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散亂的時光,是涼薄的涼

1

沒想到顧堇修轉校,是轉到我們這所普通高中。

而夏小淼整個人都象開花一樣,活色生香。走到哪裏,她都和他一起。他們兩個人都那麽美,那麽妥帖,很般配。

夏小淼說,她覺得她的人生是從認識顧堇修才開始的。

她的眉眼一直在笑,沉浸在幸福和甜蜜裏。

顧堇修的幾個朋友也轉了校過來,幾個美少年同時出現的時候,總會吸引大片的目光。

我依然是我,沒有任何改變。

襯衣,牛仔褲,手插到口袋裏埋著頭走路。平凡普通,小心翼翼,一融到人群裏就被淹沒的那種。

我沒有再吃木瓜,灰了心,身體再發育又能怎樣,沈青禾的眼裏沒有我。

我報了漫畫班認真地學畫畫。以前是喜歡,但父母覺得畫畫對我這樣沒有天賦的孩子來說是走不通的,隻是當作愛好還不錯。但已經高二了,一些成績提高無望的同學開始想辦法走特長生這條路。

我也決定學畫畫。高二才開始學,是有點晚。但我已經決定不再走他們為我安排的路,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也許是為了補償我,爸爸媽媽總是給我更多的錢。我花他們的錢,給夏小淼買裙子,看她打扮得妖嬈動人,歡喜無比,我也覺得快樂。

至少這些錢,會讓一個人開心,就行了。

我的漫畫老師對我要求也不高,他說,林夕顏,你再加把勁,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學的。

我淒淒地笑了笑。

開始在暗地裏用更多的時間畫畫,我知道我沒有天賦,那麽我要更努力。

我有時候會在學校裏遇到顧堇修,我想淺淡地打個招呼,但一看到他冷冰冰的臉,就打住了。我轉過身去,遠遠地走開。

夏小淼塞了一張紙條給我,是陸凱給我的。

約我去看電影。

夏小淼很興奮,好象我有了歸屬,她就了了心願一樣。

去嘛,去嘛,陸凱人不錯,和顧堇修又是好朋友,以後我們兩對一起可以舉行婚禮,多浪漫。

我一直覺得夏小淼是死心眼,但我現在覺得她的死心眼真好。

一輩子就喜歡一個人,一輩子就想和一個人在一起。多好。

我去看了電影,也許知道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是多疼的事,我希望對陸凱的傷害能減到最低。

一場電影,放的是什麽,我始終不記得。

散場的時候,陸凱忍俊不禁地望著我笑,他說,林夕顏,你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我就喜歡你的淡然,你的安靜,這麽恐怖的恐怖片你都沒有反應……我還以為我可以借這個機會抱抱你呢!

我也笑了,其實是沒看明白。

當我們正說著的時候,夏小淼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跳到我麵前。

我看見,她身邊的顧堇修了。

夏小淼笑,他說你不會出現的,他錯了,林夕顏,你們發展得很快呢!

我有些尷尬,不是夏小淼說的那樣。

顧堇修拉著夏小淼的手說,我們也看電影去。

他們走後,陸凱送我回家。

翠微街的夜,冷冷清清,空空寂寂,一如我的內心。

突然而來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快跑,陸凱握著我的手,開始在雨裏奔跑。我的頭發濕了,衣服濕了,跑到家門口時,已經有些喘。

開門,讓他等一下,我拿傘給他。

他突然望著我怔了怔,沒頭沒腦地說,林夕顏,其實你身材很好。

我順著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胸口,被雨水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顯現出了曲線。我的心裏,就被震出了許多的眼淚。

是夏天,是夏天的時候,我還那麽地期望自己能豐滿起來,自己能早早地發育。我現在終於發育了,可是,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沈青禾喜歡的人是夏小淼。他的目光從來就沒有落到我身上,從來就沒有。

陸凱離開後,我站在夏天朝顏開花的牆角邊,哭泣。

象是哀悼那些過往的時光,那些帶著疼痛的16歲,在夏天最後的陽光裏,盛開,飄搖。

我是看著顧堇修從牆上跳下來的。

他走過來,站到我的麵前,他的聲音很冷,他說,林夕顏,為什麽和陸凱約會?不是喜歡沈青禾嗎?難道你是這樣隨便的一個人,即使不喜歡也可以在一起?那為什麽我不行?為什麽我就不行?

