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傷口,在夜色裏泛著冰冷的光

1

五年後,北京城。

漸漸適應了北京幹燥的氣候,擁堵的交通,每年都有的沙塵暴,還有如潮湧樣的人群。我在其中,依然平凡,普通,淹了過去,沒有一點的痕跡。

畢業後,我還是沒有成為漫畫家,而是進了一家雜誌社,做美術編輯。用所學來的各種軟件排版,閑時,會為雜誌畫一些插圖。夢想其實離得很遠,每一年美術學院大把的畢業生,又有多少成為了一線的畫家呢?

而我,對畫畫也隻是興趣,要堅持走到某一個高度,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對畫畫沒有天賦,而且現在除了給雜誌畫插圖時,也疏於畫了。

我從來不是一個有太多功利和事業心的人,庸懶,閑散,安於現狀。閑時,就把自己宅在家裏,看碟,聽歌,看書。並且,在工作後,已經學會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帶著公式化的笑容與人交往,不溫不火,淺淺淡淡。再也不會有17歲時的喧囂和肆無忌憚,身體裏那些叛逆的因子隻剩下了柔順,關於那些時光,燦如夏花的時光,都過去了,再也遍尋不得。

時光,原來是一個最最容易事過境遷的詞,一個無比的強大的名詞。把我們推到了現在,給了我們一個無法揣測的現在。

我的朋友很少,在北京已經六年,補習,大學,工作,我總是習慣了一個人冷冷清清地生活。

是看見美寧的時候,我依稀看到了夏小淼。她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大擺裙,大花的卷發,在耳際邊別著一朵小小的水晶發卡。她的眼神充滿了無畏和明快,嘴角帶著倔強和任性。

從我身邊擦肩的時候,我的身體,就停了下來。

她的身上帶著強烈的陽光的氣息,象極了17歲的夏小淼。

我轉過身,急切而慌亂地跟了過去。

我跟著她轉過一條街,然後進地鐵。從來沒有尾隨過女孩,可是突然地很想認識她,也許是因為她的眼睛,因為她身上陽光的氣息。

座位上有個困乏的中年男人,他睡著了。手裏的黑色皮包在手裏輕輕地鬆了開來。有個銀色西裝打著領帶的男人悄然地移到了中年男人的麵前,我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沒有人會多管閑事。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挺身的時候,美寧突然“暈”了一下,然後摔到在中年男人的身上,把他驚醒了過來。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揉揉太陽穴,對不地,我低血糖,總會暈。

中年男人笑了笑,起身讓給她坐。

而那個小偷憤憤地瞪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我笑了,她是這樣聰慧機智的女子,和夏小淼一樣。

如果是現在,夏小淼應該也是23歲的年紀,是更加風情更加瀲灩了吧。

我走到她的麵前,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糖。

低血糖,吃一塊糖會好些。我笑著說。

她詫異地看著我,隨即笑開了,接過糖心無城府地撕了,塞進嘴裏。

就這樣地認識了美寧,我在北京唯一的朋友。我總是會在美寧的身上尋找夏小淼的影子,那個時候,我總是會覺得片刻的恍惚。而夏小淼,如果能繼續生長,繼續地長,現在的她會是怎樣的模樣呢?

美寧是地道的北京女孩,說兒話音很重的普通話,從小在胡同裏長大,那些陽光練就了她些些的匪氣,也讓她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如太陽花一樣,絢爛。

她在三裏屯的酒吧駐唱,沒有正式的工作,雖然她是音樂學院畢業的高才生。她喜歡隨性的生活,而這,和我很合拍。

我會跟她提夏小淼,我總是說,你和我的朋友很象。

她會側著身子說,那她呢?現在在哪裏?

