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的愛,深不可測

有個叫客官的讀者寫信說她是個超齡剩女,想要嫁卻嫁不了,需要小妖的安慰。梅小清想也沒有想,就直接答複了:白素貞也等了一千年才可以下山。

其實自己也是剩女了,二十八歲的年紀卻連個男朋友也沒有,雖然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好,但父母也是給了重重壓力。好在平日裏她隻是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聽到牢騷就東拉西扯地掩飾了過去。但,是誰說,愛情不是找的,而是等。是不是像守株待兔一樣?

尤薇薇打來電話的時候,梅小清正收拾著桌麵準備下班。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是你幾乎不用加班,每每到了下班的時間,不管在做著什麽,都可以停下手裏的事,等到第二天繼續來做。

“明天六點,先在香頌吃飯,再去錢櫃。”

梅小清沉默了一下,她知道她說的是上次婚禮上大家約的聚會。

“不想去?”尤薇薇問。

“恩。”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聲音。

“我給你找個伴,從林錫的朋友裏挑個帥的,會不會改變主意?”

“是覺得沒有見他的必要了。”

“不是為了見他,是大家。”

“還是算了,我明天晚上要回家吃飯。”

“真是死強的妞,畢業都十年了,還沒有放下。你這一輩子難道就抱著對任遠的暗戀過一輩子?到老了,看能不能發你個貞潔牌坊,讓你進了任遠家的祠堂。”

被尤薇薇說得梅小清噗一聲笑出來:“胡說八道。”

“今天晚上怎麽安排?”

“沒有特別的。”對於單身的女子來說,下班的時光每一天都差不多。好像已經變成了徹底的宅女,回到家不是窩在沙發上,就是坐在電腦前。

“不如去看看夏燕吧……我對李義鋒總是不太放心,他老是在外麵出差,這出差的男人危險性太大了。”依然是尤薇薇的論調,在她看來,出差的男人不讓人放心,跑銷售的男人不讓人放心,有錢的男人不讓人放心,工作需要與很多女性接觸的男人不讓人放心……是怎樣的男人才能讓她放心呢?其實不是有沒有錢,出不出差,也不是工作的原因,是她自己太沒有安全感。而這樣的安全感,是需要很多很多的信任,才可以填滿。

“你不陪林錫了?”

“不想看到他。煩。”尤薇薇憤懣地說。

“吵架了?”

“他又向我求婚了,你說怎麽有男人這麽熱衷於結婚?”

“二十八歲也可以結婚了。”

“你知道我的,我不相信婚姻,兩個人在一起處著就好了,又何必用一紙婚書捆縛住自己?開心就在一起,不開心就撤退。”

“真的可以隨時撤退的嗎?”畢竟是相愛一場。

“我可以。”尤薇薇篤定地說。

“不是說婚姻雖然是愛情的墳墓,但沒有婚姻的愛情卻是死無葬身之地嗎?”她抬手劃過鼠標關閉電腦,桌麵是一張很沒有個性的圖,應該是電腦自帶的圖片,藍天白雲下是綠色的像高爾夫球場一樣平整的山坡,桌麵上除了必要的程序幾乎沒有多餘的。她一向是個怕麻煩的人,就連視線所在也要清爽。畫麵無聲地消失,露出黑色顯示屏的時候,有些怔怔的。愛情可以隨時撤退,就像電腦隻要按個關機,很快就熄滅嗎?

她沒有辦法說服尤薇薇去相信有美滿的婚姻,因為連她自己都在裹足不前,她們都害怕受傷,不是婚姻,就是愛情,也許最勇敢的便是夏燕了,即使在知道生活的真相後,還能依然熱愛著生活,相信愛情,堅守婚姻。

那天晚上,她們到夏燕家的時候,她正在炒一盤空心菜。圍裙掛在圓圓滾滾的肚子上,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有些蓬亂,看到她們,眼圈一紅:“去浴室的時候差點摔倒,嚇壞了。”

