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是沒有表白過,隻是需要猜

大二的那年,任遠來過她的學校一次。是在這城市辦事,然後問別人要來她的號碼。接到的時候,梅小清很難以置信。其實在第四封信裏,任遠有留自己宿舍的電話號碼,還說一般在中午的12:30——1:30,晚上的9:00以後,都會在宿舍裏。但梅小清一次都沒有打過,其實是因為緊張。

她覺得自己是個詞窮的人,在麵對任遠的時候,會更加匱乏,會不知所雲。也許寫信不一樣,她可以有思忖的時間,可以把話語確定下來,讓自己從容一些。

任遠的第二封信裏寫著:我學的是法學,上了三門專業課,法理、法製史和憲法。他還寫:上周三,法製史課上組織我們去參觀故宮。老師說“觀景不如聽景”,登長城時有此念頭,而故宮卻還是值得一觀的。且不說氣勢的恢宏和裝飾的富麗,單就其包容的博大文化就值得咀嚼。

任遠的第三封信裏寫:“五?四”搞了個較大型的遊園活動。猜謎、書市、信息衝浪、京味茶館、卡啦OK、聲樂大賽、民族文化展(蠟染、陶瓷、雕刻)等。放電影的就有三處!我到處轉了一圈,就躲到了錄像廳,因為來來去去的走太累人了。

他的信平鋪直敘,怎麽看都像是“匯報”一樣的文字,想來對她是沒有特別之處。那時候蘇羽也考到北京,如此,他們是可以順利地發展吧。

沒有信的時候,她的生活依然清淺地過著。幾乎不逃課,報了電腦培訓班,學外語,寫小說。偶爾跟顧澎一起吃飯,一起看場電影,或者在教室裏溫習功課。不像是男友,倒像是個玩伴。

夏初的季節,到處是花紅柳綠,蓬勃而熱烈,在飛揚的陽光中,有過往滾滾而來。

梅小清在等任遠。這是第二次等他。已經二十歲的梅小清比起高中時候幾乎沒有變化,除了沒有那種強大的升學壓力,整個人也輕鬆了不少。這一輩子是再也不想經曆高考,那是最昏暗的一段時光,卻也是最溫暖的一段時光,因為她的生活裏,有著那個青碧的少年。每天都可以見到他,可以穿過走廊經過他的身邊,可以在體育課的時候遠遠地望著他,還可以坐到他的座位上,為他整理抽屜。

到底是沒有勇氣一個人見任遠,所以給尤薇薇打了電話,讓她過來陪著她。

“怎麽會給你打電話?”尤薇薇問。

“隻是順便過來,這邊本校有他的朋友。”梅小清說。

“那,顧澎呢?”

“回家去了。”

“你沒跟他說有同學來?”

“沒有。”除了尤薇薇和夏燕,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情感。那個名字因為太過珍視,反而很少說出來,深深地放在心裏。

“你……”尤薇薇欲言又止。

梅小清苦澀地笑了一下:“隻是舊時同學,他經過這裏,大家見上一麵,我對他沒有想法,早就沒有了。”她很有自知之明。

“顧澎對你不錯。”

“挺好。”這樣就挺好了。他有他的方向,她有她的方向。

即使麵上帶著淺淺笑容,但卻有什麽,在心裏劃了一道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口子。不期待、不奢望、不等待……一切的一切,也許隻是對得不到的一種隱忍。

隱忍,隱忍成傷。

靜如秋水的表象裏,充滿了無望的色彩。

有個叫紫兒的姑娘說:她和男友談了三年戀愛,但男友在昨天很突然地告訴她,他以後可能會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她問原因也不說,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梅小清想了一會兒,然後給了答複:可以告訴他,你願意做那個他不喜歡的人。

她不知道她出的是什麽主意,對與不對。但她知道即使她對紫兒說,離開那個人,立刻,馬上,現在。但她會聽嗎?所有的勸說都是無用的,在感情上,人都沒有辦法克製自己,一如無法壓住的咳嗽。