我沉默了一下,在國外,和喜歡的男子在一起。

是的,我想要給夏小淼一個虛幻的生活,我在假裝她過得很好,很幸福,很健康。她的夢想已經實現,那些在17歲裏所擁有的夢想都一一實現了。

美寧對夏小淼充滿了好奇,在我的描繪裏,她們都是同質的女孩,一樣的倔強,一樣的高傲,一樣的美。

因為有了美寧,我的生活不再那麽的寂寞了。她是一個熱鬧的人,有很龐大的朋友圈子,總是一個連著一片,她把她的圈子向我展開來,是應接不暇。

喜歡她的人很多,那些男人變著法地追求著她。

送花,鑽戒,用大把的鈔票來捧她的場。也有還在上大學的癡情男孩天天守在酒吧的門口要送她回家。即使有很多所謂的戀情,但她對我說,這些都不是想要的愛情。沒有砰然心動的感覺。

我就會想起顧堇修來,即使心動,即使有著砰然心動的感覺。我們還是錯了過去。有些遇見,是需要時機的,早,或者晚,都會成為一場劫難。

我也去聽美寧唱歌,坐在五光十色裏,喝伏特加。這讓美寧很費解,在她看來,象我這樣柔順乖巧的女孩,應該是喝綠茶的。

她不知道,我隻是不再喝啤酒了。總覺得,啤酒應該是和夏小淼一起喝,別人,再也不會有酣暢淋漓的感覺。

是再也沒有了。

這樣烈的伏特加,一些鹽,一片檸檬,又苦有澀。是濃烈而奇怪的味道,卻總會讓我想到17歲來,也許那些時光就是這樣的苦澀。

可是,再也不會有17歲了,回不到過去,回不到夏小淼還在的過去。

每一年,我都會回去看夏小淼。她在照片裏,一點也沒有變,倒是我,覺出了一些滄桑的味道。我總是送她濃烈的薔薇,玫瑰,鮮豔的花,不願意用素色的花。夏小淼一直是熱烈而繽紛的,即使在天堂裏,也會要喜歡這樣濃烈的顏色。

我再也沒有見過顧堇修,沒有見過沈青禾。

我們都散落了在人海裏了。

亦去看過夏小淼的媽媽。她說每年都會有人匯款給她,猜不透是誰。

我知道,不是顧堇修,就是沈青禾了。

夜裏風過的時候,我會坐在陽台上抽煙。煙霧繚繞的時候,很多的思念就洶湧而出,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我還是把自己困在了原來的地方。

這,很無可奈何。

2

是在三裏屯的夜色裏,看見沈青禾的。從上次回家在媽媽的車上見過一眼後,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見了,可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穿著白色的襯衣,英氣逼人的臉。隻是他的臉上,沒有了恬靜的微笑,眼裏滿滿地深沉和冷漠,他的手臂上,纏繞著一個年輕的女子。

我的心,如高空墜落的雪糕,碎碎地。

時光在我的麵前,不停地回放,倒退。有很多的旋轉在空氣裏,急速運動。我被推了起來,好象漂浮,然後看到了17歲的我們。很多很多的陽光,刺眼,明亮。我們在翠微街的青石板上,甩著手,輕快地邁著步子。

眼淚濕開了,我奔跑了起來,我顫栗地喊,沈青禾。

可是他們坐上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我把自己摔到了地上。

沈青禾,沈青禾。你在北京,原來你和我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

美寧奔了上來,急急地扶起我,他是誰?是叫沈青禾?為什麽哭?

我說不出話來,哽咽在我的嗓子裏,汩汩地,都是辛酸。

那一次的擦肩,讓我恍惚了好些日子。

後來再去三裏屯的時候,我的眼神就開始下意識地搜尋了起來。

三個月後的一天,我終於再次見到了沈青禾。

我的椅子在很暗的角落裏,美寧正在唱一首水木年華的《在他鄉》。是的,我在他鄉,走在異鄉的風裏,呼著陌生的空氣,胸腔裏,是很多的思念。

沈青禾擁著一個女孩從我的麵前經過,然後停了下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的目光,也騰然地怔住了。

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時候重逢,也沒有想過,在五年後,我們還會在北京遇上。五年了,我們的青春已經在指縫了流了過去。如水一樣,不會淌過相同的地方。