“李義鋒又出差了?”尤薇薇沒好氣地問。

“沒事吧?”梅小清摸了摸夏燕的肚子,接過她手裏的鍋鏟。

“沒出差,晚上要接待客戶。我沒有什麽事,就是嚇著了。”夏燕一一地回答。夏燕算是裸婚,沒有婚紗沒有鑽戒,甚至連儀式都沒有,領過證後夏燕就歡天喜地搬了行李住到李義峰的家裏。梅小清和尤薇薇都覺得有點虧了,倒是她辯解著,婚禮排場再大也不代表日子就過得幸福。其實不是不能辦,隻是李義鋒嫌麻煩,想省下這樣繁瑣的事。

“你晚上就吃這個?”尤薇薇不滿地環顧了一下淩亂的房間。房子隻是一室一廳,六十多個平方。客廳裏除了沙發、電視、茶幾,還有餐桌,顯得有些逼仄。牆壁上掛著小小的黑板,寫著:老公,記得買橘子。這小黑板,這話語倒也透著幾分溫馨。

“冰箱裏沒菜了。”夏燕頓了一下,又說:“本來想讓婆婆過來照顧一陣子,但婆婆最近身體也不大好。”

“那李義鋒呢?他就這樣照顧你?你都五個月了!”尤薇薇把梅小清手裏拿著的鍋鏟接過來,丟回到鍋裏,炒到一半的青菜顏色已經變成了黑糊糊、蔫巴巴的。

“他挺忙的。”

“你不也上班?”

“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夏燕努力地為李義峰辯解著:“他隻要有時間都會來接我下班。”

“夏燕你就是蠢,他就是把你賣了你還傻樂呢!”

“你是對他有偏見!”夏燕偏偏嘴:“他對我真挺好的。你就別操心了!”

“懶得說你了!”尤薇薇冷哼一聲。

“家裏也沒什麽可做的,我們出去吃好了!去吃百歲魚。”梅小清打斷她們。三個人中,屬尤薇薇最有主見,最曆練,夏燕太單純,梅小清太寡斷,所以常常都是尤薇薇照顧著兩個好友,但怎樣安妥的照顧,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沒有辦法照顧到對方的婚姻,以及愛情。勸沒有用,罵也沒有用,孰是孰非,誰對誰錯,不是道理不懂,而是偏偏都要以身試法,撞倒了南牆也許才會停了下來。

一人一邊地小心地扶著夏燕,她的心情又已經自我調整了。像是內功很好的高手,在被對手打傷後隻要坐定修煉很快就可以恢複元氣。她嘰裏咕嚕地說著,在淘寶上看到的一件衣服,電視劇裏的一個搞笑的對白,還有肚子裏寶寶的反應。

尤薇薇和梅小清交換了一個眼神,也許什麽含義都沒有,又或者是被夏燕感動了。或者,看上去那麽簡單,那麽單純的夏燕,才是她們中境界最高的那個。

天有些陰沉沉的,起風了,路邊的小販趕著收拾著攤位,樹影婆娑的時候發出沙沙的聲響,蟬鳴混雜在夏末的空氣裏,聲音空洞而寂寞。

梅小清大二那年,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是班上的同學,個子清瘦,眉眼開闊,性格開朗,陽光明媚的那種男生。那時候尤薇薇和夏燕都在另外的學校,她獨來獨往的時候還是有些薄薄的孤獨。

那時候也在跟高中同學通信,那一屆的畢業生一中的升學率依然是高的,過重點線的幾乎占了一半,本科線的更是大半。高考文理科狀元全在一中,而老呂更是春風得意,他的班又是年級裏考得最好的,何況文科狀元也在他的班上。後來在同學錄上看到說,任遠的照片被放在學校的宣傳欄裏。梅小清沒有去看,她早知道他的優秀,他越多一分優秀,她與他的距離就被拉大到更多分。她的整個高中生涯,都在仰視著那個成績超好的男生。

還記得高三時,老呂找她的一次談話。整個高中三年,這是唯一一次與老呂的單獨談話。教室裏空了她的位置,她被同學帶話去辦公室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位置,就像一板藥片上少了一片,有個刺眼的空白。

