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空餘恨

“不要!我是一介罪仙,怎麽能……”雲渦似乎已經預料得到他要做什麽,忙扶住他的手臂阻止。

他不理,黑而俊的長眉微斂,緊緊盯著她:“隻有你安然無恙,才能把罪責給贖清!”

雲渦絕望地閉上眼睛,任由蓐收亂翻藥庫櫃。不多時,他找出幾株天山雪蓮和靈珠子,又配了其他幾種仙藥,一起用藥杵搗碎,全部放到藥罐裏。此時,峨眉弟子也接到信號趕來,甫一看到躺在**虛弱的雲渦,便驚問:“這是怎麽了?”

“被桃花靈魔傷了內力。”蓐收道。

雲渦驚訝,卻依然閉著眼睛,裝作已經昏睡過去。

蓐收卻絲毫沒有撒謊後的心虛,仍然動作純熟地生火煎藥。峨眉弟子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幫忙。大約半個時辰左右,林居意將一碗湯藥端上來:“神君,藥煎好了。”

湯藥不是尋常的黑色,而是微微泛紅,氣味聞上去也有些怪異。雲渦抽了抽鼻子,聞到那股怪味,心頭湧起陣陣反感。

蓐收將她扶坐起來,將那碗湯藥遞送到她的唇邊。雲渦仍舊佯裝暈倒,蓐收手上用力,掰開她的嘴唇,就將那湯藥灌了進去。

雲渦劇烈地咳嗽,卻不得不將那碗湯藥喝了下去。待她喝下最後一滴藥汁時,胸口的劇痛已然如天晴雲霽般散去。

蓐收不動聲色地命令道:“這裏有我在就行,你們都下去吧。”

“是。”林居意和其他峨眉弟子告退。

等到四下無人,雲渦才睜開眼睛,惱恨地瞪著蓐收,恨不得銀牙咬碎。蓐收斜眼看她,道:“桃花靈魔已死,你不關心景宸的魔根嗎?”

雲渦固執地不肯開口。

蓐收一笑,忽然靠近她的耳畔,輕聲道:“你再不說話,我就設法讓景宸的魔根無法消失……桃花靈魔死了又怎麽樣?景宸照樣沒法自證清白。”

“你!”雲渦氣血上湧,“景宸的魔根原本就不是真的……”

話還沒說完,她就察覺嘴裏落入一顆圓滾滾的東西,同時看到蓐收麵上浮出一絲得意。

雲渦驚恐,忙要將那東西吐出來。蓐收卻及時地捂住她的嘴巴,讓她吐不出來。

那東西甜絲絲的,瞬間將嘴裏的苦味衝淡了許多。雲渦心中詫異,難道這東西不是什麽邪門歪道的丹藥,而是糖丸?

“喝了藥,怎麽能不吃個甜碗子,對吧?”蓐收笑得戲謔又邪惡。

雲渦以袖遮口,將那顆甜碗子吐到床邊的痰盂裏,然後轉身蜷縮在床角,以生硬的背影回應著他。

她不要他的任何好處,哪怕是一顆甜碗子。

明明知道這種態度會激怒她,但她還是一意孤行。激怒就激怒吧,就算他一怒之下,將她拍得魂飛魄散,她也認了!

可雲渦躺了很久,都沒有聽到蓐收有什麽反應。就在她以為他已經離開的時候,房間裏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歎息。

雲渦頓時毛骨悚然,繃緊了肩膀的肌肉,等著他有所動作。可等了半晌,隻聽到一陣腳步聲漸漸走遠,接著庫門輕響,他竟然是出去了。

雲渦坐起身,看到藥庫裏果然空無一人,不由得悵然。

藥房裏燃著殺菌用的檀香,外頭仍然是狂風驟雨,不時有勁風從縫隙普進來,卷散了檀香香霧。那香霧雖被吹散,香味卻是不減一分。雲渦嗅到那股香味,更是難過。

曾經何時,桂花仙也是整日穿得香噴噴的,在樹上笑眯眯地看她,飄逸滑順的絲絛從腰上垂下,腰上纏著一塊水頭極足的兔子玉玦。

她站在樹下,被他散發的清香弄得熏熏然。她問,桂花仙,你怎麽才能讓自己那麽香呀?

他回答,是我腰裏這塊玉玦散發的香。

當時她樂嗬嗬地說,桂花仙,那你把那玉玦送我唄,我也想香噴噴的。

桂花仙搖頭,不行,這玉玦不能送你。

為什麽?她跺腳。

桂花仙便含了一抹溫然的笑意,說,這是玉玦,玦字不祥,代表著離別。我呀,不想和你分別。

想到往事,雲渦紅了眼睛。她揉了揉眼睛,苦笑道:“這麽沒出息。桂花仙,你騙我那麽久,我、我是不會為了你哭的。”

說是不會為了他哭,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枕巾上一片濕漬。

就在這時,藥庫外突然響起了螢小童子甜而脆的聲音:“姐姐!”

雲渦驚喜,強撐著身體下床開門,隻見螢小童子白著一張清水臉盤,蝴蝶般地撲到她懷裏:“姐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雲渦往螢小童子身後看去,隻見白小童子跟在身後,一臉關切之情。

多日不見,白小童子成熟了不少,個子如雪鬆般挺拔,眉目也俊秀了不少,透出一股颯然英氣。他上前道:“姐姐,你在蒼生殿過得如何,蓐收殿下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為難我,挺好的。”雲渦澀聲道,“隻是桂花仙……”

“我聽說了!蓐收殿下剛剛拿了一把桃花靈魔的魂粉,說他已經灰飛煙滅,真的嗎?”白小童子情緒有些複雜。

雲渦黯然道:“是我殺了他。”

“姐姐,人各有命,你就別自責了。”螢小童子安慰道。她轉過一雙妙目,打量著藥庫:“姐姐,等會兒這裏會有峨眉弟子來打掃,這裏不能久待,還是暫時回海棠居吧。”

雲渦一怔,微微搖頭。

“發生這樣大的事,再回蒼生殿受苦做什麽!我就看蓐收殿下怎麽好意思要人!”白小童子急了。

雲渦心頭有些淒然。其實她何嚐不想回海棠居,可是再過幾日就是月圓之夜,她可以利用桂花仙給她的鑒花寶鏡離開,何必在這個關頭和蓐收鬧不愉快。

“要不然,我央婁宿大人和蓐收說清,讓姐姐在海棠居休養個兩三日也好。”螢小童子略一思忖,輕聲細語地道。

白小童子也道:“對,事出有因,也不是咱們不占理。而且……”白小童子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有人要見姐姐。”

不用指名道姓,雲渦也知道是景宸要見她。在石室裏依依惜別的畫麵還曆曆在目,如今劫難過去,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不過她仍然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說話間,已經有兩三名峨眉弟子往這邊走來,看來是奉命打掃藥庫的了。雲渦忙隨兩位小童子離開,一路往海棠居走去。剛進門,青玄就迎了上來,一雙秋水目裏盈盈含淚:“雲渦,你可清減了。”

雲渦想扯出一個笑容,卻隻能綿軟無力地握住她的手。青玄知道她心裏難過,忙將她往屋裏讓:“走,先歇歇,我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豆皮酪。”

豆皮酪被蒸得軟軟嫩嫩的,雲渦卻沒有半分食欲。她抬頭看螢小童子站在一旁,便問:“誰要見我?可安排了?”

螢小童子低聲道:“安排了,就在今晚。”

雲渦心頭湧上一股熱潮,拿手帕擦了擦嘴,輕聲道:“好,你們做精細些,別讓人看出來。”

“姐姐放心。”螢小童子牽起她的手,將她往妝奩那邊引:“外麵下得雨水大,不如姐姐洗把臉,上個妝容吧。”

妝奩上擱置著胭脂水粉等物,一看就是新置的。雲渦知道螢小童子他們是撮合她和景宸,也不戳破,隻微微點了點頭。

螢小童子興奮起來,喊來青玄,兩人一同給雲渦梳頭打扮。篦起長發,換上紗衣,細心描繪妝容,不多時,鏡中便出現了一個美人,晚妝初過,曼妙身姿盈盈佇立。

雲渦有些呆愣,恍惚中伸手撫摸了下自己的臉龐。螢小童子笑嘻嘻地道:“姐姐就是美,稍作梳妝就傾國傾城了。”

美則美矣,隻是眉宇間還是有些改變。

以往她天真爛漫,心無旁騖,如今她眉籠輕愁,不複少女的單純無邪。

思及此,雲渦並未多說,隻將頭上的簪釵拔去幾根:“太多了,看著累贅,不如就這樣素點的就好。”

螢小童子正要說點什麽,忽然眼前撞入一抹亮色,驚喜道:“哪裏來的簪子,好漂亮!”

