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時日過去,我們習慣了忍受失去。

1

我從醫院偷偷溜走了。

身上的傷口並沒有完全愈合,走得太快會牽扯到傷口流血。我隻能輕緩的前行,我盡量地把自己藏在陰影裏行走,低著頭,垂著手。我總覺得當我站在人群裏時,所有人都在看我,而我卻連蔽體的衣服都沒有。

他們的目光掃射過來,會讓我驚慌失措。我的手心濕漉漉的,我聽到自己的喘息,一下,一下,在四月的陽光裏,碎碎的。

我來到邱家明家,讓我意外的是,他家的門口封著兩個長長的白紙條。我去拍門,但知道無濟於事,裏麵根本不會有人。

我不知道我這徒勞的動作有什麽意義。我隻是別無他法,拍門,哽咽地喊著,邱家明,邱家明。

我想,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而我心裏,就鬆了一口氣。我以為邱家明是因為無法接受現在的我,所以才逃避我,但沒有想過,原來他家也出事了。

如果是因為他現在無法來看我,或者,我更願意接受這個理由。

我喜歡邱家明的家,朱漆的紅門,庭院深深的四合院。在這城市有些偏僻的位置,但很幽靜。有一次,在邱家明的房間裏,我們打了通宵的遊戲,清晨的時候,他指著暮靄沉沉的天說,安妮,真想每一個早晨都和你在一起。

他從身後抱住我,下巴抵住我的肩,我聞到了他身上香煙的味道。半晌後,他在我耳邊呢喃,給我,好不好?

我詫異地問,什麽?

他把我扳過來,與他對視,有些困頓地說,把你,第一次,給我。

我的臉突然漲得很紅,我想也沒想就推開了他,狠狠地罵他,下流!

我拿起書包要走,他著急地來過來牽我的手,他連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可我不依不饒,我和他吵,要跟他分手。在我看來,我還這麽小,不到16歲,他怎麽能有這樣肮髒的念頭呢?我不是隨便輕易的女孩,即使我再壞,骨子裏我也知道第一次對女孩的重要。

我覺得我被侮辱了,被輕犯了。我整整一個星期也沒有理過他,他來求我,苦苦地哀求,甚至跪在我麵前。

我罰他做兩百個仰臥起,兩百個俯臥撐。他真的做了,大汗淋漓。這樣,我才饒過了他。

他對我這樣的遷就,忍讓。他說為了我,他可以去死。可是現在,他在哪裏呢?

有個路過男人在我麵前停了下來,他說,你找這家人?都被警察抓走了。房子也被查封了。

我“啊”的低呼一聲,怎麽會?

轉身,我就去了邱家的汽修廠,自然也沒有人。門口是大大的封條。我著急了,趕緊給夏洛洛打電話,也許她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很快,夏洛洛就趕了過來。她的頭發有些淩亂,裙子的中邊也是歪的,顯然沒有注意到裙子都沒有穿正,她這樣匆忙地趕來,讓我心裏暖了一下。

一見我,她就哭了,你嚇死我了,突然從醫院失蹤,醫院都炸開了!要死呀!

她一邊抽泣,一邊拉過我的衣服擦鼻涕。看在她這樣關心我的份上,我由了她。她一定以為我要尋死吧,可是她不知道我前幾天差點已經死掉了。

夏洛洛告訴我,邱家明家出事了,他的父母竟然是一個專門偷盜車輛的團夥頭目,而汽車修理廠不過是為了銷贓而掩人耳目的地方,他們把偷來的車換掉牌號,改掉顏色,再偷偷地開到另一個城市賣掉。

我震驚地回不過神來,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嚴重,而我還不止一次地騎過贓車。原來他可以不停地換摩托車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歎了一口氣,問夏洛洛,邱家明呢?