她又看了一眼任遠。他在寫著作業,很專注的目光,握在手裏的筆在快速地、小小地挪動。他的字真好看。梅小清想。

去辦公室的路上已經有了很多不祥的感覺。她當然知道班主任找她是為什麽,已經有好幾名同學被喊去了,那些被喊到辦公室的同學無一例外地都是排名在最後的。那種消息就像一場瘟疫在差生裏生出了很多的恐慌。梅小清也怕。尤薇薇也怕。但現在,她還是被感染了,她躲不過去。

是上課的時間。走廊裏空無一人,隻有她邁著沉重的步子垂著眼緩緩地朝前,聽得到隔壁教室裏老師解釋公式的聲音,鏗鏘有力,還聽得到一個班上自習課的聲音,嗡嗡的聲響……很陰沉的天,雲層壓得低低的,又厚又重像是不堪負荷的馬上要傾斜下來。這三年來,她受過無數次的挫折,她以為作為一個差生,她真的習慣了這樣的身份,但其實她隻是假裝而已。

住在樓上鄰居家的女孩,在隔壁班。每次看到,大人們都會問問成績,梅小清的父母雖然用最簡單的一句“考得不好”就說了過去,她也能感覺到由於她自己讓父母丟了臉。

而更讓她覺得煎熬的是,她不得不經常跟班上的一個女生呆在一起,她的母親和梅小清的父親是同學,兩家大人關係要好,常常走動,原本是這樣的關係兩個女生也變得要好。但梅小清的心裏卻一直帶著抵觸的情緒。幾乎不願意說話,不願意親近。那個女生總是很受大人喜愛,因為成績好帶來的那種自信,讓她的性格都變得開朗和大氣。

梅小清卻總是不怎麽招呼人,在父母的催促下打聲招呼然後就找個地方一個人呆著。她跟那個女生不一樣,她不害怕被問及關於成績的事,但梅小清害怕。她還害怕大人們拿著她們比較時,那種不同的語氣。

也許是真的太敏感了。但她的身份如此的卑微,那些敏感隻是自然生長的觸角。沒有人知道,在她的心裏,盛滿了怎樣的悲傷。不,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是真正的,浸滿了眼淚的悲傷。

她站在辦公室的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那根本就沒有用,眼淚幾乎要掉出來。

任遠,每一次走進辦公室的任遠,他的心情應該都是輕鬆簡單的。他跟班主任的每一次談話,都充滿了鼓勵積極的意味。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班主任每次的表揚,都會用任遠作為標準。

沒有什麽比成績好,更值得驕傲的了。

沒有什麽比成績差,更值得自卑的了。

梅小清站在班主任的麵前,她的手垂在褲子的縫沿上,抬起頭直視著他。她憎惡他,甚至恨他,她不想要在他麵前表現得很軟弱,她用這樣故作的鎮定姿態,用這樣直視的目光表達她的意思:不會被打敗。

他說得很委婉,他說現在升學壓力很大,在一摸之後她的成績還是沒有起色,上分數線是很難的一件事。其實讀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這樣的論調怎麽不是課堂裏說的?)她可以有其它的選擇,比如讀中專,念職高,或者去讀民辦大學,隻要有高中畢業證就可以,他可以給她資料,拿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他的目光很真誠,那是第一次用真誠得想要感染到她的語氣跟她談話。

她始終抿著唇,直視著他。

是分流。

把那些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從班級裏剔掉,這樣就能保證升學率了。不僅是這個班級的,還有整個學校的。這是個慣例。是每個班到高三以後都必須做的清洗。你的課堂紀律再好,你的思想品德再高,你從來不遲到、不早退、不與老師頂撞、不會不交作業……但你會影響升學率。這樣一條,就是要把你清理掉的理由。

