿下?”

程徹和林居意上前走出,對著蓐收雙雙下拜:“此生願追隨殿下!”

蓐收眯了眯眼睛,看向白雨道長:“你把你最得意的兩個徒弟,都送給我做神奴?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白雨道長鏗然有力地道:“意味著我峨眉也將為斬殺魔族出一份力,意味著我峨眉也對應對量劫作一份貢獻!”

“好!”蓐收的目光掃過眾人,“峨眉既然有這份心思,那我就收下了。”

“謝殿下!”

程徹和林居意看向白雨道長,眼眶都微微發紅,似有不舍之意。白雨道長微歎了口氣,低聲對兩人道:“這是你們兩人的選擇,為師唯有道聲珍重。”

“師父!”程徹和林居意向白雨道長跪下,哽咽道,“徒兒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還望師父保重身體!”

白雨道長閉上眼睛,淡淡道:“既然決定要走,就不要為私情所困。尤其是程徹,這是你思索再三的決定,希望你能做到不悔。”

兩人起身,和峨眉弟子又是一陣話別。林居意走到螢月跟前,眸光裏帶著哀傷的深情:“螢姑娘,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可能見麵,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螢月眨巴了兩下眼睛,也有些觸動。

白旭突然一把抓住螢月的手,硬聲道:“我替螢姑娘說了吧,她希望你能祝福她。林哥,你就放心去吧,等有一日功成名就,你做了上仙,哪裏還需要兒女私情?”

林居意被噎得麵紅耳赤,半晌才道:“螢姑娘,我知道你掛心你雲渦姐姐。你放心,在神奴陣營裏,我能幫襯得到,就一定盡力保護你雲渦姐姐。”

“謝謝林哥哥。”螢月使勁將自己的手從白旭手裏抽出來,對林居意露出一個微笑。

林居意轉身離開後,螢月狠狠瞪了白旭一眼。白旭剛想說什麽,螢月轉身在他腳上狠踩一腳,白旭頓時發出一聲嚎叫。

雲渦不由得失笑,隻是驀然感到後背一緊。她抬頭看過去,發現蓐收正在看著她,眸光深邃。

“時候不早了,該走了。”他冷聲道。

雲渦頓時心情沉重。她留戀地回頭看了看月老,爬上了混沌獸的脊背。蓐收念動禦雲咒,平地立即凝聚出一片仙雲,托著他們一起飛上九重雲霄。

霧絲縹緲,在眼前縈繞不絕,峨眉山很快就被雲霧擋住。蓐收站在雲端,向程徹和林居意伸出一掌,掌心頓時射出兩道霹靂,正打在兩人手臂上。

程徹和林居意痛呼一聲,拉開袖口一看,發現胳膊上都出現了兩道虎形印記。

“做了我的神奴,可沒有反悔這一說。”蓐收唇角彎起一抹殘忍的笑容,肌膚在天光的照耀下猶如一塊上等美玉,美且殘忍。

“自然不會反悔!”林居意咬牙回答,強忍著疼痛。

蓐收負手而立,目光悠然地飄向另一個方向:“不要反悔便好,我隻怕你們聽一聽,就會害怕得退縮呢!”

程徹道:“殿下,我和師弟好歹也是峨眉弟子,就算是死也不會後退的!”

“會不會退,那真的要到時候再說了。”蓐收往遠處一招手,雲霄盡頭便飛來一個黑影。

雲渦目光一緊,極目望去,發現那黑影正是婁宿。婁宿身後跟著一群低著頭的修士,看不清麵容。

“殿下!”婁宿向蓐收跪下,“神奴已經帶到!”

雲渦頓時睜大了眼睛。

這些都是神奴?

“那好,這樣全部的神奴都集合在此地了。”蓐收聲音琅琅,“走,去東海!”

“是!”婁宿麵容冷峻,飛到蓐收身邊。那批神奴也跟著飛過來,依舊排著整齊的隊伍。雲渦觀察了一下,發現那些修士大多是男修,偶爾有幾個女修,全部都是仙氣逼人,看來都是道行高深。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一名男修轉過頭,向她投來淩厲的目光。雲渦嚇了一跳,忙低聲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看你的。”

那男修麵無表情,繼續看著前方。

雲渦又問:“你是怎麽成為蓐收殿下的神奴的?”

那男修麵色雖冷,卻還是開口道:“自然是經過婁宿殿下親自挑選。”

看來這些全都是自願成為神奴的。雲渦不由得咋舌,暗歎成仙的魅力果然巨大,讓這麽多修士前仆後繼。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聽到婁宿道:“到了!”

南海碧海生波,水天相接,撥開棉絮般的白雲,下麵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在那海天相交之處,有一座小沙島靜靜地被海水環繞。

眾人降落到沙島之上,抬頭看陽光正好,如薄紗般照耀大地。沙島的岸邊落滿五顏六色的貝殼,不時有水龜在沙灘上緩慢地爬行。

“殿下,我們就要在這裏練神功?”一個略微娃娃臉的男修有些興奮。

蓐收微微一笑:“是。”

他眼風一掃,看向站在旁邊的婁宿。婁宿從袖中掏出一個百寶袋,道:“訓練之前,需要服用此丹藥,才可習得神功。”

修士們自覺地上前領取丹藥,沒有絲毫猶豫便吞到腹中。雲渦將那枚丹藥拿在手裏,發現那是一顆黑色的藥丸,散發著一股清甜香味。

她猶豫了一下,將那枚丹藥吞了下去。

身後,林居意在偷偷議論:“程師兄,你說這戰神宮給的仙藥,是不是給我們增加內力用的?”

程徹彎了彎唇角:“應該吧。”

其他修士麵露興奮:“你說吞了之後,會仙力大增嗎?”

“肯定的,要不然為什麽給咱們吃?”

雲渦有些懷疑,暗暗運氣於丹田,可是結果卻讓她大吃一驚——這藥丸雖然吞下去微微發熱,卻將內息凝固於一點,怎麽都掙紮不動!

“蓐收!”雲渦急了,躍到他跟前,“你給我們吃了什麽?”

蓐收麵向大海,海風將他的長發吹起。他冷睨一眼雲渦,眸光裏風華萬千,卻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凝息丸。”

三個字,讓眾修士們勃然色變:“啊?”

“怎麽會是凝息丸?”

“那可是會封鎖住武功仙訣的藥丸!”

“殿下,這到底是為什麽?”

婁宿低低吼了一聲:“怎麽,都想違抗殿下的旨意不成?”

雲渦渾身發著抖,問道:“蓐收,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蓐收依然望著海水,聲音裏有不容抗拒的冷硬:“婁宿,動手!”

婁宿一言不發,伸手一掃,手臂便飛出一片銀光。修士們紛紛撲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程徹和林居意也倒在地上,隻能無力地翻滾著身體,卻沒辦法站起來。

失去仙力和武力的他們,根本就沒有招架還手之力。

混沌獸發出憤怒的吼聲,向婁宿衝了過去。婁宿撩起披風,射出數道金光,擊中了混沌獸。混沌獸頓時撲倒在地。

“混沌獸!”雲渦急了。

婁宿將混沌獸收入披風中,道:“它沒死,但是也不適合與你待在一起。所以從現在開始,你的坐騎由我保管!”

“把他們都給我關到地蛹裏!”蓐收命令道。

婁宿再伸手一揮,平底忽然卷起一陣狂風,將小沙島上的浮灰卷成了一陣昏黃色沙霧。倏忽見,地麵上出現了許多個黑黝黝的坑洞。

“不!”修士們大喊。

婁宿沒有理睬他們,運了功力,往修士們使勁一推。修士們紛紛飛到半空中,然後掙紮著墜入坑洞。那坑洞似乎很深,過了半晌才聽到他們噗通落地的聲音。

雲渦渾身發抖:“蓐收,你要做什麽?”

“婁宿那種粗暴的方式,不適合美人。”蓐收笑得人畜無害,將她的手輕輕牽起,“可是作為神奴,你也要進入這地蛹。雲渦,別逼我出手。”

“你這是在殺人。”

“進去吧,我不想強迫你。”蓐收輕輕推了雲渦的肩膀一下。雲渦無奈地走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地蛹。她往下一看,隻見這地蛹深不可測,散發著陣陣濕潤的寒氣,涼滋滋的。

雲渦打了個寒戰。

“雲渦,進去吧,每個神奴都要完成的。”婁宿道。

雲渦回頭看了婁宿一眼,他墨黑的瞳仁裏帶著一絲不忍,卻也十分堅定。猶豫了片刻,雲渦心一橫,跳入洞口。

沒有任何仙力,她隻能重重地摔到洞底,痛楚頓時傳遍全身。雲渦躺在地上,好一陣子才爬起來。

她仰頭望著頭頂上的洞口,忽然發現那洞口在縮小!

