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愛情裏有兩個膽小鬼,多可怕

尤薇薇的婚禮日期定下來的時候,梅小清和夏燕都覺得真是神速呀。從答應婚禮到舉行婚禮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用林錫的話來說,煮熟的鴨子可不能飛了。尤薇薇由著他,她徹底地轉變過來,也一心一意地開始準備婚禮。

“好多事,婚紗、酒席、請柬、司儀、花車……我這輩子可不想再結第二次婚,太折騰了。”提著大包小包的尤薇薇不住地抱怨,但卻是一臉的幸福。

“放心,林錫不會給你這個機會。”梅小清的手裏也幫忙提著很多紙袋,參加過很多場婚禮,但對於尤薇薇的婚禮與她來說卻是格外不同,格外期待。這是那個成天說著不婚,那個總要鬧著分手的尤薇薇的婚禮。

想來認識已經十多年了,她們見證了彼此的青春成長,她們共同經曆了許多的往事,歡笑,眼淚,驚喜,悲傷。這一生裏,再也沒有任何朋友可以超越這樣的情感,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她們在彼此心裏的重要性。不管在她們幸福還是不幸時,是在經曆波折還是順暢時,都會在身邊不離不棄,都會一直陪伴著對方。

看著現在的尤薇薇,梅小清由衷地為她祝福。即使在尤薇薇的心裏依然有著傷痕,依然有著對婚姻的恐懼,但她已經能夠勇敢的麵對,能夠想要去嚐試一番。沒有誰能夠預料到結果,我們都是摸著石頭過河的人,走好現在的每一步,才不辜負了這年華。

在婚紗店,尤薇薇欣喜地試穿著婚紗。穿著白色婚紗禮服的尤薇薇從台階上走下來時,奪目得讓人窒息,華麗的錦緞,性感的抹胸,纖細腰身上的荷葉邊,搖曳的魚尾擺。梅小清眼眶忍不住潮濕,她們在不斷地蛻變,從少女一路走來。

“怎樣?”尤薇薇手撐在腰間,微微緊張地問著林錫和梅小清。

“我很懷疑,這還是我老婆嗎?”林錫嬉笑著說。

尤薇薇嗤笑一聲。

“真的很漂亮!”梅小清嘖嘖不已:“難以形容的美。”

“你結婚的時候肯定會比我還美!”尤薇薇莞爾,又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輕聲地問:“就這樣嫁了?”頓了頓,又斬釘截鐵地對自己回答:“那就這樣嫁了吧!”

林錫動容地走到她的身後,環抱住她,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對鏡子裏的她緩緩地說:“從現在開始,我隻疼你一個,寵你,不會騙你,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做到,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不欺負你,不罵你,相信你,有人欺負你,我會在第一時間來幫你。你開心的時候,我會陪著你開心,你不開心,我也會哄著你開心,永遠覺得你最漂亮,做夢都會夢見你,在我的心裏,隻有你!”

“傻瓜!”尤薇薇嬌嗔地說。

“不愛犯些傻的人,就不配擁有愛——這句可是我自創的座右銘!”林錫認真地說。

兩個人在鏡子前相視一笑,幸福和溫馨在房間裏肆意地流淌。

梅小清笑著瞪瞪兩人:“這樣肉麻,當我是空氣?”

林錫終於鬆開尤薇薇,又替她整理耳鬢的發絲:“等你戀愛,就會知道,說給愛人的話,怎麽都不覺得肉麻!”

“他最本事的就是油嘴滑舌!”尤薇薇笑著說。

“我隻在你麵前這樣!”林錫矢口否認。

“對了,要先拍幾張照片!”梅小清想起似地拿出相機:“夏燕說要提早看看你穿婚紗的模樣。”

“她說婚禮前會回來。”尤薇薇的聲音黯了一下:“看上去總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卻最不讓人放心。每一個決定都自己做了,結婚,懷孕,離婚,從來都不問問我們的意見。”

“朋友是用來讚同自己的。”梅小清笑:“你答應林錫的求婚,也沒有經過我們批準。”

“你們不是一向都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嗎?”

“那是因為知道他會給你幸福。”

“誰知道呢?及時行樂吧!”