每一分鍾,都是一場淩遲。

她始終昂著頭,直視著他。用倔強冰冷的目光。

很屈辱。

很羞恥。

很丟臉。

不。她聽到自己對班主任說,我要參加高考。那是她在整場談話裏唯一的一句話。他的循序善誘,他的淳淳教誨,他的苦口婆心……讓她看透了。

可以把資料拿回去看看。

她沒用動。

可以和父母商量一下。

她沒有回答。

可以自己再想一想。

她沒有吭聲。

他終於說,回教室吧。

她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挪開,她轉身,朝辦公室走去。

他又說,對了,把尤薇薇喊來。

她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停頓,但這句話她聽清楚了。他是她記憶裏永遠的反派,她不會感激他教了她三年,也不會再回學校看望他,即使是在路上,她也決計不會與他打個招呼。原本,他的心裏,也隻認得那些優等生。教過這一屆後,他就會忘記她,忘記在班上,曾有過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差生。

第一封寫給任遠的信裏,她對他提到了這些。他的學校人人都知道,那麽好的學校,沾上點關係也顯得不同了。隻是跟老同學通信,她也有跟別人寫信,這沒有什麽不妥。

四頁的信紙,很風輕雲淡。

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收拾過了。她早已經沒有了期待,那些期待在聽到蘇羽的名字時,就已經不複存在。她隻是不想斷了聯係,在沒有任遠的校園裏,沒有任遠的城市裏,心孤獨得厲害。

高中的三年,她整天都盼著畢業。但真正畢業以後,才發現她被拋到了另外一個不明確的環境裏。大學依然是家裏花錢要她上的,她的父母縱容著她,他們隻是想竭盡全力為她鋪一條更明朗的道路,但這份好卻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壓力。

任遠回信了。並沒有太快,也沒有太慢。就好像是一個正常的流程,但他到底還是回信了。稱呼的是她的全名,署的也是他的全名。信封上是印著“人民大學”紅字的信封,就好像阿瑪尼的標識一樣,彰顯尊貴。

她的學校不好,又是個分校。生源應該都不見得好,看教室裏上課的人數就已經知道,老師也不怎麽管,雖然都是從本校來上課的老師,做的卻像是一份兼職。學校的花園很小,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挨得很緊,晚上熄燈後還能聽到男生在樓下喊著某個女生的名字,或者是某個寢室裏的吵鬧歡呼,拉拉雜雜的,就像很垃圾的地方收著的垃圾。

這就是差別。

信封。

地址。

學校。

花園。

宿舍樓。

……

拿著任遠的來信時,心裏的那些自卑卻是更加深刻了。她跟他是在兩個世界,就算是都有太陽、有月亮、有雲朵、有風……但本質是不同的。

沒有什麽可期待的。就這樣遠遠地望著他,就夠了。

這很無奈。

但,隻能這樣。

不是嗎?

任遠的第二封信寫得比第一封信短,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短,第四封信比第三封信短。隻有四封信。就再也沒有了。梅小清沒有收到回信,也不再寫了。

那麽多的自卑,又偏偏非常的自尊。

隻要他對她表現出一丁點不想聯係的姿態,她就會收回了自己。

後來,就有了第一個男友。在她的心裏,那不是初戀,她的初戀永遠地刻著任遠的名字。這樣學校的學生,成績自然都差不多,顧澎也是被家裏送來這裏。所以從一開始,梅小清就覺得這也算是門當戶對。她在任遠的優秀裏受夠了,她想要找一個平凡的、普通的男友。

顧澎對她很好。追的時候天天繞著轉,寫熱烈的情書,送大朵的玫瑰,浪漫層出不窮,突然地抱著個絨毛狗熊出現,或者握一把紫色的氣球送到她的宿舍。

是有些虛榮的,還沒有男生對她這樣好。高中時候從來沒有收到過情書,沒有聽到誰的表白,也沒有男生獻過殷勤。這樣的圍著轉,這樣的體貼和關心,又得到尤薇薇和夏燕的一致支持,也就應了下來。