他的父母和哥哥都被公安局收押了,他現在寄住在親戚家裏。她有些閃爍含糊地說,算了,他現在已經這樣了,你沒必要再找他。

我苦澀地笑了笑。我根本不在意邱家明到底有錢還是沒錢,原來,我比我想的,還要在乎邱家明。也許,是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我的內心。

我是在星期五酒吧門口看見邱家明的。他喝醉了,跌跌撞撞地邁著步子,萎靡的神態,如一堆爛泥。我想要走過去,可是刹那的時間我就停了下來。我看見梁燕妮了。看見她也從酒吧裏跟了出來。

這個樣子的梁燕妮和平時多麽不同呀。她穿著黑色露肩的T恤,低腰的牛仔短褲露出小馬駒一樣修長的腿,當她扶住邱家明的時候,臉仰了起來,那樣的目光裏盛滿了柔情似水的氣息,而我的心,就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不停地絞痛。

原來,在我需要他在我身邊的時候,他不在。

而在他需要我在他身邊時,我亦不在。

我們各顧不暇。

一場變故,讓我們的距離不是近了是遠了。

我走到他們的麵前,邱家明抬起頭來注視我的時候,眼裏有破碎的淚水。梁燕妮見到我時候,是濃濃的敵意,她並沒有鬆手,身體下意識地更加靠近邱家明。

我說,邱家明,跟我走。

他忽然嗤嗤如夜梟般笑了起來。他說,農安妮,我是你的狗嗎?你從來對我都是,揮之際來,呼之際去!你從來不曾尊重我,你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尊重我!你自私,冷血,你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我邱家明為什麽要受你的指揮?

我呆在了哪裏。我不知道我曾經對他的所作所為,都被他一點一滴地記錄在了心裏。現在不過是爆發的時候。

他和梁燕妮與我擦肩而過。我的心,靜謐地如一枚風幹的果核,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我隻能緩慢地蹲下身去,疼地直不起腰來。

2

原來,有些失去是很徹底的。在我失去了我的純潔時,我也失去了我的初戀。

在夏洛洛看來,沒有結局的初戀,便是最好的初戀了。隻是在最懵懂的年紀裏遇見,然後走過青澀的一段,發現,原來不過如此。還有更好的愛,更好的人,更寬廣的世界。於是,各奔東西。

可是,我發現自己放不下。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去踐踏邱家明的尊嚴,我以為他的愛是無限的多,卻原來也隻是透支著他的內心,現在,他不再愛了。

他不想再對我付出了,僅此而已。

那天夜裏,我又遇到了顧梓恩。是夏洛洛告訴他的吧,他竟然找了過來,在星期五酒吧的門口再一次撿到了我。

他真是一個沉默的男孩。暈黃的燈光下,空氣裏都是薄涼的氣息。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淹沒在了他的影子裏。麵對他,我有很複雜的情緒。他是那個救我的人,他抵達了我最痛楚的時候,他看到了最最不堪的我。

可他是那個救我的人。

我想我今天晚上的表現真的太失敗了,若是以前那個激烈的農安妮,一定會死死地拽住邱家明,會聲勢淩厲地指責他,質問他。為什麽和梁燕妮在一起,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和她在一起?我們不是還沒有分手嗎?可我卻說不出話來,我知道了,我心虛。

我竟然失去了我的立場,因為我失身了,我的血液裏有恥辱的因子。我不再決然,昂立。我是髒的,灰的,所以,我隻能眼看著他們從我的身邊走過。

卻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變了。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柔弱呢?隻是哭泣,長時間的哭泣,無能為力。

我的鋒芒,都被滅掉了。

我想,我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在回醫院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個奶茶店。他說,等等。他跑進去,出來的時候,手裏是兩杯奶茶。

我的手指已經凍得很僵硬。我沒想過四月的季節還是這樣的涼,出來的時候,我穿著單薄的襯衣,風一過,皮膚就泛出寒氣。這一杯的溫度我緊緊地握在手裏,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我沒有跟他說過謝謝,雖然他已經救過我兩次。

