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些感覺是水滴穿石

一連輸了三天液,感冒終於被壓了下去。情緒很消極,常常望著一個地方的時候,就失了神。再去上班的時候,同事驚詫於她的憔悴:“是失戀了?”

她苦澀地笑了笑,想起唐展也曾經問過她同樣的話。但如果她真的能痛痛快快地失戀一場,糾纏一番,哭鬧一番,是不是也能就此作罷了呢。但她的每一次失戀,好像都淡得如同一場聚會的散場,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開。很灑脫。

她不記得是怎麽和顧澎疏遠的,隻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他一起吃飯、沒有一起看電影和溫書。有一天看到他和班上的另一個女孩在一起,他的手裏舉著一枚雪糕,他咬一口,遞給她咬一口。她在他們發現她之前轉身偷偷地走掉了,她怕三個人都很尷尬。

她沒有哭,沒有為那段感情掉一滴眼淚。

倒是尤薇薇和夏燕聽來氣急。

“這不是欺負人嗎?”尤薇薇火爆地擄起袖子:“找他說清楚!”

“顧澎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平日看著挺好的。”夏燕遲疑:“是不是誤會?”

尤薇薇沒好氣地說:“你是什麽腦子?他們都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聯係了,梅小清你也是,怎麽這麽遲鈍?”

“我……”梅小清低聲地說:“算了,其實那個女生挺好的。”

“你腦子進水了?”尤薇薇敲她的頭:“你就這樣大度的把他讓了出去!”

“其實,我並沒有覺得太難過。”梅小清遲疑地說:“我跟顧澎在一起,他真的對我挺好的,也許是因為他太好了所以我才會跟他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是真的喜歡他?”尤薇薇劈頭蓋臉地問。

梅小清認真地想了一下:“不是完全地不喜歡,應該是有一點喜歡……”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怎麽這麽複雜?”夏燕忍不住問。

梅小清沮喪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就算是喜歡,他也跟我分手了,我還是不要喜歡的好。”

“說的也是。”夏燕笑起來:“我看著你就像沒失戀的樣子,還害得人家為你擔心。”

“你不是裝的?”尤薇薇認真地打量了一遍梅小清,她的臉上並沒有失魂落魄,悲傷難過的樣子。

“當然不是!”梅小清嬉皮笑臉地挽住兩個好友的手臂:“不過自尊心有些受損吧,大家都是同學,他當著我的麵劈腿,讓我成了一個笑話。”

“那你幹脆立刻馬上開始一段新感情,這樣大家就扯平啦!”夏燕笑得很歡暢。

“什麽餿主意?”梅小清不滿地說。

“她出了那麽多主意,倒隻有這個不餿!不能讓顧澎太得意了。至少應該給你一個交代。”尤薇薇冷哼一聲說。

“那要怎樣?難道要找他出來,讓他親口說出分手才算是完結?其實我覺得這樣挺好,至少不用很尷尬。”梅小清一鼓作氣地說:“真的就這樣算了啦。你們兩個就不要瞎操心,不要管我了!”

尤薇薇氣得捅捅她的腰:“懶得說你!”

“如果我談戀愛,一定要在對方甩我之前甩掉對方,一定會在對方不愛我之前先不愛對方!”夏燕認真地說。

“說得輕巧!”尤薇薇不屑一顧:“等你有了實戰經驗再來誇海口吧!”

夏燕冷嗤一聲。

在梅小清看來,夏燕的話也隻是泛泛而談。在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喜歡過誰,她對感情懷抱著的隻是美好的想象,隻是簡單的憧憬。如果真的喜歡上一個人,又怎麽做到收放自如呢?

