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全,不是退讓,隻是想換一種方式,守望

1

我是在翠微路口看到顧堇修的,他騎著摩托車風馳電閃的過去,連紅燈也沒有停下來。緊跟其後的還有三輛摩托車,喧囂得很打眼。我繼續走,可是心裏卻隱約地擔心,他又闖禍了?又和別人比賽了?

我停了下來,轉過身,往回走。再停下來,再回轉。

猶豫地自己都看不下去,跺一下腳,還是往軍區大院去了。

天都黑了,他還沒有回來。心裏的壞念頭殺來殺去,都是血腥場麵,出車禍了?挨打了?摔下山了?車速那麽快,簡直瘋了。

初夏的天,還是微微的涼。我踱著步子,坐下,走,心神不寧。

幸好,他終於出現了。沒有騎車,一瘸一拐地走著。

我奔了上去,急急地說,撞車了?傷到那裏了?幹嗎把車開得那麽快?

他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我,隻是怔怔地看著,然後緩緩地說,你是在關心我?

我啞然,心裏也愣住了。是的,我也沒有想到我會這樣擔心他,緊張他,是因為什麽,因為……

好了,別說,我不會誤會。他再一次恢複了冷漠的態度,打斷我。

因為什麽,我努力努力地想。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很擔心他,這樣的擔心超過了我自己的控製範圍,看到他安然的時候,我的身體才鬆懈了下來。當我奔跑過去的時候,眼淚幾乎要落下來,那麽一個瞬間,我幾乎害怕再也見不到他。

恐懼裹在我的身體上,掙脫不開。

我在做試車手。他淡淡地說。

我鬆了一口氣,但旋及又緊張了起來。我是知道試車手的,當新車還沒有推廣上市的時候,會請試車手來測試安全型和車輛的指標,這樣的工作非常地危險。

為什麽?我問。

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林夕顏竟然主動來和我說話……去喝酒吧。他看著我。

算……

好。

在他要說“算了”時,我說了“好”。他的臉有些驚喜。也許是剛才的害怕感讓我答應了他,也或者是因為對他有著抱歉感所以答應……

坐在路邊的燒烤店,他點了一打的啤酒。

幹嗎喝那麽多?

想把你灌醉,然後……他的臉上有戲謔的表情,我淺淺地笑了。

傷得嚴重嗎?我問。

恩,挺疼。是在轉彎的時候右腳在地麵磨了一下,位置太斜了。

我看看,我扳過他的腳,撩起他的褲角。

你不知道,非請勿看?他有些躲閃,臉刹那間變得緋紅,嘴微微嘟了起來,象個賭氣的孩子。

他的腿傷得不輕,膝蓋處血肉模糊的一片,血漬還未幹。

我低呼了一聲。

你等我,你等我。我急急地對他說,然後奔跑到對麵的藥店裏,買了消毒酒精,紗布,繃條。他這樣不處理很容易發炎,何況現在又是夏天。

再奔回街這邊,因為太著急,沒有看清車流,差點被一輛急速而過的車子撞到。等我拿著藥水回來時,顧堇修已經氣急敗壞了。

你趕著投胎?他吼。

我不看他,知道他是因為擔心所以不想爭辯,把酒精倒在紗布上,一點一點地擦洗,消毒。他疼得齜牙咧嘴,拿過旁邊的啤酒一口灌了下去。

我白他一眼,沒見過用酒來止疼的。

別喝酒,對傷口不好。我說。

他沒有再喝酒。隻是用手捏著我的胳膊,以減輕疼痛。雖然有些疼,我沒有躲閃開,由著他。

清洗過後拿幹淨的紗布包紮了起來,再綁上繃條。

我抬起頭的時候,正好迎上他柔軟的目光,我的心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別過頭去。

空氣裏都是沉悶,我把一條烤魚吃得亂七八糟,然後被魚刺卡住了喉嚨。顧堇修找老板要了醋讓我灌下去。

我突然覺得我們的相處,變得有些詭異了。

莫名的慌亂,緊張,在迎上他的目光時,會突然地怔住。

是把他當作了沈青禾吧,我總是這樣。

送我回去的路上,因為被路上的台階絆了一下,我的身體踉蹌地往前撲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往回拉,我的身體就撞到了他的胸口。我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