他緩緩地,緩緩地看著我,林夕顏。

我的眼淚,漫了上來。百感交集。

你走吧,他放開身邊的女孩,低低地對她說。聲音裏的生硬讓我恍惚,這還是沈青禾嗎?曾經的他是那麽地溫暖,那麽地溫和,總是帶著微笑,讓人的心裏充滿了陽光。

女孩憤然地瞪了他一眼,抱著雙臂,沒有作聲。

沈青禾從皮夾裏拿出一疊錢來,扔了過去。

我的心,黯然地厲害。

他是變了,真的變了。

沈青禾自嘲地笑了笑,拉開椅子坐到我麵前。

很驚訝吧,我怎麽會變成這樣?他嫻熟地拿出煙,點上,煙霧繚繞裏,在他挽起半截袖子的手臂上,觸目驚心地,有煙頭燙傷的痕跡。

好嗎?這些年?我喃喃地問。

還好,大學讀了一年就退學了……爸爸的朋友在北京開著軟件公司,我便到北京了……現在自己也開了這樣一家小公司,算是在北京紮了下來。

沈青禾竟然沒有把大學上完,是因為夏小淼的事,所以把自己放逐了?雖然他的身邊有著女孩,但我能看出來,他的心裏很空,他依然想念著夏小淼。是的,我們都忘不了她。

隻是沈青禾這樣頹廢的生活還是讓我難過,原本的他該有多好的前程,怎樣明亮的人生。

我們說著彼此的五年,誰也沒有去提夏小淼,去提顧堇修。雖然好多次,這個名字都讓我幾乎脫口而出了,可我還是隱忍住了。知道他的現狀又怎樣呢?我們不能再有交集,不能再相見了。

我和顧堇修,一開始注定了,沒有未來,沒有以後。

這是宿命。

美寧唱完歌也過來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沈青禾,然後安靜地坐到一邊,聽我們聊天。

沈青禾離開後。美寧一直追問著,他很英俊,不是嗎?她說。

我的心裏,有些複雜的情緒。

我能看出美寧對沈青禾的好感,但我不知道再把她牽扯到我們的人生裏來,對她會是好,還是壞呢?沈青禾一直都忘不了夏小淼,他能夠再對別人真心嗎?

那麽多的不安,讓我對美寧開不了口。

再次的重逢,是命運嗎?

在美寧一再的懇求下,我終於答應她給沈青禾打電話,約他見麵。

在我心裏,竟然想著,也許美寧可以代替夏小淼。她的身上有著夏小淼的影子,我不是也常常恍惚覺得嗎?

沈青禾手臂上的燙傷讓我疼痛,那些日子裏,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美寧立在鏡子前,甩著裙擺旋轉時,我好象又看到夏小淼了。17歲的夏小淼,漂亮,健康,勇敢,有著旺盛的生命力。

自始至終,沈青禾都沒有看美寧一眼,雖然她穿著長裙,留著大波浪的發,有著和夏小淼一樣小麥色的皮膚。但她始終不是夏小淼,她的沮喪那麽明顯,而他的忽略同樣的明顯。

沈青禾隻是同我說話,侃侃而談,他的公司,他的事業,他在阿諛我詐的商場怎樣絕處逢生。是陽光安好的六月,我的身體,卻冷,高昂地冷。

這不是我所熟悉的沈青禾了,不暖,身上有著世俗的氣息。

又想,是我要求得太多了,我們都不再是17歲的孩子了,當生活象我們展開猙獰的一麵時,我們還能保持住最初的單純稚氣嗎?

他,定然是吃了許多的苦,才走到了現在。是磨練,把他身上溫潤的部分磨了去。而我,有什麽資格失望呢?

在北京,我又有了除美寧之外的朋友了。即使麵對他的時候,我總會有罪惡感,但他卻是離我青春最近的人。

我們偶爾會見麵,吃一餐,或者坐一坐,但我們不去提夏小淼,不去提顧堇修,也不提我們的17歲。那是我們內心的傷口,再碰,再碰,也是疼,無邊的疼。時日過去,竟然還沒有愈合的跡象,既然還滲出那麽多的哀傷來。

3

是打電話的給沈青禾的時候,才知道他病了。胃病。

我放下工作就去看他。

在路過超市的時候,我去買了一些豆腐,鯽魚,蔬菜。

係著圍裙在沈青禾的廚房裏忙碌,點綴著青蔥的豆腐鯽魚湯很快就做好了。我端到他的麵前,用湯勺小口小口地喂他。

他依在床邊,虛弱地看著我。他說,林夕顏,你總是這樣好。

我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我哪裏好?夏小淼因為我才離開,而我竟然還向所有人隱瞞了這個事實,我是帶著愧疚走向沈青禾的。我總是想對他好,讓他因為我們改變的人生能安好平穩起來。