雲渦低頭一看,有些怔愣。不知何時,腰中的百寶袋裏有那根白玉簪,居然就躺在妝台上。

“你喜歡素點的,這根簪子夠清淡了吧?”青玄將那根白玉簪拿起,小心翼翼地插入她的發髻裏。那白玉簪趁著如雲烏發,顯得格外晶瑩剔透。簪頭的幾朵梅花已經完全開放,灼灼醒目。

雲渦忍不住苦笑。她們要是知道這根白玉簪是蓐收所贈,指不定要怎麽嫌棄呢。

她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幾時了?”

“還得等兩個時辰呢。”螢小童子將她扶起,往床邊引,“姐姐要是太累,就先躺**歇息會兒吧。”

雲渦點點頭,歪在玲瓏枕上。青玄將帳鉤放下,忽然往她手裏塞了一顆香珠:“這個有助睡眠,姑娘用這個吧。”

“我用不慣的。”雲渦正要推辭,卻見青玄朝她擠了擠眼睛,頓時一怔。

這香珠,莫非有玄機?

沒等雲渦想個明白,青玄已經將床紗放下,轉身飄然離去。雪青色帳紗就遮在眼前,搖晃著擺來擺去,將人影隔得綽綽不清。

雲渦細細看那香珠,果然發現那不是普通的珠子。對著燈光看去,那珠芯裏有顆若隱若現的影子。

凝夢珠!

這是上古神器,因為沒有多少戰鬥力,所以傳聞中鮮有聽聞。這珠子的最大功能就是製夢,想要相見卻無法見麵的兩個人同時手握珠子,那個人就能神遊到對方的夢境裏。

雲渦明白了青玄的意思,握著那凝夢珠,怔然坐在**。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下定決心,重新躺回**。

累了大半天,她困意上來,隻覺得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疲憊的。雲渦沉沉睡去,等到驚醒,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外麵的雨早就停了,隻有竹葉上偶爾落下一兩滴雨水,滴在小水窪裏,發出清脆悠長的一聲。雲渦坐起身,正要掀開帳簾,忽然聽到房門發出一聲輕響,忙問:“誰?”

那聲音頓了頓,道:“是我。”

景宸從廂房隔斷後走出,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清爽的衣服,那些可怖的魔根已經不見了。他依舊是那樣豐神俊朗,眉目清俊。

雲渦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麵對他,隻垂眸道:“你來了。”

“是。”景宸上前一步,“我雖然沒了魔根,洗清了嫌疑,但是有蓐收在,我仍然不方便見你,所以隻能借助凝夢珠。”

雲渦迅速看了眼四周,發現陳設什物果然有些看不清楚,隻朦朦朧朧的一個框架立在那裏。看來是因為她在夢中,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模糊的細節。

“我知道。”雲渦抬眼,“你現在知道我是蓐收的人,來見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景宸一怔,似乎被她眼中的絕望震了一下。他攥緊了拳頭,道:“你若是不想當神奴,我可以拚了命救你出來!”

“天下之大,哪裏有立錐之地呢?”

“有!”景宸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烈火,“去不死地,那裏是六界交接的邊緣,就算是蓐收也奈何不了你。”

雲渦怔怔地看著景宸,忽然記起一事,從百寶袋裏掏出那枚鑒花寶鏡:“這枚鏡子是桂花仙留下的。”

“隻做這個還不夠,你要防止蓐收發現你的異動。”

“這……這太難了,他是上神,細微之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更何況我要走呢?”

景宸默了一默,道:“有辦法。”

雲渦茫然看他,隻見他麵上漸漸浮起一層悲切的情緒。景宸道:“混沌獸的腹中,有一壇子流霞酒。將仙情決幻入此酒,就能醉倒蓐收。不過你要見機行事,斷不可讓他發覺任何異樣。”

“桂花仙告訴你的?”

“不錯。”

雲渦腦中仿佛響起一個炸雷,炸得她腦中嗡嗡作響。她隻覺身子仿佛飄在雲端,半晌才問:“桂花仙……他早已籌謀了?”

“他早就知道無法正麵和蓐收抗衡,才用下這樣的計謀,托我找時機告訴你。隻是我不懂,他為什麽不親自告訴你,直接帶你走。”

雲渦自嘲地笑起來:“他想賭一賭,試試我會不會站在他那一邊!可惜他賭輸了,是我讓她輸了……”

她抬起一雙淚眼,定定地看著景宸:“那你呢,你有什麽打算?”

景宸轉過目光,幽幽地看著窗外不停搖曳的竹枝:“峨眉山這件事結束後,我要和樂無雙一起回到北冥仙地,為族人報仇!”

那恨意太深刻,已經在他心裏生了根。雲渦忽然湧上一股怒氣,霍然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你當初修什麽仙?”

景宸沒有回答,目光裏蘊含著無限的悲戚。雲渦忽然無法再出言責怪,她終於認識到,麵前的師兄一直都是負重前行的,隻是她以前不懂而已。

“雲渦,待我大仇得報的那日,我會回來找你。”他忽然伸過手來,將她的手輕輕握住。因為是在夢中,雲渦並沒有感覺到指尖有什麽觸感,而是麻木地任由他牽著。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目光裏有柔情,有期盼。仿佛是皚皚白雪,忽有一日被春風融化,化為汩汩溪流。

可是,一切都晚了。

“你真的會回來找我嗎?”雲渦起身,動作自然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紗衣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景宸周身一震,右手猶豫地輕輕放在她的後背上。

他啞聲道:“會的,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你不想殺我了?殺了我,煉成九魂香丹,就能複活你的族人。”雲渦閉上眼睛。

放在她後背上的那隻手,突然加大了力道。

“原來你還在糾結這件事。”景宸聲音放得柔和,“我若能控製得了我的心,就能任由樂無雙取了你性命。可是我偏控製不來這顆心,它為了你千回百轉,為了你愁腸百結,為了你赴湯蹈火,為了你萬死不辭。”

雲渦微微愕然,卻還是閉上眼睛,強行忍住即將湧出的淚水。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你……真的這樣想?”

“是真的。”景宸完全沉浸在這一刻的美好中,“當你執劍對準我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一直不願意與你敵對。”

雲渦含了一抹笑:“好,我等你。”

那摟著她後背的手,更緊了一點。這是她以前從來都不敢想象的場景,冷靜自持的他,不近女色的他,也會有這樣的一個時刻,對她柔情萬千,百般寵溺。

“不早了,凝夢珠的效力有限,我該走了。”景宸在她耳畔柔聲道,身體漸漸變得模糊。

雲渦往他的脖頸深處蹭了蹭,含糊不清地道:“知道了。”

等到景宸完全消失不見,雲渦還保留著那個擁抱的姿勢。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空****的房間,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身體迅速下墜,眼前的一切也都被卷入漩渦。雲渦晃了晃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手中的凝夢珠已經失去了光亮。

她從夢中出來了。

這一夢,倒是想明白了許多事。

雲渦掀開帳簾,緩步走到妝奩前。青銅鏡裏映出那張姣好的臉龐,目光比以往更加沉靜。

青玄聽到動靜,悄聲走進來,問道:“雲渦,怎麽樣?”

“兩日後的月圓之夜,我就走。”

青玄麵上一喜,道:“是嗎?那就好,能擺脫了這神奴的身份,怎樣都行。隻是你這一去山高水遠,真不知道哪一日還能再見。”

雲渦也是心中戚戚:“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青玄聳聳肩膀:“你知道我之前道行盡失,雖然在泥魚鎮積累了些,此生也修仙無望。我想過了,就留在峨眉山修煉,做個散仙也挺好的。”

雲渦歎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怎麽都比我這個罪仙強。”

青玄搖頭道:“雲渦,什麽罪不罪的,不都是天庭的一句話?難道魔族就該死,難道仙族就該高高在上?”