走到寵物店的時候,老板已經關了卷簾門,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T恤,卡其色的休閑褲,腳上是一雙蹭亮的棕色皮鞋。立在街邊一株銀杏樹下,也有著清矍的身材。

看到梅小清,立刻迎上來,溫暖的笑意漾在他的唇邊:“以為你再不會理我。”

“怎麽會?”她的語氣盡量的輕鬆,試圖抹掉昨天夜裏那場談話的痕跡。

他也敏感地察覺了,調笑著:“看來我運氣不錯。”

“穿得這樣正式,其實是算準了我會來?”

“總是要相信奇跡。”他得瑟地笑。她的心怔了一下。她相信奇跡嗎?她從來不信。她不相信她會中獎,所以不買彩票;她不相信天氣預報,所以從來不看;她也不相信房價會跌,而它真的一直在漲。奇跡是屬於樂觀主義者的,對於務實的她來說,看清環境才最重要。

“走吧。”她說。

“第一次有女生來接我。”他跟在身後,明朗輕快地說:“不過,我們是要去哪?”

“吃飯。”

“我們倆?”他對她突然的友好很受寵若驚。

“還有別人。”

“你朋友?”

“同學。”她淡淡地回答,但心裏立刻浮現出任遠的樣子,有些怔。

“我還是不明白,你跟同學吃飯,為什麽要讓我去……”他還想要說什麽,但在梅小清掃過一眼後,聲音收住了。她不想要回答,因為她自己都解釋不清,昨天晚上在混亂的狀況裏看到他的號碼,又在衝動的情況下撥了那個電話。他的電話又那麽巧,沒有關機,沒有停機。而最巧的是他竟然還會出現,他們有過那樣一次深入的談話,也聽到他隱晦的暗示。一整天裏她自己也在矛盾,要不要帶這個人去聚會,但還沒有想好用怎樣的理由拒絕的時候,自己就走到了寵物店。

反正就是吃飯,帶著就帶著吧。

尤薇薇給她打電話,說已經到香頌了,問她是不是會來。梅小清才想起來,昨天她問她的時候,她是說不去的,在改變主意後又沒有告訴她一聲,難怪會打電話來問。

她說一會兒就到,合上電話的時候又想起她還忘記跟她說一件事,她帶了一個人去。

站在包廂的門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做著心裏暗示。要自然。要自然。要自然。

就像平時與別人相處一樣,她不能再受他影響了。她要過自己的生活。

但,不管怎樣地想要平穩情緒,在門被推開的時候,心口間依然怦怦跳起來。一眼就落到了任遠的位置,白襯衣,淺淡笑容,十分俊朗,他的身邊是夏晴,他的手臂隨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就像半攬著她。她的心顫抖了一下,艱澀地別過麵孔,對自己的反應很失望。還是會在人群裏不由自主地尋找著他,還是會把目光第一時間就放在他的身上。

除了在姚偉婚禮上見到的同學外,還多了好些人,有些都是第一次見到,想來是家屬。

“梅小清,終於見到你的真命天子了。”坐在門口位置的羅君亦立刻嚷嚷起來,而一整房間正在交談的人全抬起頭,朝這邊看了過來。裏麵也有任遠的目光。梅小清有些莫名的慌亂。

而她身後的人,倒是從容地抬了抬手,跟大家打了招呼。

“介紹呀!”有人笑著喊。

梅小清張了張嘴,轉過身看看旁邊的男子,這才察覺直到現在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唐展。”他也意識到了梅小清的尷尬,立刻地說。

尤薇薇擠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低聲地說:“去外麵談談。”這是不容拒絕的。她知道她欠尤薇薇一個解釋。而房間裏的唐展,她也顧不得他了,也許他馬上就會跟大家說,他們隻是再普通不過的關係,他莫名其妙地被她拉來參加這場同學聚會。如果他真的那樣說,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他說一個字。

“那人怎麽回事?”尤薇薇審視地問。

“我也是才知道他的名字。”

“花錢雇的?長得還行,個子高挑,氣質純良,看上去並不是花心的主兒。”尤薇薇快速地說。

“不用錢。”

“那什麽?”

