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小淼停在了17歲的尾聲

1

今天放學的時候我看見你和顧堇修了。夏小淼細細地抹著指甲油,她的指甲終於留長了。這麽愛漂亮的她,又可以打理它們了。

我被驚得筆“吧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他好奇怪,今天說有事先走,卻是去找你……夏小淼把臉湊到我麵前,狐疑地看著我,沒有什麽事吧?你們兩個?

我的後背冷汗潺潺。

沒有……隻是見我和沈青禾鬧了些矛盾,所以勸一下。我又撒謊了,臉滾燙著,低下頭去,不想被看見。

真的嗎?她追問。

恩,真的。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她。

心裏的罪惡感又湧了上來。

可是你和沈青禾為什麽吵架呀,是因為出國的事?她追問。

我吞咽了一下,困難地點頭,是的。

夏小淼仰倒沙發上,把手舉得麵前,有些傷感地說,已經開始冷了,要是以後你病了了,誰照顧你呀!

我故作輕鬆地拍拍她的頭,還沒走,就咒我病呢!

窗外,又是一個深秋。

朝顏花隻剩下枯黃的葉子,縮在牆角邊。夏小淼和我還是會常常坐在矮牆上,晃動著雙腿,說一些散亂的話題。這樣現世安好的時光,總讓我恍惚覺得,要是永遠,隻是永遠都是這樣的時刻,那該多好。

為了放鬆,周末的時候,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遊樂園玩。夏小淼舉著雪糕,拿著風車,歡騰不止。她拖著顧堇修的手,一遍一遍起去坐“跳青蛙”,而我和沈青禾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等他們。沈青禾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夏小淼,純淨聖潔得如虔誠的教徒。

沈青禾,把夏小淼放下吧。我有些遲疑地說。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垂下了眼睛,有淡淡地哀愁開在他的臉上。半晌後,他抬起頭來衝我微笑,我會放下她的。謝謝你,林夕顏,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真希望我們都能放下那些該放下的人,事。真希望我們能輕鬆,再輕鬆一些地往前麵行走。看著顧堇修的時候,我的心裏也在暗暗地說,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夏小淼拉著我和沈青禾去坐旋轉木馬,她說這是最浪漫的遊戲了,情侶都要試試。

我和沈青禾扭不過她,隻好答應。

旋轉木馬轉動的時候,我看見了在一邊朝我們歡呼尖叫的夏小淼還有一臉冷漠的顧堇修。陽光下,我的心柔柔地疼了。

即使我把自己藏得很好,卻在每次碰上他的眼睛時,還是忍不住的心痛。

到底要把頭轉過去多少,才能裝作沒有看見呢?到底要騙自己多少,才能瞞得下去呢?很多的累,讓我疲憊。隻是想,離開,也許離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關於夏天,關於琥珀色的眼睛,都可以被統統收納起來了。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還遇到了一個人。是去年夏天和顧堇修一起比賽賽車的人,他看見顧堇修的時候遞了一張名片過來,他說一直記得顧堇修,覺得可以做賽車手,有時間談談。

他走後,夏小淼一把搶過了顧堇修手裏的名片,用手指夾著然後輕輕地丟到垃圾桶裏去。

忘記這件事。夏小淼有些擔心地說,別忘了,你出過很嚴重的車禍。

顧堇修聳聳肩膀,沒有搭理夏小淼。

其實我也和夏小淼一樣地擔心著,害怕他真的去做職業賽車手,上一次的車禍我們都還沒有忘記,那些恐慌和無助還很清晰。從陸凱那裏聽說,上一次做試車手,也是這個叫許名遠的人介紹去的,他知道顧堇修對賽車有興趣,而且覺得他有天賦,所以讓他先接觸一下。

我以為,夏小淼丟掉了那張名片,顧堇修就不會去了。

可是,他還是瞞著我們所有人去見了那個人。

這是後來夏小淼告訴我的,他們爆發了很嚴重的一次爭吵。她希望他不要去,不想看他冒險,他的夢想不是做數學老師嗎?但他說他不會被約束,他從來都不願意被約束。還有夢想是一回事,興趣又是另外一回事,數學老師隻是小時候的事了,很遠。