她素來老實本分,如今說出這樣一句大逆不道的事,讓雲渦大為意外。

“你真的如此想?”

青玄點頭道:“當真。世間對錯,從無定論,全憑仙界一句話。問題是,憑什麽?”

雲渦心中震動,默默地將青玄的手握住。

飛升紫府,位列仙班,這曾經是她的終極夢想。可現在的她對這一目標產生了動搖。

桂花仙臨終前所說的話,讓她終於意識到,也許兩萬年前的那一場神魔大戰,並不是仙族占了全部的道義。

我們靈魔最初都是仙啊……

天書曾預言,魔族中將誕生一位新的四方之神,取代舊神祗……

這是桂花仙彌留之際,對她所說的話。

也許,讓魔族中誕生一位神祗,也並不是壞事?

雲渦腦中驀然蹦出這個念頭,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忙排除私心雜念,將這個念頭碾殺殆盡。

魔族不可能成神,這是亙古不變的一條真理,從未有人去質疑正確不正確。包括她,也沒有資格去推翻。

翌日,雲散雨停,峨眉山又恢複了一派清新寧靜。因為下了一夜的雨,山穀中雲蒸霞蔚,白茫茫一片,猶如仙境。

雲渦起了個早,站在海棠居的院子裏,對著蒼穹發出了一聲召喚。不多時,平底卷起一股大風,混沌獸自雲端向大地飛來,緩緩降落在地上,口竅裏發出悠長的長嘯。

“來,來我這邊。”雲渦將混沌獸抱在懷裏。她想起景宸曾經說過的話,便對著混沌獸的耳竅道:“流霞酒在你那裏嗎?”

不料,混沌獸居然點了點頭。

雲渦大為驚愕:“你能聽懂我說的話?”

這次,混沌獸的口竅裏居然發出了一個字:“是。”

雲渦驚訝得合不攏嘴。混沌獸沒有五感五識,居然能夠發出音節,這還是第一次眼見。

也許開了五竅之後,混沌獸也會逐步增強五識吧。

“流霞酒在你那裏,你就好好地藏著,萬不可被蓐收殿下探知,明白嗎?”雲渦囑咐。

混沌獸道:“明白。”

雲渦站起身,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昨日她雖怒極攻心而吐血,但及時服用了仙藥,氣力恢複得還不錯。

“行了,萬事俱備,我們也該去見師父了。”雲渦遠目望向長天,目光決然。既然下定決心離開這裏,那就要退出師門。

她是月老門最不成器的弟子,從今往後,已經沒臉再待下去了。

“姐姐。”身後突然傳來輕聲呼喚。

雲渦回頭,看到白小童子和螢小童子雙雙站在廊簷下,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一場。這兩人早就預料到她要走,所以也能猜到她此行,是要退出師門了。

“又不是生離死別,你們哭什麽。”雲渦施施然走過去。

“我想讓你當我一輩子的師姐。”白小童子英俊的臉上充滿不舍,“如果不是你將我從高辛國的地牢裏解救出來,我可能,可能……”

雲渦笑著搖了搖頭:“不用謝我,救你隻是因為機緣到了。”

螢小童子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姐姐,你走了以後,還會回來看我們嗎?”

“會。”

“那就一言為定。”螢小童子抬起一雙水盈盈的美目。

雲渦細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不由得感慨萬千。“我走了以後,師父再收徒弟,你們就都是月老閣裏的師兄師姐輩,不太適合叫小童子了。不如,我給你們賜名?”

“姐姐做主便是。”

雲渦道:“白小童子以後就叫白旭,螢小童子就叫螢月。”

“姐姐賜的,都是好名字。”白旭和螢月相視而笑,“隻是不知道,這名字作何解釋?”

雲渦故作輕鬆,歪著頭想了想,道:“旭是白晝,月升夜空,所以你們是一晝一夜,就像八卦陣的兩極,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這話大有撮合的意思,白旭和螢月立即麵紅耳赤。螢月跺了跺腳道:“姐姐,怎麽這個時候拿我們說笑呢?”

白旭撓了撓後腦勺,隻嘿嘿地傻笑。

雲渦正色道:“這怎麽能是說笑呢?要知道一生一世永不分離,是這世間多大的福分!”

這份福分,她這一生是得不到了。

螢月立即明白了她話中深意,不再說什麽,隻默默地牽著她的手。雲渦將手輕輕抽回,便轉身離去。

她的步伐很快,甚至有些匆匆,生怕略一停留,便會舍不得。

出了海棠居,雲渦騎上混沌獸,向上清殿飛去。那裏是白雨道長平日訓誡弟子所在,月老也應該在那裏。

三清殿門口有兩名峨眉弟子把守。雲渦走上前:“請問,我師父月老在裏麵嗎?”

“在,姑娘這邊請。”那兩名峨眉弟子將雲渦領進殿門,“裏麵有客人,我等就不方便進去了,姑娘請。”

客人?

雲渦茫然,緩步上前,驀然就聽到裏麵傳來月老的詢問聲:“你要退出師門,可想好了?”

那聲音如洪鍾乍響,讓雲渦立即愣在原地。

她疾步往前走,推開虛掩的一扇殿門,便見白雨道長和月老端坐在上座,麵容肅穆,座下正跪著景宸和樂無雙。

樂無雙被囚禁多日,身形瘦削了不少,臉色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旁邊的景宸跪在她身邊,目光灼灼,下巴的線條繃得冷峻。

他朗聲答:“師父,弟子已經想明白了!”

雲渦失聲道:“景宸,你要退出師門?”

這一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景宸回頭看她一眼,目光裏柔軟如水:“師妹,你來了。”

樂無雙則忿忿不平地瞪了雲渦一眼,然後收回目光,低頭看著地麵上的金磚。

雲渦沒看樂無雙,隻盯著景宸,又問了一遍:“你要退出師門?”

“是。”

“茲事體大,你怎麽能說退就退?”

景宸將目光收回,淡然道:“對於我來說,世界上最大的事,就是為我族人報仇。”

報仇報仇,他這麽多年來,從來一刻都不曾忘。

雲渦求助地看向月老:“師父……”

月老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隨他去吧。景宸,為師隻囑咐一句,北冥仙地凶險萬分,你們一定要當心。”

“是。”

白雨道長麵露惋惜的神色,道:“景宸,我手下有一百零八名弟子,但你是我見過最有天份的修士。你當真決定要退出師門嗎?”

景宸道:“謝道長謬讚,景宸已經決定了。”

“那行。”白雨道長複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樂無雙,“無雙,你離開峨眉那日並未向我拜別,如今跟著一起吧。”

樂無雙眼中噙淚:“師父,弟子心念私仇,不報便無心修仙!辜負了師父的一番厚望,還望師父原諒弟子。”

白雨道長再是恨鐵不成鋼,此時也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閉目不言。樂無雙和景宸同時向兩位仙老磕頭,磕頭聲沉悶而力重。等兩人再抬頭時,額頭上都帶著血印。

月老不忍再看:“景宸,既然已經禮畢,那你就去吧。”

景宸眼中微有淚光,卻並未落淚,起身將樂無雙扶起,便往外麵走去。雲渦木然站著,盯著景宸一步步往殿門處走來。

昨晚的凝夢珠,竟是他和她見的最後一麵。她隻是沒料到,他竟然心急至此,剛剛洗清了墮魔的嫌疑,便急著帶樂無雙離開。

“景宸。”雲渦輕聲喊道。

景宸停步,沉默地看著她。日暖生煙,此時從窗邊泄入的天光無比溫柔,將他的眼眸也暈染成茶色,顯得那樣溫情脈脈。

雲渦就那樣看著他,道:“抱我一下,行嗎?”