醫院的大門近在咫尺,我很不想進去。我坐在石階上,想要把奶茶喝完了再進去。他坐在我身後的幾階,空出一段的距離。

我把手撐在石階上向天空看去。從前我總是很盲從地過這日子,吵鬧而喧囂,現在,我竟然有大把的時間安靜地呆著,有心思去看看靜默的天。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變成這樣。那些強勢的日子,都被從我的身體裏抽離了出去。

而心口撕拉的強烈疼痛,讓我茫然地,不知所措。原來,人在強烈的痛苦裏,是這樣的安靜。

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我問顧梓恩,並沒有回頭。

我隻是想看著你好起來。他說。

因為你救了我?就象那句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自嘲地笑笑。

他並沒有回答。不可否認,他是一個好人。

第二天,警察又來詢問筆錄了。我不知道案件進展到了哪一步,他們並沒有向我透露太多,隻是說,案件在調查中。

午飯過於油膩,剛剛吃過兩口,我就惡心反胃。我衝到洗手間裏翻江倒海地嘔吐,媽媽跟了進來,她拿毛巾幫我擦臉的時候,臉上露出很大的恐懼。

這樣的恐懼在我剛剛醒來的時候見過一次。

她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兒醫生過來給我做檢查,開了單子讓我去做一個B超的檢查。隱約的不安在我心裏逡巡。我想,是發生了疾病嗎?

還沒有做檢查的時候,夏洛洛來了。她帶了很多的水果零食,手勒出了深深的紅印,她把我的病床扒拉出一個位置,擠到我的身邊來,她摟著我說,安妮,你真的住太久了,趕緊回學校吧。沒有你的課堂一點意思也沒有,幹脆我也在你的病房裏租一間床位得了。

她的笑容又回到了之前的輕鬆愉悅,我突然地嫉妒起她來。我已經和她不一樣了,我再也不能和她一樣的微笑,呼吸,不能和她一樣地生長。

夏洛洛告訴我,邱家明也好些日子沒有上學了。家庭的變故對他的打擊很大,他幾乎廢掉了。

我想,我們兩個都成廢人了。可是,我們卻無法彼此的安慰和支持。

一會兒的時間,夏洛洛就朝門口看了幾次,她說,你的救命恩人呢?今天怎麽沒有看到?

我也朝門口看了看,是的呀,今天他沒有來。不過他來不來,對我而言,無所謂。我看得出來,夏洛洛對他的好感。

好幾次,他要走的時候,夏洛洛也站起來告辭。他們是完滿的少男少女,他們離我已經有了很遠的距離。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別過臉去。

夏洛洛回去後,媽媽帶我去B超室做檢查。她牽著我的手,嘴唇顫栗,她說,安妮,媽媽愛你。

我把身體埋在媽媽的懷裏,痛哭出聲。

出事到現在,我也沒有撲到在媽媽的懷裏,大哭過。其實我很想,但我們的關係竟然變得很生分,即使她努力地想要對我好,但我卻抵觸著她。在我心裏,是覺得她那麽地靠不住,她除了哭泣不能為我分擔絲毫。雖然,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是媽媽。

從她交第一個男朋友起,我們就遠離了。

現在,我們終於又做回了母女,在我最無助的時候。

醫生當著我的麵,當著媽媽的麵說,已經懷孕了,21天。

有驚雷在我的身體裏炸開來,我的眼前一黑,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我想,我真的是,最倒黴的那個人了。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偏偏是我?

3

我知道媽媽臉上恐懼的表情是因為什麽了,她已經有了預感,現在不過是證實了。

我在被強暴後,懷了孩子。

我不過才16歲。

16歲,而已。

命運是一雙翻來覆去的手,把我置於死地。

顧梓恩來的時候,我正拿著一枚玻璃碎片放到手腕處。醫生、護士,還有媽媽,他們圍了滿屋子,卻不敢靠近。

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的糟糕,一再地超出我所能承受的範圍。

活著,隻是恥辱。

我總是做噩夢,讓我不斷重複罪惡的一幕。就像是那些冤魂不散的鬼,無法投胎所以總要重複死亡的時刻。我,我就是那個無法投胎,轉世做人的冤鬼!

