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傻瓜

一直到現在,梅小清都留著席慕容的書,她是九十年代風靡整個校園的女作家,那時候買的《時光九篇》《七裏香》《貝殼》……不管搬了幾回家這些書卻是一直帶在身邊的。書頁已經泛黃,而那本年代最早的書就是《時光九篇》了,出版於1988年,定價隻要2.5元。

班裏很多的女生都喜歡,沒有書的會借來書本一篇一篇地騰抄下那些花瓣一樣美麗輕柔的句子,而旁人若跟梅小清借,一定是大方就給的。心裏再怎麽自卑,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得到旁人的關注,想要多一些親切。

是真的喜歡席慕容。時至今日好多詩都還能全文背出來,對於一個記憶渙散的人來說,這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奇跡了。而最喜歡的是那首《與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有柔風 有白雲 有你在我身旁

傾聽我快樂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 隻要有過那樣的一個夏日

隻要走過 那樣的一次

而朝我迎來的 日複以夜 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還有那麽多瑣碎的錯誤 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

讓今夜的我 終於明白

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 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

與你同行

讀她的文,會讓人變得很柔軟,是怎樣一種心思才能寫出這樣美的文字,才能把那種卑微的心情刻畫得這樣唯美。像林間緩緩吹來的風,像青磚舊瓦上的時光,像綠葉上的露珠,有著絕望的美感,那些文字直抵人心,熨帖著每一個人的情緒。

很憂傷。

梅小清跟任遠的一次同行,是在學校後麵的小山坡。

她讓尤薇薇給任遠寫一張紙條,約在那裏見麵。在誰寫紙條和誰放紙條之間兩個人有了分歧。梅小清不想寫,因為她想要撇清著某種關係,字跡太具有個人色彩了。讓毫不相幹的尤薇薇寫,這就是一件簡單了許多的事,其實這實在是不知所雲的一場爭執。結果還是尤薇薇寫紙條,梅小清放紙條。談話的內容被設計過了,是尤薇薇的漫畫書被班主任給收了去,她想找他幫忙看能不能取回來。作為班長的他進入班主任的辦公室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他隻要在那一疊課外書裏找到她的那本書就好了。

班主任總是這樣,收繳了課外書從來不會歸還,他不知道這些書都是從學校門口書行裏借來的嗎?十塊錢一本的押金,一天五毛錢的租金,如果不退書那押金也就沒有了。所以要趕在上課的時間看書,時間就是金錢,早看完少給租金。

這是個雖然牽強但還算合理的理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即使尤薇薇對她的這種行為勸導又勸導,但還是應下來這件事。

當任遠一點一點走近的時候,梅小清覺得有什麽轟隆隆的聲響在天際一下一下地炸開來,抬頭看了看午後清涼的天,那麽亮那麽高的天,一絲浮雲都沒有,甚至連風都沒有。盤山而上的山徑,沒有被修正過,是那種鬆軟的土質,還會看見單車的那種輪胎花紋,想必是誰在雨天推著單車踩過才留下的痕跡。山徑兩邊的灌木叢裏有淺紫色簇簇的花,那像傘房一樣的花瓣邊緣帶著不規則的鋸齒,後來知道了那些自力更生的野花有著很好聽的名字,紫苑。紫苑的花語是隱忍的愛,不知道是誰給了它這樣好聽的名字,又給了這樣的注解,但很恰如其分,不是嗎?

在知道心裏的那種轟隆隆的聲響,其實是自己的心跳時,任遠已經來到麵前。夏末的季節,他穿著白色的襯衫,陽光停在他的發梢,有些明晃晃,他靜靜地站在兩個女生的麵前,帶著一些詢問。紙條的內容隻有一句:一點,學校後山坡。沒有署名,沒有開頭和結尾。就像是愚人節的惡作劇,連尤薇薇都不確定任遠會不會來,若是她在書本裏翻到這樣的紙條,隨手就會扔掉,這也太老套了,把人騙過去,然後空等一場。梅小清更是不確定了,但他真的來了。那字跡是女生的字跡——也許別的女生也寫過這樣的字條,約他見麵,向他告白。