“這麽消極?”

“這才是積極,未來誰也不知道,把握現在才是真理。”

“說得是。”

“任遠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

“這麽快?”尤薇薇狐疑地抬頭望了她一眼:“我還以為婚禮前才會回來。”

“臨時的。”梅小清解釋地說:“說是回國來辦些事。”

尤薇薇躊躇了一下,深深地說:“不會是因為你提出想要見麵,才特意提前回來吧?”

梅小清怔了怔,然後笑了:“怎麽會?你還真以為他喜歡我?”心裏哆嗦了一下。窗外車水馬龍,紅綠燈在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停停走走,兜兜轉轉,就好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強大地阻礙著前行。也許我們的人生也是被這樣的力量牽絆著,身不由己。

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才注意到昨天切藕時弄傷的手指,就好像某些情緒,在過了許久後才感覺到鋒利的疼,然後,這種疼動作遲緩地湧進她的胸腔,讓她的心嗆出許多的淚來。

她不會相信。

不管夏燕說了什麽。

不管楊家真說了什麽。

不管尤薇薇說了什麽。

這麽多年來,一直,一直都是她單戀著任遠。這就是事實。這就是真相。她早已經認定了的事,在突然之間被全部顛覆,連她自己都無法接受,都不敢相信。又或者,在內心裏還是充滿了期待,充滿了某種遙遠但又很想要抓住的期待——矛盾重重。

那個晚上,她為了避免獨處時的胡思亂想,在尤薇薇家裏磨蹭到很久。林錫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忙著做菜,係著圍裙的男人永遠是最有魅力的,在油滋滋的聲響裏,讓人感覺到一種踏實的安穩,還有生活最淳樸的本色。

林錫做的是山筍燉鴿、火腿蒸豆腐、荷葉煎餃、蜜糖地瓜、四色湯菜。這是典型的徽菜。梅小清再一次被折服了,愛情的力量可以讓一個男人變得全能,連廚房裏都學了十八般武藝。徽菜是菜係裏最為講究的,不管是選材還是做工,都要非常的精細,舊時可是大戶人家才能吃得上的。看來,尤薇薇也已經變成“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

“真不錯!”對著一大桌子的菜,梅小清吃得大快朵頤。

“我容易嗎?”林錫笑著夾了火腿到尤薇薇的碗裏:“不是說要抓住一個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嗎?我可是磨刀霍霍苦練數載啊!”

梅小清的心裏頓了一下,她想起唐展了,唐展說在結婚之前一定要告訴女生他很會做菜。她的心裏暖了暖。

“臉皮真厚。”尤薇薇白他一眼。

“不是我臉皮厚,回頭來找你,我能過上幸福生活嗎?”林錫順著梯子往上爬,毫不在意她是怎樣打擊諷刺他的。在戀人的眼裏,沒有不好聽的話,所有不好聽的都可以反過來。

“毛主席教導我,不回來找我的男人,我也不會去找他了。”尤薇薇笑著捏了捏林錫的臉,大秀著恩愛。梅小清隻覺得牙齒都發酸。這兩個人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一會兒鬧著分手,一會兒又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但,感情從來都沒有固定的模式吧,再吵,再鬧,心在一塊兒,也是散不了。

“其實是我不放心把你交給別人,我愛的人,應該由我來給她幸福!”林錫霸氣十足地說。

兩個女人同時朝他丟了個“受不了”的表情過去,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告訴你,小清,這家夥可浪費了!”尤薇薇繼續地數落著:“昨天早上一醒來,竟然發現滿屋子都是玫瑰花,把我都驚呆了。”

“還說呢,想給個驚喜的,卻給了個驚嚇,盤問我許久到底用了多少錢!你說這女人俗不俗?”

