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笨笨笨笨笨笨

從那之後,每次見到周勳都覺得僵,反倒是他忘得一幹二淨,一貫地愛理不理,視線也從不在她身上駐足,閑話漸漸少有人說起。

她說不上鬆了一口氣,因為後來一回體育課,她靠在欄杆上自顧自發呆,田徑場他們班的男生在測1000米,她不知道周勳什麽時候過來的,等她聽到聲音的時候他正從她背後走過,戲謔地問道:“怎麽,這麽關心,難不成你真的喜歡他?”

她定睛一看,下麵正在跑的不是孫博又是哪位?怦然這才明白,周勳鐵定看了這封信,她才不要當著他的麵覺得害羞,他一定會借此狠狠地笑話孫博,她回過頭,偏要笑眯眯:“想知道?”

“……”

“就不告訴你。”

高一期末考試在一月份的時候轟轟烈烈地來臨,班級進入了最嚴酷的備戰期,這漫長的人生而言,這可能隻是一場不足為道的測試,但對身臨其境的江川,沈倩或者孫博來說,則是磨難。

而手塚治蟲的紀念展將要在京舉行,日子剛巧,就在大考前兩周,她興致勃勃地提議想去看。沈倩笑意盎然的背後,悄無聲息地衝江川挑了挑眉,他麵無表情低下頭。

她的聲音由興奮漸漸轉低,她再愚笨也曉得那是拒絕,看著江川:“我以為你會開心……”

“我不是十二歲。”就算十二歲的孩子,也過了癡迷鐵臂阿童木的年紀。

“那你是不想去?”

“怦然,我要準備考試。”

“哦……”

那個雙休日,江川跟沈倩報了學校的輔導班,她單槍匹馬,千辛萬苦去赴四十年前鐵臂阿童木的宴。

這次遠行得到父親的鼎力支持,這個常年埋頭教育事業的父親用開闊的胸襟鼓勵女兒實現所有理想。他告訴怦然,成長即是經曆,經曆可以沒有結果,但不能不富有。

這是一個過來者的教育。

從北京一回來就是期末考,這所高中每逢大考就熱衷打亂所有次序,隨機安排,她被排在高三的教室,跟她一個教室的是江川,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光是得知跟喜歡的男生一個教室,就足夠歡喜好一陣子。

她交了卷,高高興興地走上前,江川彎腰從地上撿起書包,轉過臉來,他的眼下生著厚厚青苔,樣子疲倦極了。他婉拒了跟她一道走的建議。

尤怦然愣了愣:“你要去圖書館麽?我跟你一塊兒,有幾道題目不太懂,想問問你。”

他簡單道:“下次吧。”

怦然追上他,快步跟他並肩,並不因他的冷淡而退卻,依舊嘰嘰喳喳地說著她在漫展那天的見聞,漫展請來了已故漫畫家的世孫澤也牧子,那是個溫和勤勞的年輕人,二十五六歲左右,修飾地整齊幹淨的鬢角,見有女生站著,他也堅持站在桌前,不停地彎腰跟人致謝,會說稍一點點中文,比如謝謝,你好,再見……他的英語卻很純熟,他說他無法想象,在日本以外的國度,還有這麽多熱愛漫畫的年輕孩子。

那一天對怦然來說都像一場愉快的夢境。

江川的臉上浮起一種不耐煩的神情,她不能裝成看不見,因為太明顯,他厭倦地別開了臉,聲音還是溫和的:“等考試結束了我們再聊你去漫展的事情好麽?這次考試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隻想一個人單獨複習……”

她漸漸說不出話,腳立在原地,他兀自不覺,抱著課本匆匆走遠,秋風吹過,卷起一層落葉,中間是追逐打鬧的學生,推著自行車嬉笑著從教學樓的各個樓道裏湧出來,天南地北地匯聚成一個碩大的屏障,隔在他們中間,他沒有回過一次頭,仿佛最初的最初,她根本就沒有跟自己一塊兒走。

怦然一個踉蹌,被後麵湧上來的學生撞了一下,她茫然地回過頭,是周勳。他漫不經心地開口:“發什麽呆?”

沒等她回答,幾個男生追上來,勾著周勳的肩,極快極詫異地瞟了怦然一眼。周勳終於笑起來,端的是眉目如畫意氣風發:“行不行啊你們,考個試這麽晚才出來?”

