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兵荒馬亂的青春,不斷地逃亡

1

疼。很疼。

我的身體裏,有汩汩的聲音,就著嫣紅的血不斷地衝撞出來。我隻能無望地看著四下,呼喊不出,最最絕望的時候,有個身影朝我奔跑過來。

明明是很暗的夜色,但我卻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臉,看見他抖得厲害的唇,蒼白的臉,惶恐的眼神,他不停地問我,你好嗎?你還好嗎?

可我發不出聲來。

心裏是一片的冰涼,有一條蛇盤踞在那裏,狠狠地撕扯著我。我無法擺脫,沒有絲毫的力氣,隻能眼看著自己被吞噬掉,一點,一點地,憑空消失。

意識模糊前,我聽見他說,對不起。

我想問問他,為什麽說對不起,為什麽?然後我就明白了,他撕掉自己的襯衣的一角,給我包紮傷口。

我在流血,很多的血,鋪天蓋地地,從我的私密處洶湧而出。而他,要碰到那裏……我已經沒有羞恥可言了,我隻能昏然地閉上眼睛。

剛才發生了什麽?

我想,我是被強暴了。我被三個男孩,強暴了。

夏洛洛一定會嘲笑我吧。她會說,農安妮你不是大姐大嗎?你不是不可一世嗎?可竟然連三個男孩都打不過。

是誰派他們來的?羅茉莉?自從進了三中我就和她結下了梁子,我把她男朋友許強給我寫的情書貼到了學校公告欄裏。她麵上掛不住,氣急敗壞地找我單挑,可輸得一塌糊塗,會是她心存芥蒂而報複嗎?

梁燕妮?她也喜歡邱家明,而我卻讓邱家明當著全班的麵來拒絕她。

難道是左左?還是方文老師?

我也不知道我得罪過多少人。

是十六歲,青春飛揚的年紀,以為可以胡作非為,可以肆意任性。十六歲的農安妮,是頂著一頭紅發,染著十個綠指甲也敢上學的倔強女孩,是打架,曠課,飆車,交白卷,和老師吵架的叛逆少女,是15歲開始談戀愛,15歲半和男孩親吻的壞女孩……

她劣跡斑斑,頑劣成性。她桀驁不馴,飛揚跋扈。

可是突然間,時間就停了下來。停在這個突然而止的夜晚。破碎,撕裂,好像一下一下地被拋到了地獄。

是怎樣發生的呢?其實毫無預兆。

我和夏洛洛騎著單車在北正街分手,象所有的往常一樣。隻是轉進逼仄的巷子時,有三個男孩並著單車從對麵騎了過來。我從他們當中過去,右邊的男孩突然重重地拉扯了我一把,我就摔了下去。

他們把我圍在當中,挑釁地望著我。

我並不認識他們。他們穿著花哨的T恤,吹著口哨。其中一個人戴著一頂棒球帽,他的眉毛很稀疏,淡得象沒有一樣,這讓他看上去是古怪的凶悍。另外一個人手臂上有一個狼圖騰的紋身,但我能肯定那不是真的紋身,是噴上去的。我曾經也“噴”過一個紋身在腳踝處,故意不穿襪子套著帆布鞋去學校,被教導主任訓了三個小時,還請了家長。爸爸來的時候,我早已經偷偷地用水清洗掉了,這樣的作弄讓教導主任大為惱火。

第三個人,頭發比我的還長,蓋過眼睛,隱約流出很陰森的眼神。

周圍很安靜,沒有人,我環顧了一下,衝出去已經不太可能。他們把我逼到牆角,我盡量挺立著身體不讓自己顯出害怕的模樣。

戴棒球帽的男孩掏出了一把刀,他惡狠狠地說,農安妮,你太囂張了,如果你不收斂,會……

沒有等他說完,我順勢抬起腳朝他踢了過去,他吃疼地彎下腰,旁邊的兩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而我舉起書包朝站我左邊的男孩頭上砸了過去,混亂中,我開始向前奔跑。

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我想,我隻要跑出巷口就沒有事了,可是,我的腳突然踩到一塊石頭崴了一下,跌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從後麵追趕了上來。我的手臂被拖住,掙紮中,我襯衣的紐扣突然被扯掉了。