我看見,他眼中淚水碎裂。

雨水濕了他的頭發,一綹一綹的貼在額上,很狼狽。

顧堇修。我難過地說不出話來。我想起了夏小淼,想起我最好的朋友把刀比在手腕處視死如歸的眼神,她那麽愛他,他為什麽還要辜負她?

我……我不喜歡你!我凜冽著說。我不想再這樣拖拖拉拉了,不想讓我和他之間有什麽誤會,更不想再這樣下去,傷害到我最好的朋友。

還是說清楚的好。

那天夜裏,我夢見了顧堇修。夢見了他眼裏細碎的淚,夢見了他愴然離開的背影。我的手心開始涼,很涼。

為什麽沒有愛情可以圓滿?

我終於也和陸凱說清楚了,我說我隻想和他做朋友,最普通最普通的那種。他無謂地笑了笑,說沒關係。

夏小淼跑來問我,為什麽拒絕陸凱。

不是很好嗎?我們都戀愛。她說。

可是我不喜歡他,不想戀愛。我轉過身去,有些生氣,難道在夏小淼眼裏,隻要有人喜歡我,我就該和他在一起嗎?我就這麽差劣?

懶得管你!夏小淼也生了氣。

我們誰也不想理誰,第一次冷戰了起來。

她不再來找我,經過我座位的時候也假裝沒有看見。我聽見她高聲地和別人說笑,看見她挽著別人的手從我麵前經過。體育課上,她也不再拖著我的手跑800米。我把自己縮到殼裏,與全世界隔離開來。

有時候顧堇修會走到我們教室的玻璃窗前,然後夏小淼就把椅子往後麵一退,自顧自地跑出教室,迎了出去。

我背著長長地書包,拖著腳步回家。有時候,我也去沈青禾的學校,站在街的這邊,遠遠地看著他,看他從人流裏出來。他穿著單薄的白衣,清風秀骨,讓我沉醉。

隻是看看他,我的內心,好象就被充盈了,豐滿了。隻是看著他,好象心裏的渴望就有所緩解,是明白了,我想念他,即使我們可以常常見麵,但我想念他。

在行走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或者是看天的時候,我都這樣,那樣地想念著他,想念他琥珀色的眼睛,還有唇邊的笑容。

2

爸爸來找我,說我有了個弟弟,問要不要去看。

他就站在家門口,連門都沒有進。隻是對我說了這句,我搖頭,說不了。他就走了。

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孤兒,被全世界都拋棄了。

天很高,雲很厚,空氣那麽濃,可我卻沒有一點的歸屬感。隻有薄涼的心情在身體裏抽來抽去的,疼。

我一個人跑去喝酒,我對老板說我要一打的啤酒。我的心裏充滿了怨恨,啤酒灌下去的時候,心如刀絞。

老板看我哭得厲害,過來勸我不要喝了。我努力地笑,努力地笑,我想連一個餐館老板都來關心我,為什麽爸爸媽媽就不能多給我一些關心呢?他們為什麽要分開?為什麽要對我撒謊?為什麽生下我又要遺棄我?

