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喜歡是無數隻的螢火蟲,在心裏層層疊疊

七月因為有了高考而在學校裏有了些沉重的壓抑感。在上完高中時代最後一天課時,有學生開始在操場燒書,或者把書本從樓上往下麵扔,一種解放前的宣泄。悶熱的空氣裏,知了沒完沒了地叫,教室後麵的草堆裏也有青蛙的呱噪聲,站在講台的老師在這些嘈雜的聲音裏也揚高了聲音,轉過身去寫黑板的時候,襯衣濕漉漉地貼在後背上。

這個夏天,帶著火燥的氣息。而過完暑假他們這批高二的學生也要升上高三了,想想時間其實是快的,還以為高考離自己很遠,轉眼就逼到麵前。那是他們人生裏的第一個戰場,硝煙彌漫。直到多年以後,秦浙跟朋友們聊起那年的高考,還有人說在許多年裏還常常夢見做不出題,而急得哭出來。再看看現在的招生率,相比之下,秦浙他們的高考,才是真正地獨木橋。

那天晚上打過架後,有學生就報告了老師。原本是要給處分的,但想想都是高三的學生檔案上有了處分也不太好,就隻是把他們訓了一頓,特別是秦浙,老師給予的希望是最大的。映城一中每年都有考上清華北大的,在老師的眼裏,秦浙也是未來的清華學生。

期末考試後,秦浙的成績很穩定,年紀第一,莫遠進步到班上的第九名,侯嘉然的成績掉得最厲害,竟然是五十八名。班上一共才六十二人。

考高那幾天要占教室,其他年級都放假了。秦浙有天在路上的碰到簡安了,她沒有騎車,一瘸一拐地挎著書包,頭發紮成了馬尾,穿著白布衫棕紅色的長裙,她總是喜歡穿寬鬆舒適的衣服,而這樣的長裙又特別地適合她。秦浙遲疑了下,咬了咬嘴唇,還是到她麵前悶聲悶氣地說:“我送你!”

“真巧!”她見到他,欣喜地笑了,也不推辭就坐到了他的後座上:“今天打排球的時候崴到了。”

“擦過藥了嗎?”他心裏旖旎了一下,溫言問。

“家裏好像有藥酒,回去找找!幸好遇到你,楊荷先回家了,要不還可以讓她載我一下。”

他把車停到一家藥店門口,急急地說:“等我!”他跑到藥店買了一瓶紅花油,剛才她說是“好像有”,他擔心她家裏沒有,從藥店出來的時候她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汽水一根冰棍。他把水和冰棍遞給她,讓她坐在後座上。

“看不出你還多細心的!”她笑著撕開包在冰棍上的紙,說:“為什麽隻買一根?”

“我不吃!”他伏下身去解開她的涼鞋盤扣,想要把她的絲襪脫下來。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縮了縮腳:“不用,我自己回家擦!”

“我給莫遠揉過腳,給侯嘉然也揉過腳,這有什麽關係?”他不滿地說。

“可他們是男孩子呀!”一說完,她的臉就有些微微地紅了,而他的手上已經倒了藥水,有些尷尬卻還是輕輕地握住了她的腳。

她把冰棍先遞到他的麵前。

他搖搖頭。

“我還沒吃呢,給你吃第一開口。”

她把冰棍遞到他的嘴邊來,他張了張嘴輕輕咬了一口。透心的甜,帶著讓人舒服的冰涼,在他的血液裏輕輕地散開來。”

她毫不介意地咬了第二口。她再遞給他的時候,他也不再拒絕了,他低著頭給她揉腳,和她分吃一根冰棍,他看到了他們的影子,那麽親密地貼在一起。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來,淺淺地笑了。

她的腳已經紅腫起來。他稍一用力她就喊疼,他隻好很輕很輕地柔,當他意識到他握著的是女孩子的腳時,他的臉滾燙了起來。剛才他根本沒有多想,現在反而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把她送到她家樓下以後,她突然想起來地問:“太奇怪了,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我都沒有告訴你我家!”

他的腦袋一懵:“我猜的!”

“猜的?那你猜猜楊荷住哪裏?”