我愕然地捂住胸口,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們。

從來沒有的恐懼,在他們的猙獰的眼神裏升騰起來。他們互相對視了一下眼神,朝我逼過來,兩個男孩把我撲倒在地,象狼撲向獵物時的殘暴和凶狠,我的身體開始抖索得厲害,我隱約地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了。

我用盡全力地掙紮,咒罵,但無濟於事,他們的拳頭一下一下砸了過來,我幾乎昏厥過去,腦袋沉重得厲害,很疼。我開始苦苦地哀求,眼淚橫飛四濺。而他們已經完全地瘋狂了,是魔鬼,是野獸,撲到在我的身上,撕扯掉我的皮膚……

四月,我聞到很多血腥的味道。

我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抓扯,象溺水的人,想要握住救生的工具。但什麽也沒有,隻有疼痛如蔓菁藤一樣紮進了身體裏,抽絲剝繭。

我要死了嗎?我寧願在那一刻死掉。

暗夜的風,絕望而哀傷,我的身體變得不再是自己的了。我好像漂浮在了空中,看見自己無望的哭泣,而他們獰笑著,如啃噬屍體的禿鷹一樣,啄著我的肉身。

時間如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漫長而冗長,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聽覺,是一片詭秘的安靜。然後,停了下來,終於地停了下來。

農安妮,你完了。

2

我醒來過一次,很模糊的景象,我看見媽媽的臉,灼亮的燈光,純白的牆。我聽見點滴流淌進我身體的聲音,我想,我被救了。是暈過去前見到的那張臉嗎?

他在那個肮髒恥辱的地方發現了我,他救了我。可為什麽要救我呢?不如一直流血,然後死掉。

我聽見媽媽喊我的名字,但我太困乏了,我不想醒來,隻想睡。於是,我睡了過去,我看見了自己的十歲。

十歲那年,爸爸去出差,卻再也沒有回來。臨走之前,他還說,安妮,你要是乖,我就給你帶禮物回來。

我很乖,爸爸給我買禮物,一條碎花的裙子。是被一同出差的叔叔帶回來的,那一趟車出了意外,爸爸再也沒有回來。

我和媽媽開始相依為命的生活。是從那個時候起,我迅速地成長起來,我知道我隻能靠自己了。爸爸離開後,媽媽整日的哭泣,好像生活的主心被連根拔起,脆弱不堪。

而爸爸屍骨未寒,叔叔們便要收回房子。當初房子是奶奶給爸爸住的,叔叔們怕媽媽再嫁房子成了別人的,所以急急地要要回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這樣的強悍,我站在窗口對這叔叔們說,如果趕我們走,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所有人都震住了,我想,原來我的骨子裏有這樣硬朗的一麵。我站了出來,我要保護媽媽。

我會把不懷好意上門的男人轟出去,我會和嘲笑我的同學狠命地幹上一架,我也會拿石頭砸那些欺負媽媽的人。有時候常常覺得,我變成了媽媽,而媽媽成了我的女兒,我要照顧她,嗬護她,我要把自己難過的心情隱藏起來。

我十三歲的時候,媽媽認識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有一雙很細的眼睛,他穿總有油漬的衣服,身上帶著濃烈的煙味,我厭煩這樣的味道,而爸爸的身上,總是清爽和幹淨的氣息。

媽媽跟我說,她會和這個男人結婚。

談戀愛的媽媽,好像重新有了生命,她變得歡喜,積極。她穿上新買的裙子,對著鏡子旋出了一個美麗的圈,她說,安妮,我們這個家需要一個男人。

我冷冷地看著她,我想,也許我連媽媽也要失去了。我衝出了家門,把門關得山響,我甚至聽到了媽媽哼歌的聲音,她已經無暇顧及我了。

我在街上亂走,我看見一對父母牽著一個孩子從我麵前走來,我直直地從他們當中走了上去,把他們衝撞開來。然後,淚流滿麵。

我是如此的敏感,隻是這樣細微的景也能惹出我的酸楚。可是,我從來不願意拿自己柔軟的部分給別人看,我知道,你把脆弱暴露出來,隻能給對方傷害你的條件。不,我不能被打到,我要堅強,我要很堅強。