梅小清撲哧地笑起來,她能想到尤薇薇是怎樣穿著睡衣,在滿屋子的玫瑰花裏,一邊插著手,一邊擰著林錫的耳朵指責了。她就是一個徹底的務實主義,不可置疑。

“別人送給你才是浪費,林錫送的這叫浪漫。”梅小清好笑地說。

“聽聽。”林錫如覓得知音:“我就想讓你有花團錦簇的感覺。”

“林錫對你倒真是上心,知道你癡迷連小姐,在哪裏開演唱會,都送你最好的票。這也不是浪費吧,是浪漫!”梅小清說。

“這是聲討我呢?”尤薇薇沒好氣地說:“他做過的‘浪漫’的事太多了,到公司來給我送盒飯,怕盒飯冷了竟然塞進外套裏,像個孕婦似地,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恥笑。那麽大年紀了,非要帶我去遊樂園玩,還非要坐旋轉木馬,在一群小朋友的注視下我覺得很丟臉。更出格的是竟然在超市裏大搖大擺地喝飲料,你說他怎麽可以像個孩子似地長不大。”

“這是互補。”梅小清說:“你理智,他感性。你冷靜,他熱忱。你沉穩,他活潑……如果兩個個性太相同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就合得來。”林錫像個孩子,愛耍貧嘴,又有無窮無盡的奇思妙想,會帶給尤薇薇永不枯竭的快樂和幸福。

“說得倒是。”尤薇薇笑著又擰了擰林錫的臉:“也許最好的就是最適合自己的。”

梅小清在心裏默默地重複了這句話。也許愛情在塵埃落定以後,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其實是那個最適合自己的人。那,最適合自己的人是誰呢?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唐展的樣子。她被這個想法震了下。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總是會想起這個人來,而想起他的時候,心裏都是暖意。

他們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見麵了,即使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他的小店,她也會刻意地繞開了去。那張寫著他所有聯係方式的名片被放在書桌上,每每看到時都有想要撥個電話過去的念頭。她得承認,其實是喜歡和他聊天的,喜歡看他和狗狗們待在一起的畫麵,也喜歡他在廚房裏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說話的情景……但現在還不行,她還沒有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也許隻能交給時間。

回去的路上,她選擇了散步,一格一格地沿著街口緩緩地回家,是誰說,走得慢的人都有著心事,那麽她的心事呢?明天就要跟任遠見麵了,這一次沒有旁人,隻有她,隻有他。

其實是緊張的,是忐忑的,又是那麽期待和歡喜。

嗬,終於要見麵了。

任遠,你還好嗎?好嗎?

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是個星期六。有些陰冷。

老樹咖啡有句很經典的廣告詞,我不是在老樹咖啡,就是在去老樹咖啡的路上。走在去老樹咖啡路上的梅小清,心裏想,換一句,她不是在時光裏思念著任遠,就是在去往思念任遠的時光裏。嘴角浮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這應該是個很冷的笑話。

她到的時候,任遠還沒有來。不是他遲到了,是她早到了。她想要等他,每一次等他,都像一種恩賜——因為她“可以”等他。

暖氣開得很足,咖啡館的中間是一棵仿真的樹,枝繁葉茂下,有涓涓“小溪”,隻是這溪水麵上鋪了一層玻璃,不管外麵怎樣的蕭瑟,這裏都給人一種盛夏的感覺。她手裏緊緊地握著檸檬水,若是仔細看,會看到檸檬小小的一瓣肉粒孤零零地漂在水杯之中,她啜了一口,小心地避開了它。落地窗的位置永遠是梅小清的選擇,這裏可以看到外麵的風景,可以看到人來人往的街,有種疏遠又沒有被遺忘的感覺。

手機被放在原木的桌麵上,她盡量把注意力放到別處,咖啡館裏穿著襯衣格子馬甲的服務生,他們的腰際處係著棕色的圍裙,看上去讓人舒心。在斜對麵的一桌,是兩個年輕的女孩,正對她的女孩手指上戴滿了小飾品,閃閃發亮,她不時地拿過手機掃一眼,她在等某個人打來的電話吧,即使是跟朋友在一起熱鬧地說著話,即使有可以打發時間的方式,但她的心裏也在等著手機會被某個人接通。也許等待久了,就真的成為一種習慣,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像是吃飯,像是睡覺,像是行走。

