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情緒可以冬眠,那麽我們會不會不再受傷

1

顧堇修住了下來,白天我去上課,他也出門。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我決定跟蹤他,看他有沒有做什麽違法亂紀的事。

我看到他竟然在一家汽修廠工作。看來,他已經在這裏工作一段時間了,換上藍色滿是油汙衣服躺在車身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認真的顧堇修,他從來就是一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從來都是耍帥擺酷,現在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臉上汗津津地濕了一片。我的心,突然柔軟地厲害。

我走過去,用腳碰碰他。

顧堇修。我說。

他抬起頭,看見是我,站了起來。

看到我,他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拿手擦了擦臉上的油汙,手上的油汙就蹭到了臉上,有些花。我拿出紙巾幫他擦一下,他的眼神怔了一下。

不上學,跑這裏來參觀?他又恢複了冷冷的表情,有些慍怒的聲音。

回學校吧……你還要考大學。我說。

不想,再說考不上的。

試一試才知道……夏小淼要是知道你不去上學,很難過。你現在應該回學校,連同她的那一份一同學了。

不要你管。顧謹修硬硬地說。

顧堇修,我不想管你!你以為你自己很了不起嗎?找到這樣的工作很能幹嗎?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做汽修工?就這點出息?我憤憤地說,語氣裏的怒火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說完,我轉身就離開了。

晚上他回來的時候,我撞做沒看到他,理也不理。自己去廚房煮了泡麵吃,他有些巴巴地站在廚房門口。我瞪他一眼,從他身邊經過,他握住我的碗,聲音怯怯地說,我也餓了。

自己煮去。我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隻是他不鬆開,我用力拉碗,掙來奪去,碗一下沒有拿住滑到地上,碎了開來。

我氣急敗壞地推他一把,他跌了一下,頭撞到門,“嘩啦”的一聲。他揉著頭發有些憤懣地望過來,我也心虛了。

林夕顏!他發起飆來,捏著我的手臂,幾乎要我把捏碎。

疼。我吃疼地喊了一聲,委屈地轉身,想掙脫他的手。可是他用了些力,我的身體突然被拉扯過來,就跌進了他的懷裏。

我被怔住了,這樣親密的姿勢,他的臉近在咫尺,鼻息掃過,微微地有些癢,他琥珀色的眼睛柔柔地看著我,我的身體不受控製一樣鬆軟了下來。

隻是一個瞬間,我就醒了過來,我掙脫他的手,退了幾步,然後轉身跑進房間。我摸著自己滾燙的臉,捂著胸口激烈的心跳,喘氣。

我聽到顧謹修在我身後喊我,但我隻能加緊了步子,逃走。是的,我是逃走的。

我又把他當作沈青禾了。我幾乎沉醉在他的眸子裏,幾乎。

我拍打自己的臉,林夕顏,不能再看錯了,他是顧堇修,是你最好朋友喜歡的人,不能認錯!

夜裏,我做了很長的夢。

夢見夏小淼了,她穿著大擺的裙在雪地裏奔跑,顧堇修牽著她的手。他們那麽地歡喜,那麽地快樂,可是突然顧堇修的臉變成了沈青禾。沈青禾竟然和夏小淼一起,她渾然沒有察覺,我對她大聲地喊,我說夏小淼你認錯人了,他是沈青禾,他是沈青禾呀!

心裏的痛楚湧了上來,醒來時,眼淚濕了枕。

我歎了口氣,擦了擦眼角,幸好這隻是一個夢。

而沈青禾,我是如此地想念你。

我去了沈青禾的學校,但是直到天黑,他也沒有出來。我的心,隱約地有些擔心,他是病了嗎?他從來不會逃課,一定是有原因才會不來學校。

我去了軍區大院,我不知道他們家是哪一棟。隻好坐在石階上等。

風有些涼,飄著碎碎地雪花,我不停地打噴嚏。鼻炎又犯了,鼻子癢癢得象毛毛蟲在爬 ,很難受。

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十點了,也許沈青禾是又去外地參加比賽去了?或者是去了親戚家?或者生病請假在家裏?