“就當他是來混吃混喝。”

“說清楚。”

梅小清隻好把他們是怎麽認識,又在超市碰過一次,在公園門口遇到一次,然後就是這次。她也告訴她,她昨天接到任遠“通知”的電話,一時就應了下來。她沒有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更是沒有提唐展對她帶著某種好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是認識的朋友而已。

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的情緒已經好很多了,狠狠地痛哭一場後,身體裏的重量會減輕一些。

“可以接觸一下。”尤薇薇總結地說:“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談戀愛了,試試也無妨。”

梅小清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膀。唐展會出現在這裏,就好像隻是一個合適的時機,她能夠確定的是,現在的她並不想急於去談一場戀愛,因為在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時,所有的別的戀愛都會無疾而終。

再返回包廂的時候,唐展正和林錫聊得起勁,仔細一聽,說的是足球遊戲,這兩個人好像一下找到了共同點,已經約好下次一起PK一把。

梅小清坐在任遠的斜對麵,可以容二十個人的大理石圓桌,梅小清靜靜地聽著誰,誰,誰說話,問到她什麽的時候,也會回答一兩句。她不是要刻意地注意任遠,但她的目光總是不由地望過去,望著任遠,還有他身邊的她。

如此般配的一對,連笑容都很默契。

垂下眼的時候,還是覺得一種名為難過的東西,肆意地流淌出來,輕輕地碎在心底。

《小王子》裏說,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費的時間使得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

如此重要。

用了很多的感情。

高三的那一年,任遠生了一場大病。有足足一個月的時間沒有來上課。梅小清每天看著那個空****的位置,心裏也空****的。

“我想去看看他。”她對尤薇薇說。

“去就去唄。”

“你陪我。”

“我能說NO嗎?”

“不能。”

是真的很擔心他,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病。隻是聽同學說得很凶險,還要動大手術。她的心裏很難過,那得多疼呀。他會不會消沉,會不會不開心,會不會沒有信心?馬上要高考了,會不會影響他的成績?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要去看看他。就好像一個一直習慣呆在暗處的人,突然地要走到光亮的地方來,內心糾葛矛盾。這需要很多的勇氣。

但她管不得了。她想要見他的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想給他一點安慰——不管他是否需要,她都想要給,不斷地給,竭盡所有。

花是仔細挑選過的,一把太陽花,金燦燦的層層疊疊的花瓣,散加著一些白色的滿天星,另外還有九朵小小的木春菊,這粉色單瓣的木春菊在大朵的太陽花的背景下,隻是小小的點綴。就跟這滿天星,就跟綠色的藤蘿一樣,隻為了襯托太陽花這個主題。用粉紅色的兩層玻璃紙包起來,纏上絲帶的時候,梅小清低下頭深深地嗅了嗅。

其實想送的不是太陽花,而是木春菊。但這心事就像整場暗戀一樣,用各種方式隱藏著,木春菊的花語就是暗戀。雖然不想讓他知道,但其實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想他知道。傳說如果在有月亮的夜晚,把木春菊放在瓶子裏對著許願,那個人就可以擁有永遠的健康,就算生病了也會很快康複。這些木春菊是帶著願望走進任遠的病房的。

任遠的臉色有些蒼白,兩人間的病房並不顯得特別幹淨,有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床的旁邊擺著一個木質的輸液架,很舊。陽台那裏還有個門,可以一眼看到外麵的花台,但裏麵沒有植物。梅小清抱著花束站在尤薇薇身後的位置,顯得很拘謹。因為任遠的父親也在。