我有這麽深的罪孽感,麵對沈青禾的時候,一心想著贖罪。

為死去的夏小淼,為改變人生的沈青禾。我什麽都願意做。

沈青禾是淺表性胃炎,這個病是要好好養胃的,平日裏要吃清淡的飲食,還要按時吃飯。如果不好好照料,會落下嚴重的病根。

那些日子,我開始在下班後去沈青禾家,他甚至給了我一把他家的鑰匙。我會為他收拾房間,整理衣物,煲好湯水等他回來。

是在打掃房間的時候,看見沈青禾的一個很精致的樟木箱。打開來,是一些零碎的東西,用過的杯子,紙巾,舊的發卡,筆……還有一張夏小淼的照片。我的身體愴然地跌了下去,我知道了,這些東西都是夏小淼的。

她用過的杯子,紙巾,筆還有發卡……都被沈青禾如寶貝一樣,一點一點地收攏,珍藏了起來。

夏小淼在我們的心裏從來沒有離去,我們如此地不舍她。

沈青禾是這樣的癡,即使夏小淼已經離開了六個念頭,她始終是他唯一的愛情。是知道的,沈青禾身邊不缺女人,英俊而有錢的男子,總有蝴蝶一樣的被纏繞住。他和她們來往,調情,約會,但他的心,還是屬於夏小淼的。

即使她們來到他家,卻始終也沒有走入他的心門。

這也許是那些愛上沈青禾的女子的悲哀了,和一個不存在的人爭,和一個已經離開六年的人奪,輸贏卻是如此的分明。

他把自己變得冷酷,絕情。

在麵上,是一派的玩世不恭。

我曾經為三個女孩開過門,拉開來,都是詫異而淒然的表情。沈青禾就把手攬在了我的腰上,我的妻。

她們是帶著淚痕離開的。他無所謂地聳聳肩膀,是早就想了斷的,幸好你在。

我開不了口。

我隻能,為他端上湯水,照料他的起居。以為這樣,就可以心安。

是的。我這樣自私的以為,為他做些家務,就可以讓心安了下來。

我開始阻止美寧去見沈青禾,是已經知道她會受傷的。在還沒有開始之前結束,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我見過沈青禾對別人的絕情了,我不能讓她如飛蛾撲火一樣地墜下深淵。

你喜歡他?美寧直視我。

不是的。

那為什麽不可以?不可以喜歡沈青禾。

他心裏喜歡別人……你會受傷。

他喜歡別人是他的事,我喜歡他的是我的事。美寧理直氣壯地說。

這是什麽邏輯?他不喜歡你,為什麽還要撲過去。我擔心地看著她。

林夕顏,你沒有喜歡過誰嗎?你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不受控製的,不管他心裏有誰,不管他是怎樣的人,自己的心意卻改變不了……

我愣住了。是的呀,我也曾經喜歡過,可是我不能讓美寧象我一樣……即使知道阻止不了,我也希望讓她的傷痛減到最低。

我希望沈青禾不要去見美寧,希望他早些和她說清楚。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然後答應了。

那些日子,美寧變得很頹廢,喝酒,和隨便是誰的人約會。

我知道,這樣的心痛會有的,但及早的終止,會好過繼續的糾纏。美寧的對立情緒很強烈,她把我當作了情敵,她始終覺得我因為喜歡沈青禾所以才會阻止他們的來往。

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跟蹤的。

黑暗的街,如鬼魅一樣讓人心慌。我急速地奔跑起來,希望奔到明亮的地方,或者有人的地方。

我突然地被人從後麵一把勒住了咽喉處。一把明晃晃的刀舉到了我的麵前。

不許喊,小心刮劃你的臉。

我困頓地說不出話來。很多的害怕和恐慌,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皮包。命令地語氣。

我知道我遇上搶劫了。

我把皮包舉起來,在他騰出手來搶奪時,我迅速而胡亂地朝他的臉上拍了過去。他吃疼地向後推了一步,手裏的刀卻順勢想前劃了過來,在我的胳膊上刺了上去。

我顧不得疼,轉過身,拚命地跑,拚命地喊。

終於有人向這邊奔了過來了,我鬆懈地停了下來,冷汗潺潺。

我在醫院的時候,給沈青禾打了電話。因為恐慌和無助。他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我的傷口已經縫合好了,幸好沒有在動脈上,隻是皮外的傷,縫合了7針。