他孰若無睹她,跟他們勾肩搭背一塊兒走。

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周,成績貼在學校門口的玻璃窗上,路過的學生擠在窗下圍觀,她擠不進去,老遠地站在人群外,第一名當然是江川,讓她覺得大跌眼鏡的是,位居第二的是周勳,竟然是周勳啊。就差0.01分,這樣小的差距,簡直是在公然挑釁學校的排名製度。

她太震驚,看了好幾遍才敢確定不是同名同姓,揉了揉眼睛一格一格往下數,班裏曾經的第一孫博屈居年紀第六。

那情景太魔幻,她不敢相信。

教室已經炸開了鍋,從前門庭冷落的周勳桌前此刻堵滿了同學,嘰嘰喳喳地盤問他怎麽突然就一鳴驚人,迷人的男孩子光迷人這一項就已經叫人嫉妒到不行,可偏偏他還是個深藏不露的天才,簡直氣煞人也。男生驚歎他怎麽這麽牛掰。女孩子則更加關心他課餘有什麽安排。

他一貫懶洋洋的,餘光處瞥見她匆匆進來。

同桌孫博被震驚地太厲害,暈乎乎地迎上來,話都說不利索了,隻撿最震撼地跟她講:“數學最後一道答題,是大學才教的微積分知識,據說全校就兩個人答對了,你知道這當中有誰麽?”

她睜大眼睛,配合他一驚一乍的表情,可愛極了,問:“誰啊?”

“周勳!”

她好配合地哇。

女孩子們莫名其妙地看著周勳忽然無聲地笑了出來。

連平時橫看豎看都看不他不順眼的老班更是笑顏若花,一聲聲叫他阿勳,儼然自己的得意門生,讓孫博等以勤學苦讀才出頭的好學生一點情緒都沒辦法有,一個人聰明到一定程度,會讓人覺得嫉妒都是自取其辱。

分析完試卷,數學老師專門把她跟周勳叫去辦公室,殷切地問他們是否有參加青少年杯數學競賽的意願。

她搖了搖頭。

她是那兩個人中的另外一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試一試,如果拿到名次,將來高考都能加分。”他眼神炯炯,他循循善誘。

怦然不語,數學老師將熱切的目光轉向周勳,他插著褲袋,吊兒郎當道:“沒興趣。”

出了辦公室的門,正遇見江川進來,她跟周勳恰是前後腳的距離,江川看見了怦然,自然也看到了她之後的周勳,那目光很難形容。

周勳氣定神閑地回看他。

目光相撞間,那屬於高手的對決,刀光劍影,劍劍相逼,伊始於周瑜跟諸葛亮,承襲自西門吹雪跟葉孤城,升華於肯德基跟麥當勞的前塵宿怨啊。

江川叫她怦然,她心顫了一顫,回過頭,她的麵無表情被當成生氣,在他的印象中她還是個小孩子,他確實一直拿她當小孩子,以為隻要哄哄就好了,她確實哄一哄就好了,因為那是江川啊。

“寒假的時候一塊兒去鳳凰山吧,那兒新造了一個遊樂園,據說特好玩。”

“好呀好呀。”

“到時候我打電話聯係你。”

尤怦然沒注意到周勳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下午分析完試卷就開始放寒假,怦然在家的第三天接到了江川的電話,他說:“出來吧。”她快活地飛出房間,去玄關換鞋,父親從書房探出頭,笑眯眯地問她去幹嘛。

她發自肺腑地,活潑地,喜悅地答:“江川呢,您認識吧,江川啊,我們一塊兒去遊樂場,我跟您說過的,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江川。”她一口氣說了四五個江川,興高采烈地,恨不得說給所有人聽。

父親隻是笑,寬容地叮囑她注意安全。

到了目的地才發現此行不僅他跟她,他的身邊還站著沈倩,兩人手上各捧了一杯熱奶茶,站在巨大的廣告牌下說著話兒,她拚命地朝他們揮手,隔著川流不息的車流,他們沒有回頭。

一般人大概會失落,隻有她大不同,聽不到同伴回應的尤怦然加大分貝跟動作。她穿著一件翠綠色的大衣,能滴得下水的那種綠色,在陰沉灰暗的背景下跳得一次比一次高,妄圖引來同伴的視線,稚嫩可愛的麵容仿佛一道光,燦爛的笑容瞬間刺破陰沉灰暗的天氣。