夏洛洛說,安妮,你就是太要強了。

夏洛洛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頭發漆黑,眼神瀲灩,嫣紅嘴唇象花一樣的豐盈。我從來不願意和幸福的女孩做朋友,那隻會讓我更加地不舒服,但夏洛洛不一樣,即使她就象一個幸福的樣板房,我也願意和她做朋友。

她家住在這城市寸土寸金的別墅區,帶花園和遊泳池。花園裏有好幾棵梔子樹,盛夏的季節,我們躺在樹下,聊天,說笑,聞著梔子花清爽的氣息,是我很快樂的光陰。

夏洛洛的父母都是商場的強人,但她要想看到他們還得通過秘書預約。但她樂得輕鬆,她早已經斷奶,不是那個離不開父母的女孩,她和我一樣,在無人管束裏,野得一塌糊塗。

我們身上,有本質的孤獨感。所以,我們能夠在一起。

夏洛洛的初戀發生得很早,14歲,是他爸爸司機的孩子。那個叫陸羽良男孩有很幹淨的皮膚,漂亮的眼睛和鼻子,象個混血兒。我和夏洛洛常常那他來打賭,我們打賭,我們同時約會他,他會答應誰,我們打賭,讓他等上一個下午,他會不會發脾氣,我們還打賭,親吻的時候,他會不會閉上眼睛……

這是我們兩個人百無聊賴的快樂。好像這樣的季節裏,非要做些出格的事情,才是成長。陸羽良在一中上學,那所中學是全國重點,每年都有好些人考上北大清華之類的學校,別人說,上了一中就等於一隻腳邁進了大學的門檻。

即使是在一中,陸羽良的成績也是顯赫的。隻是,長相普通,並不是夏洛洛喜歡的類型。但這不妨礙她去“調戲”他。當我和夏洛洛在同一天裏不約而同地想要約會陸羽良的時候,他言辭鏗鏘地拒絕了我,他說,農安妮,我喜歡的人隻有夏洛洛。

女孩就是這樣的虛榮吧,你即使不喜歡對方也是希望對方喜歡你的。對於陸羽良的拒絕,我有些沮喪,但我也覺得他其實人不錯,不拖泥帶水,不搞曖昧關係。

第一次約會,夏洛洛就爽了約,約的是下午一點在天匯電影院門口等,直到我和夏洛洛逛完了步行街,吃了兩份沙冰,再打了兩個小時電玩,轉到天匯的門口,已經是晚上的八點。但那個傻小子還站在那裏等著,手裏抱著大份的爆米花,一杯可樂。

夏洛洛響亮地吹了聲口哨,手放在荷包裏拖拖遝遝地向前走。我說,你幹嘛,不是看電影嗎?她無謂地聳聳肩膀,頭也不回地說,你輸了,罰你今天喝一打啤酒。

我想,我和夏洛洛是一樣的沒心沒肺。即使怎樣地捉弄陸羽良,他也好脾氣地忍受著。

那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和夏洛洛在她家的花園裏堆雪人,隻是太冷,我們的手指凍得發嘛,夏洛洛就招來了陸羽良。

陸羽良很快就來了,夏洛洛用若臨淵羨魚的語氣對他說,幫我們堆一個很大的雪人。

我和她回到了有壁爐的房間裏。偶爾,我們會透過落地的窗向外看一眼,看陸羽良吃力地在雪地裏奔忙,後來累了,索性不去管他,自顧自爬上床睡了去。

夏洛洛的房間是黑白的冷色調,她不是一個有粉紅色情節的女孩,這點和我和搭。我們都喜歡黑,或者白,不同的是,我喜歡穿襯衣長褲,而她喜歡穿長裙。我喜歡留極短的發,而她總是烏黑濃密的長發,散在肩上的時候,如吉普賽女郎一樣的風情。

夏洛洛的床很軟,我想她就是那個傳說中那個豌豆公主吧。即使在12個枕頭下放一粒豌豆,她也能察覺出來,非常地不舒服。她對事物有著非常執拗的挑剔,一條漂亮的裙子,隻是胸口一朵花的顏色不對,也會放棄。

她不知道,我無法對物質挑剔。因為媽媽能給我的,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她隻得微薄的能力,無法成為一個女強人。所以,我能清楚認識到我的狀況,我不敢挑剔,住房,床,或者衣服……