滿腦子渾濁混亂的時候,終於看到了沈青禾,遠遠的走來。他的手放在荷包裏,身影有些佝僂,一臉的憔悴。

我奔了過去,沈青禾。

他詫異地看著我,林夕顏,你怎麽在這裏?

我突然驀結,我為什麽在這裏?難道說因為擔心他所以一直等在這裏?

因為……因為我找到顧堇修了。我喘了口氣,終於找了個理由。

讓他回家吧,媽病了,因為他的事,媽氣病了,在住院。沈青禾有些疲倦地說。

我好心疼他,心疼他的累。不過比顧堇修大了三分鍾,卻要承擔一個哥哥的責任。他的內心一定承受著很多的壓力。而顧堇修,太不懂事了。

我決定逼顧堇修回家,我不能讓沈青禾再為他的事操心了。也許這也是我能為沈青禾唯一做的事。

離開沈青禾的時候,看著他的背影,我幾乎落下淚來。

在回家的巷口,看見了顧堇修。

一見到我就開始發火,你迷路了嗎?竟然這麽晚才回來?沒有父母管你,就無法無天了?

瞧你的鼻涕,真惡心,手套呢?不帶手套……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我的手放在嘴邊哈氣。

回家。我抽出手來,冷冷地看著他。

你發什麽神經?

顧堇修,回家吧,因為你,你媽病了,因為你,沈青禾到處找你,為你操心……

你去見沈青禾了?他垂下眼。

不要胡鬧了,回家吧!你不知道你多幸福,你離家出走會有人擔心你,而我呢,就算我在這房子裏失蹤了,也會隔上好些日子才能被發現。我的心裏,軟軟地辛酸,至少他有一個完整的家,至少他離家出走了會有人緊張和擔心。

眼淚湧了上來,孤獨感,被拋棄的感覺讓我的內心荒涼一片。爸爸忙著照顧他的兒子,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媽媽因為忙碌也很少來。他們都把我當成大人了,他們習慣了我自己照顧自己,習慣了我的獨立和堅強。他們覺得我可以應付的,在他們看來,我根本不需要他們也可以長大。

這樣故作的堅強,其實一觸就碎了。

好,我回家。他緩緩地說。

我轉過身去,很累。

很多紛亂的情緒在我的心裏,壓得如一棵被雪不堪負荷的鬆樹。

突然顧堇修從身後抱住了我,我的身體僵住了。

林夕顏,我嫉妒沈青禾。他的聲音哽咽著。

我用力想要掰開他的手,他這樣會讓我更加的累,難道他忘記了夏小淼正為了他坐牢嗎?他也用了力,我的身體被緊緊地箍住了。

顧堇修,我不是你獵豔的獵物,你不要對我有用法……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心裏隻有沈青禾,隻有你的哥哥!我幾乎是聲嘶力竭地說完這段話,然後他的手就無力地落了下去。

我奔跑開來,眼淚在我的臉上,濕來濕去,怎麽也不停。

這個冬天,太漫長了。

如果情緒可以冬眠,那過冬會不會更容易一些?

2

夜裏,我把自己關到房間裏。我聽到顧謹修在我的門口站了許久,半晌後,他在門外低低地說,我走了。我沒有拉開門,透過窗戶我看到顧謹修了,他的背影在夜色裏那麽孤單,我幾乎想要拉開門。但,我努力地隱忍住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內心會這樣矛盾和糾結。

他走後,我打開門出去,廚房裏有熬好的粥,用微火熱著。

他竟然熬了稀飯等我回來。

他隻在這裏住了幾天,可是滿屋子好象都是他的氣息。他看電視時把腳搭在茶幾上,然後握著遙控器和我搶台,他在花園裏用雪捏成雪球惡作劇地塞到我的頸項裏,他在我煮了泡麵時拿了筷子和我搶吃同一碗麵,他也會自覺自願地去洗碗,打掃衛生,把花園走道上的雪掃一掃……

夜裏,我起來去廚房喝水,穿過空空的客廳時,燈會突然亮了。顧堇修站在一派明亮裏,睡眼惺忪地說,是鬼嗎?