“蓐收!你要幹什麽?”雲渦大喊。

隻聽蓐收清朗的聲音從頭頂傳下:“爾等神奴,你們聽清楚了!這個沙島會在半個時辰後被淹沒!”

雲渦一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們現在沒有仙力,沒有武力,就隻能憑借你們的智慧爬出這洞蛹了!否則,你們將會葬身水底!”

雲渦急了,將兩手攏在嘴邊:“蓐收殿下,你這是草菅人命!沒有仙力和武力,我們怎麽出這個洞穴?”

洞口處忽然傳來他的聲音,朗朗好聽:“雲渦,你不是要變強嗎?連做我戰神宮的神奴都不合格,你怎麽變強?還是說,你當初想要保護天下的願望,不過是說說玩玩的?”

“我……”雲渦語塞。

“當初我可是印象很深刻的,你對我說過,‘如果能以我命免除量劫,寰宇得以保存,那我來生就還能在這寰宇之內,看桃花開落,雲卷雲舒。’結果呢?剛剛訓練神功,你就怕了?”

雲渦猛然想起在洞府裏的情景。那時她渾身熱血,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幫他平掉怨氣坑。

甚至,還大言不慚地告訴他,她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保全寰宇。

其實,她再厲害,也不過是一根萬年靈參。這天地亙古不變,哪裏需要她來保護?

可是……

雲渦低下頭,頹然坐在地上。

她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沒用了?從決定做蓐收的神奴那一刻起,她不就是決定要贖清罪過嗎?

要成為有用的神將,不吃一點苦頭是不可能的!

“雲渦,別讓我看不起你。”蓐收扔下這句話,便不再言語,隻留下雲渦一人坐在地蛹裏。

雲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觀察四周。將這個洞命名為地蛹,果然是名副其實。地洞上下兩端,中間呈圓弧形,像一隻蠶蛹。洞壁卡著許多手掌大小的鵝卵石,便於攀爬,卻也因為卵石十分光滑,不容易爬到洞口。

她摸了摸百寶袋,果然失去了仙氣,百寶袋就隻是普普通通的一隻布袋。指望旁的是不行了,現在唯有先爬上去再說。

雲渦使出吃奶的力氣,攀著鵝卵石一步一步往上爬。因為整個洞的中間是圓弧形,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固定住身體。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雲渦終於爬到了洞口。她努力將頭伸出洞外,然後將右臂伸到外麵,使勁往外拱著身體,卻在此時發現……

洞口太小,她的肩膀無法出這個洞口。

雲渦怔住,扭頭看旁邊的洞蛹。林居意憋紅了臉,正費力地將肩膀弄出洞口,可是洞口卡得很嚴,他怎麽也出不來。

“雲渦,你那邊怎麽樣?”林居意問她。

雲渦急聲道:“洞口太小,我沒辦法爬出來!”

“我也是!”林居意惱火地道,“這根本就是刁難人!雲渦,你試試能不能把這個洞口砸大一點。”

雲渦用仍在洞穴裏的左手抓住洞壁上的鵝卵石,右手狠狠往洞口一拍。可是那洞口用堅硬的螺殼鑄成,除了將她的手掌震得刺痛,沒有任何反應。

“你們別白費力氣了。”蓐收的聲音再次傳來。

不知何時,婁宿布置下了一張太師椅,上麵鋪著厚厚的絨氈。蓐收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著,頭頂上還懸著遮陽的華蓋。

他伸出兩根仿佛玉石雕成的手指,夾起身旁小幾上琉璃碗中的一顆櫻桃,慢悠悠地品嚐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他無關。

“想出來,就自己想辦法。”他語氣無謂,“我戰神宮,不要笨蛋。”

雲渦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蓐收,這洞口這樣小,你還收去了我們的仙力和武力,這是要殺了我們!”

林居意急得滿頭大汗,扭頭看其他地蛹裏的修士也好不到哪裏去。不是卡在洞口,就是堅持不住重新掉入洞中,還有的根本就沒有能耐爬上來。

程徹從林居意身後的一個洞口伸出腦袋,費力地將右手扒住地麵,問林居意:“你怎麽樣?”

林居意無奈地搖頭。

程徹看了一眼蓐收,忽然眉頭一擰,大聲喊道:“殿下!殿下!雲渦和您關係不一般,您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吧?”

他這一喊,其他修士頓時回過神來。

“什麽關係?”

程徹沒有搭理他們,而是繼續喊:“殿下,她可是您的禁臠!我想能入您後宮的女人,定是能討你歡心的。”

此話一出,頓時數道目光向雲渦投過來。每一道目光裏,都帶著猜測和鄙夷。雲渦無地自容,腳一滑,差點掉進洞裏。

小腿酸痛,但雲渦還是苦苦撐住,使勁抓住洞口邊緣。她低聲道:“程徹,你別說了!”

林居意也覺得不妥:“程師兄,雲渦姑娘既然不情願,你就別說了。”

“為什麽?”程徹反而更大聲了,“雲渦是殿下心尖上的人,我提醒一句,又怎麽了?”

雲渦隻好將目光轉移到別處,不敢看其他修士。她看到,蓐收麵上表情越來越冷峻,浮動著森然寒氣。

婁宿突然一抬手,手指便射出一道白色光亮,正打在程徹嘴上。程徹頓時說不出話來,隻能用喉嚨發出嗚嗚的喊聲。

“你們聽好了——”蓐收聲線清淡涼潤,卻不怒自威,“雲渦的確入了我的後宮,不過我照樣不會讓她成為特例。”

雲渦心頭猛然一痛。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頭痛得像是有數根鋼針狠狠刺入。她這才發現,原來潛意識裏,還對蓐收存著那樣一份僥幸——以為他會放過她。

可惜,她不過是他殺過的眾多妖類中的一個,沒有任何特別。

思及此,雲渦咬了咬牙,狠狠瞪向蓐收,目光銳利鋒利。蓐收倒是怔了怔,隨即唇角浮笑:“惱了?”

“沒惱!”

“嘴倒是硬。”蓐收將手裏的櫻桃一丟,抬眼望向半空,“婁宿,咱們也該去上頭避一避了。”

雲渦這才發現,海水已經漲潮,向地蛹這邊逼過來。

修士們也發現了這一點,紛紛大叫起來,討饒的討饒,哀求的哀求,發誓的發誓。蓐收卻絲毫不為之所動,和婁宿飛身升到半空,站在雲端俯視著他們。

海水嘩啦啦地漲上來,很快就淹沒了小沙島。更糟糕的是天穹上瞬間布滿烏雲,狂風大作,整個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雲渦扭頭去看林居意,看不到一點人影,隻能聽到他啊啊地喊著,喊的什麽也聽不到。海水湧上來,地蛹裏很快灌進了海水,水位線不停地往上漲,瞬間就漲到了洞口。

再不出去,就真的要被淹死在這裏了。

雲渦擰了擰眉頭,低頭看著自己被卡住的左肩,忽然想到一計。她下定決心,將左肩往洞口使勁**,頓時一股鑽心的劇痛從左肩襲向全身。

“啊——”

雲渦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

她顫巍巍地挪動身體。果然,脫臼了的左肩,終於能夠通過這個洞口了。

此時海水已經淹到了脖子上,雲渦靠著完好的右臂從洞口爬了出來,然後咬牙將脫臼的左臂接上。整個過程做完,她已經疼得渾身是汗。

“林居意!”雲渦趟著過膝的海水,胡亂辨認著方向,在海水裏摸索著。驀然,水裏伸出一隻手,牢牢地抓住她的小腿。

雲渦忙順著那隻手摸去,摸到了一具卡在洞口的身體。她咬了咬牙,狠狠往那人左肩上用力一推,便將那人從地蛹裏拔了出來。

那人不知是痛昏了頭,還是死裏逃生太過興奮,竟然撲身到雲渦身上,兩人一同栽進海水裏。雲渦心頭大驚,剛想要穩住身形,一個浪頭就打過來,將她卷入大海。

鹹腥的海水灌入口鼻,雲渦差點窒息過去。她使勁蹬腿浮出水麵,吐出一口海水。

“雲渦!”遠處隱約傳來了林居意的呼喊聲。

雲渦精神為之一振,努力揮手喊道:“我在這裏!”

話音剛落,一個黑色大浪劈頭砸了過來,將她狠狠地壓入海水裏。雲渦被衝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浮出水麵,卻看不清楚海麵上任何事物。隻有閃電如流光閃過時,她才看到波瀾浩**的海麵。

雷雲之上,蓐收肅然而立,身姿如立在天地間的一道梔杆,快速往這邊移來。然而雲渦也隻看到了這麽一瞬間,銀蛇般的閃電就重新歸於寂滅,眼前又恢複了黑暗。

雲渦正拚命在水中遊著,忽然身體一輕,就被人從水裏撈起,腰和腿彎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住,觸麵溫暖而堅實。她抬頭看救自己的那人,恰逢閃電又起,於是便看到了蓐收那張蒼白的臉。

“放開我!”她咬著牙要掙脫。

蓐收斜她一眼,並未搭理她,而是將她抱得更緊。雲渦又冷又累,渾身發著抖:“你,你卑鄙!”