“……其實,其實是有天我經過這裏的時候正好……正好看到你上樓……”他的額頭幾乎滲出汗來,結結巴巴地好歹說完。

“噢!”她也不多想,跟他揮揮手,轉身上樓。他看著她的背影,肩膀鬆了下來。

暑假開始後,莫遠終於和他的筆友見麵了。兩個人並沒有單獨見麵,而是邀請她來看他們踢足球比賽。薑小青很出乎秦浙和侯嘉然的意料,頂一個小男式的頭發,大大咧咧地穿著灰色上衣和褲子,衣服有些肥大,罩在她單薄的身體上顯得鬆鬆垮垮地,一雙白球鞋一看就是粉筆擦過的,不均勻的地方露出像墨漬一樣的黑來。她看上去就是個十足的假小子,單眼皮和瓜子臉,倒也有幾分俏皮和利落的感覺。

侯嘉然說怎麽也想不通她就是那個寫“世界好大好大,而我們好小好小,未來的路卻很長很長”寫“我們走過的足跡裏,撥開的是這迷霧一樣的天地”,寫“我們都得承認,在成長的這一刻,我們都還是措手不及的孩子”……她的文字就像詩一樣,就像歌一樣,透著女孩的細膩。在揣測裏“薑小青”應該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柔弱女生,在下雨的時候對著雨沉思,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望著天空憂鬱……而不是這樣,在場外把手圈在嘴邊大聲地喊加油,使勁地嚷“拉人了”“臭球”“哎呀,太遜了!”

連侯嘉然都愣了,嘟囔地對莫遠說:“你確定這就是你那個很有文采的小筆友?那些信是她寫的嗎?”

莫遠的臉上掛著羞怯說:“我覺得,挺好的。”

他們的第一次見麵,莫遠是緊張的。原本他想請她去圖書館或者是公園的門口見麵,又擔心她會覺得他有什麽目的,為這個問題他糾結了好幾天,還跟秦浙和侯嘉然商量,侯嘉然說:“肯定是臉皮薄的女生,還是有很多人的人時候見吧!”

為了避免就她一個女生,侯嘉然還喊了羅曉麗,讓羅曉麗再找幾個女生當拉拉隊,免得薑小青會孤獨。原本他想要讓顧洛來的,但自從那晚後,她不再跟他說話。他給她寫了好幾張紙條“我錯了!”“不會有下次了!”“別生氣了!”但她就是不理他。連秦浙和莫遠都看出她對他的敵視了,簡直是階級敵人!遠遠一看到他扭頭就走,冷冰冰地在公開場合熱嘲冷諷他,而以前總是以欺負她為樂的侯嘉然卻開始夾著尾巴做人。

在莫遠還沒有想好怎麽見麵的時候,薑小青先幫他解決了難題,提出看他們踢足球比賽。她寫“我會從足球場經過,希望你能把我認出來,如果沒有那隻能說我們的見麵還沒有到時機”。他寫“我就對你說‘萬裏長城萬裏長,齊心合力建家鄉。’你說‘撥開烏雲晴天日,山高水清見牛羊’。”她又寫來“太長了,幹脆你就問‘要買木梳嗎’我回答你‘要。有桃木的嗎’。”

為了這次見麵他們商量了好多次。莫遠覺得自己比要參加一次大考都要緊張。約好的日子終於到了。一堆人先到了學校的操場。

“我打賭她肯定戴個大眼鏡。”侯嘉然說。

“我覺得她應該挺胖的,還一臉雀斑。”羅曉麗不以為然地說。莫遠就瞪了侯嘉然一眼,一猜就知道是他說出去的。

“沒關係,你就朝美的認,難看的就當作不認識了!”球隊裏的池衛兵壞笑著說。莫遠簡直要暈過去,拽著侯嘉然前襟的衣服壓低嗓門氣咻咻問:“你小子告訴多少人了?”

旁邊齊刷刷地回答:“地球人都知道了!”

“不就是筆友見麵嘛!又沒說你相親來著!”侯嘉然聳了聳肩膀,無辜地說。

“滾!”莫遠捶了他一拳。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其實他很容易認出她來,是暑假,校園裏根本沒有多少人,她不過是把主動權交給他,若是失望他就可以假裝沒有認出她來。但莫遠一眼就確認,那個穿得很假小子的女孩就是她,她的身上有一種慵懶的又靈氣的感覺,是與眾不同的。果然,她是特別的,特別短的頭發,特別寬鬆的衣服,還有特別簡單明亮的一張臉,站在七月像整塊玻璃一樣的陽光裏,很動人。

忽然之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的時候,身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看著他堅定地走向那個並不算太漂亮的女生麵前,突然間都被這樣的見麵打動了。

她望著他山清水秀一樣地笑:“你要買木梳嗎?”