“同學來了,快坐。”任爸爸很和善地笑,又對任遠說:“我去醫生那裏,你們聊好了。”

床沿邊隻有一個凳子,任遠半躺在**,枕頭邊放著的是課本——他好勤奮。

“坐一下。”任遠的臉上是溫和的笑容,這樣的笑容讓她的心很暖,至少他並不討厭她來探望他的。

“花。”梅小清遞過去,在任遠還沒有接之前又慌忙地擺放到床旁邊的小櫃子上。那裏還放著很多的藥瓶,她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要吃這麽多藥的他,一定很辛苦吧。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替他分擔,分擔疼,分擔疾病,分擔所有的煩惱。

“謝謝。”任遠的手與花錯過,輕聲地說。

她的手整理了一下花朵,搖了搖頭。不謝。(能把自己挑選的禮物放在你的身邊這是一件幸福的事,它陪著你,就好像我也可以一樣。)

“身體怎樣?”尤薇薇問。

“好很多了。”

“什麽時候回學校?”

“下個星期就可以了。”

“小清,書呢?”尤薇薇突然問。

梅小清從書包裏拿出兩本書,是她自己喜歡的書《簡?愛》和《奇婚記》。

“你以為,就因為我貧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你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同樣有一顆心!要是上帝曾給予我一點美貌、大量財富的話,我也會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段話,這段話太鼓舞人心了,給了每一個平凡的女生勇氣和希望。希望自己能遇到自己的那個羅徹斯特。

不是沒有表白過,隻是,這些表白都暗藏太深了。

一朵花的花語,一本書的暗示。原來,少女的心事是要用猜的。

這樣羞澀地戀著,這樣自卑地喜歡著,想要靠近一步,又拚命地拉扯回自己,欲說還休的心事在小小少女的心情裏,騰開著。

其實隻是呆了很短的時間,不到十分鍾。她隻是想來看看他,這件事她勇敢地做了。她的勇敢隻能用到這裏。

“早日康複!”離開的時候,她很認真的說。是在心裏念過無數遍的一句話,隻希望說出來的時候能表達出她真誠的意思。早日康複。她跟他的家人一樣,如此期盼。很期盼。

任遠望著她,點點頭,眼裏的笑意更濃了,其實是很溫暖的少年,他對她從來都是友善的態度,從來不會倨傲。是她有些刻意地躲閃了,每一次,當每一次她走近他的時候,她約他同行的時候,她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都很親切。

任遠很快就回來上課了。迎來的第一場測試裏,他依然穩穩當當地排在全年級第一的位置。他生了一場大病,他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沒有上課,但他的成績卻還是那麽傲人。

在心裏,對他就更加敬重了。

看著成績單的時候,梅小清很想把自己變成拇指姑娘。這樣就可以藏在一片葉子裏,可以不被任何人注意。都是高三了,還這樣的成績,父母也是急的。替她請了兩個家教,一個補數學,一個補英語,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之間內,她有一個小時必須去數學老師那裏,在周末僅休息的星期天裏,有半天的時間要去英語老師那裏補習。

晚上根本不能回家吃飯,就在學校門口胡亂地吃點東西,然後背著書包匆匆地趕去老師家裏。除了要給補課費,父母還常常要送老師禮物,這樣老師才會對她更好一些。她坐在那裏記公式,做應用題,老師說了一遍,問懂了嗎?她說恩。但真的要她演算的時候,又是亂七八糟了。想必,自己真的很笨,自己腦袋裏裝的是豆腐渣吧——這是班主任常常罵人的話。

九點下晚自習,老師有時還要拖堂,高三的時候自習課經常被占,甚至一堂自習課來兩個老師。回家的時候,看到自己書桌上擺好的插了吸管的健腦液、削好的水果、剝了外皮的核桃仁,還有,每天換著花樣加材料的蒸蛋,她簡直要大吼一聲:不要對我這麽好!再好也沒用,我就這麽笨,就這麽蠢,就是沒用!