我已經聞不到陽光的氣息,青草的氣息,我的世界裏,隻有血腥,濃烈的血腥味。我與它們博弈,卻總是敗下陣來,我不停地聞花香,嗅蛋糕,卻徒勞無功。

我知道,我要死掉了。

爸爸也許在等我,他會讓我的內心平靜下來,讓我不再重複噩夢和哀傷。

媽媽的眼淚已經喚不了我求生的意誌,我隻是想要離開,想要逃開這一切的現實。命運如此的多舛,我的世界,是一地的碎玻璃。

萬念俱灰已然不過如此,已經沒有偷生的希望,我隻能把自己放逐,才能減少疼痛的感覺。也許在來世裏,我會願意做一個穿中規中距白裙的女孩,我再也不要肆意地妄為,再也不要去傷害別人,輕賤別人。

已經抓到他們了!農安妮。突然間,顧梓恩對我說。

我愣住了,他們,他麽真的被逮到了嗎?我猶豫的時候,顧梓恩奔了上來,一把握住我拿玻璃的右手,另一隻手搶過玻璃。

在掙紮的時候,玻璃劃過了他的掌心,嫣紅的血湧了出來。我連忙鬆開了手。

警察下午的時候來了,他們果然告訴我,案件已經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有一個男孩到警察局自首了,警察已經拘留了他,並且會安排時間讓我去認人。

我看了看在一邊的顧梓恩,他的手上已經被包紮了紗布。他再一次救了我。

我答應媽媽不再做傻事。並且同意盡快做手術拿掉孩子。顧梓恩的臉上也微微地鬆了口氣。我的心裏充滿了對他的感激。

這些日子,他好像無處不在。即使,他並不大與我說話,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有時候,從噩夢裏醒來,看見他站在窗口,我的心裏會安心一些。

我很害怕一個人呆著。會讓我恐慌。

我沒想到,傍晚的時候,方文老師來看我了。他站在我的病床前,遞過來大把的並蒂蓮,他說,農安妮,早日康複。

我想起他在我MSN上的留言,他說我是殘忍的女孩。是的,這個殘忍的女孩現在得到了報應。

可是他的眼裏沒有奚落和歡喜,他撚撚我的被角,他說,你依然是一個好女孩。

我懂他的意思,我想我以前怎麽能這麽混賬呢!為什麽會對這樣去想要去作弄別人的感情呢?他離開的時候,我說,對不起。

他笑了,眼裏有欲言又止。

他離開後,夏洛洛來了。

她看見顧梓恩在,欣喜地和他打招呼。她的臉燦爛地象一朵向陽花,我的心裏非常的不舒服,她到底是來看我,還是來看顧梓恩的?

顧梓恩客氣地和她談話,原來顧梓恩是高一的學生,16歲半。

我從來沒有和顧梓恩談過私人的話題。我們之間有著無形的距離感,我想,他留在這裏,也不過是出於人道主義。

我看向窗外的時候,突然怔住。我竟然看見了邱家明!

他是來看我的嗎?我顧不得點滴還在打,用力地扯下針頭。我趿拉著拖鞋就往外麵奔去,鞋跟打在樓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一聲,一聲。我著急地衝出去,四下裏尋找,可是早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我想,我不會看錯。是邱家明,是那個曾經對我俯首帖耳千依百順的邱家明。有些人真的是這樣的,當他突然離開你的生活時,你才發現他的重要。

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喜歡上了邱家明,隻是曾經的我太高傲了,高傲到看不清自己的內心,自我到根本不懂得珍惜。現在,我失去了,而我,卻無法習慣這樣的失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之間會這樣的決然。我一直以為,說分手的那個人一定是我,可是,現在,是我,成了被甩掉的人。

轉過身的時候,我看見了邱家明。站在不遠的地方,我向前走,他開始向後退,我再走,他再退。我停下來,他也停下來。

他隻是不願意走近我。

但我分明看見了他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洇開在他的臉上。

邱家明。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是因為我不純潔了嗎?