夏洛洛的挑剔也放在了她的感情裏。她不是一個輕易放入感情的人,雖然她也會談戀愛,但戀愛對她來說,更是一場遊戲,由她製定遊戲規則,說開始和結束。她喜歡占據主導地位,在感情上,她異乎尋常地強勢。

我想,那隻是因為她不喜歡他們。若是喜歡一個人,便會把自己低到塵埃裏去。

我和夏洛洛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嚇了一大跳。陸羽良堆的不是一個雪人,而是足足15個,在花園裏排開來,壯觀極了。

夏洛洛尖叫一聲,穿著睡衣,**雙腳,奔出了門。而陸羽良疲倦地正在為最後那個雪人做一個胡蘿卜的鼻子。夏洛洛就跳起來,環住他的脖子,響亮地親在了他的額頭上。他的身體朝後踉蹌了兩步,被她的衝撞力壓倒在雪地裏。等他站起來的時候,夏洛洛朝落地窗後看好戲的我,大聲地嚷,他哭了,他居然哭了!

3

我想起邱家明了。

他是皮膚黝黑的男孩,有很深的眸子和修長的腿。他會拉二胡和騎摩托車,這在我看來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這兩樣多不搭呀。他很喜歡拉二胡,迷戀瞎子阿炳。他真的穿著陳舊的衣服戴這墨鏡,扮瞎子跑去地下通道裏拉二胡,一首《二泉映月》拉得委婉流暢、跌宕起伏,我突然就對他生出了很多的崇拜來。

收工的時候,他一點一點地把紙幣數了一邊,一邊數,一邊用手蘸口水,這個動作一點也不惡心,倒是覺得很酷。末了,他把79塊連同33元5毛的硬幣收攏起來放到我手裏,他說,媳婦,咱喝酒去。

邱家明家境不錯,父母開著一個汽車修理廠,哥哥幫忙經營家族生意。當初邱家明看上我的時候,我對他特別不屑。

一身的Logo,不是阿迪,就是耐克,連露出球鞋的襪邊上,也是KAPPA,整一個暴發戶的模樣。他把玫瑰花直接送到教室裏來,昏然忘記數學老師還在講台上講著方程式,我把花砸到他身上,我說,滾!

他真得就倒在地上,一路“滾”了出去。他的變態行為讓我哭笑不得,這男孩有著很斯文的名字,卻是個蠻人。

他真的很蠻,我要和哪個男生說句話,他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抬手抽別人一記耳光。我氣急,回他耳光,又響又脆地在他臉上開出來,震得我手發麻。他也不鬧,橫著脖子,媳婦,你愛打就打,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戀愛。

我呸他,罵他不要臉。

是邱家明教會我騎摩托車,他的車總是隔三岔五地換,非常的拉風。後來,我把摩托車騎得比他還快,好幾次都差點車毀人亡,嚇得他膽戰心驚。他說,沒見過你這樣不要命的女孩,簡直是個瘋子。

我想,我其實是挺悲涼的。隻有幸福的人才會想要活很長的距離,而我,在十歲開始,就覺出了孤獨。我偶爾在抑鬱的情緒裏,會想到死亡。總有人說,我們這一代,是跨掉的一代,沒有精神,沒有骨髓。遇上點破事就要死要活。三中曾經死過人,就是因為一學生作弊被老師逮到,說了幾句重話,他就從教學樓的7樓跳了下去。

這事鬧得挺大,兩個副校長,一個教導主任,還有班主任都被撤職了。家長把孩子的屍體停在學校門口好多天,很多同學都不敢來學校上課。

邱家明給我描繪跳樓那同學的臉,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臉上的五官。我和夏洛洛聽得直嘔吐,我想,就算死,我也不去跳樓。

那不是我第一次麵對死亡,所以我已經有了很多的承受力。倒是夏洛洛很難恢複,她說怎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她不明白,我在十歲那年已經切膚感受過一個人失去的恐懼。

邱家明的摩托車也是我對他有好感的重要原因。後來,他帶我去和別人飆車,50元一局,一個晚上我可以連贏7局。沒有誰是我的對手,邱家明儼然成為了我的經紀人,誰要和我賽就得通過他預約,後來,我的出場費增加到了 200元一局。