她側了側身子,再觀察了另外一桌,是個中年男子,薄呢的大衣被隨意地堆放在座位的一邊,身上隻穿了一件灰色的襯衫,襯衫有些褶皺,他正對著電腦專注地滑動著鼠標,旁邊是一杯咖啡,一份煲仔飯。是早上十點,這個時間吃煲仔飯,一定是因為真的餓了。是因為家裏有吵鬧不休的孩子,還是囉囉嗦嗦的妻子?讓他不得不到咖啡屋來工作。一份好的愛情,一份美滿的婚姻,也許比什麽都重要,不是快樂,便是不快樂。

手機響的時候,她的呼吸舉步維艱,雙手握住,緊緊地貼到耳邊。

“我是任遠。”隻是一句,已讓她心尖微顫。

她還沒有回答,已經看到任遠站在門口,她對著手機輕輕地說了聲:“我在。”緩緩地站起來時,風不停地在吹,時光像被回放的碟片,在退,在不停地退。

她看到自己,在櫻花樹下的那個少女,曾有過怎樣的羞澀和難堪?

給任遠熬藥的那個虔誠的自己。

與任遠同行的那個雀躍的自己。

為任遠收拾抽屜的那個憂傷的自己。

和任遠打招呼時那個歡喜的自己。

站在遠處靜默凝視任遠的自己。

鼓起勇氣去探望任遠的自己。

……

《聽說》裏,天闊對著秧秧比:我一直想讓你聽雨聲,因為那是想念的聲音。

我一直想讓你聽雨聲,因為那是想念的聲音。

嗨。任遠。我們見麵了。

他走向她的時候,她的心裏蓄滿了淚。她真的有勇氣站在他的麵前了,能夠直視他的眼睛,能夠對他綻放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花在盛放,在不停地盛放,這一場長在心裏的情事,被澆灌了多少的水滴?

他的風衣外套之下,是白色的襯衫。她喜歡的白襯衫上,有陽光的味道。他比她印象裏更好了,溫和挺拔,成熟內斂、淡然俊朗……他始終是這樣完美,而普通如她——這就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從來都沒有消匿過。

知道木春菊的花語嗎?

木春菊藏著的意思是,暗戀。

而任遠,在十一年前,我曾經送過給你。

任遠默默地聽著。其實那天,當夏燕問他“你知道是誰收拾的抽屜嗎?是梅小清”時,他的心已經震到了。

他一直在揣測是誰給他收拾的抽屜,每一本書都碼得整整齊齊,撕開的地方被透明膠小心地粘過了,抽屜裏煥然一新。他想,是田螺姑娘嗎?環顧教室的時候,卻是看不出端倪來。隻是心裏微醺,那是一種溫暖的感覺。

原來是她。時隔數年後聽到真相,卻被這真相,一翻身,壓碎了。

為什麽不早點知道?為什麽不再早一些告訴他。但,他不也沒有告訴她嗎?他們就像兩個捉迷藏的高手,在迂回試探之間把所有的真相都粉飾掉了。

她是喜歡他的,那個時候的她偷偷地喜歡著他。他對著這撕開的事實,既歡喜又難過。她不知道,她偷偷望著他的時候,他也在偷偷地望著她。她不知道有時候看見她從走廊經過,他會立刻走出教室,他與她擦身而過,感覺風帶來的悸動,微妙,靜美。小小的少女,小小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在走廊相遇,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過……

他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微顫地打下一句:那時候的我,也喜歡著她。

這遲來的告白,竟然不是告訴她本人。那一行字就顯得尤其地苦澀了。竟然在十年之後,也無法親口告訴她,他的喜歡。

他們有很多,很多的機會相愛,但他們卻失去了相愛的時機。

她亦不知道。上次回國,在街口意外遇到她時,他的驚喜。她依然是那麽迷糊的個性,騎著單車差點出了事故,她的肩膀受傷了吧,疼得蹙眉卻告訴他沒事沒事。她疏離冷漠的態度讓他心裏浮起很多的失落,就算是舊時同學在街頭偶遇也應該多些熱情吧。當她說不需要他送的時候,他凜冽了想要把她塞進車裏的衝動——這個看上去如花斑魚一樣柔軟的女子,卻有著最硬的疏遠。