在醉眼朦朧的時候,我好象看見了沈青禾。

在街的對麵,我笑了起來,是因為想念所以出現幻覺了吧。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餐館,我把手卷起來放在嘴邊,大聲地喊,沈青禾,沈青禾……

他看到我了,他竟然看到了我。我衝他揮手,拚命地笑,然後喉嚨裏一陣難受,我俯身下去,在街邊嗷嗷地嘔吐。

再醒來,我在一個人的背上。

我的身體掙紮了一下。

別動,快到家了。

我的眼淚瞬間迸出。是沈青禾,竟然是沈青禾的聲音。我使勁咬了咬嘴唇,生疼。我沒有做夢,也沒有出現幻覺,是沈青禾。

小孩子喝那麽酒幹嗎?他問。

我的手輕輕地握了起來,攬住了他的頸項。有香草的氣息繚繞,我閉上眼睛,呼吸,深呼吸,好象要把這樣香甜的味道都統統地吸進肺裏。

巨大的幸福感,讓我恍惚。

我想起夏小淼來了,認識顧堇修後,她都抽一種叫“520”的香煙,香嘴裏有紅色的桃心,她在香煙上寫上顧堇修的名字,她說肺是離心髒最近的地方,把他的名字吸進去,就離心髒近了。

而現在的我,想把關於沈青禾的氣息一粒不剩地吸到肺裏。

沈青禾。我輕輕地喊他。

恩。

沈青禾。

什麽?

沈青禾。

幹嗎?

我就笑了,他也笑了。

當我呼喊他的名字時,終於有了回音。很多的夜裏,我隻能如怨魂一樣,在黑暗裏一遍一遍呼喚他的名字。

有風過,清冷的星光下,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隻希望這就是永遠。在他的背上,一直走,一直走。

天荒地老。

就這樣,天荒地老。

可是,隻是很短的距離,我就到家了。

他站在門口向我道別,我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癡癡地看著他,舍不得離開。

然後他轉過身,笑了,他說,以後別喝酒了,如果非要喝,我可以陪。

我的心,嘩啦嘩啦飛了起來。

那天夜裏,我睡得前所未有的好。

我把所有的課本都搬出來堆在書桌上,我心裏有了目標。我想要考大學,更好的大學。我知道,沈青禾那樣的成績不是清華就的北大,而我,至少也要考去北京,離他的距離要近,更近一些。

我要把自己當做一個鬥士,即使不能得到愛情,但我要為我的愛情努力。即使到最後,攻下的也是一座空城,至少我用力了。

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看書和畫畫上。我總是最晚一個離開學校,我在畫室裏,不停地練習,集中線、速度線、網格線……在那些或粗或細,或明或暗的線條裏,我慢慢地沉澱了心情。

當我累的時候,我會去沈青禾的學校。

看他一眼,隻是遠遠地看看他,我的內心就鼓滿了勇氣。

他象是我的的電源,我需要這樣的鼓勵。

夏小淼跑到畫室來找我,她說,顧堇修的生日,希望我去。

她拖著我的胳膊,撒嬌,夕顏,我們和好吧!

那天晚上夏小淼來我家住,她把腿放在我的腿上,手臂橫陳在我的胸口。她說,林夕顏。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畢業,這樣就可以結婚了。

不過才17歲的夏小淼已經想要結婚了,想要做顧堇修的小妻子。

她吃吃地笑,我想每晚都膩在顧堇修的懷裏入睡,想早上為他做早餐打領帶,他出門的時候,親親他,然後說,老公,路上小心。

我看窗外,濃濃的黑夜。

他外遇了呢?我問。

他不會外遇……林夕顏,別把所有男人想得都和你爸一樣……

我的心裏被震了一下,夏小淼也覺得她的話有些過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顧堇修不會外遇,他隻喜歡夏小淼一個人。我說,努力掩飾內心受傷的感覺。