她沒有瘦,沒有憔悴,沒有哭鬧。那一場失戀失得風平浪靜。

還有工作後交的男友劉政琅,他跟她提分手的時候,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那天他很沉默,大概一直在想怎麽才能開口,怎麽才能把傷害降到最低。如果他不跟她提分手,也許他們就會順風順水地交往下去,會見過雙方的父母,然後邁入婚姻裏。

她一直覺得劉政琅是愛他的,為此心裏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因為她始終沒有辦法投入更多的熱情,即使她也會為他做很多事,陪他參加同事的生日聚會,替他定要出差的機票,在加班的時候給他送宵夜……像個真正的女朋友一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選擇被愛,雖然消極,雖然是妥協,但不代表就不能獲得幸福。她也是愛吃糖果的小孩,所以對幸福一樣憧憬。

隻是他還是撤退了。也許他也覺得愛一個人太累,還是找被愛來得輕鬆些。

他醞釀了許久,終於對她說:“不如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他就站在她的麵前,一株高大的梧桐樹把他罩在陰翳裏,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分手。

她很想要問為什麽,也想要說不要離開我,但她隻是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好”。

明明是他提的分手,他反而覺得難以置信了,好像她這樣隨便地扔棄他,是對他的一種不尊重。她應該又哭又鬧,應該歇斯底裏,應該挽回了又挽回。

她有時候很優柔寡斷,有時候又很決絕。

“你沒事吧?”他遲疑地問。

街口有風過,灌進衣領裏有些涼颼颼的,她垂了垂眼:“定好了下個月去三亞的機票,我去退了。”這一場旅行還是劉政琅安排的,讓她把年假騰出來給他。但真的定下了,卻不能成行。

“你真的沒事?”他再一次地問。

她摳了摳掌心,淺笑一下:“別擔心,我會處理好機票的事……”

“梅小清!”他終於動起怒來:“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我明白!”她有些莫名地望著他。

“難道你就不問問為什麽?”他的聲音尖銳狂躁:“我真的很討厭你!討厭你這樣偽善的模樣!好像一切都做得很好,不會跟我發脾氣,不會任性,每次都是聽我的安排,在朋友麵前給足我麵子!但你讓我覺得很無趣!一個不會跟男友吵架,不會跟男友鬧別扭的女人,是不是太虛偽了!你把你自己包裹起來,我根本就走不進你的心裏!我甚至都覺得你根本不愛我!你到底有沒有心!為什麽我就是感覺不到那種狂熱的跳動!”

她怔怔地望著他。原來在這段感情裏,最委曲求全的竟然是他。他一直容忍著她的不在意狀態,一直包容著她的心思遊離,一直都知道她不是那麽地喜歡他,卻還是跟她在一起足足有兩年。

“對不起!”她艱澀地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這些!”

“我在等!”他扶住她的肩膀,失控地咆哮:“我在等你回心轉意,在等你看到我的存在!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故意在你麵前接別的女人的電話,故意讓你看到我電腦裏的曖昧留言,故意忘記我們的紀念日,故意不在情人節送你花!我就是想讓你嫉妒,想讓你吃醋!但你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以前覺得你是因為愛我所以才故意裝得大度,但我錯了。你明明就是真的不在意,你一絲一毫的察覺都沒有!我能說什麽?我能怎樣?就算我現在要跟你分手,你也是毫不猶豫地說好!”

他搖晃得她頭暈目眩,直覺得肩膀被箍得生疼,忍不住眼淚都快落下:“政琅,鬆手,你弄疼我了!”

“既然根本就不喜歡,為什麽當初又要和我在一起!”他悲憤地說。

“政琅,你冷靜一些!”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想要騰出手來掙紮著去接時,劉政琅已經火爆地把她的包拉扯過來重重地扔到地上。

那一天,他在她麵前發了很大火,卻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們分手後,劉政琅偶爾會打個電話過來,再以後就完全失去了聯係。而顧澎,在畢業以後她也再沒有見過他。他們走近她的生活裏,又悄然地退場,沒有跟她做朋友,也沒有要跟她做敵人,他們做了陌生人。

也許對已經沒有繼續可能的戀人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

隻是偶爾想來,心裏也有著感慨。他們都待她很好,卻是她辜負了他們,如果是換個時間地點,換種心情境遇,也許結局又不一樣。但命運總是沒有如果,那些揣測也終究不會成立。

除了任遠,沒有人再會讓她心碎,讓她淚雨滂沱了。她在他的麵前,是又薄又脆的。

那麽,任遠呢?為什麽總是沒有辦法硬下心腸,讓自己決絕地隻當你是陌生人?