景宸意外地挑了挑眉,樂無雙立即拉長了臉,恨恨地怒視著雲渦。雲渦看也不看樂無雙,重複道:“抱我。”

“好。”景宸上前,將雲渦輕輕摟住。雲渦閉上眼睛,肩肘放鬆地靠過去,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

她貪婪地嗅著他的味道,是好聞的鬆竹味,哪怕是夾帶著淡淡的血腥味,也絲毫不減風雅。

他也是沉醉其中,鼻翼靠著她的青絲,久久不願意挪開。

大殿靜默。

時光仿佛就此靜止,凝固不前,似化為一隻琥珀,將兩兩相擁的他們籠在其中。

許久,雲渦才睜開眼睛,輕輕推開景宸。景宸眸中情愫湧動,想要說什麽,卻被她搶了先。

“景宸,你該走了。”她挪開目光,不再看他。

景宸隻覺懷裏忽然空落落的,艱難地說出一聲“保重”,便往外走去。走了兩步,他駐足回頭,看到雲渦仍然是一個靜立的背影,充滿了疏離。

於是他唯有輕歎一聲,轉身離去。

等到足音消失,雲渦才落下淚來。景宸大概想不到,她之所以提出要他抱她一下,不過是為了將那串朱紅道珠偷偷還給他。

估計等出了峨眉山,他就該發現袖中的道珠了吧。

彼時,景宸將那串朱紅道珠贈予她的時候,訴衷腸,傾真心。可惜這份情意來得太晚了,她已經不想再要。

雲渦剛將眼淚擦去,忽見月老臉色大變,忍不住回頭望去。隻見蓐收站在門口處的陰影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氣氛就此猛然壓抑。

她心頭猛跳,似鼓聲陣陣,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蓐收緩步從陰影中走出,清雅眉眼逐漸沐浴在一片日光中。隻是,那眉眼中的情緒顯然不善,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雲渦定了定神,往他屈膝一禮:“見過蓐收殿下。”

“你們師兄妹倒是鶼鰈情深,在這清修聖地也擁抱得旁若無人。”他唇角一勾,嘲諷意味撲麵而來。

“我和景宸兄妹緣分已盡,分離時難免有些不舍。”

“是嗎?”蓐收緩步走向上座,身後披風在玉階上拖曳出一道道形狀。月老和白雨道長忙起身,將蓐收坐在中間。

“不知殿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白雨道長問。

蓐收慢悠悠地道:“也沒什麽,就是來找我的神奴。”他轉而看向月老,“司情仙君,我將雲渦收為神奴,你沒什麽異議吧?”

“雲渦能做殿下的神奴,是月老閣之幸。”月老的聲音擲地有聲。

雲渦有過一瞬間的恍惚。她沒想到師父能夠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番話。誰不知道戰神的神奴都是九死一生?那個疼愛她的師父,居然表示願意讓她去做神奴。

“如此甚好,做我的神奴沒什麽福氣,唯有一條——那就是會擁有強大的神力!”蓐收語氣得意,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略有回聲。

雲渦怔忪,俯身跪下:“師父在上,徒弟有一事要稟。”

“說吧。”

“師父,徒弟身為罪仙,沒資格擔任仙媒。現在作為戰神宮的神奴,更是不宜再做月老閣的弟子……”雲渦小心地措辭。

月老頓時冷下臉來:“景宸退出師門,你也要退嗎?”

雲渦不言。

白雨道長慨歎道:“雲渦,你和景宸這般任性胡來,究竟將你師父立於何種地步?”

“師父,我……”雲渦抬頭,聲音哽咽。她這般悲傷,蓐收卻是看笑話似的,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月老歎道:“那好,雲渦,你說說,為什麽你覺得你是罪仙,就沒有資格做仙媒了呢?”

“師父曾說過,《仙情決》是頂重要的仙訣。弟子自認修行不如景宸,一直忐忑不安。如今才明白前世竟然犯下滔天罪孽,更是沒臉再待下去……”雲渦囁喏。

月老道:“此言差矣。雲渦,你是最合適習練《仙情決》的人,景宸反而不適合。”

雲渦愕然。

在她的印象裏,景宸不僅道行高深,而且道心穩固。這樣的人,習練任何仙術都是最適合的。月老居然說,景宸不是最佳人選?

“我們月老一門和其他修仙門派不同,因為主管人間嫁娶之事,所以所修弟子不需要完全絕情絕欲。要懂情,才能真正明白《仙情決》的奧妙。景宸無情,而你多情,這就是我把《仙情決》交給你的原因。”月老道,“雲渦,你也許想不到,也許有一天,《仙情決》能夠撼動天下,改變仙魔對峙的格局!”

雲渦呆住。

她即將遠走高飛,所以才在臨行前退出師門,剛才這一番說辭不過是表麵功夫。可是沒想到,月老卻說出了讓她十分意外的話。

“兩萬年前的仙魔大戰都沒能結束掉魔族,《仙情決》又怎能撼動天下,改變格局呢?”雲渦問。

白雨道長詫異道:“雲渦,你怎麽會這樣想?”

“我一直覺得,《仙情決》僅限於兒女情愛,不會有太大的威力。”雲渦怯生生地道。

“你是這樣覺得?也罷,是我瞞你瞞得太久了。”月老哼笑道,“隻要是血肉之軀,都會被情字所擾!靈魔族為什麽能夠百戰不殆,就是因為他們能夠喚出凡人乃至仙族、神族心中的欲望,然後加以控製。之前桃花靈魔利用部分仙情決,煉製出了迷情決,輕易便可以蠱惑人心。雲渦,若是你能悟出仙情決的精髓,那說不定你能讓魔族改邪歸正!”

雲渦心中難受,跪地道:“謝師父器重,隻是雲渦已經做了決定,要退出師門。”

再過幾日,她就要偷偷離開峨眉山,可能一輩子就隻能待在不死地。與其到時候惹得月老門受累,還不如現在就撇清關係。

白雨道長不知她心中真正所思所想,哼了一聲,怒道:“雲渦,你怎麽如此不成器?”

“雲渦,不必再說,為師不會同意。”

雲渦還想再說,程徹從外麵匆匆闖入,高聲喊道:“道長,大事不好了!有人闖流玉瀑!”

話音剛落,一道龍吟便震徹整個峨眉山。聽聲辯位,正是從流玉瀑那邊傳來的黑龍怒吼聲。

白雨道長霍然起身:“怎麽回事?”

程徹稟道:“有人強闖峨眉山,正在和黑龍惡鬥,估計是想請求黑龍吞掉自己的壽元!”

“又是那些拈輕怕重的凡人,隨他去!吞不吞那人的壽元,黑龍自有定奪。”

“這……”程徹為難道,“那人身份有些特殊,是文曲星轉世。”

白雨道長皺起眉頭:“胡鬧!”

天上星官轉世到凡間是常有的事,隻因為要進高一層的仙階,總是要在凡間經曆天劫的。因為該曆多少天劫都已有定數,所以並不能讓黑龍隨隨便便吞掉壽元。

“倒是新鮮,還是第一次見有星官轉世,想免掉自己要曆的劫。”蓐收用修長的手指敲著上座椅靠,若有所思地道,“走,咱們去看看。”

經過雲渦身邊的時候,他不忘叮囑一句:“你也去。”

雲渦隻得道:“是。”

他的披風的邊緣掃過她的手背,留下沁涼的觸感。雲渦閉上眼睛,收緊了十根手指。

未到流玉瀑,雲渦便聽到振聾發聵的龍吼聲,幾乎將整個寰宇震得碎裂。

九天之上,一條黑龍巨尾從山穀裏衝出,氣吞萬裏地向山崖另一邊上拍去。那山崖上有一人騎於馬背之上,正舞劍和龍尾爭鬥,絲毫沒有懼意。

“那就是文曲星轉世?”月老問。

程徹眯了眯眼睛:“是!”

“估計在凡間曆劫不順利,來找黑龍了吧?”白雨道長冷聲命令道,“程徹,集結所有弟子,一定要攔下文曲星轉世!不得激怒黑龍!”

“是!”

雲渦看山崖邊上那人,隻覺得身姿矯健,一手長劍揮舞自如。她正打算上前看個清楚,忽聽身後蓐收道:“其實這件事很好解決。”

白雨道長回身問道:“殿下可有什麽法子?”

“文曲星轉世來尋黑龍,要黑龍吞掉他的壽元,無非是在人間曆劫遇到了什麽難題。”蓐收道,“不如幫他解決了便是。”

白雨道長認同地點點頭:“有道理。”

他剛想和程徹說什麽,就聽到蓐收道:“且慢。”

“殿下難道有什麽高見?”