他們爭吵,互相推搡,在最激烈的時候,顧堇修重重地推了夏小淼一把,她就跌坐在了青石板的地上。而他,連扶她一下也沒有,轉身就走開了。

她在他的背影裏,傷心欲絕。

我找到夏小淼的時候,她已經喝醉了,趴在桌上一邊哭一邊嚷著喝酒。頭發亂蓬蓬的,臉上都是淚痕,狼狽不已。

她哽咽著說,夏小淼,我害怕他死。

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輕輕拍她的肩膀,安撫她。

是因為擔心所以才會阻止他,可是顧堇修卻把這樣的擔心當作了束縛。而還在年少的我們,常常會犯的就是意識的錯誤。

我給顧堇修家裏打電話,他不在,沈青禾接的,知道夏小淼和顧堇修吵架了,所以趕了過來。他緊張而關切,因為奔跑,額頭上汗津津地濕潤了一片。

夏小淼在沈青禾的背上又哭又笑,很折騰。我提著她的鞋子,走在沈青禾的身邊,月色很涼,我知道,她的眼淚,讓他心痛。

他從來不願看到她受傷,他為了她,寧願選擇和不喜歡的我在一起。可是,那個可以給她幸福,讓她幸福的人為什麽不是他呢?

我說我可以照顧夏小淼,沈青禾說他想留下來,他期許地看著我,我想留在她身邊,就一會兒,可以嗎?

我點頭,不忍拒絕。他從來沒有和夏小淼有過單獨相處的機會,當她清醒的時候,她的眼裏便隻有顧堇修了。

沈青禾整夜沒有睡,坐在地板上,柔柔地看著她。給她處理嘔吐物,給她拿水,為她擦臉……

他說過他會放下夏小淼的,但是他從來沒有放下。

原來,我們都是提得起,放不下的那種人。

當我們看天時,就有涼薄的風,嗚嗚地吹過。

那幾天,夏小淼和顧堇修一直冷戰。但我知道夏小淼心裏很難受,她每天都焉焉地,無精打采,我送她漂亮的衣服,她耷拉著眼睛,不看。我說冷笑話,她抿著嘴唇,不笑。這樣虛弱的夏小淼讓我無所適從。

她一直都那麽旺盛,強悍,可是現在,一場爭吵讓她的內心灰暗極了。

她喃喃地說,為什麽兩個喜歡的人要彼此傷害呢!是相愛容易相處難嗎……林夕顏,我覺得我變得很小心眼了,無端的猜疑,敏感,沒有安全感……我總是怕他會不要我,總是擔心他喜歡上別人……

她拿過一張紙巾覆在臉上,然後,那張紙巾就被浸濕了。她再拿一張蓋住,瞬間就濕了……有隱忍的哭聲在紙巾下哽咽地傳來。

她那麽難過,難過顧堇修的不理不睬。難過他把她扔在路邊,絕塵而去。難過在難過的時候,他卻不在身邊……

我伸出手去,抱住夏小淼,她就伏在我肩膀上放聲大哭。

放學的時候,我去找顧堇修。

我讓他去跟夏小淼道歉,讓他去哄她。

他陰沉地看著我,半晌後說,好,你叫我去,我就去。

當顧堇修出現在夏小淼的麵前時,他什麽都還沒有說,夏小淼就哭了,撲在他的懷裏,舉起手來捶打了幾下,然後委屈地抱住了他。

我別過臉去,知道,他們和好了。

可是,顧堇修的話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你叫我去,我就去。

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讓我覺得難過?不能隻是因為夏小淼嗎?不能和夏小淼好好地相處嗎?

而我,所有的力氣,都要用盡了。

林夕顏,快沒有電了。

2

這一場爭吵很快就過去了,但夏小淼卻變得越來越情緒化。她會摟著顧堇修的脖子很深地吻下去,種出草莓來,說這是她打的標記。她會讓顧堇修和她一起穿情侶裝,說這樣別人才知道他們是情侶。她會讓顧堇修在人多的時候大聲地說喜歡她……

她變得越來越沒有自信,她不停地追問他喜歡嗎?多喜歡?會喜歡多久?