隻是很想要投入一點,用心一點,卻又有些逃避。

顧澎說晚上一起看電影吧,她想了一下說,要溫習功課。但回到宿舍,室友說去外麵逛逛吧,她就應了下來。隻是沒有想到會在路上遇到顧澎,他不滿地盯著她,她有些心虛地想要解釋,但還是放棄了找理由糊弄他。

其實是不那麽在意的。沒有那種濃到想要時時刻刻地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非常想念的心情,沒有那種歡喜、悸動、和心痛的感覺。

夜裏,手會伸到枕頭下,摸到任遠的那四封信時,鼻翼酸楚。

輕易就能放下的感情,不一定是因為不夠深,但始終放不下的感情,卻一定是因為很深。

深到深不可測。

吃過百歲魚後,她們又把夏燕送了回去。時間已經過了九點,但李義鋒還沒有回來,尤薇薇讓夏燕打個電話過去問問,夏燕遲疑了一下:“若是他正忙著,接到催促的電話會不高興。”

“把已經懷孕五個月的老婆丟在家裏,他就一點也不擔心?”尤薇薇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現在都很靈活,昨天還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在尤薇薇淩厲的目光裏,夏燕的聲音低了下去:“沒事的。其實李義鋒對我還不錯。”又苦澀地笑:“就是他太忙了,而且太討女人喜歡。”

“你就是對他太好,讓他覺得怎麽隨意對待你都可以!雖然女人如衣服,但衣服與衣服也是有差別的。”尤薇薇說:“一件在小店裏買來的幾十塊的衣服,和一件在商場裏買的名牌衣服,你對它們的待遇都不一樣,幾十塊的穿穿就扔了,而花了大價格買來的衣服一定是放在衣櫃裏仔細收著,總是重要的場合才會穿一下,也不會放到洗衣機裏絞,定然是拿到幹洗店清洗後還要熨燙。”

“好精辟。”梅小清嘖嘖地說:“下次也拿這個話回答讀者提問。”

“還有你。”尤薇薇繼續地說:“你就不知道止損嗎?暗戀就像一場投資,既然已經血本無歸了,就割肉清倉,好不好?”

“說得好!”夏燕不迭地點頭:“我也有句,對薇薇你說的,婚姻就像俄羅斯轉盤,你隻要堅持相信你自己的運氣,就一定會轉到你想要的點上。”

“怎麽扯到我頭上來了。”尤薇薇不滿地說:“兩個傻妞,真不希望你們為了別人而讓自己這麽委屈。”

空氣裏沉默了下來。

她們都已經不再吃很辣的菜了,那種辣得呼哧呼哧,嘴唇滾燙的辣菜,在試過一次後,下次再也不會點。百歲魚是番茄味的,微酸的味道,很恰到好處。覺得好吃,每次去就隻點番茄味道的,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們喪失了那種嚐試的心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了那種想要小小冒險的心思?也許,這樣穩妥的性格是意味著成熟吧,隻是成熟的背後,也喪失了很多。

比如夢想。

以前三個人都有著一個流浪的夢想,在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在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走,看很多的風景,或者還會碰見個戴著狐狸眼罩的吉他手。跟他狠狠地戀愛一場,再義無反顧地告別。這種明顯帶著少女夢幻的、羅曼蒂克的想法在工作以後就沒有被提起過。

現實是教會你務實。要遵循規則。這個年紀,你要做什麽,那個年紀,你要幹什麽。然後,放棄一些,遠離一些,喪失一些。

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梅小清的頭輕輕地靠在玻璃窗上,微微的振動,會讓頭在玻璃上輕輕地撞來撞去,就好像是要給感覺一點觸動,才能提醒自己——現在身處的是二十八歲的這一年,不是那個拖著身影默默穿過學校的自卑女生,也不是那個懷著對任遠深深迷戀的憂傷少女。現在,實實在在的現在,有工作要做,有房貸要還,有稿子要交,也許,也要試著去交往一個男子,過上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給父母、給周圍的人,一個交代。