放紙條是在下晚自習後,她們磨蹭到最後,燈都熄滅了,月光看的見教室裏兩個少女的身軀,一個站在教室的門口,一個走到任遠的書桌前,打開來找到他的語文書,然後放進去。她的心微微顫顫地,到底還是有期待的——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任遠,有事拜托你!”尤薇薇先說了。是怕他“誤會”,誤會她們中的一個人是來告白的,所以用一句話就打消他的“顧慮”。這樣的欲蓋彌彰,卻是心思裏能想到的最好的開場白。

“什麽事?”任遠開口問。他站在她們的中間,目光從尤薇薇的臉上落到梅小清的臉上,被他目光燙過的臉一下就紅了,下意識地垂下眼去。

“邊走邊說。”尤薇薇說著,拽了梅小清一把。她的身體不由地朝前,而讓她內心欣喜若狂的是,任遠走在她的身邊,他們三個人並排在這條小路上,她的肩膀與他的肩膀之間隔著似有若無的距離,偶爾,會碰撞一下,她覺得心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覺得自己像一隻貪婪的蝸牛,吸附在這樣的情景裏,不斷地要汲取更多的溫暖。

這麽美好的任遠,在她的身邊。

女生的羞怯隻有麵對喜歡的人,才發作。而她的羞怯讓她根本就無法開口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尤薇薇把她們早設計過的理由說了出來,任遠也應下了,他說會去幫她看看。他真的很好,他沒有怪她們這麽神秘兮兮地就是為了這樣的小事,也沒有在她們說完“小事”後,就要返回學校。她們朝山上走著,他也就跟在她們的身邊,說著一些其他的話題。在情緒慢慢調整後,梅小清也會適時地說幾句,或者側過身,看一眼任遠。因為某一句話笑了,她笑的時候,注意到任遠也淺淺地笑了,他們的目光碰上的時候,她沒有躲閃,他的麵部線條很柔和,眼神很溫暖,如流水一樣的目光,黑眼珠像鋯石,濃得化不開。這溫和美好的笑容,把她的情緒曬得很明亮,很明亮。

青蔥的歲月,歡喜,憂傷來得比任何時候都深刻。

後來尤薇薇有提到一個細節:“在岔路的時候,你朝一邊走,我朝另一邊走,而任遠在猶豫了一下後走在你的身後。我回頭的時候正好看到。”

“真的?”梅小清飛快地問,一臉的笑意。

“不過那才是回學校的路。”尤薇薇補充地說。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任遠“選擇”了她的這件事情真實地發生了,在他心裏,至少她比尤薇薇稍顯與眾不同的。他沒有停下來問到底朝那邊走,也沒有跟在尤薇薇的身後,而是選擇了梅小清。

這一種選擇就像一種恩賜。

梅小清笑了。走路在笑,吃飯在笑,入睡的時候也在笑……心裏就好像成了那淡藍色的湖泊,有魚不斷地跳躍著。看見的人覺得她是瘋了,隻有瘋子才一個人癡癡呆呆地傻笑,才會莫名其妙地傻笑。就連尤薇薇也忍不住歎氣,能不能矜持一點?

不——能——

因為她被任遠選擇了。

那天他們同行了半個小時。在那條美麗的山路。

她在學校操場一圈一圈地奔跑,風擦身而過的時候,有膨脹的笑聲,咯咯,哈哈,嘻嘻,嗬嗬,嘿嘿。

隻是一點,也能讓她有著極致的幸福感——少女的心,原本就這樣簡單。

或許是受了這件事的鼓舞,她們又做了一件事。

在一本書裏看來,鳳尾草是一種具備特殊迷離力量的植物,如果讓你的意中人喝下鐵角鳳尾的汁液,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對方的心。這是源於雲南苗家的一種蠱術,書上說可信度非常地高。這件事就像你知道下一期彩票的中獎號碼一樣,內心按捺不住的都是狂喜,還不能表現出來,免得泄漏了天機。

那些日子,她變得比以往更積極了一些,更明媚了一些。甚至有一天他們在經過走廊相遇的時候,她主動地跟他打了個招呼,笑容像白露沉沉的花枝盛開在臉上,聲音輕盈,利爽:“去廁所?”