但她什麽都不能說。她默默地坐在書桌前,拿出書本繼續地算那些千頭萬緒的數學題,很累,很累,身體和精神承受著壓力和疲憊的轟炸。不能睡,不是有懸梁刺股嗎?即使昏昏沉沉,不經意地頭就垂到桌麵上,但很快就醒過來,掐自己一下,再一下。十一點,十二點……也許多用些時間,就可以讓負罪的心情少一些。

她在家的時候,電視隻會調成靜音,父母連走路都很輕,生怕驚擾了她的學習。從來不讓她做家務,好像這樣就能為她爭取更多的學習時間。兩個補習老師還不夠,他們在暑假的時候請來在外地的、教著重點學校的親戚天天幫她補習數學,除了好吃好喝好煙招待,還要給不菲的紅包。即使父母從來沒有說你必須要考上大學。但他們這樣做了。他們用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用那些全心全意的愛和付出,讓她覺得,她是個罪人。她對不起所有人。

她的身體裏被塞了太多東西了,沉重極了。

而任遠,任遠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煩惱,他亦不會明白在她心裏那些壓抑的情緒,那種無法自拔的自卑感。

她隻能在角落裏。

而他,在光芒照得到的,舞台的中間,受著萬眾矚目。

他對她的一次微笑,就是她心裏最燦爛的部分。

其實現在的生活真的很好。沒有那種高考暗無天日的壓力,沒有那種負罪的感覺,沒有那種對數學題的無助感,她有份穩定的工作,有屬於自己的小房,還可以在假期的時候去外地旅行一下。不會像班主任說的那樣,沒有上好的大學,整個人生就沉了下去。

即使這不是事業,但她原本就沒有事業心,她想要的就是一份安閑,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同學聚會上,沒有人會提起梅小清曾經差生的身份,他們不在意,是她自己太介意了。

大家談的都是工作、房子、車子、孩子……很現實的一些話題。

唐展已經是第三次給她夾菜了,她覺得很丟臉,低低地說:“不用,我自己來。”但在他看來,她根本就是客氣。她終於無法忍受,把他夾到自己碗裏的菜又丟回到他的碗裏:“我不愛吃。”她對著那塊涼拌雞翅說。

尤薇薇在忍住笑。她轉過身瞪了她一眼,林錫正在給她剝蝦,然後蘸了醬喂到她的嘴裏。

“對你倒是很上心。”尤薇薇一邊嚼著蝦肉,一邊說。她很喜歡吃蝦,如果沒有林錫在的時候自己剝蝦,但隻要有他在場,這項任務就是他的了。在吃方麵,尤薇薇還特別的挑剔,豬肉隻吃排骨,不吃炒肉,不喝雞湯,喜歡的是牛肉。為了照顧她的口味,他們家的餐桌上基本都沒有豬肉的存在,而且林錫還要換著花樣的變換口味,買很多的調料和餐具,要做煲仔飯、要做吊鍋飯、還要會做西餐。尤薇薇甚至想送林錫去上按摩、足療、美容培訓班,這樣她累的時候他就可以給她按摩、足療、SPA……這樣的大女人,林錫卻照單全收。是真的很愛,才會愛到了忘記自己。心裏,眼裏,隻有對方。

梅小清其實是羨慕的,她也很想有一個人,這樣待著自己。也許在愛與被愛之間,選擇一個愛自己的人會來得輕鬆。

如果,如果她已經喪失了那種可以相愛的可能性。

又看了看身邊的唐展,想起他牽著那麽多條狗在晨曦裏狼狽奔走的樣子,其實也蠻溫馨。

“一會兒我不去唱歌了,吃過飯就先走。”梅小清輕聲地說。

“為什麽不去?大家在一起熱鬧一些,何況你走了,我也覺得不好玩了。”尤薇薇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張嘴接住林錫遞過來的蝦肉。

“有稿子要趕。”

“真的?”