他冷著臉,並沒有說話。

“你、你殺了他們!”雲渦絕望地向小沙島方向望去,海麵上隻能依稀辨別出有類似樹冠的事物,應該是小沙島所在的位置,其他的則什麽都沒有。

蓐收將她放下,一隻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則在半空中一揮,那些壓頂烏雲便瞬間散去,天光又灑滿了整個海麵。

白色的海鳥徜徉在海麵之上,發出悠遠愜意的叫聲。海水迅速下落,小沙島上的景致一點點地從海水中顯現,最後完全恢複到原樣。地麵上那些地蛹裏,洞口比之前的更大,許多修士從裏麵爬了出來。程徹咬牙從洞口裏爬出來,模樣狼狽不堪。

雲渦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他們沒有死?

婁宿從海麵上踏浪而來,身後的白色浪花上,幾名修士正蜷縮在透明的結界裏。甫一抵達岸邊,婁宿立即解除結界,於是那些修士便踉踉蹌蹌地倒在白色沙岸上。

修士們撐起身體,劇烈地咳嗽,往外麵嘔吐著海水。雲渦發現林居意也在他們中間,不由得心中鬆了口氣。

“殿下,全部修士都在這裏了!”婁宿拱手向蓐收稟道。

蓐收點了點頭,看向雲渦:“你數數,可有人傷亡?”

雲渦知道他惱自己誤會他辣手狠心,後退一步道:“就算是這樣,你也不必用這樣陰毒的法子。”

蓐收低頭輕笑一聲,道:“陰毒?在戰場上,若你困於魔族的囹圄,周圍都是厲害的鎖仙局,你該如何逃出生天?對自己狠都做不到,那不必逃了,等死便是!”

他說得太有道理,雲渦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那些後來才從地蛹裏爬出的修士,紛紛麵露愧色,不敢抬頭看蓐收。蓐收信步走到他們麵前,冷聲道:“你們被淘汰了,從哪裏來,還回哪裏去吧!”

“神君!”程徹倉皇跑過來,“我能做到,隻是我當時隻想著如何應對海水,沒想到這茬?”

“哦?”蓐收眯了眯眼睛,“那你做給我看。”

程徹怔了怔,麵上竊喜。他用右手狠狠按住左肩,隻聽哢擦一聲,左肩頓時應聲脫臼。

他疼得臉色煞白,嘴唇上毫無血色:“殿下,這樣可以了嗎?”

蓐收隻是笑而不答。

其他修士見狀,紛紛向蓐收聚攏過來:“殿下,我也可以做到!當時我喝了幾口海水,就沒來得及這樣做!”

此起彼伏的骨骼脫臼聲響起,都是修士們在自戕其臂。雲渦看得毛骨悚然,忙將頭扭向一旁。

蓐收淡淡一笑:“可惜,你們現在這樣做,已經晚了。”

“為什麽?”程徹臉色大變。

婁宿突然開口道:“還用問為什麽嗎?若你們真的處於魔牢裏,外麵是不斷漲潮的海水,那你們早就死了。死人是不會逃脫的!”

程徹不甘心地道:“殿下……”

蓐收依舊微微笑著,笑容和煦如春風吹開桃花。他伸出右手,放在程徹脫臼的左臂上,猛一用力,骨骼歸位的咯吱聲頓時響起。

程徹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大聲地呻吟。其他修士嚇得麵色慘白,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蓐收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眸中冷光點點:“給你個教訓,下次別動渾水摸魚的歪腦筋。本君,不吃那一套!”

程徹麵如死灰,僵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雲渦一怔,適才想起程徹曾經揭露自己是蓐收禁臠,以此引起其他修士質疑的事。

“好了,這一輪淘汰的修士,全部回歸自己所屬的仙門!”婁宿用淩厲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修士們隻得自認倒黴,將方才強行脫臼的手臂再度歸位,一個個痛得睚眥目裂。

婁宿給每位修士發了一顆凝息丸的解藥,便讓要退出的修士各自回去了。程徹臨走時,拍了拍林居意的肩膀,似是一種無聲的鼓勵,便飛身離去。

雲渦望著瓦藍如洗的碧空,默默想著心事。林居意從身後走過來,道:“雲渦姑娘,我替師兄向你道歉。”

“做錯事的不是你,你代替不來。”

她素來是個軟性子,如今說出這樣生硬的話,是真的動了怒。林居意麵上更是慚愧:“雲渦姑娘,我師兄自從失去了白芍師姐,脾性就一日不如一日,還望你能諒解他。”

雲渦怔了怔,心中惘然,隻無言地搖了搖頭。前路渺茫,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還有什麽。

其他修士垂頭喪氣地禦雲離開。剛才還人數眾多的修士,轉眼隻剩下了一小半不到。

婁宿將眾人集合在一起,道:“第二輪選拔,也是在這小沙島上。隻是事先說好,這一輪殘酷無比,可能會讓諸位喪命。”

修士們麵麵相覷,開始遲疑。

有人問:“婁宿大人,你就告訴我們,到底要做什麽吧?”

婁宿看向蓐收,以征求意見。蓐收閑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微微點了點頭。於是婁宿便道:“是每人喝下一瓶魔血!”

修士們大吃一驚:“喝魔血?”

雲渦也萬分震驚。傳聞中,喝下魔血,血融入筋骨血肉,便能生出魔根,從此由仙墮魔!

雲渦忍不住,道:“蓐收殿下,此法大大不妥!我等神奴本來就是衝著成仙去的,怎麽能主動墮入魔道?”

蓐收麵色瓷白,意態風流,卻沒有回答,隻是用鳳眸瞥了站在旁邊的婁宿一眼。

婁宿會意,答道:“雲渦姑娘,隻有先墮入魔道,再從魔道抽身而出,才能練出世間最堅不可摧的定力,不會被魔族輕易同化。否則,蓐收殿下座下的神兵、神將、神官,若是被魔族同化之後墮魔,豈不是六界之禍?”

修士們恍然大悟,但沒有一人開口表態。林居意呐呐地問:“婁宿大人,那若是我們墮魔後,無法抽身而出,你有解藥嗎?”

“沒有。”

“那會處理我們?”

“自生自滅。”

林居意打了個寒噤,往雲渦的方向靠攏一些:“雲渦姑娘,這是個穩賠不賺的買賣,咱們趁早撤了吧?”

雲渦哭笑不得,道:“這怎麽能是買賣?”

“本來當神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神官的,這倒好,一個不留神就成了魔族了。蓐收殿下是兩萬年前神魔大戰的主力將,會放過我們?”林居意伸手成刀,在脖子上作了個比劃的動作。

“林居意!”婁宿看不過去,出聲斥責。

林居意立即縮了縮腦袋,強撐著道:“這不公平!蓐收殿下,你又沒教我們如何擺脫魔道,怎麽能讓我們輕易冒這個險呢?”

“是啊……一旦墮魔,多年的修行就毀於一旦!”

“我等沒成仙,反成魔,這不是笑話嗎?”

“我退出!”

“我也退!”

修士們議論一番後,立即有兩名男修嚷嚷著要退出。婁宿森冷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可以退出。你們誰先退?”

其中一個寬臉男修舉手道:“我先。”

婁宿點了點頭:“那你上前一步,走這邊。”

寬臉男修喜不自勝,往岸邊快跑兩步,便念了個仙訣。隻是那仙訣尚未念完,婁宿突然出手如電,在他後背狠劈而下!

那一劈殺用了一成功力,但已經足以見血。寬臉男修頓時撲倒在海水裏,一動不動地飄在水麵上。

他死了。

修士們方寸大亂,隻能緊緊靠在一團。林居意驚得話也說不利索了:“婁、婁宿大人!我們隻是……”

“隻是什麽?”婁宿掃來一道淩厲的目光,“你們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繼續,要麽死。”

林居意忙點頭:“我們繼續,繼續。”

雲渦怔怔地看著海麵上漂浮的屍體,如一條大魚翻了肚白,飄飄****地往遠處去。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蓐收,他依舊是氣定神閑,毫無觸動。

“蓐收,”雲渦的聲音都在發抖,“你真的很殘忍。”

林居意一把將雲渦的嘴捂住,使勁向她擠眼。雲渦將他的手推開,重複道:“這就是殘忍,殘忍!”

蓐收抬起目光,眼風淩厲得如冰刀。他露出一個優雅且冷酷的笑容:“殘忍?戰場上的魔族,比這個殘忍一百倍。”

雲渦還是不服氣:“可這裏不是戰場,你沒有必要殺人。”

“神奴就是用來犧牲的。如果你們心中沒有敬畏,認為做神奴是登天梯,那隻能說,你們從一開始就會錯了我的意思。”

“你……”雲渦突然不知該如何反駁。

做神奴可能會在訓練中死去,這一點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可是當慘案發生在眼前,還是由婁宿親自動手,她怎麽也無法接受。

婁宿拱手道:“我知道剛才的舉動惹得雲渦你不痛快了,等到這一場結束,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這一場結束?