沈倩輕輕笑起來,江川立刻把頭低下去。

三人依次用學生證買票入場,遊樂園多的是同齡人,一蜂擁地奔來奔去,有著無窮的精力和體力,頭上戴著形狀可笑的牛仔帽,臉上各色塗鴉,耐心地排在隊伍最末,嘰嘰喳喳地談論著某部電視劇,或者某場考試。

江川他們坐了旋轉木馬,鐵桶遊行,水上樂園,從海盜船下來之後,怦然頭重腳輕,連路都不會走了,蹲在地上大吐特吐。她的耳蝸較常人敏感,所以暈車暈船暈飛機,任何脫離萬有引力的遊戲都讓她感覺惡心。江川買了一瓶礦泉水,扶她去遮陽傘下休息,可照顧人畢竟是辛苦的事,沈倩悄悄道:“雲霄飛車上人少了。”

怦然嚇得臉都白了:“你們去玩吧,打死我都不會上去了。”

江川叮囑怦然:“那好,你別亂跑,到時候我們下來找你。”

江川跟沈倩走過去排隊,搶先一群旅遊團拿到了最後兩個位置。她百無聊賴地坐著,視線漸漸被旁邊的射擊吸引過去,十塊錢一次,特等獎是一個半人高的泰迪,攤主熱情地兜售著這項成本明顯過高的遊戲。

她從大衣口袋裏掏出十塊錢,十次射擊,她就好運中到一次。

參與獎是一個泥塑人偶,拇指大小,雕刻拙劣,兩條黑線是眉毛,一團血紅權作嘴巴,看得她直樂。“行不行啊你,長成這幅德性,怎麽賣得出去?”

“來一局。”一個人豪氣地拍了一張十元的紙幣在台上,她聞聲轉過頭,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那邊廂周勳衝她揚了揚眉。

她瞪大眼睛,很受驚:“你怎麽在這兒啊?”

“這兒你家開的?”

“……”

他笑眯眯地答:“那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啊?”他低頭老道地挑了一把遊戲槍,再沒多說話。

這過程中間,你能夠親眼目睹攤主的臉是如何一點一點沉下去。他射中九隻氣球,最後一顆是悶彈,攤主抵死不認,周勳也沒想過跟他爭,在一等獎琳琅滿目的禮品中他挑了一隻玩偶,隨手遞給怦然。

她的眼睛裏不自覺流露出那一點點饞意,沒有掩飾,單純地可愛。她光顧著看那隻憨態可掬的豬,讓被忽略的主人覺得很不滿意。他問:“要不要啊?不要我可送人了啊。”

旁邊帶著女兒來射箭的爸爸眼睛頓時雪亮,刷刷地射過來。

她急了,連聲應他:“要要要要,怎麽不要?”合臂撲過去一把抱住,柔軟的觸感讓她不由發出一聲歎息,她慫恿他再接再厲,攤主看他倆的眼神分明帶有一種“你丫是來砸場的”控訴。

他笑起來:“姑娘,見好就收懂不懂?”

“你怎麽這麽厲害?”

“你說射擊?這說來話長,跟概率有關,對你來說太難了。我們以後再談。”

“這話怎麽聽著這麽敷衍啊?”

周勳隻是笑,並不解釋,最後拉著疑惑的她去玩碰碰車,排在他們前麵的是個差不多年紀的男生,血氣方剛,桀驁不馴,是對手高中的學生,沒跟周勳說幾句兩人就杠上了。入場前周勳殷殷叮囑怦然,“知道不,我們倆現在是一個team,怎麽說都要逼停那孫子。這事兒不僅關乎你我,而且事關聖德高中的聲譽。”

她抱著他贏來的玩具熊,齊劉海,乖巧地附和:“我聽你的。”心中卻在想,這哪兒跟哪兒啊。

兩人開了兩部碰碰車進到場地,那男生顯然是常客,幾個轉彎已經連撞了周勳好幾回,兩車之間火星四濺,怦然還是第一次見到周勳較真的樣子,兩手緊緊抓著方向盤,眼睛射狼光,用勁的時候上齒咬住下嘴唇,油門一踩到底,狠狠撞了上去。百忙之中還抽空指導怦然,“右右右,堵他,堵死內孫子,別叫他逃了。”彎打得太猛了,還能聽見橡膠墊摩擦地麵發出的刺耳的聲音,他急起來一口的京片子,倍兒清脆,“往左往左,左不是那兒,你寫字那兒隻手!”