任遠微微錯愕地望著她,又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腳下的步子沒有停止,他們在彼此的目光裏擦身而過。然後她小碎步地溜得飛快,她的心情像被包住火的紙,熱熱鬧鬧地燒著。她和任遠同行了,她和任遠打招呼了,她的肩膀碰到任遠的肩膀了,也許會和任遠做朋友,又或者,還可以更多——當他喝下鳳尾的汁液的時候,會不會就像灰姑娘在廚房裏遇到仙女,發生奇跡?

學校的門口有一家小吃店,她,尤薇薇和夏燕總是在那裏喊上三碗酸辣粉,辛辣的味道讓她們的牙齒打顫,嘴角沾滿濃烈的辣椒,絲絲地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時,會忍不住笑起來。每每都會說,辣,真辣,太辣了。但三個人從來就沒有想過下次的時候要讓老板少放一些辣椒,年輕如她們,就是要做一些小小刺激的事,這樣才叫過癮。

“到底有沒有用,那個鳳尾汁液?”夏燕眨著大大的眼睛問,她的睫毛很長,看人的時候表情總是無辜而天真。

“應該有用。”梅小清笑著說,又端起碗呼嚕地喝了一大口漂著蔥花辣油的湯:“我們打過招呼了。”

“就這?”

“那還想怎樣?”

“具體的,具體能看出他喜歡上你的地方。”

……梅小清思索了一下。另外兩個人有些緊張地望著她。

“做操的時候,好像回頭看了一眼我。”

“好像!?”異口同聲。

“我近視啦,所以不確定,他隻是回過頭朝這邊看了一下。”

“做操,那到底是哪一節?”

“就是這節。”梅小清放下碗,把椅子往後挪,然後開始做擴胸運動,兩手橫在胸前,左扭一下腰,右扭一下腰,身體隨著動作轉動,再把手臂打開來,腿朝前邁步,收手臂的時候收腿,如此反複,嘴裏輕聲地喊著節拍:“1、2、3、4、2、2、3、4……”

“切!”

“坐下!”

兩個好友撇了撇嘴。

“怎樣?”梅小清趴在桌麵上期許地看著兩個好友:“平時做操他一定不會轉這麽過來的,這一次是真的看了這邊一眼。”

“神經!”尤薇薇終於忍無可忍地罵了一句。

“算了,估計是鳳尾汁液的用量不夠。我們多試幾次啦!”夏燕不忍地寬慰道:“或者還有其他更好的方式,聽說把自己的指甲埋在一個無人的地方,一邊埋一邊許願,願望就會實現。”

“好,我們今天試試!”梅小清興致勃勃地說。

“走火入魔就是這樣的表現。”尤薇薇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也就是試試,死馬當做活馬醫!”夏燕輕言細語。

“就是……夏燕,你說什麽呢?”梅小清揚高聲線。

“比喻!”她訕笑著縮了縮頸項。

那天晚上,三個好友都逃了課。晚自習的時間是沒有老師上課的,但班主任會時不時地隱在教室外的窗邊,偷偷地觀察教室裏的動靜。就好像,潛伏在黑暗裏靜靜等待獵物的獵人。班主任對於她們幾乎是放棄的姿態,雖然成績不好,但平日裏也是循規蹈矩的學生,所以,不會鼓勵,也不會批評。

手已經仔細洗過,透明的指甲泛著青澀的光,肉嘟嘟的手指在每個指節的地方有小小的圓渦,攤開來,在手掌對著中指和無名指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據說在掌心有著黑痣的人都欠著前世一份情緣,那麽,她是欠著他的了才來還?