他這樣的惡言惡語,卻讓我覺的很安心,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人穿過客廳裏。

他還是個大孩子,滿滿的孩子氣。不高興了就發脾氣,生氣了就離家出走,被冤枉了就大聲地罵人,賭氣的時候還不吃飯。他不成熟,不內斂,他的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寫著,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都冷著一張臉擺酷。

他和沈青禾多不同呀。沈青禾的身上,永遠是淡定和溫暖,永遠讓人覺得光芒四射,他象我膜頂朝拜的神,是我全部的信仰。而顧堇修,他的一切壞脾氣,臭毛病,在我看來都是孩子氣。他是一隻隨時準備做戰的刺蝟,總是會紮傷別人,總是對著別人齜牙咧嘴。好象這樣,就是贏了。

可是,他是真的喜歡我嗎?我不敢確定,也不敢相信。那麽花心的顧堇修,那麽叛逆的顧堇修,他會有真心嗎?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他即使發燒也堅持著背我回家的樣子,浮現出他為我揉腳,買創可貼,還有,生日那天的擁抱……

因為我喜歡的是沈青禾,所以不服氣想要證明什麽嗎?因為我總是和他作對,所以才想戲弄我嗎?還是因為想著攻陷我這座城池試一試?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幾乎讓我相信他的真心了,相信他是喜歡我的。

可是夏小淼呢?即使顧堇修真的喜歡我,而那麽努力,奮不顧身的夏小淼呢?她該怎麽辦?不,不能讓她傷心了。

我的腦袋混亂地幾乎要炸開。

我決定什麽都不想了,和顧堇修保持距離吧。

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在校門口看到了顧堇修。沒有騎他的摩托車,騎著單車,穿著校服,背著書包。

我暗暗地喜悅了一下,他終於回家了,也肯來上學了。

他把單車騎到校門口,然後轉過身,停了下來。我低下頭去,手握著書包的帶子。

如你所願,這下你可以在沈青禾那裏邀功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輕蔑地說了句,然後吹了聲口哨,騎著單車離開。

陸凱也走過來了,他看著他,詫異地說,他終於肯回來上課,這真難得。

我勉強地笑了笑,心裏有些難過。

從繪畫室出來後,又開始下雪了。我站在玻璃窗前,輕輕地哈氣,然後手指在上麵畫來畫去,是眼睛,它正看著我,溫柔如水的看著我。

我終於明白我為什麽那麽喜歡畫眼睛了。因為沈青禾的目光總是掠過我,所以我用這樣的方式,假裝我們的凝神,對望。生日那天送他的含羞草早已經下落不明,那些欲說還休的心事也被埋了起來。

我歎了口氣,轉過身,回家。

天已經微微地暗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緩緩地下落,我抬起手來,握住一片,但很快它就成了我手裏的水漬。也許我的愛情就這樣的吧,我永遠也握不到手裏,永遠也無法讓它完整安好地躺在我的掌心裏。

然後,雪停了。我奇怪地抬起頭來,是沈青禾,舉著傘立在我的身邊。我的心跳停了幾下,詫異地微微張開了嘴巴,發不出聲音。

幹嗎那麽吃驚?我特意來找你的。他淺淺地笑,聲音如天籟一樣空靈。

蒼茫的雪中,我的心裏,被風,刮來,刮去。一刻也不得安生。

竟然是沈青禾,他說他是來找我的,他這一次是專門來找我的。不是因為夏小淼,隻是因為我,林夕顏。

我的身體,刹那間姹紫嫣紅,芬芳四溢。

林夕顏,上次說過你想喝酒,我可以陪你,今天可以陪我嗎?他說,眼神如水。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頭,好。好。

我們坐在街邊的大排擋裏,點了燒烤,魚,脆骨,一些蔬菜,四瓶啤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不太會喝酒,怕醉。

他的臉有些微微地緋紅,我就笑了。

我沒有拿了酒瓶子直接地喝,倒在了杯子裏,小口小口地抿著,很矜持。

他說林夕顏和你呆在一起,心情會變得很平靜,你的性格真好,真好。

我的手有些微微地顫,我幾乎要問:這樣好的我,能喜歡嗎?能喜歡我這樣好性格的女孩嗎?而不是夏小淼,不是那個任性、壞脾氣、張揚的夏小淼?