林夕顏,我們同一天結婚好嗎?穿一樣的婚紗,在同一家教堂……好不好。

她的心裏滿滿的都是希望。

我從來不知道叛逆,高傲的夏小淼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這樣的奮不顧身。

愛情藏著魔力。

我們都被詛咒。

3

我想顧堇修的生日,應該也是沈青禾的生日。我要送他一份禮物,想來挑去,我準備送他一株含羞草,好象我欲說還休的心事。

也許,當他低下頭的時候,會看見一株草的美好。

送顧堇修的禮物,是我畫的一幅畫。隻是景,夏天的景,淡藍色的天,翠微街繁盛的梧桐樹,一條長而深的街。

我沒有表起來,用彩帶卷了著打了個蝴蝶結。

我已經聽夏小淼說過了,他們在酒吧定了一個包間過生日,沈青禾也會去。

夏小淼穿了藍色條紋格子的百褶裙,一雙羊皮圓頭小皮靴,頭發鬆鬆垮垮地紮向一側,別了一朵蝴蝶的發卡。看上去很美,很可愛。

她在房間了坐立不安,哼歌,照鏡子,搭理頭發,然後一遍一遍地問我,好看嗎?

我選了一件中長米色的風衣,夏小淼一把拉了過去,林夕顏,幹嗎打扮那麽地素?今天我也要幫你打扮打扮。

她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在鏡子前,打散我的頭發,梳理起來。

因為我堅持不穿裙子,她選了一件白色高領的毛衣給我配牛仔褲。為我抹唇彩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和沈青禾的遇見了。我的唇彩蹭到了他的胸口,與其說是我遇到了愛情了,不如說我被愛情遇到了。

就那樣,遇見了。

我和夏小淼到的時候,酒吧包廂裏已經有了很多人。沈青禾也在,穿著一件黑色的中長風衣,我有些懊惱,為什麽沒有堅持穿那件風衣來。

而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夏小淼,百般糾葛,掩飾不住。夏小淼卻全然沒有注意,她奔到顧堇修的身邊,一把抱住他,在他臉上吧嗒地親了一口過去,生日快樂。

沈青禾垂下眼去,我穿過人群擠到他麵前,送上我的禮物。

生日快樂。我說。

我的眼睛一直看著他,他努力地笑了笑,很勉強。

夏小淼,你還沒有對沈青禾說生日快樂!在夏小淼象蝴蝶一樣滿場飛的時候,我拉過她,輕聲地說。

她恍然一樣,拿起一瓶啤酒挪開幾個膝蓋走到最裏麵,對著沈青禾說,生日快樂。

他暗淡的眼神亮了亮。

我仰起頭來,狠狠地灌下去一大口啤酒。

很吵,很鬧。

跳舞,喧嘩,說笑,我隱在角落裏,就被埋在了陰影裏。

突然燈滅了,有人推了蛋糕進來。燭光搖曳,掌聲嘩啦地響了起來。

沈青禾和顧堇修被推到了蛋糕麵前,他們相視地笑了笑。

許願,許願。

大家拍著手歡呼,沈青禾和顧堇修輕輕閉上了眼睛。

準備吹蠟燭的時候,夏小淼揮了揮手,大聲笑著,停一停,停一停,我還要送禮物。

正說著,她有手勾住顧堇修的頸項,踮起腳來,在尖叫聲裏,吻住了顧堇修。

我看到,沈青禾瞬間蒼白的臉。

看見他眼裏,洶湧的悲傷。

而我的內心,也被洶湧的悲傷,溺住了。

我和沈青禾,站在這麽近的距離,卻隔著那麽長的一段。我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他,而他,卻隻看到夏小淼。

夏小淼的舉動點燃了全場,大家都火暴地拍手,尖叫聲,口哨聲,喝彩聲,把我推來搡去,很茫然。

沈青禾,為什麽你喜歡的人是夏小淼?為什麽偏偏是她?

她的心裏,眼裏隻有顧堇修。而我的心裏,眼裏隻有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所有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了,都隻是背景了,我們隻看到那個人,那個我們喜歡的人。

我悄悄地退了出來,在空寂的大街上,想透一透氣。

然後,沈青禾也出來了。他手裏空空地,他把我送的禮物丟在了房間裏,那是我精心挑選的含羞草,每一片葉子我都用手輕輕地擦拭過。

剛才的那一幕讓他很受傷,完全無心再呆下去吧。

我明白,是的,我也是。

我覺得夏小淼太過殘忍了,明明知道沈青禾喜歡她,為什麽還要當著他的麵做這樣的事呢?