夏洛洛從身後走過來,抱住我的肩膀,讓我走。她說,別去理他了,他是個叛徒!

是的,他在我最痛苦的時候,背叛了我。他和梁燕妮在一起了。

我不願意走,我轉過身,死死地看住邱家明。

而他始終沒有過來,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他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和我告別嗎?告別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時光,我們一起一起飆車,一起逃課,一起打遊戲,抽煙,喝酒,打架……這些過往象是刮劃的碟片一樣,突然地卡住了。

我想,我們都太年輕了,我們無法承受生命之重,在巨大的變故砸到我們身上時,我們便嚇住了。

經過顧梓恩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在他眼裏,真的是一個可憐蟲吧。

什麽,什麽,都不剩下了。

邱家明也是一個溺水的人,我們隻能站在不遠的距離,看著對方呼救和沉溺,卻無能為力。我想,他的感受也是這樣的吧,我們誰也救不了誰。

這個四月,無比的涼薄。隻有風,依然地喧囂。

4

我去警察局了。媽媽陪著我去認人。我的指甲深深地掐進肉裏,不讓自己退縮。我多麽不願意再見到那些人,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

但我知道,我必須地站出來,我要指控他們,讓他們受到製裁。

我在身上穿了三層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實。媽媽走過來,幫我整理衣領,我發現她的手背皮膚已經有些鬆弛,心裏一陣酸楚。

我在厚玻璃後見到了他們,我的身體開始瑟瑟發抖。我隻能哆嗦地指著他們說,是3號,7號,還有14號。

旁邊的一個年輕的女警察端了一杯熱水給我。她拍我的肩膀,她說,別怕,我們都會幫你。

警察大約給我說了案情的經過。是其中一個人自首,把另外兩個供了出來,還有,他們是受人指示。

然後,我聽到了梁燕妮的名字。

我想,我明白了。她一直想要報複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恨我。是她找了他們,讓教訓警告我一頓,沒想到那三個男孩看見糾扯中我拉散開的衣服,就起了歹念。

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我和媽媽意外地碰到了梁燕妮的爸爸。他穿著質地良好的阿瑪尼,站在黑色的奔馳前,眼神望過來有些遲疑。顯然媽媽還不知道梁燕妮和麵前這個男人的關係。她有些欣喜地走過去,她說,你怎麽來了?也許她能想到的,是他的出現和關心有關。

我狠狠地盯著他,把他逼得躲閃。他低低地對媽媽說,我送你們回去,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我轉身就走了。媽媽追了上來,她說,安妮,你不能這樣對媽媽的朋友。

我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記得了嗎?梁燕妮就是他的女兒!

她的表情就呆住了,嘴唇微微啟開,眼裏流露出痛苦。我找不到詞語安慰她,因為我也被這樣的事實震得四分五裂。

是梁燕妮,竟然是她!

我感覺到命運撒下了一張天羅地網,讓我看到最猙獰血腥的一幕。

我去了護城河邊。這個時候我誰也不想見,好在,真相已經查明,他們都會受到懲罰。但是我呢,我還能回到以前嗎?