他從倒視鏡裏一直望著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地消失,他的心裏微微地歎了口氣。對自己說,那就這樣吧。歲月給他們的便箋就是:曾經的同學。

他很快見到了她的男友。他羨慕那個男子,羨慕他可以坐在她的身邊,為她不停地布菜。整個晚上他都心不在焉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打不起精神來,直到看到她起身在一片嘈雜聲裏走了出去。她的臉色很蒼白,身影很落寞,他找了借口跟了出去。

她靠著牆壁,手裏緊緊地握著手機,她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是跟男友吵架了嗎?他想。

他想要說一句關心的話,出口卻成了“男朋友很體貼”。心裏暗暗地踹了自己一腳,怎麽會說出這樣不痛不癢的話來,但他就是不由地想要探聽她的生活,想要知道她現在的感情生活。她問他什麽時候結婚,她要去觀禮。

他怔了一下,把想要脫口而出的話給收回來了。婚禮是已經早定下來的。他的心輕薄地冷了一下,不露聲色地告訴她,是春節。那個時候他到底想要說什麽呢?也許他什麽都不能說,因為她的身邊有別人,他的身邊亦是。

他們的身份永遠都是這樣,不是她的身邊有著旁人,就是他身邊有著旁人。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從別人那裏知道,在他喜歡她的時候,她也喜歡著他。他衝動地點開梅小清的MSN,他打過去很多字。反反複複地隻有一句:我喜歡你,我也喜歡你!他如個偏執的少年一樣,敲了滿屏的深情。

那間病房,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灰白色的天,陽台上沒有花草,放著的是晾曬在外麵的毛巾、碗筷、水瓶。雜亂得讓人心煩意亂,而小櫃子上堆滿了藥瓶,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白色的藥片,一大把一把的地塞進身體裏去,點滴總是很慢,一瓶到另一瓶要耗掉太多的時間,他幾乎沒有辦法忍耐,但他別無選擇。他的身體有病菌,它們就像頑固的鬥士在他的身體裏安營紮寨。他疼,身體的痛楚讓他沮喪,讓他無助,卻無可訴說。整顆心都壓抑著。然後那個少女出現了,她手捧著鮮花,如一道光芒。這麽多年,這麽多年過去,他始終清楚地記得那一幕,記得他有著怎樣洶湧的衝動——他被她在空氣中輕輕地擁抱了。

時間流逝,但被擁抱的感覺卻一直縈繞在心尖。

是在那次回到學校以後,他開始留意她。但她在見到他時,依然很淡漠,他們之間在擦身而過的時候也沒有打過招呼,這種疏離就好像她從未曾去醫院探視過他一樣。什麽都沒有發生……但,他知道,已經變得不同了。

即使在十年後確認了心意又怎樣?他心裏的理智在短暫的失序後又重新排列整齊了。他開始冷靜下來,開始一點一點刪掉滿屏的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擦掉,因為他已經失去靠近她的資格了。

這是布魯塞爾,這是比利時,這是歐洲。

他即刻看到了現實,也認清了現實。他變得冷靜了,每一次在他衝動地想要做什麽的時候,理智就會把他拽回來,他討厭自己的這份清醒,深惡痛絕。但,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毀掉什麽。他的婚禮,近了。

你知道再沒有收到你的回信,我有多難過嗎?

我在想,你是和蘇羽在一起了吧。高中時候你就喜歡她,現在你們又在一個城市。

任遠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梅小清從哪裏聽來這樣的消息。他喜歡蘇羽?他從來從來就沒有喜歡過蘇羽。原來這就是滿信冷漠的原因?還有,不是她沒有收到回信,而是他沒有收到回信——他們之間有這樣大的誤會,卻從未想過要對對方坦誠一些,隻是一句,就可以解釋清楚的話,竟用了十年的時光來揣測。

她不知道,他曾經往她的文具盒裏放過一支鉛筆,2B的鉛筆,被削得很認真。他希望她帶著他送的鉛筆走進考場時,就像帶著一枚護身符。他也從她的文具盒裏拿走一支,他用她的筆來填哪些機讀卡,塗抹的時候,內心覺得很有勇氣。這是他小小的心思,他想,等到大學,等到他可以給她承諾的時候,他一定要問問她,可以和他在一起嗎?可以嗎?