也有一次意外,在比賽途中,對手使詐,在我經過的賽道灑了圖釘,車胎爆裂,我被摩托車摔了很遠的距離,骨頭都要散掉了。除了輕微的皮外傷,我竟然沒有大礙。邱家明衝過來的時候,就摑了一個耳光過來,他張著嘴巴嗷嗷地哭泣,他說,農安妮,我不許你有事。

我的心裏就綿軟了下去。

夏洛洛看不上邱家明,說他不帥,二頭肌太發達,象練健美操的。

但是邱家明對我好。即使我說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要辦法給我摘下來。

我讓他朝東,他不會向西,我要他走,他不敢停下來。一米八三個頭的他,在我麵前,低眉順眼地象個仆人,何況,他拉一手好聽的二胡,有很多的摩托車。

邱家明的狐朋狗友見了我,會喊,嫂子。

我從開始的厭煩,到後來,也慢慢地就無所謂了。有時候打架,我還沒出手,邱家明拉著一夥人出來,就把對方給震趴下了。農安妮的名聲越來越大,三中可以不認識校長,但不會不認識農安妮。

和邱家明一起,象喧囂的夏季,滿滿的都是熱烈。

真正讓我接受邱家明,是因為他為我受傷。那次和邱家明去第五城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有個喝醉的人借著酒瘋過來拉我的手,我抬起手就推了他一把,那個男人火了,硬是拽著我不放,我甩了個耳光過去,沒想到這男人身邊就冒了好些人出來。

對方人多,我也有些怕,男人非要我喝光整瓶的酒才罷休。僵持不下的時候,邱家明拿起酒瓶就砸到了自己的頭上,血淌了一臉。

他咧嘴朝我笑,他說,媳婦,我很生猛吧。

那天夜裏,我親了他。不是額頭,不是臉頰,是嘴唇。

初吻對於我來說,沒有多少感覺。就象第一次生理周期一樣,自然而然,連慌亂都沒有。

邱家明脫了上衣在大街上狂奔,尖叫,不停地尖叫。

瞧,他就這點出息。

夏洛洛說,現在的男人越來越沒勁了,給點陽光就燦爛得不行。

她說,農安妮,初戀都得散,你還是別太把邱家明當回事。

彼時,她正給陳平澳發短訊,那是她在網上認識的網友。是北京人大的學生。

而關於冬天裏15個雪人的感動,在太陽把雪人曬幹是時候,也煙消雲散了。她又恢複了對陸羽良的若即若離。

愛情永遠是這樣的吧,誰先愛上,誰就死定了。而陸羽良,邱家明,就是被我們拿捏得死死的男生。

我們,可以俯視,可以高傲,也可以任意妄為。

也不是沒有人喜歡邱家明,梁燕妮就很喜歡。那個有秀麗鵝蛋臉,大眼睛的女孩就喜歡邱家明,而且她是很深沉的暗戀。

寫很多匿名的情書,偷偷收集邱家明不要的作業本,試卷還有球鞋。她總是穿很哈韓的衣裙,露出很可愛模樣,我和夏洛洛一致認為她很做作。但其實在我心裏,還是覺得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她穿雪紡帶荷葉變的裙子,穿有燈籠袖的襯衣,穿有大大蝴蝶結的娃娃裙,走在校園裏,清麗地象落入凡間的小精靈。

若不是夏洛洛翻了她的日記本出來,我們都猜不到,她喜歡的人會是邱家明。

邱家明向我示忠誠,總是收到女孩的情書禮物就來交給我。禮物如果我喜歡,可以留下來,我戴著女孩親手為他編的手鏈,挑選的T恤,晃**在她們麵前時,總是會歡喜。我想要打擊她們,讓她們覺得不幸,覺得哀傷。我會平衡一點。

我想,我真的不是什麽好女孩。

對梁燕妮也是,我不喜歡她柔順的樣子,不喜歡開家長會,她的父母會一同出現,也不喜歡她穿那麽漂亮的衣服。

我對邱家明說,去,當著全班的麵,拒絕梁燕妮。

他就在放學的時候,站在講台說,大家靜一靜,我有事宣布。

我緊緊地看這梁燕妮的臉,然後我聽見邱家明說,梁燕妮,我不喜歡你,我喜歡的人隻有農安妮。

梁燕妮的臉蒼白得嚇人,她的眼裏蓄滿了淚水,然後趴在課桌上,“哇”一聲地哭出聲來。我吹了聲口哨,從她麵前過去。

夏洛洛跟了出來,她說,農安妮,她會不會自殺呀?