他的身上有薄荷的味道,清爽,美好。

突然他的臉朝我覆蓋了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初夏的風裏,我的掌心潮濕一片,身體僵硬得不知所措。

夏天的味道撲麵而來,陽光,青草,寧靜,柔和……

我的眼睛愣在了那裏,愣在了他的麵前。我看著他輕輕閉上的眼睛,突然頭偏了一下,躲閃了過去。

我幾乎慌了神。

他微微地喘了一口氣,然後鬆開了我。

我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轉過身,拚命地跑。我的臉滾燙著,心跳那麽紊亂,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亂糟糟的。

青石板的路麵好象成了一堆棉絮,我踩在上麵,是鬆軟,很多的鬆軟。我幾乎要站不住了,我幾乎要摔倒了。

我一路奔跑回去,沒有開燈,抵在門上終於筋疲力盡地滑了下去。我的呼吸抖得不象話,很多的熱,四麵八方的,我喘不過氣來了。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我被剛才的那一幕窒住了。

很多的後怕,在我的心裏,我幾乎要迎了上去。

顧堇修在給我下蠱嗎?

他要在我心裏劃上一道符,讓我臣服於他嗎?不,不,這絕對不行。我不可以中了這樣的魔,可是我的心,為什麽變得言不由衷?

我想起他幫係紐扣時的溫柔,想起他想要一個“擁抱”做生日禮物的脆弱,想起他為我熬中藥時的認真,想起他拿紙巾幫我擦鼻涕的厭惡表情,還有因為發燒坐在他單車後依著他後背時的心安……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壞了。

那麽多的顧堇修,在我的腦海裏晃來**去,怎麽趕也趕不走。拍掉一個,又一個,殺掉這個,又一個。

林夕顏被無數個顧堇修困得無法動彈。

是把他當做了沈青禾嗎?可是明明知道是顧堇修,明明那麽清醒的。

大腦是短路了吧。

整個晚上,都入不了眠。輾轉,反側,不得安生。

2

第二天,拉開門的時候,有個人竟然倒了進來。我的心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

顧堇修。我說。他竟然坐在我家門口睡著了,難道昨天一夜沒有回去嗎?就睡在這裏?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來。

對不起,昨天晚上對不起。他喃喃地說。

昨天坐在這裏一晚上,隻是想跟我說“對不起”?

我讓了讓,把他讓進房間裏,給他倒牛奶,拿麵包。讓他洗臉,刷牙。他上次走的時候,我沒有丟掉他用過的牙刷,有時候洗漱的時候看見他的杯子他的牙刷,會有些愣。

他坐在桌子上,咬著麵包,大口地喝著牛奶。

我等下幫你換換紗布吧,紗布粘上了會疼。我說。

他很聽話地坐到沙發上,撩開褲角,清洗的時候沒有再捏我胳膊,也沒有皺眉頭。安靜地看著我。

顧堇修,下次試車的時候,注意安全。不要把自己弄傷了……夏小淼,她,她會心疼的。我提到了夏小淼,我用她的名字來阻止內心混亂的情緒。也用她的名字來拉開我和顧堇修的距離。

知道了。我會的。他淡淡地說。

放學的時候,我去找沈青禾,我很急切地想看到他。

他依然那麽暖,在一派初夏陽光裏恬淡地微笑。

我的心突然安了下來。

是的,我喜歡的依然是沈青禾。對顧堇修隻是一時的心動,不代表什麽。那樣的氣氛,那樣的瞬間讓我突然迷失了。

現在,我又回到了正軌上。

我,林夕顏在看見沈青禾的時候,終於確定了內心。

周末的時候,我和沈青禾約好了去看了夏小淼。她瘦了些,行銷骨立的感覺。

一見到我,她有些急切地說,他很長時間沒有來看我了,寫了信也沒有回。林夕顏,顧堇修,他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是不是?