我真的很想夏小淼……沈青禾幽幽地說。

我的身體突然就失了聲。

他沒有注意到,有眼淚,滴到了我麵前的酒杯裏,濺起了小小的水花,那麽無奈,憂傷。

林夕顏,我的心裏壓得很重,心煩意亂,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所以我想到了你,我隻能把這些告訴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想要告訴你……但是和你呆上一會兒,和你聊過天後,我會好一些。林夕顏,你願意聽我說這些嗎?會不會很無趣?

我淒然地笑了笑,不會,真的。

那四瓶酒幾乎都被沈青禾喝光了,他真的不能喝,不過幾瓶,已經醉得厲害。麵前的菜都涼了,沒有被動。走的時候,我讓老板幫我打包,這是我和沈青禾單獨吃過的第一餐,我要把這些菜一點不剩的全吃下去。

這是我的回憶,是我和沈青禾一起,僅有的,零星的,微少的,一些回憶。

沈青禾走得有些跌跌撞撞,我一邊扶住他綿軟的身體,一邊把傘舉過頭頂,為他遮雪。我的手撐得很酸,好幾次我都跟著他的步子一起摔到了地上。可是我卻歡喜不已,我和沈青禾,這麽近,這麽近,我能聞到他身上香草的氣息,很多的夜裏,這些氣息在我的夢裏繞來繞去,如水草一樣的豐蘊。

而在我身邊的他,卻是因為太過想念夏小淼才來找我,是因為想傾訴一下心事才來找我,是因為林夕顏是和夏小淼關係親密的人,可以一起討論夏小淼,一起思念夏小淼……

可是,我不在乎。

我一點也不在乎。

即使心痛,即使難過得無法呼吸,即使眼淚在心裏被打翻了,即使……

而,林夕顏也不會在乎。

3

扶著沈青禾走到軍區大院的時候,看見了顧堇修。

他有些詫異地看著醉酒的沈青禾,說,優等生也學會宿醉?

我瞪他一眼,他是你哥,別太刻薄。

顧堇修扶過沈青禾,皺了皺眉頭,你們關係已經這麽好了?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回家?

我把傘交給顧堇修,不想回答他。他渾身都是刺,真的很難和他溝通。

照顧好他,轉身的時候,我遲疑地說。

顧堇修就開始發飆,把傘一把扔到地上,再推了沈青禾一把,他沒有站穩,軟軟地摔到了地上。

而顧堇修抱著手,一臉挑釁地看著我。

顧堇修!我氣急敗壞地吼他,然後趕緊去扶沈青禾,在我把沈青禾扶起來後,顧堇修已經大步離開了。

這是他哥,他真的太過分了!我朝顧謹修的背影使勁地跺跺腳。

那天後,我和顧堇修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在學校裏也少碰麵。即使見到了,也隻是木然地擦身而過,我們之間,是那麽涼,那麽冰,那麽地冷漠。

我用了更多的時間在畫室裏畫畫,累了時,抬起頭望向窗外,憂傷就撞了進來。是什麽時候起林夕顏變得這樣憂傷了?