我突然地怔住了,我開始想,她會不會自殺呀?隱約地也有些擔心,她看上去真的很嬌小,怯懦,這樣的打擊,她的心髒受得了嗎?

梁燕妮沒有自殺,也沒有轉學。隻是在學校裏見我的時候,她的眼睛就裝上了小刀,剜呀剜,恨不能把我剜成很多塊。

她恨我,而我,其實也有理由,去恨她。

4

媽媽在我13歲那年的戀愛,很快終結。那個帶著異味的男人並沒有想過要和她結婚,他沒有象他說的那樣已離婚。

他的妻子鬧上了門來,他們氣勢洶洶地把媽媽圍在中間,推搡和咒罵她,我從廚房裏拿了菜刀出來,我說,滾!

他們走後,媽媽摟著我哭,我心裏煩躁。我想,她為什麽每次都隻會哭呢?那個男人再來的時候,我潑了汙水在他身上,我和夏洛洛跑到他家們口,倒了許多的番茄汁,我們用石頭砸了他家的玻璃,剪掉他家門口的線路。

後來,男人就不敢再上門了。

隻是媽媽的戀愛並沒有結束,新的戀情很快就開始,但每一次都遇人不淑,她的運氣真正的不好。

知道她和梁燕妮的爸爸在一起時,我氣壞了,這不是讓我下不了台嗎?和怎樣的男人在一起都沒關係,但不能和一個有夫之婦。

我唯一讓媽媽驕傲的事情,應該是我的成績吧。沒有人知道我是以當年中考的第七名進入到三中的。三中為了增加升學率,會給考上一中的學生開出豐厚的條件。三年的學費免掉,一次性的獎學金,媽媽囁喏地找我商量,其實學校並不重要,關鍵是看自己。

我說,好。

即使不怎麽用功我的成績一向是好的。對於我沒有上一中夏洛洛非常地驚訝,我隻是告訴她我發揮失常了。我羞於啟齒是因為錢才沒有去一中上學,即使在夏洛洛麵前,我也有著自尊心。

沒想到夏洛洛也跑來三中和我廝混,她說,我也就混幾年,等到高中畢業我爸就直接把我送出國去。他本來現在都打算送我走,但別人告訴他,孩子太小,在國外無人管束容易變壞。

她笑,農安妮,我就舍不得你。

我們擁抱,眼睛都濕了。

其實不是感情外露的女孩,不會撒嬌也不會感性,但看著夏洛洛對我的不離不棄,我還是很感動。

三中的學習很輕鬆,老師管理也不是太嚴格。我的成績再怎樣的差也沒有跌過前十名,有時候開家長會,老師會請媽媽上台給其他家長“講座”,說說怎樣培養我的。

天知道她怎樣培養我的。我從十歲開始就被放養,我做了很多的壞事,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詫異地不知所措。

也許就是因為家長會,所以梁燕妮的爸爸認識了媽媽。我看到他的車送她回來時,我的身體高昂地厲害,我拿出爸爸的照片激烈地和她爭吵。然後我衝出了家門。

所以知道梁燕妮喜歡邱家明的時候,我的心裏就長了牙,又冷又硬。

我開始很少回家,我長時間地寄宿在夏洛洛的家裏。無聊的時候,我們會同時給陸羽良和邱家明打電話,打賭看他們誰先到。夏洛洛會對陸羽良說,肚子疼。而我直接跟邱家明說,你快來,我和夏洛洛打賭呢。

他們總是爭先恐後地來,汗津津地一身。我和夏洛洛會磔磔地笑起來,陸羽良輸了,我會讓夏洛洛左手托著右腳在房間裏跳,邱家明輸了,夏洛洛就讓我學蛤蟆叫。

而他們麵麵相覷,然後訕笑起來。

夏洛洛和她的網友已經分手了,她又認識了好幾個網友,分布在好多城市。她和他們煲電話粥,然後隨口對他們說個日子是她的生日。他們和她視頻過,她這樣美,他們都趨之若鶩地給她寄禮物。