沈青禾來的時候,急切地拉過我,左右的看。

哪裏傷到了?是哪裏受傷?你傻了?為什麽不把包給了就好?他關切的臉讓我又看到以前的沈青禾了,那個溫暖,總是微笑,體貼的沈青禾。

我就笑了,舉起手,隻是劃了口子,但是太害怕了。

沈青禾不放心我,讓我去他家住。是寬敞的房子,收拾了一間臥室給我。他說要照顧我,因為他生病的時候我也照顧著他。在北京,有著故人一樣的惺惺相惜。偌大的北京城裏,我們把對方當作了依賴的人。

因為我們有過共同的青春,共同的傷痛。

不管我們走了多遠的路,有過多少的朋友,但見證過彼此青春的朋友,是怎麽也忘不了的。

4

美寧敲開門,看見是我,提著的早點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笑容變得很生硬。

都住一起了?不是說隻當他是朋友?她冷冷地說。

不是這樣的,因為受傷……

林夕顏,你是最虛偽的人!美寧尖銳地打斷我,把早點扔到地上,轉過身氣呼呼地跑掉。

美寧,我追了出去。

她站在電梯口,拚命地按著按扭。

你聽我說……

然後我的聲音突然地被抽空了,我定定地看著,電梯的門開了,顧堇修,是顧堇修從電梯裏走了出來,和美寧擦身而過。電梯合上的時候,我還愣在那裏,隻感覺到一片的空白,身體虛弱地要摔下去。

他就站在那裏,站在我的麵前,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四目相對裏,空氣靜止了下來。

沒有聲響,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一切安靜地宛如初生。

我退後,再退後,眼淚開始滑落。

這是顧堇修,是我在夢裏想念了五年的顧堇修。他變了,更加成熟英俊,英氣逼人,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少年,不再是翠微街上那個叛逆、桀驁、肆無忌憚的男孩。

時光拉過了五年,這麽地漫長,又好象是彈指一揮間的距離。好象我們從來過分離,隻是轉身,隻是一個轉身,就又看到了彼此。

這樣的重逢卻沒有歡喜,滿滿地都是悲涼,是讓人心碎的回憶。

那麽多的血,在我的腦海裏,渲染開來。還有,夏小淼,絕望而哀傷的最後一眼。

這五年來,我以為我已經平靜了下來,以為我不再會為顧堇修心痛,可是在見到他的這一瞬間,我明白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一刻也沒有,一秒也沒有。那些感情隻是被我掩埋了起來,但當我們再次重逢,所有的情感都破土而出,以勢不可擋的姿態,湧了上來。

我的身體被封出了,我這麽地想離開,想奔跑,但是卻沒有力氣了。我隻是挪著步子,糾結著他的眼神,惘然不已。

顧堇修的聲音,從天際傳了過來,林夕顏。

不,不。

我們不該再見的,不該……

我的身體活了過來,醒悟一樣地跌跌撞撞地往前急速地奔跑。

可是,他還是一把的拉過了我。

林夕顏,還要逃到哪裏?他幾乎是吼出了這樣的聲音!

我搖頭,眼淚橫飛,不,不要再見。

已經六年了,她已經離開了六年,我們該受的懲罰已經夠了!他拚命地搖晃我,想讓我清醒過來。

可我陷入了更深的悲哀裏,是的,夏小淼已經離開了六年,但我始終沒有走出良心的譴責。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的麵前摔了下來,她用這樣的方式控訴著我。她用這樣的方式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殘忍和自私。

即使夏小淼是因為誤會而死的,但是我的內心呢?我的內心早已經背叛了友誼,這無法被寬恕,無法被原諒!

那個雪夜,那個悲涼的雪夜裏,夏小淼是怎樣的心碎,才會義無返顧地奔赴死亡呢?她那麽美,那麽的年輕,她還象一朵蓓蕾一樣地沒有盛開,卻被我們,她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歡的人,逼上了絕路。

她一直都是那樣的旺盛呀,但摧毀自己,卻那麽快,那麽地快!

不留餘地,沒有回轉。

而我,還能做些什麽?這麽多人受到了傷害,不僅是夏小淼,有因為夏小淼的離開受到沉重打擊的沈青禾,還有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媽媽,他們心裏的傷口,我們要如何去撫平呢?