我的腦海裏閃現出那天晚上的一幕,我落在他的懷裏,幾乎迷失了自己。我的心裏充滿了罪惡感,我怎麽能這樣呢?顧謹修應該是夏小淼的。我握著她的手,安撫她,不會,他隻是太忙。他在課餘的時間在做試車手……

是嗎?他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夏小淼的眼裏都是惆悵。

是怕你擔心,你那麽心疼他,他怕你知道了會緊張他。我努力地笑笑,希望她安下心來。

讓他來看我。她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我在心裏狠狠地罵自己,林夕顏,你在做什麽?你最好的朋友在坐牢,你卻對她喜歡的人心猿意馬?

探視的時間到了,我答應夏小淼會去找顧謹修,讓他來看她。而我也讓夏小淼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在和沈青禾回去的時候,我有些遲疑地說,不如……我們去喝酒吧。

我很想和他多呆一會兒,也許這樣能讓我不再紛亂。

沈青禾依然不會喝酒,隻是一點點也醉了。我和他走在微涼的風裏,心裏柔軟不已。我心裏的愛情海是屬於沈青禾的,即使他的目光從來沒有在我的身上流連,但這片海,因為他而慎重、美麗。

沈青禾,看著我身邊的他,我的心裏,隱約地疼著。如果可以,我寧願象那首詩裏說的,化做一棵樹,立在你家的路上。為你發芽,為你開花,為你拚了力氣地美。

曾經我那麽介意自己遲遲不肯發育的胸口,還因為這樣,我生生地嫉妒著夏小淼。現在,我的胸口終於如蓓蕾一樣開始生長,但是,我依然是林夕顏,是那個不被沈青禾喜歡的林夕顏。

沈青禾的臉有些困倦,他告訴我,馬上是高三所以功課加重了許多,父母報的培優班一節也不能拉下。我知道因為大人們對顧堇修的失望,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沈青禾這個哥哥身上。

我去買了三盆仙人掌,看見花店裏的含羞草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惆悵。曾經精心挑選過的含羞草,草草地遺失了。這一次我買的是仙人掌,想著當沈青禾看書累了的時候,困了的時候,能看看這樣的綠色植物,緩解一下眼睛疲勞。

我在軍區大院裏等他回來,沒有等到沈青禾的時候,顧堇修先回來了。

我奔了過去,舉著那三盆小小的,開著紅色黃色小花的仙人掌捧到他麵前。

幫我帶給沈青禾。我說。

送給他?他的臉上凝了一層霜。

恩,送給他。我先走了。

顧堇修接過我手裏的仙人掌,然後靜靜地看著我,鬆開了手。仙人掌嘩啦地全部落到了地上,陶瓷的小花盆炸裂,仙人掌散亂開來。

我低呼一聲,慌亂地蹲下去拾揀,仙人掌上的刺紮到了我,我吃疼地縮回了手。顧堇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我起來,別撿了!

放開我!我氣急敗壞,使勁地掙紮。他怎麽可以這樣不可理喻?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去替別人想一想的嗎?

他的手箍住我,我掙脫不開,朝他的腳上踢了過去。他微微地蹲了蹲身子,眉頭擰成了一團,但始終沒有鬆開我。我想起他的腳傷了,他的腳傷還沒有好……可是我凜冽了內心的柔軟,我不能為他擔心,不能。

林夕顏,你……

放開她!是沈青禾,他及時地出現了。

不關你的事。顧堇修怒氣衝衝地說。

林夕顏的事也不關你的。沈青禾篤定地看著他。

顧堇修看著他,手鬆了下去,我退了一步,站到沈青禾的身後。顧堇修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大步地離開。

我蹲下去,看著已經摔壞的仙人掌。為什麽每次送給沈青禾的禮物,不是失蹤就是壞掉?