她並不缺少東西,但麵對禮物卻有著狂熱的熱情。她拆禮物時的欣喜和快樂,讓我很難忘。後來就明白了,她其實和我一樣,都是缺少關愛的孩子,我們用旁人的愛來滿足我們空虛的心靈。

用那些真真假假的戀愛,用那些可笑的打賭來證明,我們也是有人愛,有人關心的。其實,我們的心就象一座空城,怎樣的填,都是荒蕪的感覺。

我也有和網友見過麵。夏洛洛無意間翻到體育老師方文的博客,他在上麵放了他的照片,資料裏還留了他的MSN。

夏洛洛慫恿著我加了他的MSN,我們兩個都喝他聊,我的聰慧,夏洛洛的活潑讓他很快地陷入網戀。我們在電腦這邊,看方文老師對我們打下很多的情話,那些情話熱烈地象一杯伏特加,度數高得驚人。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們觀察方文老師,他是一臉的嚴肅,有女同學生理周期跟他請假,他的臉就紅了。

可是晚上那樣大膽地對我們表白,想要和我們見麵。

我和夏洛洛同意了他的見麵。當我們齊刷刷地跳到他麵前,喊他的網名時,他的臉狼狽極了。他幾乎說不清一句話。

後來,他就辭職了。

在我和夏洛洛看來,這並不是什麽嚴重的事。他的辭職還是讓我們倍感意外。他在MSN上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你們是兩個殘忍的小孩。

殘忍嗎?我們不知道,也許我和夏洛洛並不知道輕視別人的感情,會讓對方受到傷害。我隻是習慣了保護好自己,習慣了把自己的感情包裹得滴水不漏。

我想,這就是我16歲之前的生活吧。混亂,吵鬧,無所顧及……

5

我聽見媽媽的聲音,很吵,我想對她說,別喊了,我還要睡。於是,我睜開了眼睛。

有一些空白的時間,我想,我真的睡了很長的時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媽媽的眼睛紅腫得厲害,我想抬抬手臂,瞬間的疼痛擊中了我。

電光石閃間,我明白了過來。

我從睡夢中醒來,卻無法忘記之間的噩夢。因為那是真的,我真的被強暴了。

我被三個男孩強暴了。

在落陽巷。在我走過很多年的熟悉的巷子裏,我把自己弄丟了。

媽媽見我醒來,激動地去喊醫生。而站在床邊上,是那個入睡前看到的少年,斯文,英俊,一股淡淡的書卷氣,襯衣鬆開到第三顆來,幹淨而清爽。他不說話,隻是看著我。

清醒後,我回到了最深的深淵。

我說不出話來,也沒有眼淚可以流。醫生給我做過檢查,警察也來過了,一屋子的人,他們不停地說話,問我當時的情況。可我隻是木然地別轉過臉去,看窗外那些很淡的風景。我的世界突然地失了聲,象一場被按下快鍵的默劇,啞然不已。

媽媽還是隻會哭泣,象個無助的孩子,對每一個人控訴。她說,她才16歲,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羞恥,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甚至是隔壁病房的人,也會擁擠到病房來,安慰媽媽。

我的傷勢很嚴重,下身嚴重撕裂,大出血,渾身都是淤青。我自醒來後,再也無法入睡,我聞到的都是滿腔的血腥味,我已經失去了對一切事物的嗅覺。那些血腥的味道讓我心裏絲絲環扣地疼痛。

我想,我真的完了。不過是16歲的年紀,我的人生已經走了到頭,我再也不是那個幹淨純潔的女孩,再也不能做一個幹淨純潔的女孩。

天塌了,地陷了,世界都崩潰了。隻有疼痛的感覺在的身上切來切去。

夏洛洛來看我,她哭了。她說,安妮,是誰,到底是誰,我會殺了他們,我一定替你報仇!