“這是我的詞。”

“暗號不對。”她輕輕地笑,刹那芳華。

“要。有桃木的嗎?”他的心抖了抖。

“同誌,我可找到你了!”她伸出手,他毫不猶豫地握住了。身後是鼓掌聲叫好聲口哨聲和噓聲,就像盛開地一束熱烈的煙花,很蓬勃,很青蔥。

後來,莫遠跟薑小青的分手以後,總是會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來。是怎樣怦然心動的開始,又是怎樣淒楚荒涼地收稍,也許,是他們相遇地太早,在還沒有學會愛一個人的時候就陷入,又在學會了體諒之前分了手,在他們終於知道要麵對自己的感情時,卻早已經結束了。開始和結束,都是那麽自然又那麽倉促地發生。在薑小青最後一次提分手的時候,他差點打了她。但他的手高高舉起來,最終也沒有落在她的臉上,而是狠狠地扇在了自己的臉上。

是,怎樣刻骨地愛過,才會怎樣銘心地恨過!

那天大家踢球都很放水,把機會留給莫遠,讓他好好地在薑小青麵前表現。秦浙他們帶球總是把球踢給莫遠,而另一隊的也不怎麽防守。所以那天莫遠就是一個人表演,非常瀟灑和帥氣,帶著球一路闖過去,然後淩空抽射,球直直飛進球門。

秦浙衝莫遠比了個勝利的姿勢,侯嘉然小聲地說:“下次你們也得給我放水!”

中場休息的時候。薑小青拿手帕給莫遠擦汗,惹得一堆人哇啦哇啦地怪叫。

踢完球以後他們一起聚了餐,就在學校門口的燒烤店裏。侯嘉然讓拿啤酒過來,秦浙說:“要是碰到老師怎麽辦?”

“碰到老師,我就說秦浙帶頭先喝的。”侯嘉然嬉笑著說。

“滾!”秦浙也不阻止了,喝就喝吧。

啤酒一上來,先啟開一人麵前放一瓶,有白色的泡沫汩汩地湧上來,就像這夏日裏大家的情緒。

薑小青挨著莫遠坐著,她喝酒的動作很幹脆,不像羅曉麗她們女生,問老板要了杯子倒進去喝,而是跟男生一樣直接對著瓶嘴仰頭就吹。

“少喝點,別醉了。”莫遠關切地說。

“噯!”她側臉望著他說,目光碰撞的時候兩個人心裏都有些微妙的情愫。莫遠起身去讓老板烤了幾條鯽魚,端上來的時候他放了一條在薑小青的麵前,仔細地幫她挾魚刺,看她一口一口吃時,會覺得有種幸福的感覺。最初的感情是不要太多的,隻是望著,靜靜地望著,也是滿心的歡喜。

那天晚上莫遠送薑小青回家的路上,他們就牽手了。

她像個孩子一樣在馬路上踢著石子,有些過長的袖子甩來甩去。

“今天我請假出來的。”她頭也不抬地說。

“你們在補課?”

“我在餐廳幫忙。”

“……你家開的?”

她白了他一眼,把手從袖子裏伸出來遞到他麵前,在暈黃的光線裏他看清楚她的手,並不像一雙女生的手,帶著粗糙和幾道傷痕。他的心猛然酸了一下。

“其實沒什麽,暑假我要打零工,早上送報紙,白天去餐廳洗盤子……我家條件不好,我爸在鞭炮廠出了事故,所以我們家……是低保戶……”她的麵上是淡淡的表情,但其實說出這些還是攢了力氣的。她怎麽好告訴他,她早上出門的時候才發現根本沒有衣服可挑,她總是穿她姐她哥的舊衣服,最後懊惱不已決定還是隨便穿一件,如果莫遠不認出她來她再也不會給他寫信了。她是那種敏感又很自尊的女生,她的家需要她早早地成熟起來,她告訴莫遠,在郵票上塗一層膠水,郵戳會蓋到膠水上,然後把郵票剪下來放到水裏浸泡一會兒膠水脫落,又是一張可以用的郵票了。莫遠後來在信裏給她郵了一疊郵票過去,他想幫她省郵票錢,但她又郵回來還給他。所以他每次給她寄信的時候都在郵票上塗了膠水。他其實隱約猜到她家環境是不好的。

“幹嘛不說話?”她別轉麵孔:“很失望吧!”