我找不到話來安慰沈青禾。

我們隻是安靜地走,靜靜地走。

他在我的身邊,可遙不可及。

我們在翠微街路口道別,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很哀傷,我喊住他,我說沈青禾。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

生日快樂!我朝他揮手。

他也揮揮手,淺淺地笑了笑。

我無力地站在街口,垂下了身體。

夜裏睡不著,我伏在書桌上,百無聊賴地畫畫。我的眼前一直閃現出沈青禾受傷的眼睛,在我的心裏,那麽疼。

門鈴響了起來。我想是夏小淼來了。

拉開門來,是顧堇修。

他手撐著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我隨手想關門,他伸出一隻腳攔住了。

你還沒有跟我說生日快樂。他倔強地說。

生日快樂。

不行。這樣不行。

那要怎樣?我看著他。

他突然伸出手來,一把攬過我。我用手抵住他的胸口,想要推開。

別動,就一會兒,就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那麽虛弱,我的手輕輕地鬆弛了下來。

這根本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顧堇修,我認識的顧堇修冷漠、冰涼、不可一世、無所顧及……可是現在,這樣脆弱的顧堇修,讓我的心裏,軟了軟。

我們就那樣,在月光下,靜靜地擁抱。

半晌,他鬆開了我。

淒然地笑了笑,謝謝,這是我想要的生日禮物,謝謝你送給我。

夏小淼……我很困頓地說,夏小淼,好好地對她,不要讓她受傷。

可是,我受傷了,林夕顏,我受傷了!我和沈青禾是同胞兄弟,為什麽你可以喜歡他,卻不是我?

夏小淼……我努力地用夏小淼去抵擋他。

他已經有夏小淼了,他不能殘忍。

而我的心裏,隻有沈青禾,完完全全地隻有他。

他的聲音哽咽住了,有淚水湧了出來。我抬起手,接住那一滴淚。

它在我的掌心灼燒一片,喉嚨裏有辛酸,汩汩地被咽下。

對不起,顧堇修,對不起。

我們都踏入了一片荊棘地,愛的荊棘地,讓我們疼,讓我們痛,卻又無能為力。

4

秋天結束的時候,我去了媽媽家。她和爸爸偶爾會回來看看我,幫我收拾,或者整理,然後給我很多的錢。他們坐在沙發上,很公式地說一些叮囑的話,我安靜地聽著,以這樣的方式對抗著他們。

他們本來想給我請一個阿姨照顧我,也好給我做做伴,但我拒絕了。我覺得一個人住,也挺好。

很自由,雖然這樣的自由更多的是無奈。

我幼稚地以為,我可以用我的孤獨來懲罰他們。

我也沒有想過去爸爸家住或者去媽媽家,和陌生人呆在一起我更加別扭,好在,他們再也不用拿“出差”來忽悠我了,不用帶著行李在我麵前作戲。

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一個人在家,竟然從來也不怕。隻是半夜裏去廚房拿水,下樓,穿過客廳的時候,空洞的寂寞會讓我的身體發緊。

很迷茫的無助在那個時候,清晰地印了出來。

起風了,下雨了,打雷了。

我一個人,還是一個人。關窗,收衣,睡覺。

清清冷冷,空空寂寂。

夏小淼卻很羨慕我一個人住,她太想和她媽分開住了。她說她們上輩子一定是仇人吧,這一輩子怎麽也解不開,吵吵鬧鬧,彼此都不順眼。

媽媽的丈夫是個發福的男人,穿質地良好的西裝,他坐在沙發上透過鏡片看著著我。

我也看著他,到底沒有喊出口。

我們沒有敵意,相處很客套,生疏。

媽媽說,夕顏,這一學期畢業我們就安排你出國。先在國外上一年語言學校,再上大學。

我不會出國。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要在這裏考大學。

可是這裏的大學,你考不上更好的,普通的學校也沒有意思。媽媽無法理解地看著我。她不知道,我的成績已經在上升了,雖然很緩慢地升,可我還有時間,我會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