這個時候,我特別的想念邱家明。

可是,我又很怕見到他。他會怎樣看我,他會說,你真髒,還是會說,農安妮,怎麽辦,我接受不了這樣你。

是的,連我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這樣腐朽,衰敗的自己。

可是邱家明,我突然那麽害怕失去他。

他沒有來,一直也沒有。

倒是那個少年每天都來,隻是不與我說話。我聽見媽媽喊他,顧梓恩。

是他正好路過第一個發現了我,並且送我到了醫院。

他的眼神,帶著很深的憐惜。象所有人一樣,同情著我這個不幸的女孩。我討厭這樣的目光,我恨所有人悲憐的語氣。

我覺得自己**裸地站在所有人的麵前,羞恥,自責,茫然,不知所措。

我想要逃開,想要離得遠遠的。我甚至想,我要用怎樣的方式了斷自己呢?

夜裏,我終於清淨了下來。我找出夏洛洛在白天裏偷放到我枕頭下的茶花,她知道,我鬱結的時候喜歡抽煙,我會吐一長串的煙圈。可是,這一次,我把煙頭狠狠摁到自己的手臂上,皮開肉綻裏,我竟然放鬆了一些。

我真的太緊張了。我說不出話來,我隻能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奔跑,逃竄。我很疲倦。

我向醫院的頂樓走去。

我想起從教學樓上摔下來的那個同學,他血肉模糊的五官在我麵前放大來。

風很清涼,暗夜裏,有隱約的燈光。我想,媽媽真的很不幸,失去了丈夫,現在連女兒也要失去了。

她那樣脆弱的性格,怎樣支撐下去呢?

這樣的遲疑,讓我舉棋不定。可是痛苦太大,大過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害怕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就是他們猙獰的笑容,就是他們撕扯我的恐懼。

我便渾身發抖,冷汗潺潺。

醒來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是磨折。

我撐不下去了。

我已經破損了,我再也無法把自己一塊一塊地粘起來。一想到這裏,很深的絕望就直逼心髒。

突然,從身後,有人一把抱住了我,把我往露台中間拖。我開始掙紮,我說,讓我死掉,讓我去死。可是那個人死死地拉住我,因為向後的力量,我們一同倒在了地上。我想要掙脫他,拚命地用力,歇斯底裏。

他突然抬起手來,甩了一個耳光過來。他大聲地說,做錯事的不是你,為什麽要懲罰你自己?想想你媽媽,你讓你媽媽怎麽活?

我怔怔地看著他,是顧梓恩。

眼淚蓬勃而出,所有積壓的悲傷都轟然地倒塌了下來。我蹲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嗷嗷地哭泣。我以為我沒有眼淚了,可是原來這麽多的眼淚,在心裏泛濫翻騰。

終於哭累了,我仰躺在水泥地麵上,根本不管有多髒。

沒有星星,厚重的雲層好像離我很近的距離,把我包裹在當中。而顧梓恩沒有說話,很安靜地坐在一邊。

幸好,他沒有說安慰我的話。那些安慰的話,真的安慰不了我。沒有人能真正懂得我的無望,沒有。

我想起來了,想起他在我奄奄一息救起我時,說的“對不起”。

他看到我汩汩流血的私密處,他給我包紮了傷口,他脫下外套包裹我破碎的身體。最肮髒狼狽的一麵,他都看到了。

農安妮,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他沉沉地說。

眼淚再一次洶湧而來,我想,會嗎?真的會嗎?可是這樣的時候,我多想邱家明陪伴在我的身邊。我多想,他對我說,農安妮,我不在乎,我還是很愛。

進到醫院已經是第七天了,可是邱家明卻還是沒有來。我依然如木偶一樣地活著,在再一次被顧梓恩救下後,我已經不想要去死了。

我想要看到,那三個禽獸落網,想要看到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我不會放過他們,絕不!

我已經開始慢慢地接受現實,接受自己被強暴的事實。警察再來詢問的時候,我能夠斷斷續續地回想當時的情景。

隻是情緒很快地失控,陷入到癲狂的狀態,不得不靠醫生給我打鎮靜劑才能安穩下來。

回想那恐怖的一幕,還是讓我膽戰心驚,還是讓我驚恐萬分。

有一天夏洛洛來走的時候,我對她說,讓邱家明來,讓他來看看我。

我從她眼裏看到了為難。我猜測她已經去找過他了,但是他沒有來。我想,我應該給他一時間吧,讓他也來接受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