聽到音樂的時候,她恍惚了一下才確定是自己的手機音樂,緩緩地從挎包裏拿出來,沒有看來電號碼直接貼到耳邊,輕輕地說了聲:“你好。”有雨滴斜斜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成了一個瘦長的橢圓形,果然是下雨了。

“我是任遠。”很簡潔的語氣。

她的身體一僵,有輕微的哢哢聲,就好像往水裏扔著的石頭,連著打了無數個漂。

“明天在香頌,六點。通知一聲。”是任遠的聲音。中音,平緩,柔和,語氣滴水不漏。

有些空白。

“知道了。”她默默地回答。

“那,就這樣。”

“好。”

沒有說再見,也沒有更多的客套。手機裏傳來嘟嘟的聲響,她這才發現自己把手機貼得太緊,太用力了,手臂微疼。但她依然保持那個動作,仔細聆聽著手機裏傳來的嘟嘟聲,就好像感受著一種餘音繚繞,靜靜地回憶他的每一個字,悲從中來。

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更密了,甚至能聽到外麵的雨聲。是二十八歲的自己,但心情,卻仿若十八歲,她懊惱自己,表現得太差了。她應該拒絕的,她不能再見到他,她的情緒有待整理,但他根本不給她時間調整自己。

她說她知道了。她到底知道了什麽?這個無謂的回答,這個令人生厭的回答!她的心,像被溫水煮著,冒著汩汩的熱氣。

下車的時候,她把從夏燕家裏拿的傘遺留在座位上。車門一打開,整個世界就像轟然開啟一樣,潮濕、轟響、風……撲麵而至,大顆的雨滴灌進她的頸項,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幾乎都睜不開,路牌、沒有關閉的窗戶被風吹得咚咚地響,樹枝在亂顫,行人在奔跑,夜色是更加深黑了——這疾風驟雨,把平靜給砸了個窟窿,一切都亂糟糟的。

手機被緊緊地攥著。

心裏有種逆流而上的悲壯,想起課本中的一句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二十八歲的她心裏,還住著十八歲的自己,所以,她依然會被打亂,痛感是如此的敏銳,隻是輕輕一刺,就牽扯出很多,很多的疼。

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那家寵物店。卷簾門緊緊地關閉著,跟旁邊的那些都關上的卷簾門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不同,在店牌下麵,有一行電話號碼。不是很看得清,她走近了一點,仰起頭來的時候,雨刷刷地衝著她的臉。

她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按過去,這才發現手瑟瑟地,渾身都濕透了。冷。

“明天能陪我去個地方嗎?”她唇齒顫抖。

對方顯然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從聲音裏分辨出是誰。

“可以。”

“我來接你。”說完這句,她掛了電話。留給對方一片嘟嘟聲。

她需要去掛斷一個人的電話,需要做一個主導的人,她一直在被動,一直在被影響。一直,一直都走不出宿命一樣的感覺。這太荒涼了。她想要自救,就算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忘記,想要把自己推上岸去。

但,任遠,我對你無能為力。

我是你手裏的提線娃娃,被操控著所有的,情緒。

這一刻,她兵敗如山倒,這一刻,二十八歲的她,緩緩地蹲下去,蹲在淒風淒雨的夜色裏,潸然淚下。

“雨很大,你會感冒的!”聽到一把急急的聲音時,梅小清倉皇地抬起頭來。原來是寵物店的老板。他舉著一把傘半蹲在她的麵前,眼裏透著關切。她渾身已經濕透,揚起的麵孔上滿臉淚痕,瞳孔裏閃著易碎的眸光,整個人淒惶無比。他的心微微地一抽。剛才接到她的電話非常的驚訝,卻又很是歡喜。他沒有想到她會主動打電話給他,雖然她的聲音並沒有透出熱情,但他還是應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喜歡她了,雖然他們隻見過三次,但每一次對她,都有著更深的感覺。

他已經過了那種奮起直追狂妄無忌的年紀了。就算是他明明知道已經對她產生了好感,在還不清楚形勢的時候也不會貿然而主動地追求。那是一種順其自然地放任,也是一種成熟安妥的深思熟慮。