雲渦絕望地想,她還能活到這一場結束嗎?

“婁宿,不用過多解釋,開始吧。”蓐收的衣袂和長發向上揚起,仙風飄舉,似一眨眼功夫就能翩然飛去。

婁宿道了聲“是”,兩手在麵前一抹,一道白光閃現,十幾個琉璃瓶便出現在半空中。那些琉璃瓶晶瑩剔透,在天光的照耀下閃著微光,隻是透過瓶身,可以看到黑藍色的**。

那就是傳說中的魔血。

婁宿伸手一拂,將琉璃瓶分別送到修士們麵前:“這裏麵裝的都是魔血,喝下後一個時辰,魔根就會生出。兩個時辰裏,你們必須要想辦法擺脫魔根,否則就真的成魔了!”

眾人麵露猶疑。

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眾修士無奈,拿過魔血琉璃瓶,將裏麵的**一飲而盡。

婁宿轉身走到蓐收跟前:“殿下,咱們該走了吧?”

“等一等。”

蓐收起身,輕裘緩帶地走到雲渦跟前。他微微彎下腰,溫雅清俊的眉眼一點點地靠近她。雲渦立即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她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卻還是未動分毫,隻倔強地看著他。

他輕笑:“你會求我嗎?”

“什麽?”

“假如你真的無法應對,那麽在你墮魔的前一刻,你會求我幫你嗎?”

“我會殺了我自己。”

蓐收微怔。

雲渦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會求你,我會殺了我自己。”

說完,她拔開琉璃瓶的瓶塞,將裏麵的魔血一飲而盡。魔血入喉,從喉嚨到胃部,都是一陣火辣辣的酸痛。但雲渦不想在蓐收麵前低了氣勢,忍著痛楚,伸手就將琉璃瓶扔進了大海。

這動作頗有幾分挑釁的意味。

蓐收笑意更深,卻未達眼底:“有骨氣。可這又有什麽用呢?就算你的魂魄支離破碎,我還是有辦法讓你再活一世。”

就像這一世。

他將她剩餘的魂魄放進一株小人參裏,於青山綠水中慢慢仙養,照樣能夠讓她延續命格。

“殿下這是回天庭了?”一名女修顫抖著身體問,“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萬一他趕不及回來救我們怎麽辦?”

雲渦歎氣:“他應該不是回天庭。”

根據她對蓐收的了解,這廝定是去了東海龍宮,在宮裏先喝上幾杯清釀仙酒,先度過這兩個時辰再說。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修突然一聲尖叫,跪倒在地上。眾修士大駭,忙迅速後退。

“發作了?”

“怎麽這樣快?”

雲渦眸光一緊,下意識地拉著林居意躲到一塊岩石後麵。林居意驚聲喊:“你們看她的舌頭!”

那女修跪在地上,大張著嘴巴,從口中吐出一根藍紫色的長舌,如蛇信般滋滋轉動。眾修士大驚:“這是魔根?”

一時間,人人自危。雲渦更多的是驚訝,她的印象裏,景宸當初被桂花仙陷害,身體生出的魔根可不是單獨的一根舌頭,而是從筋骨血脈裏衝出。難道,這魔根還有區分的?

林居意拉著雲渦就跑:“走,此地不可久留!”

雲渦道:“可她隻是生出魔根,並未墮魔,對咱們沒有威脅!”

“誰知道呢?萬一她對咱們不利,可就晚了。”

雲渦隻得跟著林居意逃入小沙島中央的叢林裏。身後忽然發出幾聲尖叫,兩人倉皇回頭,看到幾名男修正痛苦地跪在地上,有的從眼睛裏生出魔根,有的心口生出魔根,有的則是手指化為魔根。

魔根粗壯,在半空中來回扭動,像一條條巨大的蟲子。

林居意被這一幕驚駭得瞪圓眼睛,半晌才道:“我今天算是明白了,為什麽魔族會那樣醜陋。原來都是這魔根害的!”

雲渦有些急了,想要上前查看,林居意忙抓住她:“你幹什麽去?他們生出魔根,危險!”

“那都是修士,還未真正墮魔!”雲渦將林居意的手一把甩開。她踩著地上稀鬆的泥土走過去,看到最前麵那名男修已經席地而坐,開始運功。

男修就是在雲端上回答雲渦的那個人。他如今手指化為魔根,全身繃緊,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似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再看其他生出魔根的幾名男修,也都席地而坐。他們大概已經冷靜下來,明白逃跑無濟於事,隻能嚐試自救。

林居意跑過來,有些絕望地道:“雲渦,咱們過不了多久,也會同樣生出魔根的吧?”

“會,所以現在就要找出應對之法。”

“能有什麽應對之法?還不是要靠自己內力,修為高深的才能擺脫魔根。”

雲渦想了想,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可是,如果修為高深就能擺脫魔根,那蓐收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直接挑選道行高深的不就行了?”

“你看這些修士,所生出的魔根都各不相同,肯定不止和修為有關係。”雲渦皺著眉頭觀察端坐在地上的幾名修士。

最前麵的那名男修忽然睜開眼睛,瞳仁化為火紅色,發出銳利的精光。他仰頭望天,發出了一聲厲嘯。

“啊——”

這聲音淩厲淒慘,力道以漣漪狀態迅速擴散,將周圍的樹枝掃斷數根,足以震碎雲霄。

雲渦和林居意忙捂住耳朵。男修漸漸平靜下來,可是火紅的眸色卻絲毫沒有褪去的跡象。

失敗了!

其他幾名男修也是如此,運功之後發現魔根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隻能徒增痛苦。

“雲渦,他們都失敗了。”林居意眉頭皺緊。

雲渦怔了怔,心頭籠罩著一股不祥的預感。驀然,林居意突然抓住胸口,慘叫一聲跪了下來。雲渦忙蹲下身:“林兄弟,你怎麽樣?”

“魔根……”林居意痛苦地低下頭,看到胸口的衣料被撐破,一根碩大的藍紫色魔根伸了出來。

雲渦咬牙忍住惡心,將林居意拖到一旁的大樹根下靠著,然後將雙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往裏麵源源不斷地輸入仙力。

林居意喘著粗氣,道:“萬萬不可!我本來已經答應了螢月要保護你,如今怎麽好讓你反過來保護我?”

“這個時候你還說什麽客氣話!”

“不行!”林居意掙脫了雲渦的手,“這些仙力留著你對抗魔根,咱們這麽多人,總要有人度過眼前這一關!”

雲渦剛想回答,突然覺得心頭異動,一股奇異的感覺流遍全身。她低頭一看,手臂上青筋暴起,接著魔根破膚而出!

“雲渦!”林居意咬緊牙關,“你快試著壓製!”

雲渦汗如雨下,忙盤腿而坐,嚐試用體內仙力壓製魔根。可是那一股燥熱的魔氣在體內越竄越快,她怎麽也沒辦法控製住。

相反,四肢百骸還像撕裂一般地疼痛。

雲渦睜開眼睛,喃聲道:“還是不行,我壓製不住……”

幾步開外的那名紅眼男修聞言,很是傷感:“大家都壓製不住!看來這一步都走錯了,我們都要死在這裏了。”

“不會的!”另外兩名男修道,“蓐收殿下定會幫我除去魔根的。”

“怎麽可能呢?對於魔族,天庭的態度一直是斬盡殺絕。我等如今墮魔,肯定是活不成了。”紅眼男修道,“我不怕死。在臨死前,我想說出自己的一個秘密——我這一身仙功,其實不是師父親自傳授,而是偷看了師父的仙書秘訣學到的。至今師父還不知道這件事……”

另一名青衣男修手臂上生出魔根。他怔了怔,道:“這位兄台,你莫要太過自責。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別說你偷看仙書,我也曾經偷吃了師父不少靈丹,才修成了今天的成就。”

“看你小兄弟麵善,你難道做了比我們更過分的事?”

林居意苦笑:“更過分……我愛上了一個姑娘。”

雲渦一怔。

林居意苦澀一笑,抬頭茫然望著簌簌作響的樹林:“她是螢火蟲化為的仙靈,我從看到她的第一麵開始,就一心一意想對她好。到現在,清修都做不下去了。你們還能懺悔,我是一點都不想回頭了。”

雲渦知道他說的是螢月,不由得心中大震。一時間腦中電光火石,無數念頭從她腦中飛轉流過。

每個人生出的魔根都不相同,難道跟自己做過的虧心事有關?

思及此,雲渦霍然站起身,盯著坐在最後麵的那名男修,目光灼灼:“你呢?你有做過什麽事沒有?”