他著急上火,眼看著對方又要逃之夭夭,一口氣連說了六個笨,笨笨笨笨笨笨。她不甘示弱,衝他示威:“豬豬豬豬豬豬!”兩人隔空打嘴炮,夾在兩個人中間的那男生聽得咯咯直樂。

從碰碰車上下來,出了遮陽蓬走到了太陽底下,天氣格外好的一個晴天,萬裏無雲,鳥語花香,曬得人渾身上下暖洋洋,周勳手插褲袋,轉過頭,氣定神閑地開口問她:“分不清左右,嗯?”

她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很小心不露出惱羞成怒的神色來:“對某些人來說,這種事天生就很難!”

他沉默了一會兒,深思了一會兒,反省了一會兒,迅速朝她伸出一隻手,憋不住渾身的喜氣洋洋開口問:“左手還是右手?”

尤怦然沒想到,從前他說的幼稚如今會重新回到他身上,她才不理他這個問題,打量著他:“你說,你怎麽就在這兒了呢?”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後,一下子就冷了。那邊沈倩跟江川一並走過來,她揮了揮手,迎上去,想介紹周勳給他們認識,頭一轉,周勳插著褲袋,已經率先走掉。

沈倩一臉歉意:“真對不住啊,讓你一個人等了這麽久。”話鋒一轉,她咄咄逼人追問起剛剛那個男生來,隻是語氣略嫌突兀,態度過於冷硬,她的目光釘在她胳膊圈著的玩偶上。怦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有這種眼神這種語氣,福至心靈的一瞬間,她想起了孫博。

要說沒有酸楚,那一定是騙人的。要是可以選擇,她也希望自己漂亮,可愛,迷人,能說會道,交際廣泛,輕而易舉討到別人的喜歡。這件事太難辦了,比分清左右還困難。

她輕輕道:“是周勳,我的同班同學。”

江川下意識就皺了皺眉頭,他對那個男生的印象差極了,不讚同地看著怦然,她心裏想,他要勸自己遠著周勳。

他說:“你離那個男生遠一點,一看他品質就有問題。”

她緊了緊胳膊,張了張嘴,她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沈倩插到中間打圓場,三個人總要靠她來圓場,他們出了遊樂場,她走得稍微慢一點,站在背後看著兩個人,有些明白不過來。

冷飲店人很多,座位少,在他們之後又進來一位抱著小孩子的母親,小孩子長到很大,卻堅持不肯下地走路,好脾氣的母親軟語協商著,“那我們坐一坐好麽,坐一坐,媽媽抱得好累。”怦然順勢站起來,跟江川等人道:“我去外麵等你們。”那母親不疊地道謝,孩子飛流地溜下來,爬上凳子坐好,搖頭晃腦得意非凡地左顧右盼。

江川忘記了是從哪裏看到的報道,世界上有兩種人最遭人討厭,早熟的稚兒以及晚熟的成人。

沈倩厭惡地別開臉,他便也低頭玩手機,任由怦然孤身一人穿過泱泱的人流出去,站在大太陽底下發了會兒呆,街邊有人熱情地發傳單,她接過來看了看,然後二話不說跟那人上了旁邊義務獻血的車。

江川狼狽得幾乎不敢去看沈倩那時的表情,因為她很直率地問了出來:“尤怦然這人怎麽這麽怪?”

她沒有獻成血,因為體重不達標,最後還是護士小姐哭笑不得親自把她送下車來。

是的,那時候江川真的很想問她一句:尤怦然,你到底有什麽毛病?

在這個女孩身上,有他所費解的許多舉止,從前因為她聰明,天才的怪僻隻是天才的贈品,現在他懶得為這些種種尋找理由跟解釋,甚至他自己都覺得尤怦然行為荒唐,不可理喻,而他遲疑的真正原因隻是,這是一段從初中開始的友誼,無關好壞,隻是因為上麵有過去的記憶。

一個人,總沒辦法徹底跟他的過去再見。

江川出了冷飲店,還未過斑馬線,那母親舉著一個手機從店裏追出來:“小夥子,這是你落下的吧。”江川一摸口袋,冷汗直流,忙不迭道謝,母親笑了笑,聲音中滿是自豪:“我兒子眼尖看到,他記性好,一下子就想起來,‘這是剛才那個大哥哥的’。”