是仙人掌?他說。

恩,本來打算送你的,被顧堇修扔到了地上了……我有些委屈地說。

沒關係,我當收到了。沈青禾笑了笑。

3

夜裏,我的門被踢得山響。拉開門來,是一身酒氣的顧堇修。他踉蹌地摔進來,手裏還拿著酒瓶子。

我用腳踢了踢他,快起來。

他嘟囔著,手撐著地麵站起來,但又摔了下來。我隻好,拽著他,扶著他,拖著他,把他弄到沙發上,剛躺下,他就低下身,嗷嗷地嘔吐起來。

我氣急,但不得不打掃和清理。拿毛巾擦他嘴角的嘔吐物時,他用手擋了過去,醉眼迷離地看著我,林夕顏,哥有什麽好?他不就書念得好嗎?我也可以,隻要我願意!

我不理他,拿毛巾替他擦了擦臉。

他捏住我的手,在掙紮的時候我們一起摔到了地上,他壓在了我的麵前,手牢牢地箍住了我,我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我的心又開始恍惚,被震得不知所措。

我喜歡你。他一字一字地說,聲音困頓,眼裏有微微的疼,散亂破碎。

不要。我抵抗,很無力。

為什麽不可以?

夏小……

別提她,我是因為想要接近你才和她走近……我不想要她為我做這麽多……為什麽我要一直愧疚她……

不行,我們不可以。我急急地說,我想起夏小淼拿出小刀比在手腕處的決裂,想起沈青禾說不可以喜歡顧堇修,想起還在坐牢的夏小淼。

可是,我的內心為何如此痛楚呢?

如抽絲剝繭樣,碾來,碾去。那麽多的失望,讓我幾乎抵抗不了,抵抗不了他柔軟的眼睛,抵抗不了他深情的告白,抵抗不了他在我心裏下的蠱……

原來,原來,顧堇修是一滴墨汁,漫不經心地浸到了我的心裏,就染了滿池的色。

無邊的沉,在剝開最後一層時,把我撞得粉碎。

可是,我不能。我的心裏洌然一驚,拉回到現在,此時。

顧堇修,你放開我。我用力推他,聲音是虛張生勢的怒火。

不放。他倔強地用了用力氣,唇胡亂地壓了下來,屈辱、委屈在此刻崩潰。眼淚在臉上洇洇地散開,顧堇修猝然地放開我,唇上滲出絲絲的血,他抿了抿唇,向後頹然地仰倒過去。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

我迅速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奔回房間,關上門,摔在地板上,鬆懈了所有的武裝。我迷失了。我再一次錯亂了方向,走近了一片迷霧。

月光那麽淩亂,空氣那麽混雜,我的心,百轉千回,迂回曲折,在夜色裏,我把自己弄丟了。

不是一向那麽討厭顧堇修的嗎?不是一直喜歡著沈青禾的嗎?可是現在所有的論證都變得不可靠,我的內心,在不停地作戰,鬥爭。

分不清輸贏。

怎麽了,怎麽了?

第二天上課,心生不寧,每一節課後我都伏在走廊的鐵欄杆上,十指交叉托著下額,好象在想什麽問題,其實我知道,我的目光一直在尋找什麽。

夜裏,我看著顧堇修離開的,他的背影那麽孤單,那麽寂寞,然後他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看,再走幾步,停了下來,再回過頭來,看看。即使看不清他的臉,但我也感受到了他的眷戀,他的不舍。

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他的背影,以前我的心裏隻有沈青禾,我總是癡迷而偏執地看著他離開,走遠。是看到顧堇修的時候,知道原來離開的那個人不曾回頭,是因為他的心裏根本就沒有你。