有個提問很搞笑:男人和女人的共同點是什麽?梅小清也不知哪個答案才是精準的,問了同事,給出了混亂的一堆答案:都要吃飯睡覺,都要談戀愛,都有眼睛鼻子,都要呼吸……

後來百度了一把,原來最準確的答案是:他們都是人類。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呢?也許,是他們的思維。

夏燕挺著大肚子,在梅小清辦公室樓下打電話,憤憤然:“我離家出走了。在你辦公室樓下。”

梅小清立刻下樓,在進電梯的時候,又被撞了一下。她立刻想起那天在任遠麵前撞到門的情景,一定是非常非常狼狽吧。

夏燕穿著紅黑格子兩件套的孕婦裙,在胸襟的地方還繡著可愛的小熊。齊齊的劉海,黑框的眼鏡,如果不看她的肚子,你會覺得她其實還隻是清純可愛的大學生。因為生氣她粉粉的嘴嘟起來,一手提著流蘇皮包,一手撐在腰間。

“今天不是去婦幼檢查的日子嗎?”

“上午去了。醫生說寶寶有點小,讓多吃點。但李義鋒做的菜根本就吃不下去,他就喜歡做亂燉,什麽東西都燉一鍋,還一燉就幾個小時。我想吃的時候吃不到,能吃的時候吃不下。還有,最過分的是我發現他竟然背著我去和前女友見麵了。”夏燕劈裏啪啦地說著,眼眶一紅,眼淚幾乎落下來。

夏燕不是那種小氣的女子,她有很強的自我恢複能力,但如果真正的生氣,那就是這件事,確確實實很嚴重。

“隻是見個麵,並不代表什麽。”梅小清安慰著。接過她手裏的包,挽住她的手臂。

“我在他的車裏撿到一枚耳環,他自己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就承認見了她!”

“李義鋒呢?”

“送我到醫院檢查,還沒有等到結果就先走了。我一個人打車回家,那個位置又不好打車,我走了很遠。”

“怎麽不給我們打電話?”梅小清心疼地問。

“我覺得自己沒那麽嬌氣的……更過分的……”夏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巴一癟,委屈地落下淚來:“我現在懷著孕,他不知道很辛苦嗎?還要在這個時候跟前女友見麵。”

“也許隻是聊天吃飯。”

“你信?”夏燕反問。

梅小清一梗,遲疑地說:“不能冤枉了好人。”

“若不是我察覺,他也不會告訴我這件事。”

“也許隻是見麵聊聊工作,或者最近的生活……”

“若是顧澎或者劉政琅約你呢?”夏燕扁扁嘴。

“去呀!”

“你們這些有前男友前女友的人就是麻煩!”夏燕深惡痛絕地說:“牽扯不清。”

梅小清無奈地拍拍額頭:“不要一竿子拍死好不好?”

夏燕冷嗤一聲,又想起似的拿出手機,直接關機。

“一會兒李義峰會找不到你!”

“就是故意讓他找不到!”夏燕難得地使著性子:“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梅小清自然是不信。有時候她也讚同尤薇薇的觀點,不應該那樣慣著李義峰,感情就像一場拔河比賽,你一味地鬆力,卻隻是讓對方贏了去。妥協和忍讓也要看對方是否珍惜,若不然,就是一場白白的浪費。

兩個人去了雜誌社附近的一家咖啡屋,又給尤薇薇打了電話。很溫馨的小館,原木的桌椅,桌上鋪綠白格子的桌布,明明是下午的時間但也點著桌上布藝的小台燈,光線氤氳昏黃,牆壁做成粗砂粒的質感,掛著很多的相框,都是暖色調,窗口擺著綠色藤蔓的植物,吧台上木質竹筒裏的彩色鉛筆,隨處可見的小飾品,擁擠但並覺得亂,放著蔡琴的老歌,舒緩的音樂跟空氣融在一起,讓人不由地放鬆下來。

一杯摩卡,一杯拿鐵。梅小清並不熱衷於咖啡,那種苦澀不是她所能達到的品味,會點,隻是因為覺得來這裏不喝咖啡會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就好像進書店就要看書,去公司就是要上班一樣。她的骨子裏有種墨守成規的調調,年紀越是大,就越是要遵循。