蓐收笑著看身旁的雲渦:“不如給雲渦個機會吧。”

雲渦一頭霧水。

“你不是要退出師門嗎?你若是能幫文曲星轉世解決難題,就說明你離了月老也能縱橫天下。你要退,就退了吧!”

雲渦心頭狂跳,卻沒有應聲。

她真的能幫他解決嗎……

“你不願意?”蓐收見她猶豫,追問一句。

“我願意!”雲渦下定決心,往月老跪下,“師父,弟子不孝,退出師門的決心已定!”

月老恨鐵不成鋼,卻也無可奈何,便道:“去吧。”

雲渦點點頭,站起身飛到山穀上方,然後縱身往下躍去。

風聲呼嘯,淩厲如刀。

隻聽黑龍甕聲甕氣地道:“小丫頭,你來這裏做什麽?”

“師祖!你先不要現身,我和文曲星轉世有話要說。”雲渦一下撲到黑龍的身體上,抓住了厚重的龍鱗。

黑龍道:“哼!你不會要多管閑事吧?”

“這件事關乎我能否退出師門,我必須要管。”

“退出師門?”黑龍一下子提高了聲音,“你敢退!你究竟還認不認我這個師祖?”

雲渦苦笑:“可是……”

她必須要遠離是非之地,必須要逃離蓐收身邊。要逃走,就必須擺脫掉月老仙徒的名頭,否則就會給師父惹來禍端。

“可是什麽?你胡鬧!難道你就真的不想看看,究竟會不會嫁給蓐收,會不會成為首屈一指的上仙?”

雲渦嚇了一跳,忙道:“師祖,你別讓他們聽見!”

“怕什麽,我結了結界,隻有我和你才能聽到。”

雲渦這才放心下來。若是讓峨眉山上下聽到黑龍的預言,那她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沒想到,黑龍繼續道:“你若是不乖,我就告訴你師父,你將來要嫁給蓐收,讓他給你準備聘禮去。”

“別!”

“那你別退出師門。”

“師祖,我非走不可,不能連累師父的。”知道這裏有結界,雲渦才敢將自己的真實目的和盤托出。

黑龍默了一下,才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就這麽嫌棄‘神奴’的身份嗎?”

“難不成還要對蓐收殿下感激戴德?”

“若沒有‘神奴’這個身份,你以為你罪仙的身份暴露,還能好好地待在這裏?”

雲渦一怔。

她的確沒有想到這一層。神奴這個身份,相當於戴罪立功,就等於是贖罪。若是沒有這個身份,光花薛就能將她拍個灰飛煙滅……

“我非走不可。”雲渦心裏難過,“師祖,你都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師兄走了,桂花仙死了,他是桃花靈魔……”

黑龍歎氣,山穀中的氤氳霧氣更加濃厚,白茫茫一片。它道:“罷了罷了,你要退出師門,我也不攔你。”

雲渦隻覺得身體迅速飛升,是黑龍從穀底衝向上空。轉眼間,黑龍便將雲渦送到了山崖邊上,龍尾在空中甩了個花式,便迅速消失在山穀的迷霧茫茫中。

“喂,別走——”

山崖邊上的那人,騎馬就要往山穀裏衝。

棗紅馬揚起前蹄,嘶吼一聲。煙塵中但見一人騎於馬上,英姿颯爽,獵獵生風。

“你是誰?”馬背上那人發問,聲音清而脆,居然是名女子。

女將軍?

雲渦訝然,打量對方的確是一名女將,美麗容顏掩於麵甲之下,隻露出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叫雲渦。”雲渦知道對方是文曲星轉世,按捺下滿心疑惑,“聽聞將軍駕臨,特來接應。”

那女子輕笑一聲,翻身下馬,右手按在腰間一柄劍柄上,頭上鐵帽紅纓飄揚。她伸手將頭盔脫下,頓時露出了如瀑青絲和那張絕美麵容。雲渦隻覺眼前一亮,便被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一個文曲星轉世,沒做成位列朝堂的文官,倒是成了英姿颯爽的武將。真的有意思!

沙場點兵,馬蹄飛雪,旌旗飄揚,竟由驚世紅顏翻腕揮就,委實讓人佩服。畢竟這凡間的戰事政事,從不容女子插手半分。

雲渦不由得驚歎:“沒想到你是女子。”

那女子一笑,一對俊眉灑脫如走龍,給這張柔美的臉增添了許多英氣。“我也沒想到峨眉山男修眾多,卻是一名女修出來迎我。”

“請問閣下名諱?”

“李清風。”

雲渦細品李清風三個字,隻覺得人如其名,一身正氣灑脫,心裏定了一定。她笑道:“我其實不是峨眉山的土地,而是月老仙徒。”

李清風一喜:“你真的是月下仙徒?”

雲渦微微點頭。

“我有一事相求!懇請仙子出手相助!”李清風眼神一亮,“但求一段姻緣。”

雲渦驚問:“你來這裏和黑龍纏鬥,就是為了這個?”

“是。”李清風皺眉道,“他們都說我是天煞孤命,注定一生煢煢孑立。我不信!與其那樣,我寧願把餘生都送給黑龍!”

雲渦無奈地笑。

李清風可是文曲星轉世,黑龍怎麽能吞掉她的壽元?

“將軍莫急,我這就為你找出今生的良人。”雲渦從百寶袋裏掏出一枚月老白蠶,先對白蠶施法,待白蠶吐絲後,將白絲綁在李清風的手腕上,念動咒語後,一方幻境便在眼前徐徐展開。

按照常理,幻境中一般會出現李清風未來的夫君的。可是此時此刻,幻境中卻迷蒙混沌一片,什麽也沒有。

雲渦揉了揉眼睛,繼續在幻境中找來找去。可是沒用,依然沒有任何男子出現。

她震驚萬分,試圖繼續尋找,可是幻境已經開始消失,最後完全不見了。雲渦記得月老和她說過,幻境中若是無人出現,那麽就說明被測算人是天生孤命,命中就沒有姻緣一說。

李清風盯著雲渦,一直在等待結果,見雲渦滿臉失望,終於打破了沉默:“仙子,看到我未來的夫君了嗎?”

雲渦尷尬萬分,諾諾地回答:“沒有。”

雲渦有些傷心,語氣安慰地勸說道:“清風將軍,你聽我說,你命裏沒有夫君……”

“我不信!怎麽可能呢?我曾經有三門婚事,不過都是沒成罷了!”李清風霍然站起,上前鉗住雲渦的雙肩。

“將軍,這就是你今生所要麵臨的劫數。你我都不可更改。”雲渦心裏歎息。上仙應天劫,果然沒什麽好事。

“劫數?”李清風頹然後退兩步,癡笑道:“胡說,我十三歲才名遠揚,十四歲入椒房做了皇後娘娘身邊女官,十六歲殺了來劫宮的反賊,十八歲隨大將軍一同上戰場殺敵!到今年我已經二十二歲,從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升為一軍統領!我不敢說我是天下第一才女,可也好過那些從出生就沒行過萬步的閨閣小姐!我怎麽可能連她們都不如,落得一個孤獨終老的下場?”

她驚才豔豔,橫空出世,然而正因為如此,李清風才無法接受人生中的一點缺憾吧。

雲渦勸慰道:“清風將軍,事已至此,傷心也沒有辦法。我聽說凡間有許多男子或者女子,命中都沒有婚緣,卻也過得一生坦**。”

李清風霍然抬起頭:“仙子,都說命不可改,福自己求,這世間有辦法改變我的婚緣嗎?”

“這個……”雲渦為難地拖長了尾音。

關於以運改命這件事,雲渦曾經略有耳聞。

傳說,某朝某代有個大官,受一個得道禪師點化,做下三千件善事,所以積累了許多福報。這個大官原本命中沒有兒子,就因為這三千件善事的福報,他最後得了一個兒子。

因此,雲渦曾經問月老,他們仙媒能不能引導凡人多做善事,以增加福報,讓天生孤命的人有一樁姻緣,讓婚姻不幸的人喜結良緣,讓姻緣美滿的人錦上添花。

月老卻捋一捋胡須道,雲渦,命中無子,和命中無姻緣是不同的!你怎麽會這樣想呢?