當他對你不舍時,會想要多看一眼,再一眼。那一眼的荒涼,其實藏著那麽多的暖,那麽多的溫度。

我把過往拚湊起來,我把忽略的那些部分連貫起來。我看到了顧堇修的真心,可是當他把真心坦然地交給我時,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了,我從來不曾相信,與其說我不相信他對我的真心,還不如說我這樣自卑的性格,讓我不相信自己會得到他的真心。

我固執地認為他隻是為了得到,隻是為了證明,隻是為了滿足他花心的性格,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在他停下來,轉身的這一刻,我終於確定了他的真心。

可是,太遲了。

我們已經錯過在時光裏,我們的相遇不僅僅是我和他的,還有那麽多的誤會阻止了我向他邁近的步子。

原來,他倔強的,桀驁的,明媚的,疼痛的,憂傷的,無奈的……那麽多的眼神,早已經一點點在我心裏堆積了起來,填得到處都是。

我一直拒絕的,害怕的,是不想自己陷進去。陷進去,是萬劫不複,是永不超生。

而我,一直是這麽謹慎而小心呀。

我寧願繞上很長的一段路,寧願避開與他的相遇。但現在,我發現我又走了回來,走到了原點,起點。

這多詭異,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注定?

可是,夏小淼,親愛的夏小淼,她呢?

直到放學的時候也沒有看見顧堇修,然後看見了陸凱,急匆匆地從我麵前經過,臉色凝重。

陸凱。我喊他。

林夕顏,現在沒空和你說話,顧堇修出了事,我現在要去看看。他一邊走,一邊說。

什麽!我的心提了起來,奔到他麵前,追問。

好象是試車出了意外,也不大清楚……當初我就不同意他去做試車手,現在可好,真出事……

他出事了?我的聲音象一片玻璃一樣,“嘩”一下碎掉了。那麽多的害怕和恐懼如水草一樣纏住了我,顧堇修出事了,他會死了嗎?會就這樣憑空地消失了去?

天是孔雀藍,雲是琉璃白,一切看上去都安然美好,可顧堇修出事了。

我跟著陸凱,我也去。我說。

直到看到顧堇修,我才鬆了口氣。即使他渾身都纏著繃帶,戴著氧氣麵罩,靜靜地躺在病**,可還好,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他的身邊圍著好多人,沈青禾回過頭來看見我,走了過來。

還在觀察,應該沒有問題,別擔心。沈青禾說。我有些木納地點頭,後怕過後,我還有些恍惚。我多害怕,就這樣再也見不到他,多害怕,他會死掉。

第一次麵對死亡,是爺爺的去世。小時候父母忙,總把我丟在爺爺家裏,我和爺爺相依為命,我愛他甚過愛父母,是7歲的一天,我在花園裏玩,因為口渴我回到房間裏找爺爺要水喝,他在客廳的躺椅上睡著了。我喊他,沒有搭理。我再出去玩。可過了晚飯時間,他還是沒有醒來,我怎麽喊也不搭理,我隨便吃了點零食又出去玩。夜裏自己爬到**睡覺,我想爺爺一定是困了,所以才睡得沉。

是第二天,家裏有客人來才知道爺爺已經走了。原來死亡是這樣的,你再也見不到,看不到,你和他說話他不會回應你,你衝他笑,他也不會理你,他就那樣憑空消失在你的世界裏,讓你落空,再落空。

死亡是多可怕的字眼呀,讓人變得虛弱無比。

是這樣的恐懼,害怕著顧堇修會死掉,害怕再也見不到,碰不到,害怕說話的時候沒有回應,害怕笑的時候,不會理你。

我的身體,虛弱無力。

眼淚,終於湧了出來,我是這樣遲鈍的一個人,在知道他還活著時,終於哭了出來。

不要死,顧堇修。

不要離開。

林夕顏已經做完了所有的證明,她知道了,顧堇修的重要。那麽,那麽地重要。

可是,然後呢?