“真的。”梅小清垂下眼。

“你好奇怪。”尤薇薇不滿地說:“如果真的有稿子要趕就不要出來了,既然出來了又要提前走,你的話可信度太不高了。”

梅小清咬了咬嘴唇:“誰叫你們秀恩愛,刺激我了。”

“是我還是別人?”她含沙射影。

梅小清的心尖顫了一下。即使她很努力地不在意,但她沒有辦法不注意到,夏晴會一邊說話一邊轉身深情地望著任遠,眼角眉梢都是清澈愛戀。她低聲跟他講話的時候,他會側耳傾聽,目光專注而溫柔。說到好笑之處,她的手會自然地繞在他的臂膀上,親昵地撒著嬌。她替他夾菜,為他拿紙巾,在他交談的時候適時地補充幾句。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處處都顯示著他們是情侶,是那種關係要好,甜美幸福的情侶。

而自己雖然置身於這樣花好月圓的場景,內心卻充滿了孤獨的情緒。她真的後悔來這樣的、有任遠的場合,她依然沒有辦法讓自己保持鎮定,沒有辦法不被微小的細節傷到。但他們明明那麽妥帖,那麽安好,不是該祝福的嗎?不是覺得他幸福,就已經很滿足了嗎?為什麽在看到他的時候,內心還是有渴望如遊絲一樣鑽進心裏。

“我去打個電話。”她握著手機對尤薇薇說。其實隻是想走出這個房間,想要透透氣。那些談笑風生,讓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深綠色帶黃紅碎花的地毯踩不出一點的聲響,她推門出去的時候,靠在牆邊難過得半晌都沒有動。

手機被攥著。

昨天他打來電話的那個號碼她刪掉了。有時候她對自己真的很決絕,她知道如果留著這個號碼她一定會忍不住撥打,會每天都在念想,會在每次鈴聲響起的時候內心期許。好吧。那就掐滅掉吧,掐滅掉想要給他打電話的念頭。

“在這裏?”聽到聲音的時候,梅小清兀然地抬起頭來,看到麵前的任遠,心狠狠一抽 。穿著白襯衣的任遠,眼神透著關切的任遠。

走廊上有風,輕拂起來的時候,心裏,像是切洋蔥樣,那麽自然地落下淚來。是委屈的吧,是很委屈,很委屈。很想問問他,知道嗎?喜歡你很久了。知道嗎?沒有辦法忘記。知道嗎?還是會被你影響到。

但隻是聽到自己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回答:“接了電話。”

“男朋友很體貼。”他微風掠水般地笑。

那麽完美的他,更讓她覺得自慚形穢,隻能用冷漠掩藏自己內心的慌亂和笨拙。

她站直身體,說:“女朋友很漂亮,什麽時候結婚?也要通知一聲,好去觀禮。”連她自己都覺察出,語氣裏那種酸酸的感覺,忙又補充道:“你們很般配。”

“春節的時候。”他說。

她看到心裏的那個自己,在不停地往後退,往後退,不,那是在墜落,萬劫不複的墜落。這是一場默劇,她聽不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整個世界被關閉在外麵。隻有那種呼喊不出的絕望,在破敗灰暗的黑暗裏,凹陷,凹陷。

這句話就好像玩保齡球時投出的一擊,在瞬間擊倒了全部豎立的十個球瓶,要為全中歡呼嗎?她被擊中了。

這是最澀最刺骨的苦吧。雖然你明知道這一天是無法回避的,但真正來臨的時候,卻沒有辦法做到無動於衷,所有的心理防備都崩塌掉,塵土飛揚。

“恭喜。”她灰白著臉,艱澀地說。

她不是戲子,但她的演技一流。到底要有多虛偽才能把眼淚逼退,才能在他的目光裏平靜地說出祝福的話來。走廊裏冷冷清清的,窗口的地方有一灘無力的陽光如水漬蔓延進來,空間壓得很低,逼仄得好像在緩緩地朝中間擠壓來,白色的牆壁有些蛛紋一樣細細的裂縫,像被雷劈過似的。