夏燕給拿鐵加了少許牛奶和兩顆方糖,剛想要端起來喝,想起似地又放下:“喝咖啡對寶寶不好,還是算了。”她仰坐在椅背上,手溫柔地放在自己隆得高高的肚子上,就好像安撫著肚子裏的寶寶。那一刻,梅小清有些恍惚。

身份在不停地變化。不再是孩子,是別人的妻子,是別人的母親。是真的就覺得一夕忽老了。

有時候想,以前的種種,那些年少時的事,放在現在是多麽微不足道的,可偏偏在那個時候,卻覺得是那麽地難以忍受。時間也許給我們唯一的好處是,感知變得硬朗了。

尤薇薇進來的時候,夏燕已經喝掉了兩杯白開水。

“這裏倒是挺不錯。”尤薇薇環顧四周說:“不如我們也搞一個吧。”

另外兩個人完全忽略她的話,因為每一次進到一家不錯的咖啡館或者書吧的時候,她就會說同樣的話。但她是一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想法很好,但如果真的要她著手去做的時候,就會找很多的理由推脫了。她和梅小清最相似的地方是,她們都不是一個有勇氣改變的人,她們隻是接受生活的安排,而不願意主動去安排生活,除非是必須要做出選擇的時候。

“給你點了拿鐵。”夏燕把剛才沒有喝的咖啡朝她麵前推了推。

她隻抿了一口:“怎麽是涼的?該不是你點了又不喝?”

夏燕忍不住就笑了,她的笑點永遠很低,不管剛才發生了什麽,現在有另外一件事,立刻就會情緒轉換。就好像陰雨轉晴。

“好吧,我承認。”夏燕推了推明明就沒有鏡片的眼鏡,說:“薇薇,我都要氣死了。”是一個主題的話,被她說出來的時候,另外兩個人的思維就迅速地換了頻道。

“李義鋒又做了什麽壞事?”尤薇薇氣定神閑地問。

“他竟然去見了前女友。”

“恩。”

“我現在懷著孕。”夏燕再對尤薇薇重複一遍的時候,語氣已經沒有那麽憤怒了。

“也許隻是吃飯聊天。”尤薇薇說了與梅小清相同的話。梅小清掩飾地端起咖啡輕輕地抿了口。她們都不知道怎麽安慰夏燕。她們不相信那隻是純粹的“吃飯聊天”,但既然沒有捉奸在床,就隻能用善意的謊言寬慰。現在的夏燕,不需要看清現實,她隻是需要安慰,需要別人告訴她,這沒有什麽大不了。這才是她想要聽到的答案。

“我覺得李義鋒沒有以前愛我了。”夏燕委屈地說。

“知道婚姻是什麽嗎?婚姻就是在一分一毫地消耗著愛,而不是往裏麵加愛。”尤薇薇的“不婚”論調又來了。

“你真的不打算跟林錫結婚?”夏燕睜大眼睛。她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轉移。

“我打算跟他分手。”尤薇薇仰靠在椅背上,手撐在額頭上說:“他昨天做了太幼稚的一件事,在我們家門口用油漆塗得花花綠綠。他告訴我,那是他的名字,每天從他的名字上走一遍,就會在我的心裏想他一遍……他太不成熟了!”

“很浪漫呀!”夏燕和梅小清異口同聲。

“關鍵是,他還在他的名字前麵寫了一個英文,Marry。”

另外兩個人撲哧一下笑出來,林錫的求婚方式真是無處不在。

尤薇薇沒好氣地瞪她們一眼:“我每天走出家門,就看到他說結婚,我真是煩透了!”

“如果李義鋒能夠為我做這些,我就滿足了。”夏燕由衷地說。

梅小清的心裏灰了一下,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自己,如果是任遠,如果是由任遠來做這件事,她一定會歡呼雀躍地撲到他的懷裏,一口應承下來。又或者由她來為任遠做這件事,拿著玫瑰鑽戒向他求婚,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光景。

“我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結婚的。”尤薇薇重申她的決心:“這樣下去,我隻能跟他分手了。”

“他真的很愛你。”夏燕同情地說:“難道不想跟愛的人永遠在一起嗎?”