有人在護城河邊放著風箏,那隻蝴蝶風箏剛剛起飛,就在風力跌跌撞撞地盤旋,然後一路落了下來,掛在了一棵合歡樹上。原來,不是所有的風箏都可以飛上天,也不是所有的成長,都是花好月圓。

放風箏的人,看了看那隻掛在枝椏上的風箏,搖了搖頭,走掉了。他就這樣放棄了它。

我站起來,開始爬樹。

小時候我就很皮,爬樹對我來說並不難,環抱住樹幹,腳用力往上登,幾下我就爬了上去。風箏在枝椏的位置,我緩慢地移動過去,還差那麽一點點,但樹枝太細,承重不起,搖搖欲墜。我咬咬牙,再挪一些,指尖已經快要碰到了,我的身體盡量地多探過去一些,終於在拿到的那一瞬間,樹枝發出清脆的“哢嚓”聲,我驚呼著就從空中摔了下來。

幸好是鬆蓬的土質,隻是一些擦傷。

拿著那隻破損的風箏,一瘸一拐地回去時,在巷口遇到了顧梓恩,襯衫長褲,手插在褲兜裏。前兩天我已經從醫院裏出院,走的時候並沒有和他打招呼。

出院了?他問。

恩。我停在他麵前,眼睛看向一邊。

你怎麽受傷了?他掏出紙巾,想要擦我臉上刮傷的血漬。

我側了一下頭,小心地躲過了他的手。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然後垂了下去。

農安妮,為什麽對我這麽抵觸?他有些受傷的問。

沒。沒有。我加重了一些語氣,連忙回答。其實我也說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麽。當別人的手接觸到我的皮膚時,就象一把小刀,在割裂我,生疼,生疼的。

停頓片刻,他有些猶豫地問,我想和你做朋友,好嗎?

我沒有……惡意。他補充道。

我訕笑,我沒有認為我們不是朋友。

你去放風箏了?他看著我手裏的風箏問。

我拿起風箏看了看,搖了搖頭,我撿的,根本不能飛……覺得它很可憐。

他從我手裏接過風箏,鏗鏘地說,走,我能讓它飛起來,我向你保證。

他跑到文具店買來了固體膠,白紙,剪刀,畫筆。就趴在石階上,開始修理風箏。我好奇地湊過去,他把撕裂的部分,下麵粘上白紙條,為了保持平衡,在另外一邊也粘上白紙條……末了,用畫筆在上麵塗上好看的顏色,不細看,根本看不出這隻風箏是破損過的。

他又買了風箏線,重新接頭連線。

我看著他忙碌,心裏也有了期待,興許它真的能重新飛起來。

我們來到廣場,他讓我先把風箏舉起來,他在前麵跑,等到一段的距離,我再鬆手。

我看見風箏在空中踉蹌了幾下,我的心都提了起來,非常的緊張。然後它騰空而起,越來越高,穩穩地展翅。

我歡呼起來,而顧梓恩跑到我身邊,把手裏的線軸遞給我。我感激地衝他笑笑,接過線軸仰望在風中的那枚風箏。

不放棄,就會有奇跡的。顧梓恩對我說。

我想,他是對的。我不能輕易地放棄自己,即使受到重創,我也可以再飛起來。

也許,我可以做到。

5

回到家門口,聽見了媽媽在激動的與人說話。我想推門進去,但站住了,因為我聽到的談話內容關於我。

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不要再來騷擾我和我女兒的生活!我們一定會指控……錢?梁晚秋,你以為錢是萬能的嗎?錢就能收買法律?你死心吧……若不是我們的關係,我女兒也不會被你女兒報複,為什麽不是我,為什麽要報複她?

媽媽在電話這邊悲憤萬分。

我明白了,原來他來找媽媽,不過是希望替她女兒說情。希望我們能撤銷控告。

簡直是在做夢!我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他們,我一定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等到媽媽接完電話,我才推門進去。她坐在沙發上暗自垂淚,看見我的時候,趕緊吸了吸鼻子,故作輕鬆的和我說話。

晚飯很沉悶。

媽媽做的都是我愛吃的菜,咕嚕肉,茄羹,蛋餃……我勉強地吃了許多,即使我根本沒有胃口。

洗澡的時候,我冷冷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失神的眼睛,消瘦的臉,本來是瓜子臉型的我下巴顯得更尖了。

然後,我看見,從我大腿處,開始流淌出紅色的**。腹部劇烈地絞痛起來,我吃疼地彎下腰去,驚恐地喊出了聲。

媽媽把我送到醫院的時候,我一直很清醒。我想,我會死嗎?