最後麵那名男修,是心口生出了魔根。聽到雲渦的詢問,他白淨的臉上漲滿紅潮:“我、我沒有!”

“你說實話,這對我們很重要。”雲渦走上前,“你們難道沒有發現嗎?我們生出魔根的位置都不一樣,這和我們做過的有損道行的事情有關!”

男修們麵麵相覷。

林居意臉色大變,捂住心口道:“我是心口生出魔根,是因為我愛著螢月……這麽說,是因為我妄情縱欲?”

雲渦低頭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紋路縱橫連綿,十根手指指尖都生出藍紫色的魔根。她沉聲道:“我也有愧,因為我曾經藏起魔心。”

“那這樣就清楚了,我眼睛化魔,是因為我偷看了不該看的仙書。”紅眼男修道。

剛才還拒絕回答的男修,此時也慚愧地低下頭:“我對師妹動過心。照你們的說法,正因為心中有情,所以我心口才會化出魔心?”

林居意沉吟道:“正所謂欲念生魔,我們喝下這瓶魔血,所以哪裏有愧,哪裏就會生出魔根。”

“試試念淨心咒,看看能不能去除欲念。”男修們重新盤腿端坐,開始誦念淨心咒。可是半個時辰過去了,魔根依舊沒有消除。

林居意垂頭喪氣:“不行,峨眉山的淨心咒完全沒用。”他看向雲渦,“雲渦姑娘,要不然你試試呢?”

雲渦回憶了一下月老閣的淨心咒,凝聚精神誦念一遍,卻發現無濟於事。她睜開眼睛,失望地搖搖頭道:“不行。”

“淨心咒都沒用的話,那該怎麽辦?”林居意喃喃自語地道,“還有沒有其他能夠滌清心智的仙訣?”

雲渦眼神一亮,脫口而出:“仙情決!”

眾男修愕然:“仙情決是什麽?”

“師父說過,隻要是血肉之軀,都會被情字所擾!而仙情決可以擾人情思,也可以安撫情苦。”雲渦沉吟道,“不如我試試?”

“現在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雲渦見眾人讚同,便重新席地而坐,氣沉丹田,暗自運起內息。她從《仙情決》中挑選了一部安神定息的忘情決,默默地念誦完畢,忽然覺得身子輕鬆了許多,手臂上的刺痛感也消退了許多。

“雲渦,什麽感覺?”林居意依舊很緊張。

雲渦笑道:“舒服得很,大概是仙訣起作用了。”

說話間,那銀白光團已經開始收縮,所露出的手臂猶如一段美玉,剛才被魔根爆出的青筋也都平複下去。

那光團漸漸縮小,最後成一枚白色圓球躺在雲渦手心裏。眾人皆驚:“這是什麽球?”

雲渦將那顆珠子舉起,對著日光看過去,發現那珠子晶瑩剔透,沒有一絲棉絮和雜質。她猜測道:“難道這是幻化後的魔根?”

“既然《仙情決》有用,那麽趕緊為我們化去魔根吧!”紅眼男修語氣激動地道,幾乎將雲渦視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雲渦忙道:“大家一個個地來,我會盡力幫助大家。”

她現在終於體會到月老的良苦用心。《仙情決》從來都不是隻局限於男女情愛的仙訣,而是能撼動天下的重要一環!

若是自己將來獲得仙身,仙力大增,那麽《仙情決》的威力就更大了!

雲渦凝神靜氣,開始為第一名紅眼男修施行仙訣。很快,那名男修的魔根就消退而去,眼睛瞳仁也恢複了正常。

隻是,再也沒有出現那枚透明的珠子。

雲渦心生疑惑,但並未表露出來。她繼續為其他男修施行仙訣,可是等到所有人的魔根都退散而去,那枚透明的珠子也都沒有出現。

修士們精神大振,開始奔出叢林召集其他修士。雲渦為所有修士解去魔根,等做完這一切,她已經累得夠嗆,天色也趨向昏暗。

修士們筋疲力盡,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雲渦獨自坐在沙灘上,打量著手裏的那枚晶瑩剔透的珠子想著心事。

“為什麽這珠子隻能出現在我這裏?難道這裏頭有什麽玄機?”雲渦將珠子對著夕陽,自言自語地道。

夕光在珠子裏折射出薔薇色的芒絲,忽然被兩個身影擋住,又重新綻放光芒。雲渦訝然,放下珠子,便看到蓐收和婁宿踩水而來。

他背後是夕陽萬丈,頭頂鋪陳著雲錦秀色,腳下是萬裏金箔。乍一看去,猶如一位帝王迤邐而來。

“殿下來了!”修士們紛紛聚集在一起,往蓐收的方向眺望。蓐收到了岸邊,白靴上滴水不沾,幹幹爽爽地踩到沙灘上。他緩緩掃過眾人,淡淡地道:“你們都生了魔根,是不是?”

“這原本就是魔血,喝下去就會生魔根的。”林居意辯白道。

“話是這麽說的不錯,但若是問心無愧,就算你喝了魔血也未必會生出魔根。”蓐收微微搖頭,“可見你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

林居意不服氣:“人生在世,誰沒幾個錯處?殿下,水至清則無魚!”

眾人沒料到婁宿會有這番舉動,都驚得後退一步,麵麵相覷。婁宿飲完,麵無表情,無波無瀾的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婁宿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他並沒有生出魔根。

蓐收彎唇輕笑:“林居意,你不是說‘水至清則無魚’嗎?要做我的神官,就要像婁宿這樣,一絲一毫的錯處都不能有!”

林居意麵露愧色,低頭不語。

其他修士紛紛問:“殿下,我等都生出了魔根,是不是不能追隨殿下了?”

蓐收搖頭:“可以。”

“是嗎?”眾修士大喜。

雲渦冷眼旁觀,不由得搖頭歎息。這些修士方才還為墮魔之事耿耿於懷,現在為了修成仙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你們固然做過錯事,但魔根已經讓你們長了一次記性。隻要你們以後嚴格律己,還是有機會的。”蓐收道。

眾修士們頓時鬆了一口氣。

蓐收垂眸看到雲渦手中握著的那枚透明球體,道:“你倒是運氣好,居然用《仙情決》結成了‘無念珠’?”

“無念珠?”雲渦舉起手中的小球,“這東西叫做無念珠?”

蓐收點頭:“這東西作用可大著呢!”

眾修士紛紛對無念珠來了興趣:“殿下,這無念珠是做什麽用的?”

“無念珠,算是一種靈體,能吸取善念或者惡念。當它吸入善念,通體潔白無瑕,猶如美玉。當它吸入惡念,便渾身發黑,散出惡臭。”

雲渦訝然:“這珠子當真這麽厲害?”

“對,如果你想讓一個惡人變好,那就用無念珠吸了他的惡念即可。人無惡念,就能從善。”

雲渦頓時大喜:“真的嗎?若是這無念珠能讓這世間多幾個善人,那真是意外之喜!”

林居意也道:“是啊,真沒想到魔根居然會化為無念珠。”

其他修士卻麵露鄙夷,道:“你們兩個別給自己抬轎了,這珠子沒有戰鬥能力,也就是個非同尋常的法器罷了!”

“就是,我清虛派的禦靈決比這個厲害多了!”

“無念珠算什麽寶貝,我仙門的靈器不知道比這個厲害多少倍!”

雲渦沒想到修士們會這樣看輕無念珠,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呆呆地站在原地。

蓐收將她失望的表情看在眼裏,卻不為她辯解,隻淡淡一笑道:“咱們在人間逗留得也太久了,不如現在去戰神宮吧。”

眾修士精神大振,道:“是!多謝殿下!”

多少修士終其一生,都無法踏入仙界一步,更何況是進入神宮。這對修士來說,是無上的榮耀!

蓐收隻冷冷一笑,便轉身往九重天上飛去。雲渦和其他修士忙跟在婁宿身後,一同向那雲霄之上飛去。

雖說不是第一次來了,但雲渦還是被這恢弘場景所震驚了。一條紅色仙毯鋪向黃金宮門,兩邊是擎天的華柱,再往裏麵走便是兩隻黃銅仙鶴。仙鶴嘴中吐出輕盈飄逸的白煙。

“果真名不虛傳!”一名男修激動地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這仙界果真是美得如同幻境!”

林居意嗤笑,低聲道:“大驚小怪。”

作為峨眉山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也曾到過這仙界一兩回。林居意捅了捅雲渦,道:“雲渦姑娘,你知道這戰神宮裏有老虎嗎?”

雲渦回想了一下,記起是在這裏看到過仙虎,便道:“有的。”

“殿下不會用打虎來訓練我們吧?”林居意道,“要是打虎,那就太簡單了。在峨眉山上的時候,我就能一手打三虎呢!”

雲渦剛想回答,忽然看到婁宿回過頭來。他眸深如墨,冷冷地斥責道:“不許胡說!”