希望,一切的隱晦都過去,所有的心情,都好起來。

這個冬天,我和沈青禾偶爾會見麵。每半個月我會和他一起去看夏小淼。還有,他不知道,我還是會去他學校門口的書店買書,看他從校園裏出來,我不願意過多的打擾他,隻是這樣安靜地看看他,看著他,就好了。

夏小淼告訴我顧堇修有去看過她。她總是問我,顧堇修這樣顧堇修那樣。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們已經行同陌路。

我隻是知道他的身邊終於沒有女孩了,有時候看見女孩撒嬌諂媚地靠過去,總是被他用眼神擋了回去。陸凱告訴我,他現在真轉了性,不再和女孩調情,約會,情書總是看也不看地就扔掉,所有的女孩在他眼中都不再存在。

夏小淼,是因為夏小淼,他開始一心一意地等待。陸凱說,象顧堇修這樣的人,從來就沒有對誰認真,從來就沒有等待過誰,以往都是別的女孩等他,現在顧堇修終於也知道等待的滋味了。

夏小淼用了這樣大的一個代價,終於成為顧堇修身邊唯一的女子,終於讓顧堇修開始等待了。

隻是每每提到顧堇修的時候,沈青禾的臉會變得很蒼白。他的情緒如屋簷下的水,滴水成冰。即使他就坐在夏小淼的對麵,即使他的眼睛那麽直白地**著心情,但夏小淼卻始終沒有給他一點的溫度。

原來,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知道,你的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也能讓他痛徹心肺,也能把他拋到很深的深淵。雖然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你說了什麽,你沒有意識到,你傷害了,但你的手裏,全是武器,招招致命。

看著如此疼痛的沈青禾,我的心裏,也難過不已。

不知道如何安慰,我隻能靜靜的,靜靜地看著他。

那一年的除夕就到了。那一天,終於沒有下雪,天放晴了,我去了媽媽家,做在與我來說陌生無比的,她的房子裏。

她做了很多的菜,使勁地夾給我,讓我多吃。可是我的心裏一點也不開心,我知道她是為了彌補她的虧欠,一年裏所有的照顧隻希望用這一天就彌補嗎?即使平日裏隻是煮一碗麵條給我,也好過在這一天做一大桌子的菜。

當零點的鍾聲響起時,我看著瞬間燦爛的黑夜,默默地說,新年快樂,沈青禾。新年快樂,夏小緲。還有,新年快樂,顧堇修。

在我們四個人之間的糾葛,太複雜了。真的希望所有的紛亂在新年來臨的時候,能一一化解。

能嗎?

初一,我去了爸爸家拜年。他給了我很厚的紅包,我看見繈褓裏的弟弟了,有一張很漂亮的臉,衝著我笑。我抱了抱他,雖然我的內心還無法接受他是我的弟弟,但見到這個可人兒的時候,我的內心開始鬆懈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在路邊的小攤買了煙花,在花園裏,一點一點地放。絢爛的焰火升騰起來,讓無邊的暗夜終於有了一些生動的顏色,可是太短了,那麽短的一生,隻是為了一個瞬間的美好嗎?

當它們隕落在茫茫夜空時,早已經屍骨無存。

我抱著膝蓋,黯然地垂上了眼。

有天在翠微街,我遇到了顧堇修。他穿著水藍色的KAPPA羽絨服,騎著單車從我麵前飛快地馳過,但我到家門口時,他竟然站在那裏等我。

新年禮物。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用粉紅色琉璃紙包裹的禮物遞給我。

是什麽?我詫異地問,沒想到他會送我新年禮物,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連招呼也沒有打過。我以為我們的關係一直就會這樣下去。

自己看吧。他頭也不回地跨上單車,離開。

我揮了揮手,說,謝謝。

拆開來,是一雙兔絨的手套,非常的可愛。

4

乍暖還寒的三月,得到了很好的消息,因為夏小淼表現得很好,減少了判刑的時間,再過半年就可以回來了。

我算了算時間,是九月底,在夏天的尾聲,她就可以重新獲得自由了。

那個時候我們應該上高三了,為大學做最後的準備。夏小淼說她不打算留級,雖然荒廢了這一年的時間,但她從來沒有拉過學習。沈青禾有給她帶複習資料,課本,書籍,還有謄寫地工整的筆記。