醫生做過檢查後,鎮定的告訴媽媽,是小產。

我也聽到了。我身體裏那個罪惡的因子它等不及做手術拿掉它,它選擇了殺死自己。我忽然想起了,下午我曾經從樹上跌下來。

我甚至慶幸,我跌了這一跤。

雖然,我也差點死掉。

我漸漸地睡去。我真的很累,很疲倦,這些日子實在辛苦,沒有完好的睡眠,沒有平和的心情,現在,我想要好好地睡一覺。

我夢見了邱家明。

他坐在我的摩托車後,當我把摩托車開得疾馳時,我們一同的大叫起來。陽光如碎汞一樣,清澈的燦爛,我看見自己,笑得很歡喜。

這,真的很美好。

可是,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就知道從此以後這樣的情景隻能是夢了。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回不起了。

天蒙蒙的亮了,我想,這新的一天,對於我來說,又會發生什麽。

果然。

探視的時間裏,來了好些人。他們提著大堆的營養品,賠著笑臉……他們是三個強暴我的男孩父母。

他們怎麽會來?

他們把病房裏擠得滿滿的,不停地向我說著道歉的話。可這樣的道歉並沒有打動我,我煩躁地別過頭去,根本不想聽他們說什麽。

媽媽氣急敗壞地把他們往門外推,把他們帶來的禮物往外麵砸。

我從來沒有見過媽媽這樣彪悍地發脾氣,她如一頭憤怒的母獅向他們衝撞過去,她把病房的門關上。身體擋在前麵,嘴唇微微顫抖,她對我說,別怕,媽媽會保護你。

我暖暖地笑了起來,媽媽終於象個媽媽了,她站出來保護我了。

給我削蘋果的時候,媽媽輕輕地對我說,對不起。

我抬頭看她,她眼裏蓄滿了淚水。

對不起,安妮,都是因為媽媽和那個人交往,才讓她的女兒報複你!是我不好……我不該去做第三者,破壞別人的家庭……她的淚水汩汩而下,然後,泣不成聲。

我抱住媽媽,不僅僅因為這個原因,還因為我曾經戲弄過她。我對媽媽說。

傍晚的時候,顧梓恩來了,帶著一個紙盒。

他神秘地衝我笑笑,然後把紙盒打開來,我喜悅地呀了一聲。原來是一隻灰色的雪瑞拉,小小的一團縮在紙盒裏。

我抱它入壞的時候,發現它的一隻眼睛霧蒙蒙的,很灰,沒有光澤。

剛生下來不久,因為瞎眼,所以被人丟棄在小區裏,我撿到的……安妮,你願意收養它嗎?顧梓恩說。

我點頭,恩,

它吐出舌頭舔我的手背,溫潤的感覺,很美妙。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它。我給它取名,小雪。

我和顧梓恩帶它到醫院的花園裏散步,它撒著歡的跑,因為瞎眼的緣故,它總是摔倒,也許在它的世界裏,摔倒並沒有什麽奇怪,就象是吃飯,喝水,因為習慣而自然了。根本不會計較摔下去的樣子是否狼狽。

我和顧梓恩跟在它的身後,我突然覺得身邊的這個男孩身上帶著某種魔力,他能給我帶來溫暖,平和。

我第一次,由衷地對他說,謝謝。

他淺淺地笑了笑,可我總覺得他的眉眼之間帶著如潭水一樣的憂愁,很莫名。

許久不曾有過的輕鬆心情,在我的胸腔裏彌漫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