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夏小淼變成了個空盒子,隻是不停地想要證明,想要讓自己安心,可是顧堇修卻煩惱不已,他不願意被她束縛,所以爭吵,再爭吵。和好,再和好。

反反複複,反反複複。

爭吵的時候,夏小淼會拋出很多傷害的話,但過後,又後悔不迭,去道歉,抱住顧堇修哭。

愛情讓她沒有了任何自衛的能力,隻是傷害,和被傷害。

疼痛,糾葛,矛盾,掙紮。

歇斯底裏,聲嘶力竭。

越愛,就越敏感。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成為傷害的由頭,都可以引起一場爭吵。他們變成兩隻撕咬的豹,無法妥協,平和。

夜裏,夏小淼開始失眠,輾轉反側,然後在噩夢裏驚醒過來。

她哽咽地說,林夕顏,我坐過牢,他其實是介意的。

我知道了,其實夏小淼並不象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堅韌和無所顧及。回到學校,她的內心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以前,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美麗,耀眼,優秀。同學們羨慕她,老師也看重她。即使,現在教室,班級,老師,同學都沒有變,但在她看來,他們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他們總是帶著一種提防,一種說不清的疏離。

說不介意自己的夏小淼,也慢慢地在這樣的環境裏介意了自己。她把自己摔在了眾人麵前,狼狽而不知所措。

她有那麽強的自尊心,卻被磨得越來越沒有棱角。

而她所付出一切得來的戀情,總是患得患失,象手中的沙,想要握得更緊,卻遺失了更多。她覺得得不到重視,這樣的不重視,讓她覺得不安全。

她惶恐,那麽地惶恐,找不到安穩的方法。她尖銳,犀利,又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如何和顧堇修相處了。她總是想起她為他所做的事來,總是想起他把她留在大街上的事來,她耿耿於懷,卻又找不到出口。她和自己生氣,穿很少的衣服,吃很少的飯……

以為出來後可以和顧堇修好好地在一起的夏小淼,有了很多,很多的失望。

這個冬天異常的寒冷,夏小淼讓自己病了。

持續的低燒,咳嗽,憔悴不堪。

我心疼,無助地看著她如脫水的薔薇,蒼白,疼痛。卻一籌莫展。

因為他們的爭吵,沈青禾和顧堇修甚至打了一架。

沈青禾覺得顧堇修太過自私,為什麽不能忍讓?而顧堇修覺得一切都是夏小淼的敏感。

他們如困獸一樣,撕扯,摔打,然後累倒在地上。

我就站在窗口,沒有勸阻。我知道他們都需要宣泄一下情緒,這樣壓抑的氣氛象下雨前的空氣,沉,悶,壓在胸腔裏,難受極了。

是那天夜裏,夏小淼一直持續低燒,迷糊地喊著顧堇修的名字。我便去找顧堇修,想要讓他陪伴在夏小淼的身邊,這樣她就會好起來。

之前他們又爭吵了,因為一些很瑣碎的事。

在軍區大院等到顧堇修,我立在他麵前,有很多的埋怨。他不可以這樣對夏小淼的,他不知道夏小淼現在很脆弱?

他怎麽可以在每一次爭吵後拂袖而去,怎麽可以在爭吵後總是讓她去哄他,怎麽可以一意孤行,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怎麽可以在夏小淼不安的時候,不安撫她?他怎麽可以殘忍,薄涼地對待夏小淼呢?

那天夜了,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花飄舞的時候,我默默地祈願,希望夏小淼好起來。很快地好起來。

不是說冬天過去,春天就不遠了嗎?

在這個夏天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畢業了,上大學,開始各自的人生。

是因為困乏,我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

顧堇修在夏小淼的房間照顧著她。

他還是答應來看她了,我對他說,如果不去看夏小淼,我永遠也不理他了。

後來,我在迷糊中聽到了夏小淼的淒然地聲音。我睜開眼的時候,正對上顧堇修的眼睛。他伏下身來,臉在我的麵前。我慌亂地,一把推過他。他朝後踉蹌地摔了下去,我站起來,有毯子滑了下來。

我朝夏小淼奔過去,我知道剛才的一幕一定讓她誤會了。

我跌跌撞撞地解釋,不是的,夏小淼……不是這樣的!

她推開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淚胡亂地流著,聲音哆嗦得厲害,林夕顏,你們……顧堇修……你們……

她眼裏的絕望把我推到了痛苦的深淵。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讓她看到這樣誤會的一幕?

我試圖接近她,而她不停地退,別過來,別過來!

不是的,夏小淼!我哽咽。

對不起……夏小淼……其實……顧堇修站到了麵前,騰然而困頓地說。

不是的!我尖銳地打斷顧堇修,不許他說下去。如果他說出來了,夏小淼會死的。她會死的!