他連忙否認:“沒……沒有。”是因為聽到她說這些,很難過。

“喂,你沒告訴過我,你長得不錯。”她重新揚起麵孔看著她,眼睛裏有了光芒:“而且你個子這麽高,你們班很多女生都喜歡你吧?今天那個叫柳笛的女生是不是喜歡你?我見她老瞅你!”

“我沒太注意!”他的臉微微地紅了。

“秦浙有女朋友沒有?”她突然問。

“幹嘛?”他訝異地望著她,覺得有些吃醋,她不問他不問侯嘉然,偏偏問起秦浙來。

“到底有沒有?”

“好像沒有。”他無精打采地回答,然後又補充:“我也沒有。”

“那我怎樣?”

“什麽?”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顫聲著問。

她眨了眨眼睛,偏著頭吃吃地笑:“我做你女朋友怎樣?”

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額頭上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在他的認知裏這應該是男生說的話,但她說出來,其實是狂喜的是雀躍的,但這樣的快樂把他震住了,反而讓他不知所措起來。

“不願意?”她失望地說,背過身朝前大力踢過一顆石子,感覺自己好像也是一顆石子,一腳被人踢得遠遠地。

突然,她感覺到有個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因為手還在袖子裏,所以準確的說應該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垂下眼緊張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而他把她的手從袖子裏“找”了出來,緊緊地握住了。

這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他願意。

皎潔的月光漫淌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肩膀有意無意地碰到了一起,手卻握地更緊了。那一刻,他們的心輕輕地碰到了一起。

後來有一次薑小青來學校找莫遠的時候,看到有女生跟他講話,她就帶著幾分囂張地站在了麵前,用那麽理所當然的眼神告訴對方:莫遠是我的。

她也曾經那麽緊張他,他們也曾經那麽要好,那麽甜蜜,卻為什麽會遺失了彼此呢?當她第一次對他說“還是讓我們變成普通朋友的關係”時,他哭了。他為她流過很多的眼淚,那種痛苦就像淩遲一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讓他無法振作起來。

沒想到莫遠成了他們仨個中最早談朋友的。他們都以為會是侯嘉然,他和女生走得很近,又油腔滑調很討女生的喜歡,不過侯嘉然還是搶先了一步,他成為三個男孩中最早結婚的人。

為了幫薑小青,莫遠開始每天早上幫她送報紙,侯嘉然和秦浙知道後幹脆讓薑小青不要送了,他們三個幫她送完就好了。

每天早早地,秦浙都會起床。沈千夏還奇怪以前一放假就蒙頭大睡的他怎麽天不亮就出門了,問了也說是鍛煉。她也知道問不出個什麽的,既然他不願意說也隻會拿假話來敷衍她。

秦浙在街口的時候看到有賣向日葵的,明黃的顏色,蓬勃伸展的花瓣,煞是好看。他買了幾株,然後用一張報紙倒三角地把梗包起來,騎著單車跑到簡安的樓下,站了一會兒但她沒有下樓。

他深呼吸了下,把車鎖在樓下抱著花咚咚地上樓,木質的地板有些逼仄的樓道,走廊裏有一些涼爽的穿堂風,他一鼓作氣地敲門,內心還帶著一些衝動的喜悅。

“找誰?”是個很警惕的聲音。秦浙下意識地把花藏到了身後:“阿姨您好,請問簡安在家嗎?”

“媽,誰找我?”簡安也聽到了,從裏麵走出來。秦浙的心才穩穩地著了地。

蘇薇淡淡地掃了一眼他,走開了。

“秦浙,你怎麽來了?”簡安看到他,很驚喜地說。連忙拉著他的手臂讓他進來坐,他有些局促不安,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莽撞。

“給你!”他把向日葵遞過去,緊張地看了一眼正拿著笤帚掃地的蘇薇。她的臉色有些冷淡和嚴肅,掃起來啪啦啪啦的有些故意地撒著氣。

“別理她!”簡安笑著低聲說,切了一塊西瓜遞給他。他握在手裏遲疑了一下才拿到嘴邊小小地咬了口,就聽到她媽問:“鄭年今天約了你沒?”那是秦浙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但他直覺裏這個人就是那天晚上他看到和簡安一起的人。他的心好像被小刀刮了一下,開始滿腔的喜悅一下就被疼痛代替了。

“他有事呢!”她敷衍了一句。

秦浙倉皇地站起來說:“我,我走了!”走到門邊的時候,對蘇薇低低地說了聲:“阿姨再見!”