這個問題他在心裏問過很多次,在暗夜裏,對著靜默的天。但卻始終沒有問出來。

她留下的那個傳呼號他撥了一次又一次,他在宿舍裏等著她打來的電話。那種等待和焦灼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再也沒有回信。沒有來電。他對自己說,她在忙著吧,忙著學習,或者也忙著戀愛。那麽可愛的女孩,身邊怎麽會沒人追。而他,千裏之外的他,又能為她做些什麽?那就算了。那就放棄。隻是,在校園裏遇到背影像她的女孩時,心裏會湧上一種咬了口檸檬的酸澀。

你知道去北京的那一次,我有多想和你單獨相處嗎?

但是我聽到了另一個女生的名字,莫琦。

莫琦。任遠當然記得她。是他的同班同學,在楊家真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喜歡上她了。但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呢?哦,明白了。當楊家真問莫琦是否有空的時候,梅小清誤會了。他真的很想要敲敲她的頭,她怎麽可以從字麵意思裏就執拗地認定了他呢?

就問一句,莫琦是你女友嗎?問這一句,就那麽難嗎?

他一定會告訴她,不是的。他整個大學都沒有交過任何的女友。不是沒有人對他表白,不是沒有女生喜歡。隻是他的心,在隱約地期待著什麽,等待著什麽。是希望那個女孩再一次出現嗎?就像在病房裏的那次一樣,抱著一束花,娉婷地立在他的麵前。那一刻他該有多狂喜,該有多幸福?隻是,他們之間隨著時間的流逝,是越來越渺茫了。理智是拍不死的小強,總是跳出來告訴他:你們不可能,你們沒有希望。她隻把你當成是同學,你不能打擾了她的生活,不能影響了她的幸福。

夜裏的時候,他會上校友錄,希望從那裏得到她的消息。其實他原本可以問問別人,但越是珍視的越無法輕易地出口。她從不留言,從不發照片,也沒有誰提到她。她的消息就像林立在密密書架裏的一本書,要不斷地尋。

後來。他便真的有女友了。

是別人介紹的。很活潑大氣,很陽光明媚。他是那種不積極又很停滯的性格,她的樂觀會感染到他,她的開朗會帶動了他。於是,愛了。

他和梅小清之間有一個巨大的誤會。這感覺就像你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你以為你一直是獨自在行走,突然回頭卻見你最在乎的人,她默默地跟在你身後。他為什麽不停下來等一等她,或者她為什麽不加緊步子跟上他?

隻要把時間停一下,他們就可以在洪荒裏遇到了。

然後微笑著牽起彼此的手,給一個最圓滿的結局。

你知道在畢業前給你寫的那封信,你又退回給我。

這讓我有多失望嗎?

他也曾後悔過很多次,為什麽要把那封信退回去。是因為自尊嗎?是因為孤傲嗎?在打開抽屜看到那封信的時候,他聽到心裏鋼筆過紙的沙沙聲,是歡喜的吧。她的字跡,她的名字。如果她對他說喜歡,他會立刻就接受。不管還有多少天就是高考了!也不管明天他們會分離多遠。他都想要和她在一起。隻是在看過她的寥寥數句後,澎湃的心便冷了。

她說希望他好好高考,她相信他能考得很出色,她希望他放下壓力,她說她祝福他。

是同學的吧。

越發地相信,隻是同學的問候,隻是普通的關懷。

沒有他渴望看到的字句,沒有他期盼聽到的話語。

他恍惚地握了信紙很久,在紛擾的情緒裏隻在背後寫上:謝謝你。他把她寫的信還給她,他想告訴她,他不需要友誼似地關心,不需要同學般的祝福。但他想要的什麽……卻沒有勇氣寫給她。他一直缺失勇氣,他在反複揣測她的心意,然後結論就是她把他當成是普通的同學。他也沒能讓自己做到對自己誠實,他患得患失,他優柔寡斷,他怯懦自卑。他隻能在心裏反複地與她對白,卻沒有辦法在現實裏對她坦誠。