我想要和沈青禾一起。

當我優秀時,出眾時,也許時間過去,經年過去,他終於能看到我,透過夏小淼的身影看到我的存在。看到我卑微的喜歡,看到我低到塵埃裏的暗戀。

暮色四合。

我晃**著回家,然後看見坐在矮牆上的夏小淼,晃**著雙腳,抽著煙。她的頭發有些亂,臉上有清晰的巴掌印子。

等你半天了。看見我,她跳下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土。

你們又吵架了?她媽每次打她,她都是這樣的表情,倔強而無謂,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

她沒有回答我,挽著我的胳膊說,餓了,吃飯去吧。

我們坐在破爛的街邊小攤上吃酸辣粉,夏小淼使勁地加著辣椒,即使辣得呼呼喘氣,也嚷著,怎麽不辣,一點也不辣。

她大口大口地嘬著粉,然後眼淚一粒一粒地落了下來,落在麵前的紅油碗裏。

你怎麽了?我說。

沒事。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不再追問,我知道她不想說,怎麽問也不會說的。

夏小淼一連幾天都沒有回家。看來這一次她和她媽吵得很嚴重。

不過她們總是這樣,吵鬧了幾天後,就散了氣。

而我和我媽呢?我們客氣生疏地不象母女,這樣的距離讓我無所適從,很壓抑。

夏小淼還是會拖著我去看顧堇修踢球,因為想看看沈青禾所以我總是不作多少猶豫就答應了。可是沈青禾再也沒有出現在球場上,我猜測他是避免見到夏小淼吧。

見到了又怎樣,徒添傷心。

而我,卻還是不知死活的,一心想見到他。

是傻,是癡,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路。

我坐在看台上看顧堇修他們踢球,會順便拿出速寫本來畫畫。夏小淼說我畫得象模象樣了,也許沒準以後真能成大氣。我就笑了,我不要成多大的氣,我隻希望能夠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就好了。

夏小淼說她要和顧堇修考同一所大學,學一樣的專業,這一輩子都要粘著他,賴著他。

說的時候,眼裏都是憧憬。

而我所憧憬的未來呢?不知道會不會實現。

陸凱有了女朋友,心無芥蒂地和我聊天。他說林夕顏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拒絕我的人。別人都叫我“快八秒”,為什麽呢?因為我盯著一個女生看上八秒鍾,她就會喜歡上我。可是我怎麽向你放電你也沒有反應,真是傷自尊。

他笑,我也笑。

草長鶯飛的季節,我們的青春裏,留下了一排排或深或淺的印記。

記得,忘記,都是過往了。

可是我們內心的疼痛呢?能夠在一場大雪後,就平靜掩埋嗎?

顧堇修又恢複了之前的冷,他的眼神冰涼,深邃。

壞脾氣還是一觸及發。

和別人踢球,身體衝撞得厲害了,就會打起架來。不是打人,就是被打,幾個大男孩飛揚跋扈,桀驁不遜,象地道的痞子。

夏小淼的書包裏除了課本就是紗布和創可貼。

她抿著嘴笑,他就那強脾氣。

看來,她喜歡他的強脾氣。喜歡他一天到晚地惹事生非,不讓人省心。

夏小淼還去報了班,學跆拳道。她說,這樣就可以在顧堇修打架的時候,用更多的力氣了。

我想,她這樣的癡情,連我都感動了,顧堇修是一定不能辜負了。

學跆拳道很苦,夏小淼的身上總是青一紫一塊。我給她貼膏藥,看她疼得嗷嗷直叫,走路一拐一瘸的,可是看到顧堇修的時候,她就挺直了腰板,走得穩穩的,沒事,她笑,煙波浩淼。