“我出去找楊荷拿本書。”簡安跟她媽匆忙說了句,就追著秦浙下樓了。

走到大街上,秦浙仰頭看了看天,那麽寧靜的陽光,錯綜的天線,梧桐樹的樹冠,但憂傷在清亮的空氣裏肆意地流淌出來,緩緩地升到眼裏。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秦浙!”簡安追了出來。

他幾乎是立即就停了下來,但沒有轉身,隻是低下頭看著手裏還緊緊握著的一塊西瓜。

“我媽就那樣,別介意!”她微笑著說。

“恩。”他點點頭。

“你還沒說你找我什麽事呢?”

“那個……”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們明天打算去郊遊,你去嗎?”

“可以。”她說。

“真的?”他突然抬起頭直直地歡喜地望著她。

“騎車還是坐車?”她問。

“太熱了,坐郊區的車去錢衝,那裏挺涼快的……帶上遊泳衣,會遊泳的吧!”

“那明天車站見。”

“六點。”

簡安回去的時候,蘇薇正坐在客廳裏等她,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簡安還是去楊荷家了,秦浙載她去的,她坐在他的單車上很自然地扶住他的腰時,被蘇薇看到了。

“媽,我回來了。”簡安推開門,看到蘇薇,淡淡打了個招呼。

“他是誰?”

“誰?”

“剛才來家裏找你的男生,送你花的男生,騎單車載你的……”

“媽!”簡安有些不滿地打斷她:“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被鄰居看到多不好?”蘇薇努力地收了一下語氣,語重心長地說:“你和鄭年的事所有人都知道的,你可不能出些亂子!”

“能出什麽亂子?”簡安沉著臉說。

“別讓人家戳脊梁骨,都有婚約在身的人還讓男生找到家裏來!看你對他那個親熱勁……”

“瞎說什麽?”簡安打斷她,揚高了聲線氣咻咻地說:“難道訂婚了我就得和所有的男生都劃清界限,學校也有男同學,是不是他們跟我說話我就裝啞巴,幹脆你直接在我額頭上貼個紙條:此人有未婚夫,不得靠近……”

“有你這麽說話的嗎?”蘇薇氣得臉發白,手微微地抖起來:“我是提醒你,鄭年是軍人,不能有什麽風言風語影響到他……我怎麽對他,對他父母交代,我沒教育好你!”

簡安見她氣得厲害,也不敢再說惹了她生氣,沉默了下來。

“媽是為了你好。”見她沒有再頂撞,蘇薇的聲音也平緩些:“鄭年是個好孩子,我跟你爸也看得出他是真心地對你好,何況你鄭伯伯對我們家有恩呀……”

“別再說了!”簡安忍不住再次打斷,每一次都會提到這個事。從小就被烙在心裏,要知恩圖報,但這和她有關係嗎?也許是說得多了,從最初的感動到了現在的厭煩,就像一塊石頭壓在心裏。她也不知道自己對鄭年到底是感激多一些,還是感情多一些,他們從小就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鄭年高中畢業那年選擇了去當兵,那一刻她的心裏沒有失落而是一種輕鬆,她總覺得鄭年對她越好,她就越有壓力。為什麽她那麽害怕欠他的,卻又一直還不清呢?

鄭年到部隊兩年後考了軍校,去年他回來了一次,父母就讓他們訂婚了。她沒有反對,好像沒有什麽理由反對。父母從小給她的一種暗示,她就得跟鄭年在一起。可是為什麽在訂婚的時候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排斥感壓抑感呢?明明她跟他已經注定了她還要無謂地期待什麽?這次鄭年有假期回來,總是他來找她,有時候她甚至有點躲避和他的單獨相處,她知道他好,可好,就足夠了?