然後呢,是空白,是一堵空白的牆,橫陳,延伸。

4

我去醫院看過顧堇修幾次,總是遠遠的,隱在觀察室的玻璃後。他已經醒來,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叔叔阿姨吧。他們的臉上都是寵愛,疼惜,我想,顧堇修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總是裝作無意地遇見陸凱,然後再無意地問問他,顧堇修的情況。

是腳踝骨裂,一些外傷,輕微腦震**。

他無奈地聳聳肩膀,總是喜歡逞強,現在受這麽嚴重的傷,會消停些了吧。

我勉強地笑了笑,是的呀,顧堇修太讓大人們操心了,總象長不大的孩子。

我回家的時候,媽媽正好過來,抱了被子去花園裏曬。陽光如柳絮翩躚,看著媽媽的時候,我想起了圍在顧堇修身邊的家人。我是羨慕他的,他的身邊滿滿的都是關愛,而我,我卻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一個常常被忽視的孩子。

最近沒有好好吃飯嗎?瘦了。媽媽嗔怪地說。

我走過去,學著她的樣子,拍打著被褥,掩飾內心的溫暖。

沒有,都好。

夕顏,搬過來和媽媽一起住吧,你總一個人呆著我不放心。

我習慣了,再說上學也不方便,太遠。

可以轉學,反正隻有最後一年,上完就出國,也不用太努力學。

我背轉身,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我們都會不愉快。我不想出國,一點也不想。我的腦海裏閃現出顧堇修的臉,我突然覺得,我不願意離開,是因為不想離他太遠。

媽媽做了晚飯,幫我打掃了一下。我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其實我什麽也沒看進去,我的眼睛一直跟著忙碌的她的身影,其實我想要的家庭生活就這樣,不要很多很多的錢,想要很多很多的愛。

完整,溫暖。

但我還是成了一個單親的孩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我歎了口氣,依在沙發上,沉沉地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身上蓋著被褥,媽媽躺在我的身邊,我的眼睛瞬間就潮濕了。

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躺在媽媽身邊睡覺了,其實我還是一個孩子,即使再任性,再尖銳,也隻是一個孩子。

我挪了挪身子,把手環繞過去,抱住了她。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很沉。

放學的時候,陸凱在教室外等我。他說,顧堇修找你有事。

什麽事?