“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尤薇薇在這點上很固執:“如果婚姻是一座樂園,那麽愛情就是摩天輪,你站在摩天輪裏可以看到整個樂園,但你站在樂園的時候,卻隻能仰望摩天輪。而我,寧願就站在摩天輪上不下來,也不想仰視它。”

“但至少,你站在婚姻這座樂園的時候,”夏燕頓一下,繼續說:“摩天輪是屬於你的。”

“我不會委曲求全。”

“也許不是委屈,和愛的人,怎麽都不會覺得委屈。”

“那麽,現在的你,真的不覺得委屈嗎?”尤薇薇淡淡地說。

“李義鋒……他隻是貪玩,他會收心,會回家。”夏燕怔了一下說。

“對不起。”尤薇薇知道自己失言了。

“這不是辯論賽!”梅小清笑著打斷:“不管怎樣,我們按照自己的意思生活就好了!”

“去!”另外兩個人同時出聲。

“按照自己的意思,那就去對任遠表白!”

“按照自己的意思,那就幹脆去追了他回來。”

“他要結婚了。”

“不是還沒有結婚嗎?”

“就算結婚了,還可以離婚!”

“我已經徹底地放棄了。”

“這句話我至少聽過一百遍了。”

“這句話讓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這一次是真的。”

“這句也聽過。”

“算了。不說這個。”梅小清的心裏一直心煩意亂。她的決心,她每一次的決心任誰都看得穿,那不過是用來欺騙自己的一個幌子。隻能,隻能,騙騙自己,罷了。

一場女人的聚會後,要離家出走的夏燕回了家,要和林錫分手的尤薇薇也回了家。也許沒有人能真正對一場婚姻,一份愛情狠心。所有的狠話說來其實是不相幹的。

梅小清把手插在荷包裏,慢慢地晃過街口,從玻璃裏映射出自己的樣子來,清瘦的臉,毫無生氣的眼神,發梢亂亂地卷起來,鬆垮垮的運動衫,碩大的挎包像是一個疲憊的旅行者。玻璃裏還有別的景,對麵蛋糕房進進出出的人,背著書包的孩子,匆匆趕路的上班族、拖著手的情侶……九月的季節,梧桐樹已經開始有了遲暮的葉片,天空就像壓低的聲音,沉沉的,還有那些陳舊的牌匾,被雨刷過了鏽跡斑斑。

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

再轉身看了一眼麵前的玻璃。

這是兩個奇妙的場景,兩個同時發生的世界,一個在現實,一個在玻璃窗上。

那她呢?她看著的玻璃窗上映射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呢?

隻有陳舊而豐腴的回憶,在心裏此消彼長。

教學樓的背後,有三處水泥砌的兵乓球台,下課的時候,放學的時候,總有人在那裏玩著乒乓球,笑鬧歡呼聲裏,夾雜著男生女生的聲音。其實平日裏的交往,大家都很拘謹,隻有很大氣開朗的女生才會和男生玩成一片,而梅小清,在刻意地拉開著自己和同學之間的距離,與其說是一種疏離,更多的是一種對自己小小自卑心的保護。

有時候,也會看到任遠在那裏。他在水泥台前揮著拍子的時候,瓦藍瓦藍的天空下,有春風揚鞭馬蹄疾的帥氣。梅小清就站在二樓窗口的位置,靜靜地望著人群裏的他,即使是在人堆裏,他也是最搶眼的,周身都蒙著澈淨的光。她的手指扣在窗框上,用軟軟的眼神罩住那個少年,那時,她的臉上會浮現出淺淺的笑容,為他每一次揮拍子的扣殺,為他每一次旋出的好球,還為他在失手時露出的遺憾表情……於她來說,這樣的光景就是疏浚心情吸取到的溫暖,是慰籍淡淡憂傷的貼心話語。

“喂,打乒乓球去!”尤薇薇突然在身後說。

她在錯愕裏轉身,對這樣的提議,又抗拒又歡喜:“還是不要了。”

尤薇薇拽著她的手:“老看著也沒有意思,去跟他打一局。”