我不要聽……夏小淼推開我們,衝進了夜色了。

她生病了,她穿著單薄的睡衣,她赤著腳……外麵下著雪,那麽冷,那麽寒,可她的心裏一定比冰雪更加的涼了。

我走過去,走到顧堇修的麵前,抬起手來,狠狠地,歇斯底裏地扔過去一個耳光。他沒有抬手,攔住我,他隻是憂傷而疼痛的望著我。

他說,林夕顏,愛是無法掩飾的……我自始至終喜歡的人,隻有你!

眼淚從他的眼角滴落了下來,那麽緩慢,那麽痛楚。

夏小淼……

我和顧堇修追出去時,夏小淼已經消失在皚皚白雪裏,翠微街的路原來是這樣難走,我不停地摔倒,爬起來,再走,我拒絕顧堇修扶我。我冷冷地,冷漠地,摔開他的手。

雪不停地下,好象要把之前所有的隱忍都爆發出來。

我的身體不停地哆嗦,顫抖,茫然不知所措。

夏小淼去了哪裏呢?這麽大的雪,她會被凍壞的,何況她還病著……我的心裏,洶湧著很多的哀傷,我們怎麽會走到這裏?怎麽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我們去了夏小淼的家,可是燈是滅的,她沒有回來。那麽是去哪裏了呢?整夜裏,我們都在大街上尋找,奔跑,呼喊著夏小淼。

她在哪裏?親愛的夏小淼,到底在哪裏?

3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和顧堇修還是沒有找到夏小淼。整個夜裏她都去了哪裏?

也許她回去了。顧堇修遲疑地說。

剛到家的時候,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我幾乎是撲過去接起來的,是陸凱。

快來……學校,夏小淼……他的聲音跌跌撞撞,充滿了驚慌。

夏小淼怎麽了!?我急切地問,心提了起來。

她……站在樓頂。在樓頂……還沒有說完,因為哽咽他已經說不下去了。我丟了電話,轉身奔了出去,衝向學校。

夏小淼站在樓頂……她要自殺!

不要,不要。夏小淼,我很快就要離開,我會把顧堇修完完整整地交還給你,不要輕易地放棄……那麽辛苦那麽用力才走到現在,為什麽要放棄呢?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雪花硬硬地拍打著我的臉,我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那麽沉重,那麽惶恐。

我看見夏小淼了,看見她了。穿著長長的睡裙,散著發,立在7樓的頂上。

我喊,夏小淼。

然後我看見,夏小淼在空中飛了起來。象一隻巨大的飛鳥,我突然地失去了聽覺,腦內是大片的空白,隻能瘋狂地奔跑過去,想要迎住那個下跌的身影。然後,我的聽覺又被重新打開來,我聽到了很沉悶的一聲響,在我的麵前炸開來。有很多的血,漫天的血,撲麵而來。

如盛夏裏最美最美的薔薇,呼啦呼啦地全部開放了。

雪被染紅了,很突兀地大片,整片,茫茫的一片。顧堇修抱住了她,但是,還是遲了,那麽地遲,在一瞬間,所有的時間都停在了那裏。

風停了,雪停了,空氣停了……

我的身體軟軟地,軟軟地,滑了下去。

最後一眼,是夏小淼微微睜開的眼睛,那麽哀傷地看著我。那麽憂傷,哀傷地,看著我。

夏小淼。

我好象回到了以前,是16歲的夏天,我和夏小淼坐在矮牆上,聊天,小心翼翼又肆無忌憚地抽一支煙。她咯咯地笑,吃吃地笑,不可抑製地笑,她的笑容是夏天裏最美的薔薇,瀲灩,美好。

那個時候,我們把夏天吵翻了天,陽光的聲音,知了的聲音,還有課堂上老師沉悶的聲音,我們奔跑,不停地奔跑,汗水濕了我們的臉,但很多很多的歡喜,莫名其妙,很莫名其妙的歡喜。

在盛開的油菜花地裏,我們牽著手。孔雀藍的天,棉花白的雲,還有青草,蝴蝶,一棵樹……走累了時,我和夏小淼就依著樹休息,夏小淼說,我們要永遠地在一起,要永遠做姐妹。

夏小淼那麽美,她是林夕顏最驕傲的一件事,因為這麽美而高傲的她是林夕顏最好的朋友。夏小淼她穿裙子,抹唇彩,會抽煙,也會拎著酒瓶子砸人。

可是夏小淼越來越虛弱,蒼白。她的人生在遇到一個叫顧堇修的少年後開始打結。她癡狂,癡迷,癲狂,不顧一切。

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硬殼,丟掉了所有的盔甲,她把自己陷入了沒有退路的路上。她象個勇士一樣,不停地衝,不停地衝。