學校的操場,四周被高牆圍繞,用白油漆畫過一圈就成了一條跑道,中間長了些雜草,每每春天的時候就會安排學生去操場鋤草,扯得泥土翻飛的時候,好一派熱鬧景象。是很簡易的操場,也有跳遠的沙坑,有高低杠,有高架燈映射著操場,但那些光顯得太微不足道了。幾步的距離也分辨不清誰是誰。那個晚上,三個少女溜到寂靜的操場上時,天上掛著一彎鐮刀樣的月亮,清冷的光灑在她們的麵孔上,是虔誠的姿態。

一棵懸鈴木,又一棵懸鈴木,再一棵懸鈴木……她們一直數到第九棵樹下。看了看手腕上的卡通手表,等著時間到九點九分九秒。是對很多的細節都很迷信,隻是單純地相信這樣了就會多一份把握,再多一份把握,沉下去的是希望,浮上來的也是希望。

是真的期待過。

分針、秒針齊飛的時候,她們都沒有再說話,手裏緊緊地攥著小火柴盒,裏麵放著寫有心願的紙條,有十枚彎彎的被仔細沿著橢圓形線路剪下來的指甲,一個都不能少,若是被剪飛了一枚,就趴在地上把它找出來。都齊了。放進火柴盒。用透明膠再在外麵封上,就好像被放進大海裏的漂流瓶,等著有人來拾撿。

當秒針都指到九的位置時,她們開始細細地刨土,三個人圍著一棵懸鈴木,用準備好的小刀、圓規、樹枝,一點點刨開鬆軟的土質,再朝下挖一個小坑。很安靜,連風都屏住了呼吸,月亮偷偷地望著她們,想要知道她們的火柴盒裏裝著怎樣的心願,但其實是一目了然的吧。

關於鳳尾汁液,還有另外一個說法。如果你一直都得不到那個人的心,你所承受的單戀的痛苦就會比以前更多一倍。

長長的藤蔓上,長滿了羽毛一樣的葉片,濃綠的顏色很蓬勃。用手搓了又搓,會有些汁水拂到手指上,再把手蓋在一瓶開過的冰紅茶的瓶頸上,輕輕地一側,倒一些在手指上,就可以把那些汁液洗走了,如此反複——這樣愚蠢地喜歡一個人,就好像,隻要有一線的希望就能把所有壓上去。試試,再試試。

熱騰騰的體育課後,會擠在學校的小賣部買一些飲料。

尤薇薇和夏燕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攔住任遠,尤薇薇會遞過去作業本,書,然後說:“幫我看看書上這道題,怎麽都演算不出。”

那個時候的梅小清就藏在二樓轉角的柱子後,偷偷地望著樓下的一切。她看到任遠接過書,接過本子的時候,尤薇薇很自然地接過他手裏的冰紅茶,湊到他的麵前,擋住他的一部分視線,然後手放在身後,夏燕會順勢接過來,再把事先準備好的冰紅茶塞到尤薇薇的手裏。其實隻是很小的把戲,但梅小清覺得快透不過氣來了。他會喝到有鐵角鳳尾汁液的飲料嗎?會嗎?有沒有差錯?會不會他接過飲料後正好不想喝了然後扔掉,會不會被別人拿走了?又或者他喝了一點,覺得味道不對,就不再喝?心裏那麽多的不安,在看到任遠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時候,才穩穩地落了地。

接過冰紅茶的任遠在喝了第一口後,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瓶子,大約是覺得怎麽還這麽多?又覺得味道確實有點古怪?但隻是稍稍地遲疑,便作罷了。梅小清如釋重負地靠在石柱上,長長地呼了口氣。

尤薇薇她們朝梅小清走來的時候,滿臉笑意地朝她悄悄地比了個OK的手勢。那一刻,她很想要擁抱她的朋友,內心動容。

那瓶屬於任遠的飲料自然是歸了梅小清。她坐在教學樓的頂樓,一個人,看著日暮,就著自己的思念一點一點地咽下去。

幹杯。她舉起瓶子,對任遠,也對自己說。

一節體育課,自由活動,三三兩兩的男生打籃球,女生玩著毽子或者隻是三三兩兩紮著堆,聊天說笑。梅小清和尤薇薇坐在單杠上,手撐著杠麵,晃**著腳。她的目光依然追隨著任遠,他站在罰球區,帶著一點漫不經心地拍了拍球,然後揚起頭,把籃球舉到頭頂,目光測試了一下距離,輕輕地一躍,籃球出手,那枚棕色的球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弧線然後穩穩妥妥地投進籃筐裏。空心。

好。她在心裏歡呼了一聲。

“在看任遠吧!”聽到聲音的時候,她嚇了一跳,一回頭,正看到班上的另外兩個女生坐在另一個稍低的單杠上。她繃起的情緒就失笑地放鬆了,差點就以為說的是自己。

“沒有。”被說到的女生反駁。

“明明就有。”

“少來了,要看也是蘇羽看吧!”