一切都難以挽回了。

堇修?你怎麽會來?沈青禾站在門口,看著我和顧堇修。

哥,你們……顧堇修複雜地看著沈青禾,鬆開了手。

我低著頭,默默地走進房間,拿過牛奶準備早餐。手抖得厲害,牛奶灑得到處都是。

讓我來吧。沈青禾接過我手裏的牛奶,你的手受傷了,別動。

他回過頭去,問顧堇修,你怎麽到北京了?為什麽不提前說一聲?

是比賽,有比賽。顧堇修盯住我,你的手受傷了?

遇到搶劫了……

我走了。我拿過沙發上的皮包,對沈青禾說完這一句,奪門而逃。

內心恍惚地厲害,顧不上沈青禾在我身後說,不舒服嗎?

我搖頭,走得跌跌撞撞。

然後想起了美寧,是追著她出去解釋的。拿出手機來,想要撥給她,但是在最後一個號碼的時候停了下來,也許這樣會好。也許誤會我和沈青禾在一起了,會放棄。

我歎了口氣,合上了手機。

不能再把她牽扯進來了。

整個上午,我都無法靜下心來。腦海裏都是和顧堇修在電梯口遇上的一幕。我拍打自己的頭,想把忘記,可是我的心還是出賣了自己。

不管怎樣地阻止,卻還是想著他。

林夕顏,我們談談。我抬起頭來,赫然地看到顧堇修,他立在我的辦公桌麵前,擋住了大團的光線。那些從玻璃窗外透來的陽光就在他的身後氳成一灘光圈,我的心,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走,我們出去談。他拽我的手臂,看來霸道的脾氣他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總是這樣被他拽來拽去,以前是,現在還是。

我低呼了一聲,他鬆開手。手臂上就滲出了血。

為了避免被同事們玩味的目光探索太久,我急步地走出了辦公室。

在平台,遠處有鴿子在天空中撲扇著翅膀,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

你的手……他遲疑地說。

沒事!我打斷他,把手橫抱在胸口,用防禦的姿勢對著他。

我有很多的問題要問,林夕顏……為什麽會在北京,沒有出國嗎?為什麽會和哥在一起,你們是什麽時候遇見的,我竟然從來也不知道,這些年你好嗎?都好嗎……

和你都沒有關係。我冷冷地,阻止他繼續問下去。

還是因為夏小淼的事恨我嗎?難道就要恨一輩子?他難過地看著我。

我不恨你……從來沒有,我隻是無法原諒我自己……

林夕顏,我也跳去?我也跳去,會讓我們擺脫掉夏小淼的陰影嗎?這樣了,我就會得到寬恕嗎?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邊沿處,眼神決絕,嘴邊扯過一絲苦澀的笑容。

不,不要!我淒厲地喊了起來,眼淚落了出來。

不要,顧堇修,不要。

他走到我的麵前,抬起手來,輕輕地抱住了我。我不會死的,林夕顏,因為我不想讓你難過。

我“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來,埋在顧堇修的懷裏,痛哭失聲。

最終,我們的命運還是糾葛在了一起,即使離開了六年,即使我們散落在了人海茫茫。但我們還是相遇了,還是再見了。

原來,你以為他隻是過客,隻是在你的生命裏走過一程。但是,他帶來的影響卻是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如果愛情隻是一秒的遇見,那麽忘記,需要多少秒呢?無法計算,永遠也無法計算。

如果年少時,隻是那麽多那麽多的喜歡,但現在,已經沉澱成愛了,深深地愛。在六年的時光裏,從來沒有忘記的愛。

但結局早已經預示,我們逃不過命運。

逃不過,夏小淼在我們生命裏,留下的痕跡。

5

是知道了,顧堇修到底還是做了職業賽車手。通過許名遠的介紹。

那個時候的一場比賽竟然改變了顧堇修的夢想。還有,他和夏小淼因為賽車的事情爭吵過許過次,但是他現在是走上了這條路。

咖啡屋,臨窗的位置。兩杯綠茶。

顧堇修說他已經不喝酒了,因為賽車所以戒掉了。還在年少時,不被允許做的事總想要嚐試,以為喝酒是很了不起,很成熟的一件事,但是現在可以不被約束的時候,卻放棄了。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和顧堇修安靜地坐在這裏。

以為再也不會遇上,以為從此就是錯過,但是我們竟然能夠坐在這裏,度過片刻安然的時光。

這是多麽奢華的一件事呀!