雲渦快言快語地回答,這樣既可以勸說凡人多做善事,又能改變一些人孤苦的命運,何樂而不為?

可是,你以為命中有一樁婚緣就是福氣嗎?你認為嫁得良夫,娶得賢妻就是福氣嗎?

難道不是嗎?

雲渦有些吃驚。

若姻緣不是福報,那麽他們仙媒整日幫凡人牽姻緣紅線是為了什麽呢?姻緣若不是福報,那孤獨終老就是福報了嗎?

月老隻哈哈大笑,告訴她的修為太淺,隨手就給雲渦當月要做的修煉功夫加了三成。從那以後,雲渦就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思及此,雲渦無奈地答:“我也沒有辦法,包括我師父月老,也束手無策的。”

李清風怒道:“你是仙媒,我就不信你幫不了我!你隨便從街上拉個長得還行的男子,為我和他牽了紅絲,他敢不娶我?”

李清風怒極反笑,想要說什麽,喉頭卻微甜。她捂住胸口,一張嘴就吐出一口鮮血!

雲渦大驚失色,將李清風扶住:“你,你怎麽了?”

李清風閉目不語,臉色蒼白,顯然是受了刺激。雲渦忙封住她的穴位,讓她坐在地上,然後為她輸入仙力。

仙力能夠加速內傷愈合,所以李清風的臉很快就有了血色。雲渦剛剛鬆了一口氣,正要繼續輸入仙力,身後卻伸出一掌,劈手就將她拉了起來!

“你做什麽?”雲渦回頭,看到將她拉起來的正是蓐收。

蓐收斜看她一眼:“她再是文曲星轉世,如今也是個凡人。”

“可她受了很重的內傷。”

“你有多少仙力,能救得了多少人?人生在世,便是苦厄不斷,你能救一個,難道還能靠這種辦法救千千萬萬?”

“那你說怎麽辦?”雲渦怒火中燒,“難道看著她死?我做不到你這樣殘酷冷血!”

也許是初次見她如此激憤,蓐收怔了一怔。月老和白雨道長從山崖另一邊飛渡而來,聽到她的質問,不悅地道:“雲渦,不可造次!”

“師父!”雲渦委屈,“我隻是在救人。”

月老捋了捋胡須:“你說你在救人,那我問你,等她醒了,你打算怎麽救她?”

“她醒了,就不需要我的救助了。”

“是嗎?”月老伸手一點,李清風的胸口處頓時變得透明,裏麵跳躍著一顆紅彤彤的心髒。隻是那心髒上已經爆開無數條小血口,在汩汩地往外麵滲血。

雲渦目瞪口呆。

“我且問你,你能救一個人的命,那你能不能救一個人的心?”月老語重心長的道,“李清風的病,在心不在身。”

雲渦啞口無言,低頭默默無語了很久,才道:“師父,徒兒錯了。”

白雨道長看了看昏迷過去的李清風,道:“現在當務之急,是讓文曲星轉世不要消極厭世。雲渦,你有辦法嗎?”

雲渦搖頭:“我還沒想到。李清風命中沒有姻緣,我不能給她亂造姻緣的,否則那就是逆天改命。”

“這可如何是好?”

說話間,李清風咳嗽一聲,幽幽轉醒。她睜開一雙靈秀的眼睛,在看清楚月老後,猛然坐起身來:“你就是月下老人?”

“是。”

李清風道:“你能給我締結良緣嗎?”

月老和白雨道長對視一眼,笑問:“清風姑娘這是打定主意要求姻緣了?”

李清風站起身,正正經經地拜了一拜,道:“是,還請各位仙人給指點一二,讓我有生之年,得一多情郎君。”

月老看向雲渦,目光溫和如皎皎月:“雲渦,那你呢?你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覺得有一樁美滿姻緣是人生之福?”

“原來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有改變想法。”月老眼眸中略顯失望。

李清風已經等不及了:“月老,你倒是肯還是不肯啊?你若是幫我尋得良配,我必定日日供奉你!”

月老撫須大笑:“好,好,你倒是坦率!那今天就我就索性給你們看個明白。良緣,究竟是不是福。”

說完,他便將手中的龍頭拐杖使勁搗向地麵,迸發出零星火星。火星未滅,那仙光已如漣漪般四散開來,地麵頓時變得如明鏡般。

李清風略微吃驚:“這是什麽仙術?”

“流光倏影,可以將發生過的事情重現為影像,供人觀看。”蓐收簡單地回答。

月老讚歎地道:“不錯,就是流光倏影。我有幾件明鏡塵事,想要給清風將軍和雲渦看一看。相信你們會有所感悟。”

雲渦驚歎:“我真有眼福,終於目睹了此等高深神法。”

白雨道長在旁邊協助月老,於是那明鏡中的仙光漩渦終於穩定下來,開始出現一些畫麵。

雲渦低頭看去,隻見明鏡中出現了一名弱質纖纖的少女,正在一棵海棠樹下鋪紙磨墨。她執起一根小狼毫,在白紙上寫下幾行端正秀麗的小楷。

不多時,旁邊走過來一名丫鬟,輕聲道:“小姐,陳公子來訪。”

“表哥來了?”少女粉麵含春地掩口而笑,“快請他進來,正好讓他看看我的新詩。”

畫麵中隨即出現一名風流倜儻的少年。少女迎上去,讓丫鬟奉上香茶,然後暗含得意地問:“表哥,你看我這新詩如何?”

少年低頭默讀了兩句,目露驚詫之色,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他淡淡地道:“表妹,這詩好是好,隻是取材邊塞,你不過是一介閨閣弱女,不適合出自你之手。”

少女懵然問:“為什麽呢?前兩日我聽聞邊關有捷報傳來,振我軍心,便想到寫這樣一首詩。”

“女兒家家,不能談論國事,以後你還是多寫些花鳥詩為好。再說,我們還有月餘就要成親,我還是希望你能有當家主母的端莊模樣,不要太過關注邊關的血腥之事。”

少女眸中蒙上一層失望,不過她很快就答應了少年的請求。“表哥,我聽你的。”

清甜的香風吹來,將那寫滿詩句的紙吹得颯颯作響。少女不小心鬆了手,那充滿詩才的紙便隨風而去,越飛越高,最後越過了牆頭。

少女曾經的夢,終究是遠去了。

影像至此,便漸漸消失了。月老用拐杖再搗向地麵,於是明鏡中又出現了人影。

這一次,人影漸漸清晰,是一名儒雅的風流名士。他看上去已經三十出頭,正在庭院裏的枇杷樹下呆立。一名老仆上前道:“老爺別擔心,接生婆已經進了產房。”

“老爺宅心仁厚,定能得償所願。”老仆道,“老爺和夫人恩愛十幾載,誰看著都豔羨,老天爺也會關照的。”

“是嗎?”名士用拳頭輕輕地砸著手心,眉頭皺起,“可我這心裏總是擔心,生怕中了副車,來個兒子是最好不過的。”

仿佛是呼應他的話語,不遠處隱隱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呼號,以及接生婆的鼓勁聲。

可是從名士的表情來看,似乎更關心能否香火永續。

影像再一次熄滅,隻剩下一片灰白。雲渦隻覺呼吸急促,莫名看向李清風,她也是如此,呆呆地看著地麵,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就在雲渦以為地麵不會再出現什麽的時候,明鏡裏的那塊灰白又迅速散去,接著出現了一處深庭宅院。這一次,沒有男人,隻有數名貴婦在樹下賞花,喝酒。她們差不多有四十歲左右,衣衫華麗,保養得宜,優雅的舉止彰顯著她們出身的高貴。

最上座的那名穿絳紫襦裙的貴婦,正在低頭品茶。一名黃衣貴婦問她:“瓔珞,聽聞你們夫妻二人幾十年鶼鰈情深,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讓你夫君對你這樣服帖?”

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瓔珞,說出來傳授給我們姐妹,我們也學學你的禦夫之術。”

瓔珞施施然放下茶杯,嗔笑點了點眾人:“你們一個個這副小肚雞腸,我說出來你們也學不去的!”

“到底是什麽,你就說說嘛!”

瓔珞得意洋洋地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順著他唄。最近我新挑幾個正值青春的少女送到他房裏,他果然悅心大增,對我比往日更好了。這男人,你就得揣摩他的心思,才能籠絡住他呢!”