林居意忙閉嘴,不再言語。

眾人進了戰神宮,婁宿將他們帶到一處亭台樓閣的園子。園子很大,處處生有紅楓,遠看如同舉著一團豔火。於那火光最烈之處,一道河流蜿蜒淌過,河上架著一座小拱橋。橋邊,一處三層高的白色書閣幽靜而立。紅白相間,煞是好看。

“這是哪裏?”修士們問。

雲渦打量四周,才發現不知何時,蓐收不見了。

婁宿道:“殿下的意思是,讓你們在這裏休息一天。明日他再來教導你們。書閣的二層可以住宿。”

“謝神官。”眾修士向婁宿拜別。

婁宿離開的時候,特意看了雲渦一眼。雲渦心領神會,上前跟了兩步。隻聽婁宿囑咐道:“雲渦,事事小心。”

“謝大人提醒。”雲渦道。

雲渦回到修士隊列中,發現眾人都帶著驚喜的目光顧盼四望。一名男修道:“你們看那書閣,莫非明日要在這裏修習仙書?”

“不知道蓐收殿下的仙書,會是什麽樣的?”

修士們沒有回答,而是詭秘地相視一笑,大概都在心底認定了,西方戰神所藏的仙書,必定是天下第一高明。

林居意站在一株紅楓下,摘下一枚紅葉,放在鼻下嗅了嗅:“咦,這紅楓美景看著喜人,這楓葉聞著倒是不對勁。”

“怎麽不對勁了?”雲渦摘下一片楓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隻覺得那楓葉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雲渦皺了皺眉頭:“林兄弟,咱們還是小心為上。”

林居意摸著胸口道:“這一路上我都是小心翼翼過來的。幸虧程師兄先離開了,不然要受這麽多罪!”

林居意點頭。

眾修士徜徉在楓葉美景中,不知不覺地就走過了小拱橋,來到那座書閣跟前。書閣大部分都用白漆刷成,一層的書廳裏有八扇門扉,裏麵擺放著許多桌案。案上放著文房四寶。

修士們也不客氣,在桌案後坐下,開始擺弄起桌子上的文房四寶起來。一邊擺弄,他們一邊紛紛議論:“沒想到蓐收殿下的書閣,居然和凡間沒有什麽差別。”

“是啊,我還以為會是雕欄玉砌,堆滿奇珍異寶。”

“那就是藏寶閣,不是書閣了。”

雲渦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而是挑了個靠窗的桌案坐下,將衣裙擺好。她舉目四望,驀然發現最前方的桌案前,居然端坐著一個小孩子。

那小孩子大概四五歲的樣子,頭頂上用紅頭繩紮著一個衝天鞭,端坐在桌案前,正拿著一卷書認真地看。

雲渦立即捅了捅林居意:“你看,那邊有個孩子。”

林居意揉了揉眼睛,詫異道:“怎麽會有孩子?走,咱們去看看。”

其他修士也注意到了那個孩子,紛紛跑上前去問:“小家夥,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雲渦走上前去,看到那孩子抬起一張俊秀的臉龐,奶聲奶氣地回答:“我是蓐收殿下的神奴。”

修士們一怔,捧腹大笑起來:“哈哈,你這麽小,也是神奴?”

“奶娃娃,晚上黑燈睡覺還會哭吧?你能當什麽神奴?”

小娃娃生氣了,烏黑的眼睛裏頓時充滿不屑:“年齡小就不能擔重任了?你們看,這是蓐收殿下給我的一等仙書。”

眾人這才發現,小娃娃手裏的仙書足足有巴掌厚,忍不住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窺探其中的奧妙。

小娃娃卻眼疾手快地將仙書闔上,道:“不給你們看!”

眾修士忍不住尷尬。

他們苦苦修煉數十載,其中艱辛自然是不用多說的。萬萬想不到的是,一個字都沒認全的奶娃娃,居然學起了仙書。

雲渦蹲下身,語氣溫柔和氣:“小娃娃,這是你讀過的第幾本書呀?”

“第三本。”小娃娃一本正經回答,“我讀的第一本書是《三字經》,第二本書是《幼學瓊林》!”

眾人大窘。

本來還以為這小娃娃是個什麽修行上萬年的妖類,沒想到剛剛學會看書寫字而已。

雲渦笑得更加溫和:“那你和蓐收殿下是什麽關係呀?”

她打心眼裏,對眼前這個小娃娃有戒心。根據她對蓐收殿下的了解,這小娃娃絕非等閑之輩。

誰知道那小娃娃嘿嘿笑了,露出了一嘴沒長全的牙齒:“我知道,你是新來的小娘娘,吃醋了,對不對!”

“什麽?”

“你問我是誰,不就是以為我是蓐收殿下的私生子嗎?”小娃娃衝雲渦翻了個白眼。

“我倒是忘記了,雲渦是蓐收殿下後宮的人。”

“既然是這樣的身份,那關心下這個小娃娃也屬正常。”

雲渦窘得脖子都紅了,霍然起身道:“我隻是問問而已,和蓐收殿下無關,你們不要妄加揣測!”

“別欲蓋彌彰了,你的心思,我懂!你是怕蓐收殿下偷養女人,跟你爭寵。”小娃娃睜著一雙大眼睛,人小鬼大地說道,根本沒把雲渦放在眼裏。

雲渦氣得直跺腳:“我才不屑爭寵!”

“就是!我們雲渦是蓐收殿下心尖上的人,都不用爭寵的。”林居意大聲辯解。可是在雲渦聽來,這辯解真是愈描愈黑。她一把捂住林居意的嘴,羞窘萬分:“林兄弟,快別說了。”

小娃娃嘟著嘴巴,揚起腦袋道:“我不在乎你得寵不得寵,反正以後我們就是對手了!”

修士們適才記起,這小娃娃是蓐收殿下收下的一名仙童。他比任何人都進來得早,若是以後一同修習仙術神功,蓐收的重心自然是向他傾斜。

有男修腦筋轉得快,立即道:“咱們以後兄弟相稱,怎麽能是對手呢?”

“對啊,我們以後在戰神宮麾下同生共死,歃血為盟,應該是好兄弟才對。”

小娃娃撓了撓頭,一副嬌憨軟萌的樣子:“是嗎?”

“對。我們都會把你當親弟弟疼。”

“以後有我一口酒,就有你一口肉。”

修士們七嘴八舌地和小娃娃套起了近乎。小娃娃咧開嘴笑了:“那好,以後我就認你們做哥哥了。”

一名男修喜形於色,忙道:“那小娃娃,你能給哥哥看看你手裏的這本仙書嗎?”

其他男修沒有說話,但目光裏充滿了期待。

雲渦看到這裏,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修士都是為了仙書才對小娃娃阿諛奉承的。她不由得心生厭惡,扭頭就往外麵走去。

林居意追了上來,問道:“雲渦姑娘,你怎麽了?”

“我是看不慣這些人,阿諛奉承,一點風骨也沒有。”

“對於修士們來說,成仙的事大於天,隻要能學到一點仙術,讓他們送命也甘願。我是不願意和他們為伍的。”林居意嗤笑一聲。

雲渦站在拱橋上,往書閣裏望去。隻見小娃娃露出甜美的笑容,重重地點頭,似乎是已經答應修士們的請求了。

“林兄弟,你要看仙書,現在就回去吧,不要在意我的感受。”雲渦將視線轉移到拱橋下的流水,望著浮在水麵上的楓葉,一時間有些失落。

林居意聳了聳肩膀:“我才沒有他們那樣沒出息呢,反正蓐收殿下都會教仙術,何必急於一時。”

話是這麽說,但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進書閣裏。小娃娃笨手笨腳地將仙書翻開,修士們立即圍上去,貪婪地閱讀著。

“果然是仙書!”

修士們紛紛驚歎。

林居意想著那仙書裏肯定囊括了不少精絕仙術,想要上前看個究竟,卻又礙於情麵,隻得在原地踱步。雲渦看得好笑,道:“你去看看就是了。”

“不行,我……”林居意窘得臉都紅了。

雲渦道:“你不用在意我,想看就去看好,正好我也去瞅瞅。”說著,她往書閣方向走去。

林居意忙跟上前去。

雲渦施施然回了書閣裏,往小娃娃跟前湊上去,看到那仙書裏果然記載了不少世間難尋的仙術。隻是——

這也太難了吧?

但凡施行仙術,除了要用到內息,還需要配合各種咒決和動作。這仙書上記載的咒決都隻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這記載的動作更是多到不行。

修士們都麵露難色:“這也太難了吧?小娃娃,你都能記住嗎?”