“先到店子裏再說。”他脫下外套給她披上,大半的傘舉在她的頭頂。他原本隻是想到店裏看看,卻沒有料到會在門口撞見她。他能夠揣測那個電話是在她情緒不穩的時候撥打的,也能猜到在她心裏有著怎樣隱秘的故事。

梅小清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走進寵物店。風雨飄搖立刻被阻隔在一扇門之後。他趕緊找來幹爽毛巾為她擦拭頭發,絮叨地說著:“不管怎樣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其實生活真的很簡單,開心的事和不開心的事每天都有,我們隻要把不開心的事摒棄掉,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了……”

她垂著眼,靜靜地聽著。在心裏暗暗地嘲諷著自己,不過就是一個電話而已,卻是讓她情緒崩塌。也許是隱忍了太久,也許是在重遇任遠的那刻起,她的心裏就已經無法安穩下來,她失去了冷靜,失掉了平靜,好像又看到了青春期那個無助而茫然的自己。

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自己坦然地麵對呢?麵對喜歡卻無從得到的感情——麵對依然在心裏的任遠。

“能借個肩膀給我嗎?”她喃喃低語。

因為詫異,他的身體一僵,卻不由地靠近一步。她緩緩地把頭依在他的肩膀,眼淚默默地流淌。她多想自己有可以喜歡上別人的能力,就算隻是一個陌生人,隻要能把她從漩渦裏拉扯上來,她都願意。

房間裏靜得像一枚鏡子,就連關在籠子裏的狗狗們也一點雜音都沒有,安靜地注視著他們。他抬了抬手臂,在心裏猶豫了再三還是輕輕地擁住了她。她立刻就察覺出來,有些尷尬卻是堅定地避開他的擁抱。他的心裏一陣失落。

“我,我要回去了。”她抬手理了理耳鬢的發,深深地吸了吸鼻翼。感覺到有些羞愧。她今晚真的太失態了。

“雨還挺大,不如再坐一會兒。”他遲疑地問。

梅小清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點點頭:“那個……剛才很抱歉。”

他慌忙地說:“沒有,是我。我去給你倒杯熱水。”轉身的時候,他還能感覺到自己肩膀上殘留著她的氣息,很迷戀。

梅小清掩飾地四下看看,跟她第一次走進這家店時的布置差不多。其實那天也隻是閑逛,看到玻璃窗裏的小狗不由地停了下來,卻沒有想到就這樣認識了這家店的老板。接過他遞來的水杯時,他們的手不經意地碰觸了一下,但她立刻地躲閃掉,感覺到空氣中那種曖昧。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半晌後,他終於猶豫地問:“是失戀了嗎?”

她艱澀一笑。原來失戀是個很高的境界,你隻有戀過才能“失”,而她呢?連邁出第一步的勇氣也沒有。

“也許隻是有些事還沒放下。”她避重就輕地回答,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溫潤的水緩緩地沁入心扉。

“不用太勉強自己。”他靜靜地望著她:“隨著時間過去,有一天當你睡醒的時候就發現其實也不過如此。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她不置可否地別過麵孔,看了看窗外。樹影婆娑,雨沿著屋簷形成水簾,無聲無息地流淌。

“想聽我的故事嗎?”他突然地問。

她無所謂地聳聳肩。

也許故事很長,他從桌上拿過一支煙,並不吸,隻是放在手指之間,笑笑說:“這是電子煙,我最近在戒煙。有人說改變一個習慣二十一天就夠了,但其實有些習慣需要更多的二十一天。”他微咳一下,又說:“其實我開始吸煙是在兩年以前,那時候吸得很厲害,一天幾乎要兩包,有時候想再那樣吸下去肺鐵定會壞掉。後來,就開始戒煙了。那個過程挺難的,從一天兩包到一天一包煙,再一支一支地減少……說這些很無聊吧。”

“你忘記我的工作了嗎?”她笑:“我工作的一部分內容就是扮演樹洞。”