她不知道,她的笑容有多美。不知道每一次看見她的笑容時,他的心就溫暖如水。她也不知道,他在看到她與旁人自然地說話、打招呼或者並行時,他的心裏多渴望那個人是他。

他隻能禁錮在自己的世界裏,默默地守望著她。

他的喜歡,就好像一粒種子,在他心裏紮根,破土,一點一點地生長。但卻隻能,孤獨而沉默地,生長在一方小小的心裏。

那時候的他,太過年輕了,年輕到了,以為什麽都可以錯過,年輕到了以為自己可以接受失去。但時日過去,卻常常覺得後悔不已。如果他能夠再主動一點,再積極一些,是不是會有所不同。但他沒有做到。他永遠地錯過了,也永遠地失去了。

你知道鳳尾竹的蠱嗎?知道埋在校園裏第九株懸鈴木下的願望嗎?

失望是葉子上細小的脈絡,絲絲相扣。

他還記得她在清晨陽光裏,奔跑的姿態。要遲到了。那時候他抱著一疊的書本從辦公室裏走出來,二樓的走廊上空無一人,他走得極慢,看著她一跳一跳地穿過明媚的天,穿過波光粼粼的空氣,朝他的方向奔來。那一刻,他的心裏藏著竊竊的歡喜又有著莫名的慌亂,她朝著他越來越近了,他甚至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咚咚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裏。

他的手不經意地鬆了一下,本子嘩啦地撒了一地。他俯身下去拾撿時,再抬頭的時候,她已經消失在走廊裏。那一刻,他的心裏布滿了失望。

再後來,他在早讀前去辦公室裏抱作業本的時候,都會不由地朝樓下看一眼。即使他看到了她,但她從來都沒有仰起頭來。如果她隻是抬頭望一眼,她就可以察覺到他眼裏清澈的愛戀,就可以知道他深深地注視著她。或者,會對她說,這樣慢吞吞地就真的會遲到了!又會說,是睡懶覺了吧,怎麽不早起一點點,也不用這樣趕了。他的心裏,把場景把對話都設計好了,但每一次,他都看著她步履匆匆地走進教室,而他也隻是默默地抱著一疊本子跟在她的身後進入教室。嘈雜喧囂裏,他的心微微的有些涼。

還記得有一次排球比賽。她站在場外為他們加油。他的每一次扣球都比任何時候用力,他想要表現得很好,想要在贏得一個球時,看到她叫好歡呼的表情。那個時候,他很想要揉揉她的發,告訴她:你知道自己有多可愛嗎?

一個扣球朝她的方向直砸過去的時候,他情急地推開旁人,想要衝過去擋住那個球。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然後他看到站在她旁邊最近的同學一把接住了球。他鬆了一口氣,在看到她對那人說謝謝的時候,心裏失望了起來。他在想,為什麽那個球不是他接住的呢?為什麽不是他呢?

她從來不曾問過他問題,即使他的成績可以幫她解答任何的問題。但幾乎所有人都來問過他題解,隻有她沒有。不是她不問,而是她隻問旁人。他多想有一次,她抱著書本站到他的桌前說,給我講講這道題。他會非常非常的樂意,他會告訴她用不同的方式來解,會用掉,比別人更多的耐心和時間。因為他想要為她解答一道,哪怕是一道題。那個時候,是失望的吧。

那一次八百米後,她汗津津地濕了一身,咕嚕咕嚕的抱著杯子把水喝盡,還是不夠。她對著朋友嘟囔著喊,水,渴死我了。他遲疑了一下,又遲疑了一下,他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想要把自己的杯子遞給她。但他的手在伸出去的那一刻就停在了空中,因為她已經抓過了旁人遞過來的水。她仰起頭喝水的樣子,讓他的水杯很憂傷。

到底是沒有遞過去。

是失望的吧。

她的一篇作文獲了獎,好多人都借來看,在班裏有小小的轟動。他也想,想看看她筆下是怎樣的一個細膩文字。他猶猶豫豫地走向她的座位時,看見她正埋頭趕著作業,不耐煩地對好友說,別鬧了,正忙著。他默默地經過她的座位,到底是沒有停下來。他怕被拒絕,怕她用不耐煩的語氣說,不行,我忙。後來,他再也沒有勇氣去問她借那篇作文看,望著她的背影的時候,是失望的吧。