“蘇羽?”

“男生們說任遠喜歡的人是蘇羽。”

男生們說任遠喜歡的人是蘇羽。

喜歡的人,是蘇羽。

太陽太明晃了,刺得梅小清一個不穩,踉蹌地從單杠上摔了下來。鬆軟的土質,不疼,但又有疼寒氣瘮人地切割著她的每一寸皮膚,手疼,腳疼,膝蓋疼,眼睛疼……不斷地沉,不斷地墜落,胸口的那處洞,黑,深,幽。

源源不斷地,悲傷,像捕獸夾,一個冷不丁地夾住了她。

那些期待,像春天的麥株,被掐掉了。

那些期待,像一盆抽芽的橡樹,被攔腰折斷了。

那些期待,像粉筆,哢地一聲,壓成了粉殛。

是滅了,是斷了,是碎了,是炸了,是毀滅了……

是一顆子彈,砰的一聲,擊中了。

劈裏啪啦的,各種聲響,炸著。

白堊的天,有烏鴉啞啞盤旋的身影,縱橫的電線把天空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風硬硬地,沁了很多的涼意,還有,那些懸鈴木,張牙舞爪地變成了森林裏的樹妖,要把梅小清拖進去,要把她整個兒吞進去——這肅殺的景,突然地像被抽調的背景布。

那個晚上,她在操場裏一圈又一圈地跑著,尤薇薇攔不住,夏燕擋不了,她緊緊地抿著倔強的嘴唇,任汗水從發絲裏一滴一滴地滲出來。

直到再也跑不動,直到累癱在地上,她的手依然是緊緊地攥著。已經長出來的指甲掐進掌心裏,也掐在那顆黑痣上,還掐在她的心上。是再也拚湊不起自己了,是再也填不住內心的那口黑洞了,是再也再也沒有辦法給自己期待了。

眼淚淌滿了臉,卻隻是緊緊地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聲來。但那種悲傷就像洪水一樣,衝過了柵欄,衝毀了堤壩,衝翻了她。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氣噎聲堵,哭得肝腸寸斷。

沒有什麽可以安慰得了她。

沒有什麽可以保護的,連小小的期待也不行。

兩個好友隻是緊緊地抱住她,抱住她顫抖的身體,抱住她小小的,羸弱的情緒。

如果你一直得不到那個人的心,你所承受的單戀的痛苦就會比以前更多一倍——這才是鐵角鳳尾真正的蠱。

被驚醒過來的時候,梅小清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鍾。才三點四十分。有些渴,她起身想去冰箱裏拿水喝,然後看到了水果罐頭,她遲疑了一下,拿出那一罐有鳳梨、有蘋果、有油桃的罐頭,又拿了一柄勺,坐到飄窗上去。是知道再也無法入睡了。

即使是醒著,夢裏的那種難過卻還是盤在心上。想想,這夢和現實倒是沒有什麽區別。夢裏,她看到任遠喝醉了,他踉蹌著步子的時候,她想要追上前去扶住他。喝醉酒了是很難受的一件事,她想要照顧他,給他倒一杯濃茶,給他擰一把熱毛巾……轉眼他就消失在人海裏,其實明明就是那麽近的距離,明明他就在四周,但她怎麽找,他就是沒了蹤影。她著急地掏出手機來想給他打個電話,在撥電話的時候她因為緊張還按錯了好幾個數字,又不得不清除再重新地摁一次。電話是終於接通了,但還沒有等到她出聲,任遠先說了,是那種很不耐煩厭嫌的聲音:“我有事!”她想說什麽的時候,聽到了咚咚的高跟鞋的聲音——心裏一驚,他的身邊有個女人,他根本就不需要她,不需要她是想要關心他還是想要照顧他。