夜裏,她坐在窗口,托著腮想了許久。外麵下雨了,她的心情卻像是一堆攪亂在一起的毛線,理不清一個頭緒來。書桌上是鄭年的照片,穿著天藍色的空軍夏常服,很溫暖的笑容,她輕輕地一扣。把照片反扣在了桌上。

那天晚上下雨了,秦浙看到雨鬱悶地不行。他擔心雨不停,也擔心下雨她就不去了,他整晚都沒睡好,一下一下地從**爬起來跑到窗戶那裏去看。焦躁地像一隻沒有找到同伴的螞蟻。雨一直到早上都沒有停,淅淅瀝瀝地,像是把積壓很久的水都要一股腦地潑下來。

早上他給莫遠和侯嘉然分別打了電話,莫遠說會去,他約了薑小青她家沒有電話怕她會去車站,而且她很難才請到一天假,送報紙的事也是好不容易才讓人幫忙替一天。侯嘉然原本說不去,但禁不住兩個好友的勸說,還是決定先到車站匯合。

沈千夏知道他們要去郊外玩,已經提前準備了一些熟食和水果汽水,她聽到秦浙在客廳裏打電話也起來了:“下雨了還去呀!”

他把吃的裝到背包裏,在鞋櫃那裏取了一把傘,想了想又拿了一把。

“他們都去呢!”他蹲下去穿鞋,又說:“媽,給我拿袋牛奶!”

沈千夏去廚房拿了袋牛奶又抓了幾塊威化餅幹給他,他接過去卻又塞進背包裏。

“別感冒了……”她在後麵追了一句,但他已經跑遠了。

他是第一個到車站的。天還是黑的,因為走得急,雨把他襯衣打濕了,內心忐忑。一會兒後莫遠便來了。

看到簡安從對麵公車下來的時候,秦浙竟然覺得鼻翼酸楚,他整晚都在擔心,現在終於看到了她心才安穩了一下,他一頭紮進雨裏朝她奔跑過去。

跑到她麵前,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是風塵仆仆的。她趕緊把傘舉到他的頭頂:“沒帶傘?”

“帶了。”他輕聲地說,心裏又補充了一句,還幫你帶了呢。

他從背包裏取出牛奶和餅幹,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傘把吃的遞給她:“沒吃早飯吧!快吃點!”

她暖暖地望了他一眼,他比她高出一個頭,看著時需要微微地揚起麵孔,她笑著說:“你真的很細心!”

他把傘朝她拿側移了下,看她撕開一塊餅幹:“雨會停的。”他更像是安慰自己。

“課本裏有《雨中登泰山》,我們就雨中遊錢衝!”她無所謂地說。這個時候秦浙才看到莫遠朝他們揮手,他們竟然舉著傘就站在雨裏聊起天來。

過了馬路,走到車亭,把傘收了起來。

一會兒後,薑小青從雨中跑來了,她穿著一件灰色寬鬆的襯衫軍綠色有些肥大的褲子,遠遠地看著就像一個男生。她的手舉過頭頂跑到亭前,大口地喘著氣。

“怎麽不打傘?”莫遠心疼不已地說。用自己的襯衣袖子在她的頭上和臉上擦了擦。

“傘都是壞的!”她咧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跟秦浙和簡安打了招呼,然後擰了擰衣角的水,抖了抖。有幾縷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她的額頭上,莫遠有些哽咽著幫她拂過去。

“傻瓜!不就是淋雨嗎?又不死人!”她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膀。那天薑小青回去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背包裏有三把傘,一把是莫遠的,一把是秦浙的,還有一把是簡安的。她的心裏是感動的,她隻是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一點的溫暖,但她卻給了他整個世界的溫度。她從小到大幾乎都不打傘,即使下雨了也不會有人來學校裏接她,看著那些有父母撐著傘依偎在一起的同學,她的心會抽搐一下,然後她挎著書包昂著頭那麽倔強地奔跑在雨中。

從來沒有人為了她淋雨而心疼,現在,現在,終於有了。

那天莫遠和薑小青的手就一直牽著,對視的時候會有濃得化不開的情愫。侯嘉然是最後一個來的,他們是在路上的時候,雨停了。等他們到的時候天竟然晴朗了起來,他們簡直要振臂歡呼了。

錢衝是個森林公園,因為離映城近所以夏天來這裏避暑的人挺多,山裏的氣溫也比映城低了很多,幾個人背著背包上山的時候興致很高。

侯嘉然把他的隨身聽也帶來。把音量調到最大,放的是韓寶儀的專輯。聽到“粉紅色的回憶”時,秦浙衝簡安笑了笑,輕聲地隨著歌吹起了口哨,他還記得他鼓起勇氣跟著她去音像店的情景,那天店裏放的是這首歌,而他們又巧合地拿了這一盒磁帶。