“我……”雖然想說拒絕的話,但已經跟著尤薇薇朝樓下跑去,咚咚的腳步聲,就像合著節奏的拍子。

站在台前的時候,她的心情依然還踏著步子,咚咚地響著。三局兩勝,輸家輪換,排在前麵有好些人,而她多怕當輪到她的時候,並不是和任遠對打。他和一個同學打了幾回合,又和另外的人打了幾回合,輪了好幾番,終於輪到了她和任遠。握住拍子的時候,看了看在水泥台那邊的任遠,心尖微微地顫了顫,他注視著她,目光裏帶著微笑和鼓勵。

她多想變得很優秀,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會有很好的成績,會有一把歌唱的嗓子,會在文藝晚會的時候跳出喝彩的舞蹈,會在運動會的時候聽到廣播裏一遍一遍讓領獎的聲音,還有,此時此刻,能夠打得一手稱絕的乒乓球。能夠讓任遠刮目相看,能夠有一次,隻要一次在任遠的麵前驕傲一下。

但她依然還是自己。是那個毫無亮點的梅小清。她發出的球落在台麵之外,她根本接不住任遠發過來的球,雖然他已經盡量適應她的“水平”,很高拋的,很溫和德,沒有一點旋的,角度標準的球,但她的身體在左右移動的時候,拍子還是落空了。那是怎樣一種沮喪呀,至少,至少應該接住一個球,至少應該再打得好些。

她聽到尤薇薇替她加油的聲音,看到任遠鼓勵的眼神,她把球握在掌心的時候,深深地吸了口氣去,在心裏暗暗地說,一定要發一個很好的球出來。呼吸幾乎被屏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握住球拍,拋高球,揮板子——熱氣騰騰的喧囂裏,有雪糕從高處摔下來,摔在她的心裏。或者,摔倒的是她自己。她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那麽認真地想要打出一記好球,但拍子竟然連球都沒有碰到,球眼睜睜地從麵前落下。

手裏的拍子被緩緩地放在台麵上。早知道的,早知道這就是失敗的自己。

這樣狼狽的自己,其實並不想落在他的眼裏。

轉身的時候,眼淚隻差一點點,就要湧上來。

後來有練過一段時間的乒乓球,在單位的院子裏,每天拉著那些半大的孩子與她練,他們看著她不斷地揮拍子,不斷地奔跑,不斷地試著用各種手法發球。但她再也沒有和任遠打過一次乒乓球。

整個高三,都沒有。

以後的以後,也沒有。

教學樓下的水泥乒乓球台,在不久之後就拆掉了。因為有老師覺得那太吵了,會影響學習。

黑板上每天都寫著,離高考還有多少天。那些一天天減少的數字就像孩子手裏的煙花棒,分秒必爭地閃爍著,到了最後一天的時候,就滅掉了。這一段時間就用盡了。不可能再重複。

“該上戰場了。”班主任說。

那屬於梅小清的戰場呢?注定是一場敗仗。高考的那三天,都下著雨,空氣中是那種熱辣的沉悶的夏,知了在樹枝上喊著悲涼的號子。梅小清在每一門考試後,都站在校門口靜靜地等著,她等著任遠出來。即使她一個字也不會跟他說,但她想要用這樣的方式,屬於自己的,又蠢又笨的方式,在心裏默默地祝福他。一定要考好。她對他說。

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知道分離在所難免。

在倒計時裏,他們都要散去了。

其實這麽多年,一直都有著任遠的聯係方式。MSN。上麵密密匝匝的也有許多的號,同學、同事、編輯、還有一些看了她的小文尋找過來的讀者。但她從來都讓自己的頭像處於脫機的狀態。可以說話的,依然隻有兩個好友。

幾乎沒有主動跟任遠聯係過,隻有一次,那時候任遠在印度任職,梅小清在看了印度高溫的天氣後,忍不住給他留了言。他後來有回,說很好,已經習慣了。梅小清在電腦的這邊,沒有再把話題繼續下去。這樣就夠了。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他安好,就夠了。她不想讓她的感情煩惱了他,會變得很貪心地,會不斷地想要跟他說話,會變得很依賴。