就在那裏驚醒過來。

窗外是小區的花園,有煤油燈似的路燈,散發著暈黃的燈光,有些蟬鳴的聲響,這個八月顯得很冗長,她在一個月內見過了任遠兩次,她的生活和往常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她上班,下班,回答讀者來信,給雜誌寫情感稿,去超市買罐頭,背很大的包包……但有什麽真的不一樣了,是關於任遠的那些回憶,還是對任遠的那些心情,在一點,一點地複蘇。

是終於明白了,她在大學裏的那場戀愛,她工作後的那段感情,無論是顧澎還是劉政琅,都隻不過是為了忘記任遠。

這實在是很、很、很可悲的一件事。

罐頭很甜,水果很涼,她一邊吃,一邊想起來一件事,她以為那次做操任遠轉過身看過她一眼,也許他真的看向了這邊,那是因為蘇羽就在她的旁邊。

天快亮的時候,她決定要出去走一走,或者還可以跑一跑。她是個懶惰的人,平日裏運動很少,偶爾跟尤薇薇去打幾場壁球,也就是唯一的運動了。尤薇薇還喜歡台球,她跟著她去過台球室一次,散著的都是很年輕很不羈的臉。高中時候的台球桌都是露天的,在隨意的巷口或者空地就可以擺幾張桌子,打台球的男生們頭發都有些長,有些劉海可以遮住眼睛了,穿牛仔衣,掉檔褲,很痞的眼神——完全就是跟《古惑仔》裏學來的。好多人都崇拜陳浩南,但梅小清卻一直不喜歡那種淺薄的男子。她喜歡的,一直都是內斂、穩重、成熟而優秀的男子。一如任遠。沒有人可以超越,誰都不能。

那次在台球室的時候,她和尤薇薇有被人搭訕,是兩個看上去頂多二十歲的男孩,嘴角都是青澀的胡渣,眼神裏什麽也藏不住。他們問她們是哪個學校的?問要不要一起玩。尤薇薇跟他們打了一局,她打台球是跟林錫在一起後培養的,林錫的台球打得極為出色——隻有想跟對方一起玩的時候,才會去學對方的愛好。

從台球室出來的時候,兩個人笑得不可抑製。

“問我們的學校。”

“看上去真的像學生?”

“也許扮扮嫩就真的有十八歲的年紀。”

“以後要買粉色的衣服了,要把頭發拉直,要露出牙齒可愛地笑……”

在這樣的年紀,還能被當做學生,是怎樣一種滿足虛榮的心情呀。沒有老,青春還在,容顏還好——最美的年紀,最青碧的時代,最單純無辜的時光,好像被遺忘了很久了。因為被誤會成學生這件事讓她們開始懷念起流逝的歲月來,她們在街上邁著輕快的步子,兩手捧著奶茶,放肆地大笑,對男生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在路過宣傳單前時,拿出筆在上麵畫大大的笑臉,在天橋上擠在一堆小朋友裏等著自己的那份棉花糖。

總在裝著。

在年少的時候裝著不喜歡這個人,裝著很老成。

在青春散場的時候裝著不期待這個人,裝著很無所謂。

應該對著牆壁反省一下自己,梅小清,你到底想怎樣?

穿著舊T恤,牛仔褲,一雙白球鞋就出了門。清晨的陽光新鮮地像牛奶,風好像是新的,空氣也是新的,就像躺在剛從陽台上取下來的床單上,整個人都舒心極了。

但還是有車,私家車、公交車、灑水車,這些太煞風景了,想了想,去附近的公園吧。應該是很靜謐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八月裏的花朵,這個季節荷花要開了,還有秋菊、桂花。雖然她自己從來不養植物和動物,但看看別人的,卻是熱衷的。

聽到一陣狗吠的時候,她抬眼望向正前方,一個穿著白色運動衫的男人被一群狗拖著朝前,有龐大的牧羊犬,也嬌小的貴賓犬……它們齊刷刷地跑著 ,男人繃得直直的手裏握著狗繩,身體朝後傾著,有些滑稽。她不由地笑了一下,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能養這麽多狗的人一定很有耐心。