小娃娃一揚臉:“對,我都能記住。”

“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的?我都是鑽到書裏去研習,等我出來之後,就能學會全套仙術。”

修士們立即目露精光,紛紛摩拳擦掌:“那這樣,我們也鑽到書裏去。”

世間有一種法術,叫做字靈。就是如果遇到難懂的書籍,就化為字靈鑽到書裏,自然就能發現書中的奧妙。

雲渦心中一震,忙道:“大家別這樣衝動,有什麽事等到見到蓐收殿下再說也不遲。”

“你是嫉妒我們吧?”修士們不領情,“你剛剛不還一副不屑的樣子嗎?現在阻止我們,就是不想讓我們占了先機唄。”

林居意聽不下去:“你說什麽?”

“就這樣說了,怎樣?”那男修咄咄逼人,當仁不讓,“別裝得這樣清高,其實內心還指不定多想看這本仙書呢!”

林居意想要說什麽,雲渦忙把他拉走:“算了。”

她的心是徹徹底底地冷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幫這群修士們擺脫了魔根的糾纏。可是這些恩惠來得太容易,就不會被人看重,轉眼間就被這些人給忘得幹幹淨淨。

修士們顧不上管雲渦和林居意,紛紛化為字靈,鑽入仙書中。他們化為書頁中一個的小人影,在修習著各種各樣的仙術動作,發出驚歎:“真是難得一見的仙術呀!”

小娃娃甜甜地笑著,一伸手就將仙書闔上了,修士們的聲音立即消散不見。

雲渦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眼看那小娃娃往外麵走去,忙攔住道:“你把他們怎麽了?”

“沒怎麽樣呀。”小娃娃咬著手指頭,依舊嬌憨可愛,“他們既然這樣喜歡修煉仙術,那就讓他們進去修煉個夠呀!”

“你!”林居意勃然變色,“你是蓐收殿下派來坑我們的?!”

小娃娃笑得眉眼彎彎:“哎呀,什麽叫做坑你們。是你們自己為了仙術,連命都不要了呀!”

“當然是做我想做的事嘍!”小娃娃踮起腳尖,將手中的仙書往楓樹上一舉,那本書觸碰到火紅的楓葉,頓時燃起了熊熊大火。

“住手!”雲渦上前阻止,手指卻在觸碰到大火時感到一股劇痛。她下意識地縮回手,驚恐地看著小娃娃露出邪惡的笑容。

“六昧真火?”

林居意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雲渦,小心!”

雲渦咬著唇,默默地搖了搖頭。那根觸碰到六昧真火的手指迅速發焦發黑,並且散出陣陣惡臭。林居意忙念了個仙訣護住她的手指,那股黑氣才沒有蔓延下去。

“別管我,我們試著把那本仙書救下來。”雲渦低聲對林居意道。林居意也是滿腔憤怒,可是聽聞這句話卻躊躇不前:“咱們……不行吧?”

“一個小娃娃,咱們為什麽要怕他?”

林居意搖頭:“不,那是六昧真火,咱們還是少管閑事為妙。”說著,他快步後退,轉眼就退到紅楓林那邊去了。

小娃娃見狀,仰頭格格大笑:“就憑你們,還想救人,想得美!”他手中的本仙書越燒越旺,火舌竄起足足一米多高,裏麵傳來了淒慘的叫聲。

似乎是那些變成字靈的修士們的慘叫。

雲渦打了個寒戰,喃喃地道:“求你,不要殺他們!”

“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敢向我提要求?”小娃娃的瞳仁化為火紅色,周身戾氣爆發,在空中飛舞似巨浪。他將手中的仙書一扔,便向雲渦衝了過來。雲渦警醒,忙念動咒決,化為一道白光隱去身形。

小娃娃撲了個空,扭頭察看四周。

“你在哪裏?”

雲渦沒理他,快速躍到那本仙書旁,彎腰就要撿起那書。六昧真火撲上了她的胳膊,灼痛異常。她咬牙忍住,將那本仙書扔到拱橋下的河水裏。隻聽“噗通”一聲,仙書浮在水麵上,火焰頓時熄滅。

與此同時,小娃娃也發現了雲渦的存在,怒道:“你居然壞我的事!”

他再次向雲渦衝過來,可是這次,雲渦再也沒辦法念出完整的仙訣。

她的整條手臂都被六昧真火毀了,發黑發臭,並且向她的胸口處蔓延而去。小娃娃撞頭將她撲倒在地,抬手就要往她的脖頸上掐去。

“住手。”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小娃娃想要下攻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紅楓深處,一道白衣身影徐徐走出,正是蓐收。他依舊那樣清貴無雙,那雙眼睛也依舊淡然無波,但雲渦剛看到他,就渾身瑟瑟發起抖來。

不用多說,書閣裏發生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她從未覺得他有這樣可怕,哪怕在桂花仙死在他手中的那一刻,都沒覺得他是這樣惡煞。

雲渦隻看了蓐收一眼,便迅速將目光收回。蓐收不悅地擰了擰眉頭,目光落在她發黑的臂膀上,腳步就忍不住加快了幾分。

他迅速來到她身邊,蹲下身,伸手輕撫她的胳膊。那些黑氣迅速散去,最後了然無蹤。

小娃娃不高興了:“神君,為什麽對她例外?”

“祝融,”蓐收語氣慵懶,“她是你不能碰的人,你以後小心點。”

雲渦動了動手臂,發現完全恢複了常態。她打量那個名叫祝融的小娃娃一眼:“祝融,就是火神?”

大名鼎鼎的赤帝,掌控火焰的神祗,居然就是眼前這個奶娃娃?

“怎麽,不信?”祝融更不高興了,“蓐收,你新收的妃子真是有眼無珠。我怎麽就不像赤帝了?”

“像,很像。”蓐收擺了擺手,“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以回宮休息了。”

祝融跺了跺腳,道:“果然,見色忘友!有美人在懷,你就不管我了。”他扭頭氣衝衝地往書閣那邊跑去,轉眼就消失在門扉後麵。

蓐收再看向拱橋下的河流,伸手一撥,那河水便掀起一股浪潮,正好把那本燒掉一半的仙書給頂了上來。雲渦忙去掀書,發現裏麵的字跡模糊,那些修士們化作的字靈都不見了。

“他們呢?”雲渦聲音顫抖,“那麽多人,都死了?”

“沒死,你放心。”蓐收將那本仙書提起,抖了抖,書頁縫隙裏就湧出數股黑光。黑光落在地上,化作一個個的修士。隻是他們渾身烏漆墨黑,似乎被煙熏火燎過,一個個沒有什麽精氣神。

林居意從紅楓林那邊跑過來,看到癱在地上的修士們,嘲弄道:“你們在仙書裏化了這麽久的字靈,是不是學到厲害的仙術了?”

修士們垂頭喪氣,低頭不語。

“那是不是該感謝雲渦仙子?”林居意繼續嘲諷。

修士們這才看向雲渦,歉意十足地道:“雲渦,之前是我們不對,不該對你口出狂言,還望你能原諒我們。”

雲渦擺了擺手,道:“大家不必客氣,我隻是舉手之勞。”

“舉手之勞就救了這麽多人,你這是羞辱他們,還是抬舉你自己?”蓐收冷不丁地說出一句。

雲渦一下子怔住,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蓐收牢牢地盯著她,道:“你記住,施恩於人,永遠都不要推讓別人對你的感激。否則,隻能讓人覺得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蓐收轉過身,睥睨著那些修士,“她救了你們的命,你們還不快磕頭謝恩!”

修士們這才回過神來,對著雲渦開始磕頭。有不少人把額頭上的皮膚都磕破了。

雲渦想阻止,手卻被蓐收一把攥住。

她驚得六神無主,忙要掙脫他的鉗製。他卻死死抓住她,道:“怕什麽,我也要謝你。”

“謝你……如果不是你,估計這些人的命都毀在我手上。”蓐收扭過頭來看著她,原本冷硬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溫柔和煦。

雲渦有過一瞬間的恍惚,似乎眼前的這位上神也沒有那樣可怕。可是這個念頭剛動了一下,她就忙用理智警告自己,要當心他。

他不可能是善神那類。

蓐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過目光,繼續教訓那些修士:“你們知道今天犯了什麽樣的錯誤嗎?”

修士們老老實實地回答:“犯了貪念,失了戒備。”

“道理誰都懂,可是臨到跟前就迷了心竅!”蓐收斥責道,“看到仙術,就恨不得撲上去占為己有!看到對方是小孩子,就放鬆戒備。如果祝融今天是魔族,如果雲渦沒有救你們,你們早就魂飛魄散了!”

“是,我們錯了。”

蓐收冷笑道:“知錯還不夠,你們要在這楓林裏做工一百天。過一會兒,婁宿就會過來告訴你們做工的內容。”

“是。”修士們不敢違抗。

林居意碘著臉道:“神君,我是不是不用做工了?”