我覺得,她簡直著魔了。

被下了很厲害的降頭,所以才完全看不見自己。

我對她說,夏小淼,你不能因為愛他而不愛自己。

她偏著頭看我,攤開手來,無奈地說,林夕顏,我控製不了,我隻想拚命地對他好,我總是害怕他會走。

我就沉默了。

愛情是這樣的吧,不斷地付出,再付出,不求回報。也許這樣的癡迷也正是愛情的魅力,讓我們看不到自己了。

還有,顧堇修買了一輛摩托車。他成了學校裏唯一騎車摩托車上學的學生。

夏小淼坐在上麵,環抱著他的腰時,幸福得一塌糊塗。

好拉風呀。夏小淼說。

他怎麽可以那麽帥……可是林夕顏,我真的沒有安全感,如果夏堇修不要我了,我會活不了的。

一向自信滿滿,不可一世的夏小淼說她沒有安全感。她很害怕失去,因為太愛,所以害怕一個轉身,所有的幸福就幻滅了。

如泡沫一樣散在空中。

遍尋不得。

而我,我卻還在默默地看著沈青禾,希望有一天,他能看見我。

會有哪一天嗎?

顧堇修又惹了是非。夏小淼說,他們放學的路上,超了一輛摩托車,那輛摩托車不服氣,兩輛車就那樣拚了起來。後來就約了,在一條盤山公路上舉行比賽。

聽說,那些人是職業賽車手,夏小淼很擔心地說。

5

他們比賽的那天,我也去了。

夏小淼說她害怕,可是她不想阻止他。阻止他做任何的事。

夏小淼穿著長到膝蓋的體恤,破了洞的牛仔褲,抹著堇色眼影墨綠色口紅,很大力地嚼著口香糖。她說,這樣的飛才能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不能被看穿了是學生。

顧堇修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皮衣,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我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我努力地笑了笑,小心。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很酷地騎上了摩托車。

夏小淼一直在我旁邊嚼口香糖,掐著我的手,緊張得不行。

規則是這樣,從盤山公路上來回一圈,誰先到,誰就贏了。他們的賭注是,誰輸了,誰就向對方下跪。

我見到那個賽車手了,留著有些長的頭發,眼神很自信,車子一看裝備就比顧堇修的好,他輕蔑地朝顧堇修吹了聲口哨,把手裏的煙頭向空中一彈。

他說,小子,這次我不會讓你的。

他的眼裏有一種絕殺的狠勁,風過電馳,在摩托車的轟鳴聲裏,他們一起衝了出去。

孔雀藍的天,沒有一朵雲。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空氣裏彌漫著緊張,快速的氣息。夏小淼也忘記了嚼她的口香糖,隻是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微微閉上了眼。

兩輛摩托車已經駛出了視線很久,是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後,終於又聽到了摩托車越來越近的聲音。

我看清楚了,是那個人的摩托車先出現。

我的手心,汗津津地濕了一片。

我在想,如果讓顧堇修在眾人麵前下跪,還不如直接殺了他。那樣好麵子,還耍酷的他,怎能接受這樣的屈辱。

然後我看見了,顧堇修的摩托車從後麵衝了上來,緊隨其後,在最後接近終點的時候,他和他幾乎同時“甩”了過去。

陸凱先喊了出來,是顧堇修,顧堇修贏了!