他們一邊爬山一邊唱歌,又玩起了接成語和猜謎。整座山好像就隻有他們幾個人,聲音傳出去的時候會聽到一些回音。整個夏季的陽光都變得溫暖了,就像這碧藍的天,緩緩移動的雲,還有細細地風,在每個人的記憶裏留下了一筆。

簡安在路邊摘了一些馬尾巴草,跟秦浙比賽“扯根草”,兩根馬尾巴草交叉起來拉兩邊,看誰的草最結實。

“真無聊!”侯嘉然有些落寞地說。他看了看坐在草地上的莫遠和薑小青,她的頭擱在他的肩膀上,手還緊緊地交握在一起,甜蜜得讓人嫉妒。再看秦浙和簡安玩草玩得興高采烈的,心裏想,應該去問問顧洛來不來的,至少也應該問問羅曉麗,也不至於他現在落了單。其實他已經從同學那裏搞來了顧洛的電話號碼,但打過去幾次,都是她爸或者她媽接的,他一聽他們的聲音就嚇得扣了電話。有一回好歹硬著頭皮說找顧洛,結果她來接的時候,喂喂喂半天他愣是沒說一句話出來。然後她就扣了電話。原來在麵對喜歡的女孩時,他就是個膽小鬼!

“玩撲克牌吧!”他嚷。

幾個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反對。

他們在鋪開的塑料布上把吃的挪開了一塊空地,幾個人分坐在四周。

“莫遠,我跟你一家!”薑小青坐到他的對麵。

“我跟你一家吧,簡安!”秦浙說。

“什麽跟什麽呀!你跟他一家,他跟她一家,你們什麽時候是一家了!”侯嘉然調笑著說。

秦浙的臉微微地紅了,莫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你小子當替補!”莫遠衝侯嘉然說。

吃過帶來的零食,他們決定去遊泳。莫遠替薑小青買了一件遊泳衣,讓她們找個隱蔽的地方換,又讓侯嘉然去替她們把風。

秦浙把還沒有扯斷的狗尾巴草撿起來放進包裏。

莫遠在他的身後淡淡地說:“你喜歡的人是她吧!”

秦浙的身體怔了下,沒有回頭。

“不可以!”

“你管得著?”秦浙回過頭來,淩厲地說。

“她比你大四歲!”莫遠沉著臉。

“如果薑小青比你大四歲呢?”他反問。

“沒有如果。”莫遠厲聲地說:“你想想她明年就畢業,而你還要念四年的大學!她能等你四年嗎?就算她願意等,萬一你變了呢?”

“我不會!”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了出來。莫遠是第一個看出他感情的人,但他一開始就告訴他,他們是不適合的,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他們差了四歲,而他甚至還沒有告訴他,他們之間最大的障礙不是四歲,而是她的身邊已經有了另外的一個人。從一開始等待的人就是他,但那些喜歡就像是一隻螢火蟲再到了無數的螢火蟲,層層疊疊,疊疊層層地在心裏紮著堆,他趕不走,趕不走呀!也來不及了。喜歡是一次隆重的成長,他在這樣的喜歡裏,一點一點讓自己成熟了起來。

也許每個男生的青春期,都會有這樣一個女孩,影響著他們的成長,左右著他們的情緒,即使在後來他們也喜歡過別人,但隻有最初的那個才是最純真最難以釋懷的。就像侯嘉然在很久以後說:“心理學家曾研究過,連環殺人犯不管殺了多少人也會經常徘徊在第一次案發現場,所以說談再多次的戀愛,初戀還是會記得。”

可是初戀,為什麽總要伴隨著酸澀呢?

從錢衝回來的路上,秦浙竟然暈車了。坐在他身邊的簡安緊緊給他掐著虎口,問他:“疼嗎?疼才有效果!”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從感覺到疼開始的。

他睡過去的時候腦海裏還閃現著莫遠的“不可以”,他竭力地想要和他爭辯,卻覺得嗓子啞掉了。其實,在以後他和簡安最艱難的時候,最支持他的人,就是莫遠和侯嘉然。他曾經在他們的麵前失聲哭過好幾次,好像從小到大也沒有那樣哭過,但隻有在他們的麵前,他不會掩飾自己內心的絕望,不會隱藏那些刻在骨頭裏的疼痛。

那天他醒來的時候,發現他枕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頭發蹭在他的臉上,他聞到了陽光的氣息,青草的氣息,屬於夏天的氣息。他又輕輕地閉上眼,讓自己睡過去。

這個時候,他在她的身邊。

他就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