我把這六年的情景簡單地告訴了顧堇修。一直在北京,學習,工作,生活。

他的眼睛一直深深地看著我,這雙琥珀色的眼睛,讓我魂牽夢繞了許多的日子,現在又見到了。

電話響了起來,是美寧,說想要和我談談。

我送你去。顧堇修站起來說。

我在他期待的眼睛裏點了點頭,也想要多呆一下,隻是多呆一下。

趕到酒吧的時候,美寧已經喝得很醉,身邊有兩個男人猥瑣地糾纏著她,她厭惡地想要甩開他們搭過來的手,但又無力地被擋開了。

美寧。我喊她。

她醉眼惺忪地看著我,踉蹌著想要走過來。

兩個男人拉住了她,她的身體晃**了,落到了他們的胸口。

美寧!我上去拉美寧過來。

手臂被其中一個男人拽住了,一起喝酒吧!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男人的臉上就被重重的一拳擊中了。顧堇修把我拉到身後,說,你先到一邊去。

兩個男人看見顧堇修,眼中露出凶狠的目光來。他們撲了上來,和他扭打在了一起。

我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們,然後看到了吧台上的酒瓶。

我拎起酒瓶子朝其中一個人的頭上砸了過去,他吃疼地停了下來。

快走!我衝顧堇修喊,然後拖住美寧的手,朝門口跑去。我們跑到了大街上,幸好門口正停著一輛出租車,在他們還沒有追出來以前先離開了。

好險!我喘口氣。

美寧迷糊著靠在我的身上,顧堇修看著我,笑了起來,這麽多年不見,你變厲害了,也會拎著酒瓶子砸人,我還以為隻有夏小淼會……

然後我們都愣了一下,是的,夏小淼。我們總是提到夏小淼,然後愣在了當下。

不管是我,沈青禾還是顧堇修,我們都沒有忘記夏小淼,她好象從來沒有離開,一直或近或遠地在我們的生活裏存在。

也許我們真的是被困住了。

沒有月光,但她的影子那麽長,把我們全部罩在了裏麵,走不出來。

送美寧回家,她嘴裏還嘟囔著,林夕顏,我要和你決鬥!

顧堇修奇怪地問,怎麽回事?

我默然,如果隻是簡單的愛情,彼此的喜歡,那就不會有痛苦了。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等待的人,無法被等待,這樣的悲哀,是心裏永遠的傷口。

我沒有回沈青禾家,打過電話說回家住了,已經不怕了。

他在電話那邊遲疑地問我,要我送你回家嗎?

我拒絕了,沒有告訴他,我和顧堇修在一起。

掛上電話,正對上顧堇修的眼睛。

你們……不要有負擔……好好地在一起。他輕輕地說。

有車急速而過,在我恍惚的時候,顧堇修一把拉過了我。我就跌入了他的懷裏,溫暖的,我渴望已久,卻始終抗拒的懷抱。他的身上有著青草的氣息,幹淨,清爽,如以前一樣,那麽熟悉,那麽地熟悉。是我心裏,所有的,關於顧堇修的氣息。

我的心,如一張紙,被打濕了。

記憶裏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景,曾經,曾經的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被打動,一點一點地開始心動。

可是在他的心裏,無從知曉。

在他看來,我依然喜歡的人,是沈青禾。是他的哥哥。

那麽,就這樣誤會吧。不要去知道我的感情,永遠也不想要被知道,那是毫無意義的一件事,知道了,隻會徒添更多的傷口。

我們沒有繼續的可能,也沒有完好的結局,那,就這樣緘默吧,把這份感情緘默在胸口。

而顧堇修,也該放棄我了。該忘記我,尋找他自己的甜美的,幸福的愛情。不再有悲傷,不再有眼淚,不再有傷害。

隻是簡簡單單的,彼此相愛。

我想,夏小淼也會同意的。她會放顧堇修走,讓他自由,讓他幸福。

讓他擁有,靜如秋水的幸福。

而我,也會好起來的,會慢慢地好起來,然後開始繼續我的人生。

夜色,就在我們的身後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