“你見死不救,也要做工一百天。”

“啊?”林居意大驚失色。

“兩百天。”

林居意嚇得立即噤若寒蟬,不敢吭氣了。雲渦還是掙不開蓐收的手,隻得低聲央求道:“殿下,既然我同為神奴,那我也和他們一起做工好了。”

“你贏了這一局,不用做。”

“殿下應該一碗水端平,不能為我開了特例。”雲渦輕聲慢語地道。之前修士們對她的身份頗有微詞,如今免了做工這一環,估計會有更多人指摘她的。

蓐收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勾唇輕笑。

他回身看著眾人,不懷好意地問:“你們有沒有覺得我對雲渦另眼相看,有沒有心裏不平衡?”

“不敢。”修士們囁喏。

“你們平心而論,這三輪修煉裏,我有沒有特別照顧雲渦?”

“沒有。”

“我本來就公正,沒有開特例。就算我為了她開了特例——”蓐收語氣裏充滿了理所當然,“我寵我的女人,關你們什麽事?”

雲渦有些發懵。

其他人也是怔怔地看著蓐收,大腦沒有轉過彎來,都不懂這是鬧得哪出?

“好了,既然到了戰神宮,你不能和他們住在一處。”蓐收不由分說地拉著雲渦,提步就往外走。

雲渦急了,忙問:“蓐收殿下,這是要去哪裏?”

“當然是回我的寢宮。”

“回那裏做什麽?”

蓐收停步,目光裏略帶責備:“什麽做什麽,你回我的寢宮,當然是——侍寢。”

戰神宮的寢宮前,一株桃花灼灼如火。

雲渦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春情出神。許久,一名仙娥走進來,將窗子關上,笑道:“娘娘看什麽呢?”

仙娥善解人意地一笑:“那好,雲渦姑娘,這香,你用得還習慣嗎?”

寢宮裏點了沉水香,聞得久了,昏昏沉沉得讓人頭腦發脹。雲渦低聲道:“換了吧。”

她心裏委實緊張。自從蓐收說了那一番話之後,就有一隊仙娥將她帶到寢宮,又是沐浴又是換衣,弄了她一個措手不及。雖然很早以前,他就將自己收入後宮,可是她從來都沒想過要侍奉他。

就算是侍奉,也僅限於做做飯菜洗洗衣的階段。

仙娥見雲渦眼神呆滯,不解其意,輕步上前:“仙子是不是不太舒服?”

“對,我感覺……渾身不適,不如你另外找一間側殿讓我休息。”雲渦忙站起身來。

仙娥婉言拒絕:“這個,我可做不得主。”

雲渦無奈,重新坐回**,道:“蓐收殿下呢?”

“姑娘別急,殿下去處理些事務了,大概很快就能回來。”

雲渦抽了抽嘴角:“我不急,一點也不急。”她寧願蓐收永遠不要出現在她麵前才好。

仙娥抿唇一笑:“那趁這會兒,我給姑娘說說晚上侍奉需要注意的?”說完,她不等雲渦答應,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殿下不喜人違抗命令,姑娘有什麽不妥帖的也隻能忍著,千萬不能說出來。否則,殿下可是不留情麵的。”

雲渦聽得尷尬,目光往旁邊一溜。

那仙娥立即轉了話題,道:“姑娘喜歡這個屏風?”

雲渦這才發現自己所看之處,擱置著一扇屏風,隻得訕笑道:“這屏風委實不錯。”

“這是蓐收殿下最喜愛的,你看,這上麵破了兩個洞,殿下都不舍得丟。”仙娥搖頭道。

雲渦眯了眯眼睛,湊上前去看,發現那屏風下方果然有兩個小洞。她恍然記起,這兩個小洞不就是自己當初放出咒蟲咬出來的嗎?

她呆呆地看著,忍不住琢磨蓐收還留著這麵屏風的目的。就在這時,仙娥忽然道:“殿下。”

雲渦頓時緊張,回頭看蓐收正輕裘緩帶地從外麵進來。他撥開垂到地麵上的紗帷,看了她一眼,卻對仙娥道:“多拿些夜明珠來,這裏太暗了。”

“是。”仙娥依言取來更多的夜明珠,於是整個寢宮更亮堂了。

雲渦渾身別扭,像個木頭人一樣地站著。蓐收一擺手,將仙娥揮退下去,然後看了她一眼:“過來坐。”

“殿下,”雲渦結結巴巴地道,“我今日身子不適……”

還未說完,蓐收便五指收攏,雲渦立即感到前腰衝出一股吸力,將她整個人都拉出數尺遠。她一個踉蹌沒站穩,正趴在床沿上。

蓐收低頭看她,哼笑:“被六昧真火燒了,你身子當然不適。”

“殿下當時就用仙力救了,現在已經沒什麽痛感了。”雲渦趕緊爬起來,將廣袖攏得結結實實。

“啊?”他這樣直截了當,雲渦嚇得變了臉色。

可恨的是她胳膊上的那枚虎形印記,又開始灼灼生痛。雲渦咬著牙往後退,那印記就越來越痛。她痛得委頓在地,卻倔強地咬著牙,強撐著身子,就是不肯寬衣解帶。

蓐收走過來,一把將她拎起來,往**一拋。他打手一揮,便扯去了她的外罩。雲渦隻覺得上身一涼,肩膀和胳膊已經**在外,忙捂住胸口,翻身就要躍起。

“不過是給你塗藥而已,你反應這樣激烈做什麽?”蓐收將她的胳膊按住,從腰中掏出一枚小瓶子。

雲渦這才發現,她的胳膊上有一層淡淡的粉紅色印記。蓐收一邊從小瓶子裏倒出清露塗上去,一邊道:“六昧真火不容易熄滅。雖然我用仙力暫時將它壓製住,但不保證它還會重新燃起。”

他的指尖生有老繭,在皮膚上按摩的時候,有一股奇異的感覺。雲渦沒想到他隻是要給自己塗藥,臉不由得滾燙起來。

蓐收抬眼看她,戲謔道:“怎麽,你以為我讓你脫衣服,是想幹什麽?”

雲渦胸中升起一股怒氣,他從一開始就在捉弄她,開始說讓她侍寢,現在故意讓她誤會,讓她表現得像一個傻瓜。

“殿下殺人無數,我還以為這次又要殺我。”雲渦賭氣地轉過身,“你不用為為我塗藥,我本就是一介罪仙,受什麽樣的苦都是應該的。”

她故意將這番話說得無情,目光隻盯著眼前搖晃的床帷,等著他發怒離開,或者趕她走。可是腰間一暖,身後居然伸來一雙臂膀,將她輕輕摟住。

雲渦周身一震,想要掙脫,蓐收卻將她摟得更緊。肩膀一沉,是他將下巴擱在上麵。

“雲渦,別恨我了,可以嗎?”他聲音裏有著別樣的沉痛,“我已經失去你兩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第三次。”

第一次,她被他用八獄毒釘折磨得死去活來,不得不求死;第二次,她被景宸用一根紅繩采走,他用了很久才找到她的下落。

這一次,他決心守護她到毀天滅地。

“為什麽?我不懂。”雲渦心中苦澀,緩緩搖頭,“我是罪仙,可能引來量劫,你為什麽要守護我?”

“因為我控製不住我的心。”蓐收道,“我曾經和景宸約定,我得到魔心的下落後,他就取你的命。可是事到臨頭,我發現我全都想錯了……雲渦,我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就隻有守護你。”

“我喜歡的人是景宸。”

“你不喜歡他了!”蓐收斬釘截鐵地道,“你騙不過我。”

雲渦努力掙紮,想要掙脫他摟在自己腰間的手:“我沒有騙你,我過去喜歡的,將來喜歡的,都隻有景宸。”

“那你喝下魔血,心口怎麽沒有生出魔根?”蓐收抬起下巴,在她耳畔輕聲道,溫熱的呼氣吐在她的臉頰上,皮膚上一陣陣酥麻的癢。

“你是故意的,對嗎?”她呆呆地問。

“對,從一開始,我就想試探你到底還愛不愛景宸了。”蓐收道,“如果你不能擺脫魔根,我會救你。”

雲渦心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感慨。她對景宸的情意,就這樣放下了?

“就算我不愛景宸,那又如何?”雲渦冷冷地道,“你別忘了,我恨你到天柱坍塌,仙海結冰。”

她的發絲觸碰到他的鼻翼上,散發著少女特有的清香。蓐收忍不住轉過目光看過去,看到她臉頰上白嫩瑩潔的肌膚,以及冰雪般的眸光。她從來都有這樣不動聲色的美,隻看一眼,便能讓人心折。

瓊肌玉骨,卻隻是冷美人。

蓐收低頭輕笑,聲音慵懶中透出一股冰冷:“你要恨便恨吧,以後等你上了屠魔沙場,還有的恨!”

他在**打坐,閉上眼睛,不再理睬雲渦。她忙將外罩穿上,縮在床的一角,驚懼地看著她。眼前情景讓她仿佛又回到了泥魚鎮的那一夜,他也是這樣盤腿而坐,她衣衫不整地縮在一旁。

時光流轉,其實心情並沒有多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