“你好!”狗先過去,然後聽到很正統的招呼聲,就好像接電話時你不管是誰也會說的你好。

狗的主人笑容滿麵。梅小清就認出了他,那家寵物店的老板。

她微微地點頭。

“晨練?”老板攥著狗繩,拚命地停在她的身邊,

“遛狗?”她沒有回答地問。隻是一句問話也可以看出她的設防,她不希望他窺探她的生活,不希望讓他知道她在做什麽。就算是平常的聊天也不行。也許她隻有對喜歡的人才不設防,其他的,別的,任何的男人對於他們的友好,她都抱著一種審視的姿態。她不想跟他們接近,不想跟他們多走一步。她的心,被鎖上了。

“是呀!”他笑著說,並沒有對於她的不回答有覺察。

他終於被狗狗的力量打敗,朝前越過了她,又不甘心地回頭問了一下:“你要不要溜一隻玩玩,反正走著也是走著。”

反正走著也是走著,牽一條狗走走也沒有關係吧。

她的心微微地一動。

“那給我那條吧!”她指了指那隻灰毛的雪瑞納,它的毛長得都快拖到地上,嘴巴那一圈的長毛就像是老人家的胡子,煞是可愛有趣。

對於她爽快的同意,老板很是驚喜,立刻把手裏的狗繩遞給她。

“去公園吧!”她主動地說。

“行。”他把狗狗們拽了個方向。

“都是要賣掉的狗,還每天都出來溜?”

“屬於我一天的狗,也會好好地照顧它們,它們心情好了,性格才會活潑……狗主人才會喜歡。”他又嘿嘿地補充了一句:“也會賣個好價錢。”

最後的一句讓她撇了撇嘴:“果然是商人,重利輕義。”

他又嘿嘿地笑起來:“那租金可不便宜,它們吃的也是大筆開銷,我那個小店連個員工都請不了,什麽都要靠自己,一分一分地賺。”

“俗!”她對他並不客氣。

“俗人也要娶老婆。”他依然笑著,意味深長地說:“我現在連女朋友都還沒有。”

她掃了他一眼,轉了話題:“每天都會帶這麽多狗出來溜達?”

“對我也是種運動。”他笑,眉眼裏透著憨厚的感覺,讓梅小清之前的一些不快漸漸散去。

“這倒是很特別的運動。”看到他的身體被帶動著奔跑,就覺得那是一個滑稽而溫暖的場景。

“試試?”

她點點頭,手上的力道一鬆,讓雪瑞拉可以撒著歡子地跑,她也跟在身後跑了起來,把他甩在身後。他從身後追了上來,兩個人跟在那群狗狗身後一陣小跑。陽光鬆軟可口地像一塊蛋糕,讓人想要大口地吃掉,她的心情變得愉悅起來。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他問。

“雜誌社。”

“倒是跟你的氣質很搭,就覺得你就應該是做那種安靜的工作。”

梅小清無聲地笑了:“其實是很鬧騰的一份工作。”

“怎麽會?”

“大約是跟讀者來信有關。我在做一個讀者來信的欄目,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人的思想應該是最難明白的。這樣的想法,那樣的想法,我有時候會覺得很厭煩。”

“像心理醫生那樣的工作?”

“我並不能給出專業的答複,也不過是泛泛而談。”

“能夠得到建議,不管是怎樣的,都會是種安慰。”

梅小清淺笑一下:“我並不耐心。”

“看得出來!”他也笑了:“不過能聽到別人內心的聲音倒是一份不錯的工作。”

“原來你喜歡窺探隱私?”她笑。

“隻是好奇罷了。對了,都是些怎樣的問題?”

“最多的是感情問題,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宇宙有多少顆星星,大海有多少升之類的。”

他哈哈地笑出聲來:“真的很難回答!”