不清楚,隻說找你。陸凱拍拍單車的後坐,讓我坐。

到了醫院的時候,顧堇修正斜依在枕上,安靜地望著窗外。他轉過身看見我的時候,眼睛開始閃閃發亮,那些明亮刺疼了我,讓我的心又開始疼了。

是什麽事?我凜冽著內心的柔軟,生硬地說。

太無情了,住院了所有的同學都來探望,你也不關心一下?他有些賭氣地說。

顧堇修,到底找我什麽事?我提高了聲音,冷冷地說。我不想讓他誤會,不想這樣繼續,我們之間隔著太遠的距離,跨不過去。隻有硬下心來,早早了斷。

你吃火藥了?就算是同學也該來探……

沒事我就走了。我打斷他,身體很虛弱,我的手一直拽著長長的書包帶子,用了很多的力氣才讓自己尖銳了起來。

林夕顏!他把桌上的杯子嘩啦一下砸到了地上,碎開來,是很多的響。

顧堇修,你為什麽衝林夕顏發脾氣?陸凱擋到我的麵前。

滾!他吼,把枕頭向陸凱砸過來。

莫名其妙!陸凱拽著我的手,往門口走,我的眼裏蓄滿了淚水。

走出病房的時候,我顫著對陸凱說,我先走,先走了。

轉過身,眼淚滑了下來。我想我對他太心冷了,他不過是想讓我看看他,可我卻用這樣的態度刺疼他。當我舉著武器向他攻擊的時候,我的心,生生地疼著。

林夕顏。我顧不得經過我身邊喊我的沈青禾。我現在無法麵對他,無法解釋,無法說清,我隻是想逃離,想要遠遠地走開。

狠下心來,一定要狠下心來。這是對我們的懲罰。

盛夏開始了,朝顏花一朵拚著一朵地開著。我總是坐在矮牆上發呆,歎氣,連畫畫都進不了狀態。總是拿起畫本就章法混亂,毫無進展。

我比先前更加頻繁地去看夏小淼,用這樣的方式抵擋內心的防線。我溺水了,我呼喚不出,隻是掙紮,矛盾,疼痛。

夏小淼已經知道了顧堇修受傷的事,她為折了520隻紙鶴,她無奈地笑,不能去看他,不能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隻有這樣了,林夕顏,我總是把每一天掰開來,我總是說,這一秒過去,我就離見他的時間更近了,再近了。

夏小淼,夏小淼用這樣的方式來熬著時間,用這樣的方式來撐過思念。而我,我和顧堇修又做了些什麽呢?那麽多的罪惡感,讓我喘不過起來。

林夕顏,我真想隻愛一點,隻愛一點點。就象李敖曾經說的,他隻愛一點點。一點點的愛會讓自己不受傷,會保全了自己的完整。夏小淼苦澀地笑了笑,仰起頭來,看著窗外那一方逼仄的景。她的眼裏是那麽深的憂傷,那麽多的痛楚。

可我知道,夏小淼不是一點點,是全部,是所有,是全部的所有。

那個如小獸一樣強健,快樂,飛揚跋扈的夏小淼,在愛裏一城一城地陷落,丟掉了所有的盔甲,丟掉了所有的外殼。原來,一個人太愛的時候,總是拿著柔軟麵對對方,可這樣的柔軟卻總是一點點,隻那麽一點點就被傷得痛徹心肺。

太愛,有時候,是對自己的一種殘忍。

5

從夏小淼那裏拿回來的紙鶴,我交給了陸凱,讓他轉給他。我決意不再見顧堇修了,我要把他忘記,要努力地,徹底地斷了所有的念想。

他是屬於夏小淼。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從陸凱那裏知道,顧堇修的傷勢大好,快要出院了。我淡然地笑了笑,就算隻是聽到他的名字,隻是他的名字,也會讓我內心掠過疾風。

在路口遇到沈青禾,他笑容溫和地說,林夕顏,一起去喝酒吧。

我們坐在翠微街的盛夏裏,梧桐樹的葉子在陽光下有著淡淡的清香。有賣梔子花的小販經過我們身邊,沈青禾買下了兩朵。兩朵花是用繩線穿了起來,他低下頭拿著梔子花上的繩線纏繞到我書包的帶子上,他的眼睛很柔軟,退後一步說,很漂亮。

我低下頭,看帶子上的梔子花,那麽芬芳,那麽清新。陽光這麽安好,心裏的陰鬱散了些。

那天夜裏,我又喝醉了,當酒精灼燒著我的胃時,會覺得心裏暖了些。

沈青禾由著我,他安靜地看著我。他說夏天快到尾聲的時候,夏小淼就要回來了。她還會上學,還要考大學,她很聰明,有天賦,一定要有好的前程。

我點頭,使勁地點頭。

夏小淼就要回來了,她終於可以回到顧堇修的身邊了。

顧堇修說過他會要她的,還會要。

喝到最後的時候,沈青禾看著我的眼睛說,他說,林夕顏,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嗎?

我想,我是喝醉了,才會有這樣的混亂的思維。

我使勁地拍打自己的頭,抱著酒瓶笑得很傻,沈青禾,你怎麽有兩個?

看不清,麵前的人到底是沈青禾還是顧堇修。他們一點也不象,可他們分明又很象,同樣的琥珀色眼睛,很長的睫毛,眨呀眨,讓我心裏炸來炸來去。

然後,就伏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我夢見了夏小淼,她穿著婚紗,很漂亮的婚紗,她走在玫瑰花瓣的地毯上,笑得很甜,她的身邊是顧堇修,他們牽著手緩緩地走過,站在禮堂的中央。很多的歡呼聲,喧鬧不已,有人問,顧堇修,你願意娶夏小淼嗎?沒有等到他回答,我先說了,我說,不要,不要!