她為他打架,為他學跆拳道,為他與所有女孩為敵,為他,坐牢。

她亦為他,流了許多的眼淚,傷了很多的心。

她在風裏憔悴了下去,枯萎了下去。她的臉,蒼白而虛弱。

然後,我們被很多的聲音吵鬧著,夏小淼的臉突然變得很縹緲,我伸出手去握,可我握住的,隻有風,我喊她,夏小淼,她隻是笑,露出好看的酒窩。

我急了,夏小淼,夏小淼。

畫麵就黑了,象電視,“啪”一聲被合上了。

我睜開了眼睛。

周圍都是白,明晃晃的日光燈。我的腦海中閃現出夏小淼如飛鳥一樣跌落的情景,那麽多的血……我淒厲地喊了出來,不……不是真的……不是。

4

夏小淼的葬禮是3天後。

天很冷,都是雪,我跪在夏小淼的墳塋前,遲遲不肯離開。

是我害死了夏小淼,是我。

如果那天夜裏我沒有去把顧堇修找來,就不會看到那樣誤會的場麵了。愛得如此慘烈的夏小淼,在看到這樣一幕後,所有的信念都灰飛湮滅了。

我成為殺死夏小淼的凶手……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永遠也不。

夏小淼,可是夏小淼,為什麽不聽我解釋呢?為什麽不再給我一點時間呢?為什麽這麽輕易地把自己拋棄呢?

這麽痛楚的心,要如何才能麵對?

隻要我閉上眼睛,就是夏小淼跌落的身影,就是她望向我的最後一眼。她眼裏的絕望把我擊打得粉碎,在白天,黑夜,在我的心裏剜來剜去,疼。

我抽離不了這樣的疼痛,隻是蹲下身去,潸然淚下。

陽光下,大街上,遊樂園裏,電影院裏……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夏小淼了。再也沒有了。

當我和她說話時,她不會理,當我衝她笑時,她也不會回應。

我常常地恍惚,矮牆上是不是還坐著夏小淼,穿著長過腳踝的裙子?

夏小淼離開後,所有的喧囂都噶然而止。

隻有涼薄,無盡的涼薄,在我們的眼裏,蕭然,哀傷。

顧堇修有來看過我,他站在門外,我站在窗裏。我們都沒有動,隻是靜靜地望著,然後他離開了。

我知道,他的身上也要背負罪孽了。

和我一樣,不可饒恕。

我們的心裏,都會烙上夏小淼的名字,是一把刀,橫陳在那裏,發出冷冷的光。

我亦去看過夏小淼的媽媽,她關了店鋪,回鄉下去了。這是一座讓人傷心絕望的城市,每一處,都有著夏小淼的影子,我們都無法麵對。

我們的心,永遠跨不過去了。

我告訴媽媽,我要離開,越快越好。去哪裏都好,就是不要在這裏。

我帶著夏小淼的一枚發卡,那一枚是她最喜歡的。總是在重要的日子裏,才會別上。她在鏡子那裏,甩著裙擺旋轉,很輕快的唱歌。

現在,再也沒有這樣的畫麵了,再也不會有了。

很多的冷,讓這個冬天,顯得尤其悲傷。

我沒有再去學校,等著媽媽的安排。那間教室,那所學校,會讓我崩潰掉所有的疼痛,那是夏小淼最後呆過的地方。我想,那一夜,她帶著怎樣傷痛無望的心走上了學校的頂樓。

她什麽都沒有留下,沒有遺書,沒有話語。

她沉默地離開,沒有控訴我們,沒有指責我們,沒有向眾人交代原委。她的離開變成了撲朔迷離的懸案,隻有我和顧堇修知道為什麽。

但我沒有勇氣說出口,在我自私的心裏,還想著要保全顧堇修,不想他被眾人指責,不想他無法麵對老師,同學。也許,夏小淼也是這樣想的,在最後的最後,她也善良地想著我們。所以,她緘默了。