“不過不是所有的讀者來信都要回答,有時候也會遇到有趣的事。”

“那會喜歡你的工作嗎?”他坦率地問。

“其實還是喜歡。”她笑了笑:“其他也想不出來更喜歡的工作了。”

“這已經不錯了。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你呢?”她問。

“我以前在一家德國公司上班,雖然收入聽起來不錯,但壓力很大。每天大腦在高負荷的運轉,談判、競拍、商洽……好像一醒來就有一堆的事在等著你。本來隻是想給自己放個大假,完全憑興趣開了這家寵物店,但做起來卻發現較比以前的生活,更加充實了一些。”

“可以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人,都是幸運兒。”梅小清認真說。

“這樣聽來不錯。”他停頓一下:“想要一起吃早餐嗎?這附近有一家福建雲吞店,很是正宗,皮薄餡嫩,小蝦也很新鮮。”

“聽起來不錯。”梅小清說:“那它們呢?”

他環顧下四周,看到一個電線杆,走過去把狗繩栓在上麵,七八條小狗頓時亂做一團,繞來繞去,好不熱鬧。梅小清忍俊不禁。

“我很快回來。”他轉身的時候又回頭望了她一眼,在晨曦裏的她麵龐白淨溫婉,瞳孔閃著夏夜裏螢火蟲般的光芒,唇邊帶著淺淺地笑意,但又顯得疏離而冷淡。他加緊了步子,有些急切的心情,好像生怕她會等不及就那樣走掉。他對她已經心生好感,但又不知道怎樣才能跟她熟悉起來,他還記得在超市的那次見麵他的一句話惹得她動了怒,那個時候他就猜測她的心裏一定有些故事。她有男友?或者她已婚?但他不敢問。怕知道答案。

狗繩亂七八糟地繞在一起,鬆獅和牧羊犬打了起來,梅小清牽下張光北,又嗬斥下那個,好一陣忙碌。有旁人經過,也不禁多看幾眼,梅小清尷尬無措地笑笑,心裏盼著狗的主人趕緊出現。好在,很快就看到他了,一手端著一個飯盒,小心翼翼又疾步地朝她走來。

“乘熱,乘熱!”他一邊說著,一邊遞到她的手裏。

這個場景讓她有些恍惚。依稀在大學的時候,也有個男子為她送過早餐,在女生宿舍的樓下等著她,見到她立刻迎上去,手裏捧著熱氣騰騰的早餐,噓寒問暖地端到麵前。想來都是她的錯吧,雖然並不是故意不去珍惜,卻是真切地失去了。

“在想什麽?”她的思緒被這個聲音打斷,頓了一下,遲疑地說:“突然想起前男友。”

他想要說什麽,卻隻是張了張嘴。還是不說什麽的好,怕又說了不該說的話。她今天心情看上去不錯,他們的相處也比較融洽,他不能太過冒失。

“其實也沒有什麽,就是想起以前他給我送早餐的事了。”梅小清淡淡地說。

“那……還喜歡他?”他忍不住地問。

她搖了搖頭:“大約是愧疚。”

“你提的分手?”

“不是。”

“那你愧疚?”

“也許是因為在那段感情裏,我並沒有真正付出過,所以才覺得愧疚。”

“我不明白。”他遲疑地問:“既然並沒有真正的喜歡,為什麽又要接受?”

她愣了愣,然後說:“我想是因為我想談一場戀愛。”

“有時候我們會有些不太好的決定,如果什麽都做到最好,那就是聖人了!”

梅小清輕輕地咬了一口雲吞,果然是皮薄肉嫩,很是鮮美。坐在石階上吃早餐的感覺很是特別,四周花草繁茂,陽光越發蓬勃璀璨,這樣閑聊的時光竟然像是多年朋友的感覺。

而想來,她可以和這樣一個陌生人閑聊,可以隨意地說到她的工作和生活,卻從來沒有試著一次跟任遠傾心交談。為什麽就是做不到呢?當她麵對他的時候,就好像變成了一口被封住的井,任憑在井下有怎樣深的暗湧,麵上卻是紋絲不動。

並不是特意地想要想起過往的時光,隻是那些記憶猶如一株老樹的盤根,須臾之間就被觸碰到了。

那些繞著操場跑過的一圈一圈,那些被眼淚濕過的地方,那埋著指甲和心願的第九棵懸鈴木,是否還安好?

這時光,永遠方興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