加過MSN後,她幾乎從未主動與他說過話。隻是有一次她留言告訴他,新聞上說印度很熱,要他多保重。看到的時候,他立刻就回複了。那一整天他坐在電腦前等著她上線,等著她來說話,但卻沒有任何的消息跳出來。他看著她的名字,也看到了盡覽眼底的,失望。他借著節日給她發祝福,說些你好我好之類的話,但除此之外,他們都小心地避開了各自的生活,避開了時光拉開的那種距離,避開了與感情有關的話題。但對於她敲過來的每一個字,都會像冬日裏的陽光,溫暖了他。

在姚偉的婚禮上,有人說在座的女生是不是都喜歡他時,他的心狂亂地漏了好幾拍,他在人群裏看了她一眼,想從她眼裏看出究竟來。但她卻否認了。她說她沒有。那三個字就像被重重合上的門,啪地一聲,響在他的心裏。是怎樣的失望?原來她真的從未喜歡過他,原來真的隻當他是同學。他緘口不提的表白,沉淪成了一座空城。

記憶的沙曼下,藏著多少的陰翳?他們順著時光向回望的時候,有漫天彌地的僝僽漾在風中。

你知道我們打過一場乒乓球嗎?

知道我曾有過怎樣的幼稚和卑微。

那一場乒乓球,他始終記得。為了能跟她打一場,他不想要失去每一個球,他的心裏有怎樣的緊張和期待?三局兩勝,他贏過一個人,又一個人,終於輪到她了。那一刻,有微風般的笑容在心裏緩緩綻放。夕陽的微光撲在她的臉上,她明亮的眼睛和抿得緊緊的嘴唇看上去有些嚴肅,他發過去的球她沒有接住。他無比地懊惱,他想他怎麽可以發揮這樣失常,怎麽可以不發一個漂亮的球這樣就可以跟她多打幾個回合了。三個回合很快就結束,他看著她放下拍子,有粗糲磨著他的情緒,他也不想再打了。就算贏了所有人又怎樣,他隻想要再和她對壘,而已。

他買了一本留言冊,快畢業了,大家都互相留著祝福的話。關係要好的會互贈照片,他很想要讓她為他寫一頁,也想問她要一張相片。無意中,他從同桌那裏看到她的留言冊,那上麵已經有好多人為她寫過了,但她卻沒有把她的本子拿來給他。他的同桌可以寫,旁人也可以寫,但為什麽偏偏漏掉了他。他把留言冊壓到抽屜的最裏層,那上麵,一個字也沒有。

那天站在窗口時,看到她站在櫻花樹下,她抬起頭來癡癡地注視那些盛開的花枝。他在放學的時候偷偷地折了小小一支,三朵粉色的花,帶著最新鮮的葉子。他把它悄悄放到她的課桌上,想,這是他送給她的花兒。在下課的時候,他看到他的花了,被她惡作劇地別在好友的發絲中間,她伏在桌上吃吃地笑,而他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難過。這可是他送給她的花呀,怎麽可以這麽隨隨便便地轉手與人?

有天從辦公室裏幫老師改完試卷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她在做值日。一邊拖拖遝遝地掃著地,一邊跟好友嚶聲細語地聊著天。他走到講台上,拿過板擦慢慢地擦黑板,粉筆灰輕輕飛揚,而他卻靜靜地聽著她的聲音——原來他比他想的還要在意她。她拖著好友出門倒垃圾的時候,他替她把橫在桌上的板凳一個又一個地取下來,擺好。

他想,這是他為她做的呢!即使是再小的一件事,也讓他覺得充滿了喜悅。

從未想過,在他不遺餘力地喜歡著她的那些時光裏,她也為他做了,許多,許多的事。他們把時光用在暗戀裏,用在等待裏,用在揣測和徘徊裏。

但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聽著,我喜歡你!

一段感情裏,有兩個膽小鬼多可怕。他們把時光逼到了進退維穀,沒有餘地。

沒有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