我有些感冒了,鼻炎一直沒有好,上課的時候不停地吸鼻涕,惹得同桌一臉的厭惡。

體育課跑了800米下來,著了涼更是難受。頭暈暈沉沉,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伏在課桌上睡一會兒,又被語文老師逮到,罰站到教室外。

雖然覺得臉上著火一樣的燙,但很冷,好冷呀。比冬天的時候更加的冷。

回家的路,異常的長,好幾次都要扶著街旁的梧桐樹才不讓自己摔下去。想來,是病了,什麽時候變成了冷暖自知,即使這樣了,也要撐下去。

迷糊的時候,顧堇修的單車停到了我的麵前。

你病了?他說。

發燒了吧,頭很暈。無力地說。

坐上來,我載你回去。

實在沒有力氣走路,坐到了他的單車上,他把單車騎得很慢,因為頭暈,我的頭就微微地靠在了他的背上,手拽住他的校服。

再見。到家時,我勉強地笑了笑,和他揮揮手。掏出鑰匙開門,然後眼前突然一黑,整個人就朝後仰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我看見小時候的我了,一手牽著媽媽,一手拉著爸爸,在翠微公園的草坪上奔跑。我笑得很甜,我不停地喊,爸爸,媽媽。他們一遍一遍地答應我。我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我有一個完整的家,有相愛的父母。可是,畫麵突然碎裂了開來,象一張被緩緩撕開的照片一樣,把媽媽和爸爸分隔開來,我驚恐地說,不要,不要。但是畫麵還是碎成了兩半……

醒來時,額頭是汗津津的濕。原來剛才不過是做了一個夢,我挪了挪身體,發現自己躺在**,而顧堇修蜷在麵前的地板上。

我心,就暖了一下。

你醒了。顧堇修伏身下來,碰碰我的額頭,燒退了些了。

謝謝。你的手怎麽了?

顧堇修拿藥給我吃,隻用左手拿著瓶子,右手好象使不了力氣。

你怎麽那麽沉?骨頭都碎了。他沒好氣地說。

我就想起來了,一定是我暈倒仰下去的時候,他用手墊到了我的頭下,才受傷的。

不要感動了,我生病的時候你也有照顧我,現在我們扯平了。他把藥片放到我的手心裏,我的臉又開始滾燙起來,我想起上一次我喂顧堇修吃藥了……他有喂我吃藥嗎?我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趕緊把藥片咽了下去。

顧堇修盛了粥給我,他說他隻會做著個。說的時候,有些靦腆,原來顧堇修也是會害羞的。

因為這場病,我和顧堇修的關係有所緩和。

我越來越多的在放學路上遇到他,他用單車載我回家。而他聽說鼻炎可以用中藥調理,竟然買了中藥幫我熬。看他在廚房裏三碗水熬成一碗,然後端到我麵前讓我乘熱喝,我的內心竟然泛起了漣漪。

因為他的手受傷,所以那幾天他沒有再騎單車上學。而非要把書包掛在我的肩膀上,讓我幫他背。

我們會鬥嘴,會吵鬧,甚至會你踢我一腳,我給你一拳。我們會掙搶冰箱裏最後一罐飲料,會拿起圓珠筆在他的手背上惡作劇的劃一筆,然後他就直接在我臉上劃上一道。我們還會比誰的水漂打得漂亮,誰的模特步更加搞怪……

夜裏,我發現自己竟然越來越少的去想念沈青禾,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過他的學校了。現在的我,因為有了顧堇修的陪伴,變得開朗了一些。

春天就過去了。

朝顏花再開的時候,我發現我和顧堇修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可以一起喝酒,一起逃課,一起遲到的朋友。

有時候,我會讓他坐在花園裏做我的模特,然後把他畫成一隻刺蝟的模樣,有時候,他會教我騎單車,在我摔得東倒西歪時,笑得不可以抑製,有時候,在昏昏欲睡的午後,他會練習掂球然後把球砸我的頭上……