然後人群裏開始歡呼,尖叫聲,歡呼聲,摩托車的轟鳴聲,有人把外套向空中拋了過去,然後是鞋子,是很多亂七八糟的的東西在空中喧囂成了一片。

夏小淼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她奔跑了過去,不管不顧地跳起來,摟住顧堇修就吻了下去。

她從來就是這樣狂野不羈,這樣酣暢淋漓的反叛。

我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想到自己裹足不前的感情。如果我也能一路奔跑,張揚而霸道地摟住沈青禾,那一定是林夕顏瘋了。

我知道。我從來就做不到。

不過,顧堇修贏了,我的心裏鬆了口氣。其實也是那麽地緊張和擔心,但到底他還是贏了。

輸了的那個人,取下頭盔,走到顧堇修的麵前。

在一片大喊“下跪”“下跪”聲裏,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低著頭,彎曲了膝蓋。顧堇修用手托了起來,隻是玩玩,不必當真。

那一刻,我覺得顧堇修還是有些人情的,再怎樣冷酷和漠然,再怎樣囂張和叛逆,但他卻還是有著自己的底線。

那個人愣了愣,說,我記住你了。

顧堇修的勝利,讓夏小淼樂得不知所措。一直在顧堇修,嘻嘻哈哈,瘋瘋癲癲。他們的慶祝,我也去了。

擺了一桌子的酒,夏小淼喝得很幹脆,和每一個人劃拳,拚酒,笑得很開。

這樣快樂的夏小淼,也感染了我。

喝到後麵,夏小淼有些醉,她跌跌撞撞地出門,我趕緊跟了出去。是在門口的時候,愣住了。

在燈光流離,音樂轟鳴的過道上,顧堇修正摟著一個女孩,她一隻手吊著他的頸項,另一隻手把玩著他的衣領,她的目光軟軟地纏著他。

夏小淼頹然地一把坐到了地上。

我過去扶住她,我說,夏小淼,你還好吧。

她不搭理我,隻是眼裏空茫一片。

她眼裏的絕望嚇住了我。

我氣急,衝到顧堇修麵前,用很大的力氣分開正在糾纏的他們,我抬起手來揮過去,但這一次,顧堇修穩穩地接住了我的手,他的眼裏是一慣的冷漠,他死死地盯著我,林夕顏,你憑什麽管我?我隻允許你打我一次,以後,休想!

這樣冷酷的顧堇修,這樣無情的顧堇修,我恨不得跳起來,撕爛他英俊的臉。憑著這樣一張臉他傷了多少女孩的心?玩弄別人的感情真的很有成就感嗎?看著她們為他爭風吃醋,看著她們為他鬥得你死我活,他卻不動聲色地旁觀。

也許,那些對我所說的喜歡,也不過是想要得到一種手段。他是沒有心的,沒有感情的。他怎麽可能懂得怎樣去喜歡一個人,怎樣去尊重一個喜歡他的人呢?

心裏對他所有的愧疚都煙消雲散,我甚至還擔心他會因為比賽出事,真是可笑。

然後,在我和顧堇修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瞬間,聽到了一聲慘叫。

是剛剛還和顧堇修纏綿的女孩,她尖叫著捂著臉,恐怖地看著夏小淼。血從她的手指縫隙裏湧了出來。

夏小淼的手裏,有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顧堇修大吼一聲,使勁推了一把夏小淼,她退了幾步,踉蹌地摔到了地上。

你瘋了!

夏小淼的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

一切都混亂開來,有人喊“殺人了”,奔跑聲,酒瓶碎裂聲,碰撞聲。

兵荒馬亂。

潰不成軍。

我坐在夏小淼的身邊,輕輕地,輕輕地抱住了她。

整個世界忽明忽暗,象一場被剪接得混亂的電影,快進,倒退,停滯,然後糊成了一團白點。

有眼淚從夏小淼的眼裏,一粒一粒地滴了下來。

悲涼,荒涼,倉涼。

夏小淼一字一字地說,林夕顏,我殺人了。

前一秒,還在幸福的雲端,下一秒就跌落到了深淵。

也許有些愛情,在入口的時候,就是下到了地獄。但即使知道是地獄,知道是萬劫不複,但還是會有人跳了下去,以飛蛾撲火的決心跳下去。

深淵,又怎樣。

地獄,又怎樣。

隻要愛,隻想要,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