永遠,永遠地緘默了。

在等待離開的日子裏,我每天都有去看夏小淼。她小小的墳塋那麽孤單,那麽荒涼。黑白的相片上,她永遠停在了17歲。

永遠是17歲的夏小淼,停止了生長。

眼淚洶湧,我擦拭著她的相片,總覺得也許轉過身,她就活了過來。

她曾經說過,要和我穿同樣的婚紗,在同樣的禮堂舉行婚禮。她曾經說過,她最大的夢想是要做顧堇修的小妻子。但是她的夢想,再也無法實現了,所有的過去都幻滅了最初的模樣。

一點,一點,我們被罩在了陰影裏。

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了顧堇修。

他哀傷地看著夏小淼的照片,那張照片裏,她笑得多甜呀。

我站起來,從他的身邊擦身而過。我想夏小淼不會願意的,不會願意我和顧堇修同時站在這裏,她會不開心的。

緩緩經過的時候,他拽住了我的手臂。

淚水布滿了他的臉,他說,你再也不會原諒我,是嗎?

我搖頭,再搖頭,是夏小淼,夏小淼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們。

和你沒有關係,是我,是我一廂情願,情不自禁……他哽咽地說。

別當著夏小淼說這些,別說!我打斷他。

林夕顏,不要自責,是我的錯,都是我。他走到我麵前,扶著我肩膀。

顧堇修,你要好好地,夏小淼會希望你好好地……她不揭穿我們……一直到死,她都維護著我們……所以,你要好好地,不要辜負她對你的心意了……

可是,林夕顏,你呢?你呢?

忘了我,忘記我。隻要記得夏小淼,記得她的好,就行了。我寧願從來沒有出現,沒有出現在你和夏小淼的生活裏……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我們的身上,化掉。如果所有的傷害都可以這樣輕易地化開,那夏小淼,你肯活著嗎?

在17歲的尾聲,我們痛徹心肺。

因為,我們失去了你,夏小淼。

5

我到底沒有去國外,不想走得太遠。

本來是去北京轉機,但我突然地想留下來。我不想離得太遠,我害怕,當我走得太遠後,我的身邊什麽也沒有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了過往的記憶。

那些夏天,朝顏,薔薇,陽光……都成為永遠無法封口的傷。

即使疼痛,我也不想忘記。因為那裏有我最好的朋友,有我曾經的青春年少,曾經那樣肆無忌憚,喧囂不止的青春。

我的任性,媽媽再一次的原諒了我。

讓我留在北京,進了一所民辦學校複讀。

當年的高考,我也有去,毫無懸念地落榜了。高考結束後,我有讓媽媽去幫我查顧堇修和沈青禾的上榜名錄。

讓我意外的是,沈青禾沒有考上重點,是很一般的專科學校,在太原。而之前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會上清華或者北大。顧堇修考去了成都,剛剛過重點線,是一所綜合學校。

沈青禾沒有考上如意的學校,這讓我難過,是因為夏小淼的離開,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曾說,夏小淼那麽重要。

她是他的初戀,是他心裏永遠無法磨滅的初戀。

即使夏小淼的眼裏從來沒有他,即使夏小淼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很開,但他的癡迷,並不比夏小淼的少。他用自己的方式喜歡著她,成全,守護,等待……

可夏小淼的離開,那麽突然。

直到現在我還恍惚,希望在一場夢裏醒來,發現所有的過去都是臆想的夢境。夏小淼還在,真實地存在。

常常,哭醒過來,看著沉沉的夜,無助,迷茫。

這一年,我一個人在北京。

住校,吃食堂,抱著書包去上自習。沒有人知道在我的身上曾發生過什麽,他們都詫異於我的刻苦和沉默。

有歡快的聲音在身後喊我時,我從是猝然地回過頭去,以為是夏小淼。在街上看見有酒窩的女孩,我總是跟著她們走很遠的距離。

夏小淼,我想你了。

我畫畫,卻再也沒有人物。都是風景,我總是害怕提起筆來,會畫出很多的眼睛,象夏小淼的,象顧堇修的。

我把自己完全地隔離了起來,隻是學習,畫畫。

我想要連同夏小淼的一起學了,我要帶著她一起上大學。以前她給我補習時,做不了題,她會裝作很凶的樣子拿小棍拍我的手,其實一點也不疼。現在沒有人給我補習功課了,沒有人為了我解不開題而發脾氣了,但我卻比任何時候都努力。

第二年的高考,我如願考上了大學。

北京美術學院。

這讓媽媽爸爸都吃了一驚,在他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是從高二才開始係統地學畫畫,那個時候他們總覺得我是拿興趣在胡鬧著。現在看來,是真的喜歡,要繼續走這條路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回家了。