黃衣貴婦愣住,半晌才道:“可是,萬一他喜新厭舊動了真心……”

“男人哪有不喜新厭舊的,我願意提供新人給他,隻要他別離開我,怎麽樣都行!再說了,他若是扶了小妖精當正妻,小妖精能允他三妻四妾?小妖精能勤儉持家?小妖精能幫他打理裏裏外外?男人心裏精明得很,誰讓自己過得舒坦,就讓誰去做當家主母,那點真心算什麽。至於那些妖媚的小妖精,不過是過眼浮雲罷了。等熬到他老了,抱不動那些小妖精了,他就還是你一個人的。這就是白頭偕老,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一片讚歎之聲。黃衣女子麵有動容,低頭不語,似在細細琢磨瓔珞的話。

坐席間有人輕道:“一生一世本該一雙人,他閱盡百花才肯與你相守。這樣的他,你還愛嗎?”

瓔珞沒有回答,也許是眾人的聲音太高太雜,湮沒了這個問句。也許是,問題的答案太淺顯,她不屑去回答。

終於,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明鏡也漸漸黯淡,最後迅速縮小至月老的拐杖之下。

李清風滿臉震驚之色,道:“我竟想不到,女子婚後竟是這種境地!她們怎麽能忍耐至此?若我是她們,和離便是!夫君不忠,揍一頓便罷了,用得著這樣苟且存活嗎!”

月老道:“你有如此骨氣,值得令人敬佩。可是凡間婚事之所以如此苦楚,並非因為女子一味縱容和容忍,而是世間男子多薄情。”

李清風緘默,低頭若有所思。

雲渦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心裏發堵。

月老溫然道:“雲渦,這其中還有你牽的姻緣線呢。”

“啊?”

雲渦茫然回想,似乎覺得方才幻境中的幾對夫婦是有些眼熟。難道她當真給他們牽過姻緣?

“師父,徒兒是不是做錯了?他們明明不是美滿姻緣!”雲渦震驚之餘,還有些內疚。

“你沒有做錯。可能在你們眼中是不太美滿,但是在這些凡人眼中,已經稱得上是良緣了。其他的更不用說,虐情虐戀的,絕情無情的,都還不如這個,不僅備受煎熬,還受盡皮肉之苦!凡人皆有情障,用情再深,也抵不過世俗、家族、利益!所以,雲渦你現在告訴為師,你還認為一段美滿姻緣是福報嗎?”

雲渦搖頭。

月老看向李清風,笑道:“清風將軍,你呢?你現在還想要一樁姻緣嗎?若是還想要,我逆天改命,也會為你牽一樁姻緣。大不了,讓你多經曆些劫數罷了!”

李清風忙道:“月老客氣,清風明白了,再不想出嫁的事了。其實我之所以來峨眉山,也是被朝內那幫老學究氣得不行。那幫老學究整日彈劾我,說本朝沒有女子為將的先例,要我解甲歸田,否則亂了綱常,引人非議。可笑!我才二十有二,勞苦功高,解什麽甲,歸什麽田!”

月老嗬嗬笑道:“清風將軍,你要是決定了,那就不可更改了。”

李清風麵向群巒層山,一覽眾山小,萬物在腳下渺小,慨然之氣油然而生。她斬釘截鐵地道:“我李清風想明白的事,沒有道理再回頭折騰。此生我的使命就是要護凡間一方安寧,就是要給天下女子做一個巾幗表率。嫁什麽嫁?不嫁!我文武雙全,偏不學那古板做派,庸碌行為!有夫還是無夫,有子還是無子,能贏我錦繡文章,能敵我手中的寶劍,能勝我雄才謀略?笑話!”

多少世間女子空有高遠誌向,卻被父權夫權縛住手腳,於是那誌向再高也高不過紅塵。

多少玲瓏心思都給了枕邊人,卻不被珍惜對待,於是那腔柔情便隻能寥落成泥。

多少山盟海誓騙得癡情兒女赴湯蹈火,卻總是被輕易辜負,於是海枯石爛成一句笑話。

她往臉上抹了一把,才發覺手心上都是淚水。多年前的那個人躺在她懷裏,沾滿血汙的眼睛一點點地失去了神采。多年後她仍然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怕她無人知冷暖,他怕她無人添寒衣,他怕她無人養老送終。

果然,一語成讖。

然而,她都無所謂了。

漫漫長日,她熬過去便是,總好過在紅塵俗世裏消磨去了光芒。孤獨終老,總好過明珠蒙塵。

李清風懷著這樣的心思,靜立許久。過了許久,她才回頭看向月老,灑脫一笑:“月老此次提點,讓清風茅塞頓開,醍醐灌頂。餘生必將記住您的教誨,為凡間造福。”

“想明白就好。”

馬嘶聲劃破長空,李清風策馬奔向遠方。

雲渦忽然覺得胸中輕鬆了不少。月老這一番話也點醒了她。她終於意識到,她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仙媒。

“師父,這個流光倏影要怎麽修煉才可以?”雲渦歪著頭問。

月老白了她一眼:“你不是要退出師門嗎?”

“是……可是……”她支支吾吾。

“你就告訴我,到底學流光倏影做什麽?”

雲渦答:“當然是點醒世人。”

“流光倏影需要很高深的仙力,你目前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月老低眸看她,“雲渦,能保護這個世界的,從來都是強者。一個弱者再善良,也是無能為力的。就像是清風將軍,來去如風,決定過一段恣意人生,那也是因為她武功高強。”

語畢,月老便轉身,往白雨道長那邊看去:“老弟,事情解決了,咱們不喝一杯去?”

白雨道長這才如夢初醒:“是,你幫我送走了文曲星轉世這個燙手山藥。咱們喝酒去!殿下若是想喝,也一起來吧。”

“不用。”蓐收望向蒼生殿,“過了今天,有人給我送酒喝。”

雲渦頓時心跳如雷,難以置信地看著蓐收。偏偏他沒有看她,而是望著山林深處,隻給她一個清俊的側臉。

難不成,他察覺到她的計劃了?

可是……

凝夢珠分明是上古神器,不容易被他察覺的……

“雲渦,你妄言退出師門,為師就罰你在這裏麵壁兩個時辰!”說完,月老便和白雨道長一同施施然而去。蓐收看了她一眼,也轉身禦雲離開。

一時間,方才還熱鬧的山崖邊上,忽然變得隻剩雲渦一人。

山風吹來,將她的衣裙揚起,如一隻美且細的手臂,在不甘地擺動。雲渦長舒一口氣,仰頭望著青冥長天,耳邊一直回**著那句話——

能保護這個世界的,從來都是強者。一個弱者再善良,也是無能為力的。

早晨還淅淅瀝瀝落了一場微雨,到了下午時分,雲斂風收,雨停天晴,夜空如同水洗一般格外明淨。天穹中懸著的那輪明月,皎皎如珠,將整個峨眉山披上一層潔白霜華。

雲渦獨自一人坐在寢宮裏,望著地上被月光拉長的窗影,兀自想著心事。今晚就能用鑒花寶鏡離開,可她居然猶豫了。

隻要邁出那一步,從此天高雲闊,自由自在。這也是桂花仙希望她能過上的生活。

“可是……”雲渦懊惱地托著下巴,“我還沒退出師門。”

她逃得遠遠的,自己是爽快了,可月老門說不定會因此遭受一場浩劫。花薛找不到她,必定會將此事上報天庭。天庭若是派了天兵天將來調查月老閣,那麽白旭和螢月都逃不開幹係。

暗處突然響起一個琅琅之聲:“無稽之談。”

雲渦嚇了一跳,往黑暗中望去。隻見混沌獸從陰影中飛躍而出,往她腳邊拱了拱:“無稽之談!你以為你退了師門,花薛就會放過月老閣?”

“你什麽時候會說話了?”

混沌獸在地上打了個滾:“我早就開始練習說話了,隻是今天早上才受了月老的提點,說順溜了。”

“我師父?”

“對。”混沌獸道,“你師父讓我對你說,你不用考慮月老門,隨心所欲地去做。”

雲渦呆了一呆:“連師父都知道我要出走?”