連夏小淼都覺察出了,她說,林夕顏你們和好了?這樣真好,你一定要幫我看著顧堇修,不許他接觸其他的女孩,如果有,你就去警告她,顧堇修的女朋友夏小淼可是很飆悍的。

我的笑容帶著一些我自己也看不清的心虛。

我想,是因為沈青禾吧,我總是在某個瞬間,把顧堇修當成了沈青禾。

因為那些中藥,我的鼻炎好了很多,不再沒完沒了的流鼻涕。隻是還改不了用手背擦鼻涕的習慣,顧堇修總是說我邋遢,然後往我口袋裏塞紙巾。

有一天,我坐在顧堇修的單車後時,遇到了沈青禾。

他愣愣地看著我,眼裏帶著難以置信。

那天晚上,沈青禾來找我。我們坐在矮牆上,看繁盛的朝顏花。天是黛青色的,有微微的風,拂過臉上,是舒服。

林夕顏……你喜歡顧堇修嗎?他有些遲疑地問我,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凝望著我的。我心裏突然有一片很詭秘的安靜,空白得有些失聲。

我一直喜歡的人是沈青禾呀,是在我麵前的沈青禾呀……

可我的內心在他的詰問裏,突然失聲了。

我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回答不了呢?為什麽突然就沒有了方向感,為什麽突然就覺得遲疑了?是因為顧堇修給的溫暖嗎?所以就動心了,有了貪念了。

不,不是這樣的。顧堇修是夏小淼的,他隻能是她的。

林夕顏喜歡的人是沈青禾,是如月光一樣溫暖的沈青禾。

看著沈青禾的時候,我的心總是洇洇地疼著,那麽多的無望讓我憂傷不止。可是,現在的我,竟然因為顧堇修琥珀色的眼睛,就有了錯覺。

林夕顏,你太不該了。我在心裏責備著自己,怪罪著自己。他們是兩個人,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呀……為什麽要去幻想顧堇修的溫暖,是沈青禾的呢?

林夕顏,不要喜歡顧堇修,永遠不要喜歡他,好嗎?他是夏小淼的全部,沒有他,夏小淼會活不下去的。沈青禾定定地看著我。

我點頭,點頭,不會,我不會喜歡他的。

可是沈青禾,你知道林夕顏心裏喜歡的人是誰嗎?是你呀,是在麵前的你。可是我的緘默是無法燃燒的火種,隻是黯然地望著天,看著地,隻是在黑夜裏,封成了永遠不開的窖。

我的眼淚,順著暗,緩緩地落了下來。

5

和沈青禾談過以後,我開始冷漠顧堇修。不再坐他的車,不再讓他到我家,也不再和他說話。

就象以前,象以前那樣,我們對立,尖銳,互不相幹。

顧堇修莫名我的反應,隻是碰過幾次釘子後,也作罷。

他憤憤地說,林夕顏,你青春期加更年期綜合症嗎?

他低下姿態說,我做錯了什麽?哪裏又不對了?

他討好地說,我道歉,別生氣了。

我突然覺得酸楚,我是在生氣嗎?我在生什麽氣呢?而他又做錯了什麽?也許隻是一份友誼,隻是單純的友誼,是我想得太複雜,想得太多了。

轉身離開的時候,滿眼都是顧堇修受傷的表情。我凜了凜內心莫名的情緒,把步子走得又快又急。

翠微街的初夏異常地熱鬧,街邊賣冰粉的,夜裏賣涼啤的,拿著成串梔子花叫賣的……我想起青石板的街麵,我和夏小淼來回的跑,吃了一家再吃一家,肚子撐得不行,一邊鬧著要減肥一邊照吃不誤。

有時候,夏小淼去買煙,老板嫌棄她年紀小,不賣給她。她就堆出很可愛的笑容,說是買給爸爸抽的。有時候,夏小淼去摘翠微公園的柿子,被逮到了就把眼淚擠得情真意切,別人就輕易放過了我們。有時候,我們踢著石子的時候,會不小心砸到路人的身上,夏小淼就拖著我的手,一溜煙的跑……