她的話把他也逗樂了,氣氛變得舒緩了一些。

“這兩年的時間內我每個月都會收到一份郵件。是我前女友發來的,她現在在北京。已經結婚了。她在每封郵件裏都會告訴我她的近況,去哪裏旅行了,看了誰的演唱會了,又收到老公送的什麽禮物了,甚至是懷孕這樣的事都會告訴我。不要誤會,我們並沒有藕斷絲連,事實上,她告訴我她的生活,不過是報複我。”

梅小清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他苦澀一笑,繼續說:“我們談了七年,幾乎要結婚,但是在婚禮前她愛上了別人。很淒涼吧!那段時間我都快要瘋掉了,我到她家裏吵,去她和那個男人的公司吵,我用盡一切的手段想要挽回這段感情,但卻隻是讓自己成為一個笑柄。我想要丟盡他們的臉,卻是丟盡了自己的臉。後來她不得不和那人辭職,遠離了我。”

“她其實挺恨我的,覺得我毀掉了她的一切。以前美好的感覺也沒有了。所以她會堅持不懈地給我發郵件,即使我從來也不回複,她也堅持地讓我看到,她現在的生活很幸福。”

“那你……”梅小清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根本猜不到他會是那種糾纏的男子,他看上去成熟溫和,臉上總是掛著暖暖的笑意,就像那種毫無公害的好好先生。也許是真的很愛,難以割舍才會做出那些瘋狂的事來。

“我自己也很難以想象。”他沉吟,目光陷入對過往的回憶裏:“我真的以為這輩子都過不去了,以為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好起來。消沉、頹廢、自暴自棄……根本聽不清周遭的好言相勸。每次看她的郵件對我來說都很折磨,我不想看,卻又忍不住想要知道她的境況,看了以後又會很嫉妒很抓狂。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再看她的郵件竟然變得很平靜了。”

他笑了笑:“回頭來想想,還是自己太狹隘了。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就應該希望她幸福。”

“沒有人能在感情上做到盡善盡美。”梅小清溫言地說:“至少你應該欣慰,她現在過得很幸福,而你也已經放下。”

“我已經開始後悔給你講這些,不知道會不會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自嘲地笑。

“確實感覺意外,但並不覺得討厭。”

“不討厭的意思……有沒有一點點的喜歡?”他脫口而出地問。

話語一出,兩個人都怔了一下。

他期冀地望著她,而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倉促地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我送你!”他在身後說。

“不用!”她幾乎是逃似地奪門而出。而此時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都是潮濕,偶爾風吹過會漂來一兩滴雨水砸在她的麵孔上,很冰涼。

她沒有回頭,隻是疾步朝前。她沒有看到他懊惱沮喪的表情,沒有看到他的手放在門把上緩緩垂下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太著急了,著急地想要跟她熟悉起來,又著急地想要讓她知道他的心情。

那天晚上他打開電腦時,看到前女友的來信靜靜地躺在信箱裏。最近幾個月的來信他都沒有再看過,而在一次性閱讀完後,他終於給她回了郵件過去。很短,隻一句:不要再寫信來,我已喜歡上別人,祝你幸福!

在發出那封郵件後,他拿起桌上的電子煙扔進了垃圾桶裏。他知道他已經不需要它了。他一定會把煙戒掉,即使二十一天又二十一天,但他肯定能夠做到。

在夜色裏的梅小清靜靜地走著,她在想今天晚上聽來的那個故事,在想講故事的這個人。其實她並不反感他,但她很害怕,害怕這一次的開始還是因為隻是想要談一場戀愛,還是隻因為想要填補內心的某種空白。這個男子已經經曆過一場傷筋動骨的感情,她不能再往他的傷口上撒一把鹽,不能在還不確定自己心情的情況下就貿然地進駐一場感情。

她一直試圖讓自己將就一些,但卻在之前的每一段感情結束後發現,她根本就做不到將就。

因為她喜歡的那個人是任遠,而其他的人,便都成了將就。都成了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