在北京的一年,前所未有的孤獨,但,我還是堅持了過來。

這座城,依然繁華,但是翠微街上,再也沒有夏小淼了。

我去看夏小淼,想要告訴她我考上大學的事。雖然遲了一年,但我還考上了,她應該會高興的吧。

遠遠地,我看見顧堇修了。清瘦,挺拔,立在夏小淼的墳前,憂傷地看著她。他變了些,有了些許成熟的氣息,眉眼間不再青澀,那些叛逆,那些桀驁的日子,因為夏小淼的離開,都被抽空了。

而我們,終於長大了。

我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原來,在我的心裏,依然想念著顧堇修,即使每想一次,心裏的罪惡感就會多添一塊。但怎樣的隱忍,壓抑,卻抵擋不住強悍的思念。

我懷念著夏小淼,卻思念著顧堇修。

可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17歲,回不到曾經的年少輕狂。

直到他離開,我蹲在夏小淼的麵前,哭得潰不成軍。

這一次回來,我依然住在以前的房子裏。我去看過爸爸家了,弟弟已經會說話,喊我姐姐。他在我的麵前奔跑,我就在想,當他長成一個少年時,會是怎樣的模樣。但是,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很平穩,平穩地走過青春。

媽媽把工作放下,整天陪伴著我。她覺得我一個人在外太孤獨了,從來沒有時間好好地和我說話。

坐在媽媽的車裏時,有一次我看見了沈青禾。他低著頭,手插在褲兜裏,走得很慢。隻有滿腹的心事才會用這樣的速度行走。我在倒車鏡裏,一直看著他,看著他漸行漸遠。媽媽隨意地問道,要去打個招呼嗎?你的朋友。

不,不用了。我搖頭。

我無法站在沈青禾的麵前,無法告訴他,夏小淼自殺的原因。他不會原諒我,原諒顧堇修。我不想再在他的心裏插一把刀了,也許他會好起來,慢慢地走出來,開始全新的生活。

入睡的時候,我聽見了敲門聲。我從二樓的窗口看下去,竟然是顧堇修。我的身體開始瑟瑟地發抖,心被拉開了一個口子,嘩啦地掉出了很多的眼淚。

為什麽還要來找我?為什麽還要糾葛?

夏小淼已經受到了傷害,而我們,也應該用永不相見來懲罰自己。

是的,永不相見。

門固執地敲打著,我走過去,依在門口,顫著聲音說,你走吧,不要來找我。

林夕顏,你開門,你開開,求你了……我看見你的燈亮了,回來後我每天都來這裏,我總是希望出現奇跡,燈亮了,你回來了……林夕顏,這一年多你在哪裏?你好嗎?

我的心裏,汩汩的都是心酸,你走,我不會見你的。

求你,開開門,我們談一談,談一談。顧堇修急切地說。

不要再見了,夏小淼……夏小淼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哽咽。

不要折磨自己,不要自責,我真的很怕……怕你因為自責過得不好……那不是你的錯。林夕顏,所有的錯誤都是我……

你走吧。我依著門滑下去,頹然地跌在地板上,虛弱不止。

林夕顏,你要好好地……等到我們心裏的傷口都好了……也許我們會見麵……

可是顧堇修,我們不能再見了。這一生,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見了。我們虧欠著夏小淼,我們對她有著那麽深的抱歉,我們不能忘掉她的傷口,不能。

我始終沒有打開門來,雖然我知道,顧堇修就在門外。我們就那樣,隔著一扇門,坐了整整一夜。

翠微街的陽光都合攏了起來,在夏小淼離開後,再也沒有開過。

那些梧桐樹的香草氣息,也草草地散去了。

而我們也就此告別,就這樣,淹沒在茫茫人海裏。

我回到了北京,開始我四年的大學生活。大學校園是如此的廣闊,我總是停在某個時刻,會想起夏小淼,想起顧堇修,還有沈青禾……

亦有漲紅了臉的男孩截住我,往我的手裏塞情書。可是我的心裏卻裝不進任何的愛戀了,我隻是淡然地望著他們,說,對不起。

閑時,我會坐著公交車在北京城裏晃**。依然是褲子,短發,背著有長長帶子的包……看時光一點一點地過去,看那些風,卷起一些笑容。

在這座城裏,我安靜,淡然,平凡而普通地生活著。

隻是在想起過往時,我的眼睛,便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