她站在他的麵前。

覺得心都碎了。

任遠曾經說過相同的話:男朋友很體貼。

大二的那次見麵。

初夏。白襯衫的任遠,米色T恤的梅小清,還有長裙的尤薇薇。三個人。杜甫草堂。流水縈回,竹樹掩映,深幽的青石板路,靜謐的亭樓閣院,微風輕拂的時候,竹葉沙沙地,像是情人間的竊竊私語。

那一次應該是他們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從照壁到正門,從正門到大廨,從大廨到詩史堂,到柴門,到工部祠……每一處都是不容錯過的。但這樣的漫不經心不過是想把時間拉得更長一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昏沉的幸福感。

其實梅小清對那掛著的牌匾年代沒有興趣,也對石頭上刻著的詩詞歌賦沒有雅致,更對杜甫茅舍裏那些模仿擺件毫無感覺,她在意的,是走在任遠身邊的這件事。是肩膀可以觸碰到肩膀,是在她落下幾步,他會回頭等待,是在她靜靜地說著話,而他輕輕地聽她說話這件事。

她被他的態度鼓舞了。所以那天她說了許多,許多。心情的那種愉悅從毛孔裏透出來,整個人都變得陽光明媚了。

她告訴他,她上的電腦培訓班,她寫的小說,她的新聞專業課。她告訴他,她小時候的事,養過的小狗,騎過的單車,曾經失足摔過的河。還有,高中三年裏對數學無比憎惡,對班主任的心生怨恨……

說了很多,很多。那時候覺得他們是如此地接近。近得就像是可以把整個心扉敞開來的朋友。但,不,還是不行。那最隱秘的心事依然被緊緊地捂在心裏,那些愛戀的情緒始終被封在瓶子裏。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和他在一起,所以,這樣已經很好了,這樣已經夠了。她能夠,跟他說上這麽多的話,能夠有這樣一整天的時間,呆在他的身邊。很幸福。

不能貪心。

不能破壞掉規矩。

不能毀掉這樣的時光。

不管是同學,還是朋友。這些時光都是會被珍藏的,都是她記憶裏,最溫暖的片刻。

接到顧澎的傳呼時,梅小清的心裏黯然了一下。她不想給他回電話,但傳呼台連續呼了她好幾次,接線小姐說,一位顧先生請您回電話,說他在學校,問要不要和他一起吃晚飯。接線小姐說:一位顧先生請您回電話,問您什麽時候回學校。接線小姐還說,顧澎先生請您回電話,他餓了……在公用電話亭複機的時候她看了看站在一邊的任遠。

遲疑之中還是給顧澎回了電話。那個時候手機在學生中並不常用,更多的還是傳呼機。在手機慢慢替代傳呼機後,在所有傳呼台都關門消失後,梅小清還是會想起那個傳呼的年代。那個因為聯係不那麽方便而對每次聯係更珍視的年代,等信的心情,等複機的心情,等對方聯係的心情。那是一個更加純粹的年代,日新月異帶來的那種快捷,不知是一種進步,還是心靈感知的退化。

不知道跟顧澎說了什麽,合上電話的時候,尤薇薇說:“顧澎真是纏人,一會兒不見就找來找去的。”

她輕輕地垂下眼去。

任遠說:“男朋友很體貼。”

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一下,卻又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這是一種身份的變化,她已經不是梅小清了,她是一個男生的女朋友。

就算她再喜歡任遠,也隻能靜靜地望著他。隔著的,除了那種自卑感,還多了,身份的不同。

更是不能說了。

什麽都不能說了。

回程的路上,梅小清一直望著窗外。夜色裏有燈海一樣的城市,她的心事,緩緩地沉下去,沉在最深的海裏,於是,風平浪靜。

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