連師父都知道這件事,那白雨道長沒什麽理由不知道。既然兩位掌門都知道,那蓐收神力高強,也不會沒有半分察覺。

混沌獸道:“你別擔心,月老說了,以他對你十幾年的了解,你要退出師門必定是要遠走高飛的。既然他是對你了如指掌才察覺到你的動機,那蓐收肯定是不知道的。”

“是嗎?”雲渦不自信地扯了扯嘴角。她現在懷疑,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是蓐收察覺不到的。

混沌獸張開口竅,那口竅越來越大,最後吐出了一隻圓溜溜的酒罐子。它低聲道:“雲渦,流霞酒都在這裏。”

桂花仙說,隻要將仙情決注入到這壇子酒裏,就能醉倒蓐收。

雲渦試著將酒壇打開,然後念動仙情決。她豎起兩根手指抵在壇壁上,剛念完仙情決,那酒壇便發出了一陣白光。

混沌獸道:“成了。”

雲渦翻了個白眼:“成什麽成?酒是做好了,那我怎麽送到蓐收的嘴邊去?難不成我要灌他?”

混沌獸也被問住了。他撓了撓頭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桂花仙言之鑿鑿,認定你必能成功。”

雲渦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忽然感覺腳下微微震動,似是地震。她忙從**跳下來:“怎麽了?”

混沌獸猜測:“山崩?”

一個“崩”字尚未落地,門外便刮起一陣風,接著響起了婁宿的聲音:“雲渦,快出來,殿下震怒了!”

婁宿神色凝重:“桂花仙將殿下的藏酒全部偷喝了個精光。殿下剛才發現,正發火呢!”

雲渦一怔,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桂花仙的臉。如果他還在活著,必定會笑嘻嘻地對她說,小渦渦,你放心,你肯定能把那壺流霞酒送到蓐收麵前。

流霞酒是神仙常喝的酒,尤其是月圓之夜喝酒,有降噪凝神,壓抑神力中的丹田火流的作用。

可以這麽說,神仙能辟穀,上千年不吃不喝,卻不可三日沒有流霞酒。

“那我去找白雨道長要幾壇子仙酒去!”雲渦忙騎上混沌獸。婁宿點頭道:“你快去快回,殿下這邊我還要收拾。”

雲渦胡亂地答應了一聲,便騎著混沌獸衝進了月色。隻是她並沒有真的進了快哉城,而是在半路上折返回蒼生殿。

蒼生殿沐浴在月光下,張開的殿門猶如巨獸的大嘴,裏麵幽深黑暗,可怖氣息滲入骨髓。

廊簷下染起了一朵一朵的燈籠,將身影拉得很長。雲渦拎著那壺摻了仙情決的流霞酒,穩步走進大殿裏。大殿裏隻燃了一盞蓮花紗燈,將蓐收的半邊身子照亮。

一股清涼夜風隨著她的步伐,**,吹動了燈火,也將覆蓋在他身上的燈影晃了一晃,就像是一層層波浪,翻卷上岸。

他坐在窗邊,以手支額,墨發披散在肩頭,如同流淌下來的一泓湖水。雲渦小碎步上前,輕聲道:“殿下,流霞酒拿來了。”

蓐收並未睜眼,淡聲道:“倒上。”

雲渦心跳如雷,將流霞酒倒滿酒碗,然後捧到他手邊。蓮花燈的芒絲照過來,在酒水上**出一圈圈流光,也依稀映出了他俊美年輕的臉龐。

蓐收並未生疑,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雲渦心頭頓時落下了一顆大石頭,緊接著再倒了一碗。這次,蓐收沒有再喝,而是接過端在手上,鳳眸淡淡地看著她:“你也喝?”

“殿下,我沒有酒量。”雲渦忙回絕。

蓐收不再想讓,而是抬頭望著窗外的明月:“你不喝,那就是還在恨我?”

“殿下何出此言,我隻是酒量不好罷了。”

蓐收晃了晃酒碗:“流霞酒能解心結,兩人對飲,更是能一笑泯恩仇。你不肯喝,那便是打定主意恨我了。”

雲渦默然。

她的確恨透了眼前的這位上神。他曾經欺她辱她,讓桂花仙粉身碎骨……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說不出口。

“好,我喝。”她接過那碗酒,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後偷偷吐在袖口處。趁著夜色,那一小塊汙漬並不顯眼。

蓐收明顯放心下來,又喝了一碗酒,才問:“你除了想起上一世的一些回憶,可還想起其他的什麽來?”

雲渦搖頭:“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雲渦愣了一下:“我應該記得什麽?”

“當時你的元神被花薛損毀得厲害,是我親手將你剩下的元神帶到一處青山。我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你的元神終於孵化出一個人參娃娃。”蓐收伸出手掌做了個比劃,“大概這麽高。”

雲渦指了指自己:“那是小時候的我?”

“對。”蓐收微微揚起臉,似乎陷入了回憶中,“那時候的你,天真無邪,活波可愛,完全不記得上一世的往事,整天鬧著我給你買好吃的。你最喜歡吃糖畫、糖葫蘆還有蘇記燒餅,尤其是那燒餅,你連顆芝麻都不肯丟……對了,你喊我‘山大王’。”

雲渦默默無語,心中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後來呢?”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結束了。”蓐收的聲音在黑暗中有著一股誘人的磁性,“都是景宸,他將你采了回去,還喂你喝了孟婆湯。不過也幸好月老用錯了紅絲,不然你早就變成九魂香丹了。”

蓐收此時心中滿是惋惜,那是他為數不多的逍遙時光。青山綠水間,他和一個女娃娃在一起。

他教給她仙術,他給她蓋房子。她練功不努力的時候,他會給她冷臉色看;她撒嬌的時候,他會給她紮小辮子;她不乖的時候,他給她吹一曲舒緩的笛音。

林林總總的,全是美好的回憶。

可是這些,雲渦都感受不到。她已經全部都記不起來。

雲渦隻是滿心的疑惑。如今總算是印證了婁宿的說法——原來他並沒有將她當做爐鼎。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上一世她死在他手裏,他卻默默守護著她的下一世,這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態?

“你做了這麽多,就是為了讓我供出魔心?”雲渦突然問。

蓐收的回憶戛然而止。

他收了笑,冷冷地看著她:“是,也不全是。”

“到底是為什麽?”

“除了要你供出魔心,也是出於一種憐惜。”蓐收道,“當時你變成的靈參娃娃,確實很可愛。”

雲渦麵上一紅,繼而憤概。

當年她是一個靈參娃娃,雖然兩世加起來滿打滿算也有上萬年了,可那外形也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小娃娃!他居然就這樣惦記上了!

細想之下,隻覺恐極。雲渦胳膊上頓時起了一層栗粒。

“蓐收殿下,雲渦很感激您的義舉,但我隻能報答您的……”她頓了頓,不情願地吐出四個字,“養育之恩。”

蓐收的表情很精彩,明顯被雷了一下。雲渦也夠嗆,心裏別扭到死,麵上卻仍然要強撐著道:“以後我會把你當做親爹來供養,讓你頤養天年……”

“你、說、什、麽!”蓐收咬牙切齒地道,“親、爹?”

雲渦趕緊點頭,如小雞吃米。

氣氛因此僵了下來。

雲渦收斂了笑:“是,我是沒資格……”

都怪這夜色風月太美好,讓她情不自禁地心軟了。她都忘了,她現在是一介罪仙,有什麽資格攀親?

雲渦抬眼看到三步開外有一盞落地蓮花紗燈,忙過去點燈,以衝淡自己的尷尬。燈火燃起,粉而柔的光亮頓時鋪滿屋內。她小心翼翼地側臉去看蓐收,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看,臉上又是一燙。

“蓐收殿下,對不住了,我剛才說的都是胡話,不作數的。”雲渦訕訕地賠笑。

蓐收淡淡地道:“其實我心裏都懂,你早就不是那個靈參娃娃了。沒關係,我等你。”

我等你。

聽到這三個字,雲渦茫然一片。等她做什麽呢?

難不成,往日那種逍遙自在的生活還能再回來嗎?

雲渦搖頭苦笑:“殿下,我不懂要等什麽?”

量劫在前,一個不留神便是毀天滅地,六界覆滅,所以他責無旁貸,她也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