那個時候,我和夏小淼沒有心事。她的煩惱是那些情書是誰寫的呀,都不留名字,我的煩惱是數學公式要如何記住,考試怎麽打小抄?我們也會討論男孩,總是一天換一個話題,誰也不會長久。我們把一切都看得淡淡的,我們的快樂象水晶一樣,清澈見底。

隻是在16歲的夏天後,我們的心裏,被填上了一塊又一塊的石頭。

我們的步子,不再輕快,以前會讓我們快樂的事,現在已經無法開懷了。

時光是那麽強悍,把“物是人非”闡述地很淋漓。

我有時候會去看夏小淼的媽媽,她開了一家早餐店,賣一些粉和麵。她的脾氣還是很大,有一次有幾個混混去店裏搗亂,她拿著滾燙的水把他們嚇退了。他們走後,她無奈地衝我笑,夏小淼什麽都沒學到我,就學到我的壞脾氣……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壞脾氣,但她爸去世的早,我們孤兒寡母地要生活,為了不讓人欺負,我不得不把自己變得很潑辣……

去看夏小淼的時候,我把這樣的話告訴了她。她愣了愣,然後伏在桌子上,失聲痛哭。

是這個時候,她才懂得了為什麽。

而我,也看到了我遺失的一些母愛了。媽媽不是不願意愛我,是我總把她拒之門外,是我總是冷冷地待著她,不讓她靠近。

看過夏小淼後,我去了媽媽家。我站在廚房裏,和她一起剝蔥,我說,媽媽,我能不能每個周末都來?

她的眼裏,就潮濕了一片,哽咽地看著我,點頭,點頭。

從知道他們離婚後,我再也沒有喊過她一聲。我在怨恨他們,即使到現在我也無法徹底地諒解他們,但是我知道,她是愛我的。而我,也是需要這份愛的。

這麽好的初夏,朝顏花,繁盛一片。

我又開始坐在矮牆上看朝顏花,沈青禾也會來。他一遍一遍地跟我說,第一眼看到夏小淼穿著裙子坐在矮牆上的時候,有多麽的驚豔。我微笑著看著他,把自己變得越來越堅韌,不再被他對夏小淼的深情刺到遍體鱗傷。

繪畫老師說市裏有繪畫比賽,想要參加的同學都可以交一副畫上去。報名表發下來很久了,我也沒有填,我知道自己是評選不上的,交過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這是林夕顏改不掉的自卑。

可是複試的通知書下來時,卻有我的名字。我詫異不已,到底是誰拿了我的畫,幫我填了報名表呢?我能想到的人,隻有顧堇修。

繪畫比賽的通知是寫在校務欄裏的,而參賽名字也公布在上麵了。

在開校會時,我們在樓梯口遇到,擦肩而過的時候,我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林夕顏,你好冷漠。他困頓地說。

我沒有看他,急急地離去,我不想再把他,和沈青禾,混淆了。

我也不想,讓自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被打亂了。

現在的我,隻想要好好地學習,隻想要考上大學,這樣才能離沈青禾近一點。

沈青禾是我的夢想,不是嗎?即使成為一匹白馬停留在他的身邊,我也會覺得快樂。

雖然進入了複試,但我依然沒有在繪畫比賽中拿到名次。老師說,林夕顏,你已經很不錯了。

我笑了笑,在他看來,林夕顏能進入複試已經是個奇跡了。

有時候也想,到底要不要放棄畫畫?沒有人看好我,也沒有任何的天賦,隻是努力就會有結果嗎?隻是憑著夢想就可以成功嗎?

可是,又舍不得,那麽舍不得畫畫。就象,那麽地舍不得,放棄喜歡沈青禾一樣。

原來,林夕顏也是死心眼,即使明知道道路可能不通,卻還是堅持地走下去。

堅持走下去,是繁花盛開,還是荊棘叢生?

未來,總是一團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