任遠也很少在線。也許他工作忙碌,也許他和梅小清一樣,習慣了把自己隱藏起來。但她在每天上MSN的時候,會不由地翻到朋友的一欄,會看看他在不在。那是下意識的一個尋找,毫無結果的一個尋找。他在。她也不會去主動說話。

心會亂。

生活會亂。

情緒會亂。

在一些節日的時候,他會發過來簡單的一句:節日快樂!那種簡單就好像是群發一樣,但她看到的時候,會覺得像被偶像問候了一樣,很幸福。他從來不知道他在十年裏,對她有著怎樣的影響。不知道在過往的歲月裏,她怎樣深深淺淺地思念著他。

雖然他們之間的所有的事,都那麽淡,淡得就像是天邊的一朵雲彩,隻是同行、隻是整理抽屜、隻是去醫院探望、隻是送過一束花,一本書,隻是熬藥……但那是梅小清整個青春期最深的情愫,也許那時候的她,什麽都不懂,笨拙而單純,但她知道的是,她喜歡他。是第一次那樣認真地喜歡一個人,用盡了所有力氣。

在小區門口的時候,梅小清意外地遇到了唐展。他手裏牽著一條沙皮狗,大大的腦袋,棕黃色皺巴巴的厚皮,就好像一件根本不合適的衣服穿在身上起的褶皺,眉頭耷拉下來好像把視線都遮住了,但愚鈍的模樣卻又有著憨厚的可愛。

上次在香頌後,他們並沒有再聯係過。梅小清以為因為他被她那天失常的樣子嚇住了,所以斷然是不會跟她再見麵了。

“幫個忙。”唐展見到她,開門見山地說:“幫我照看幾天阿貴。”

“它?”梅小清弩了弩嘴:“不行。我那裏沒法養狗。”

“可以放到陽台上。”他說著已經放下背上的背包。她才察覺他的背包比她的挎包大太多了。他解開係好的繩子,拉開來給她看一看:“狗窩和狗糧已經準備好了。”

她別過麵孔:“你那不是寵物店嗎?”

“那裏沒法放了。狗籠子都滿了。”他認真地說:“這是別人要買的,我得好生照顧,再說了,你還欠我一份人情。”

她望著他。

“跟你去同學會,冒充你的男朋友。”

“我沒有說你是我的……”她頓了一下,說:“男朋友。”

“你也沒有否認。”他揉了揉鼻翼,笑著說:“下次還有這樣的事,我也願意幫忙的。你就替我好生照顧它幾天,最少三天,最多一個星期。到時候你別舍不得還給我。”

她看著那隻叫阿貴的狗想了想,遲疑地說:“它要便了呢?”

“有沙,我準備了。”他倒是想得很周全。

她遲疑了一下:“我恐怕沒有辦法照顧它,如果它生病了?如果它走丟了?”

“為什麽不試試?”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說:“有時候沒有想的那樣複雜。”

沒有想的那麽複雜。她在心裏咀嚼這句話。

“它很聽話。並不會太打擾你!”唐展繼續說服著:“有時間的時候帶它下樓散步,曬曬太陽,按時給他喂狗糧就好了。”

還沒有等梅小清開口,他又繼續地說:“你看上去臉色不大好,是病了嗎?”

“感冒。不過已經好了。”她有些些感動他的細致。

“我每天都在相同的地方遛狗……你說過那也是不錯的鍛煉,如果願意,我可以等你。”他暖暖地看著她。

她沉吟了一下:“最近會有些忙。”

“那,等你有時間吧!”他的聲音裏有著難掩的失望。

她默默地接過狗繩,說:“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他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清冷而疏離。他不知道該怎樣接近她,想來想去,幹脆送一隻他養的狗給她,把它放在她的身邊,倒是不錯的主意。至少還可以有著借口與她見麵。

梅小清的手裏多了一根狗繩,阿貴在前麵懶洋洋地踱著步子,昂著皺巴巴的頭走得很驕傲,因為肥實,身上的皮膚也跟著抖動,她忍不住地笑了。也許沒什麽好複雜的,照顧一隻狗,去談一場戀愛,或者看著任遠走向他自己的婚禮。

他即將是別人的丈夫了。

這個事實,還是會刺疼了她。既細微又鋒利。

也許不那麽執迷地迷戀著一個人時,會快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