夏小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她說,為什麽?

為什麽?我問自己。為什麽顧堇修不可以娶夏小淼,為什麽不可以呢?我也不知道了,很混亂,很混亂,滿世界隻有夏小淼咄咄逼人的聲音,為什麽,為什麽!

我睜開眼的時候,鬆了口氣。隻是一個夢,這個夢讓我害怕。

我想起夏小淼的願望,她希望我和她同一天結婚,穿同樣的婚紗,在同一個禮堂。可是,我要成為絆住她幸福的那塊石頭嗎?

沈青禾背著我,微涼的風裏,我的心事,如侯門一樣,重重,重重。

林夕顏,你醒了嗎?

恩。放我下來吧。

你那麽輕,不要緊。

謝謝你,沈青禾,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剛才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他緩緩地問。

什麽?我的心裏,想起剛才他說的話,他說要當我的男朋友的話。可是這怎麽可能?他心裏隻有夏小淼,他那麽深地喜歡著夏小淼,剛才的話隻是我的幻覺吧。

做你的男朋友。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嗎?

為什麽?我的心,突然哽咽住了。我曾經那麽地喜歡著他,沈青禾是我的初戀,是我無望的單戀,那麽多的夜裏,我總是念著他的名字,畫著他的眼睛,那麽多的時光裏,我總是躲在暗處,貪婪而憂傷地看著他。那麽多的日子裏,我被思念困住了,隻是想要見到,見到他。

可是,為什麽當他說要做我男朋友的時候,我糾葛地說不出話來?

曾經的我,把這樣的情景當成一個夢想。曾經的我,努力地學習,努力地畫畫,隻是為了能變得更加優秀,可以與他並駕齊驅。曾經的我,為了不曾發育的身體,黯然憂傷。

現在這一切如夢一樣地實現了,沈青禾說他要做我的男朋友。是童話,是傳奇,是奇跡,是冥冥中的念想破解了我平凡的命運嗎?

現在。

我的初戀,開出了花來。

我的單戀,守得明月。

可是,快樂,卻在我的指縫間,如流水一樣地失去了。

我啞然,緘默,胸腔裏都是疼痛。

林夕顏……不可以嗎?沈青禾放我下來,站在我的麵前,細細地問著。他的目光裏,有那麽多的暖,那麽多的柔和,象這個夏季最好的時光一樣。

風過,有眼淚,一粒一粒地落了下來。

對不起,林夕顏,我知道你很為難……可是,你知道的,夏小淼,夏小淼那麽地喜歡顧堇修,她沒有他活不了。而顧堇修,我看出了,他其實一早喜歡的人就是你……知道嗎?他在醫院昏迷的那些日子,喊著你的名字,是你,林夕顏,而不是夏小淼……我被震住了,我真的很傷心,夏小淼怎麽辦?她為了他坐牢了,可是他卻在心裏辜負了她……我很抱歉,林夕顏,我們隻是假裝,隻是假裝做男女朋友。因為是哥哥,因為我是哥哥,所以顧堇修會隱忍的。他會好好地呆在夏小淼的身邊……

沈青禾說了長長的一段話,我心裏是紛亂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我知道了,不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夏小淼,為了夏小淼,所以和我在一起。

沈青禾困頓地說,好嗎?我想要成全夏小淼的幸福,想讓她好好地生活。

好。我說。

為了夏小淼的幸福,沈青禾放棄了自己的內心,為了成全夏小淼的幸福,沈青禾做出了這樣的選擇。而我,也應該清理自己的內心,讓顧堇修,走。

沈青禾的手,輕輕地握了過來。

是很溫暖的手,但是,當我們的手牽在一起的時候,是冰涼的。

這一天起,我明白了成全的含義,讓喜歡的人幸福,這也是愛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