臨近過年,怦然忽然接到沈倩的電話,親親熱熱地叫她怦然,她隨著江川這麽叫她,她說:“怦然,你有空麽?陪我去買書好不好?”撒嬌的口吻,讓人覺得拒絕這樣的請求也是一種酷刑。

怦然缺乏一種能力,以關係的親疏來界定行為的距離,她抬頭看了看日曆,她從來沒有覺得寒假是這樣長,似乎過也過不完,在家中待著也是無聊。父親一向鼓勵她多交一點朋友,況且那是沈倩,她點頭說好。

兩個女孩子隻要手挽手逛了一回街,關係立刻好到成知己,沈倩就是有那種魔力,讓同行的伴侶俯首為她效命,她甜美到讓所有人都歡喜。她說她走得太累了,怦然抱著那摞書獨自去一樓結賬,網絡銷售的興起迫不得已讓實體書店另辟蹊徑,這家名為聽心的書店還兼著小賣部的功能,櫃台同時售賣雜誌口香糖飲料,還有熱乎乎的關東煮。

她摟著那些書,要去付錢的時候她看到了站在櫃台後的周勳,帶著白色的帽子,穿著白色的製服,熟練地收錢找零,輪到她時看也沒看她一眼,隻是把她遞過去的二十元紙幣又推了回去,她抬起頭看著他,不明所以。

他反常地鎮定,嘴角微微勾起:“我請你。”

多麽驚心動魄的笑啊。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你怎麽在這兒啊?”

“誠如你所見,”他展開雙臂,在空中一揮,擺出一個京劇亮相的姿勢,“打工糊口唄。”

她想到了那塊咬了一半的麵包,眼中幾乎又要湧出淚來,追問道:“你缺錢麽?”

這孩子看多了第三世界的紀錄片,深受她父親的影響,擁有一個雍容又笨拙的魂魄。

一部分人覺得她矯情而且怪,周勳才漸漸明白過來,她被人真誠地愛著,所以她也努力去愛其他的人。他笑起來,凝視她的目光漸趨柔和:“這跟錢沒什麽關係,你看,寒假一放就放兩個月,一部分人去旅遊,一部分去探親,我隻是選擇來打工,本質上跟那些旅遊和探親的人沒什麽區別,就是換了個地方過我的寒假。”

他好不容易把這個懵懵懂懂的孩子給哄走了。回過頭,店長撩起幕布從外麵進來,他叫了一聲姑姑。他口中的解釋有部分可信,有部分完全他就是故意作弄,店長是他姑姑,過年的時候員工回老家過年,他有空就過來幫姑姑的忙,打打下手。姑姑笑眯眯地看著他:“這小女孩怎麽這麽可愛啊?”

“有麽?”他忘記桌子已經擦過了,拿了抹布埋頭又抹了一遍,死鴨子嘴硬,“我怎麽覺得她這麽笨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得低著頭,以防別人看見他轉紅的臉。

怦然一手夾著書,一手端著關東煮,從人群中奮力擠出來,看見了站在二樓樓梯口的沈倩,她站的那塊兒剛巧是個死角,燈光射不到,乍一看仿佛雕塑,周身凝著絲絲冷氣。怦然這姑娘,在察言觀色這一途上到底還欠缺點火候,她挺高興地叫了她一聲,沈倩的臉上才慢慢浮起一個笑容,仿佛冰花短暫綻放,她走下來,說:“怎麽這麽長時間啊?我都等了你好久。”

怦然把她買的書遞給她,她連連道謝:“錢我下回還你。”

“不礙事。”

兩人出了書店,又逛了一會兒商廈,怦然選中一條裙子進去更衣,出來後在視衣鏡中左顧右盼,沈倩過來給她整理衣角,兩人一同出現在鏡子裏,一個窈窕一個秀若,她在怦然耳邊輕輕問:“你是不是喜歡江川啊?”

怦然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沈倩。那漂亮的小少女,卻已經擁有了成年人的魔力,眼睛大而眼窩深,臉上一顆痘都沒有,睫毛根根挺翹,頭發通通綰到腦後成一個蓬鬆的發髻,露出巴掌大的小臉,她貼著怦然的臉龐絮絮地說:“我不喜歡他的,你放心,我有喜歡的人了。”

怦然怔了一怔,說不上開心說不上失落:“你喜歡誰呢?”

沈倩微微一笑:“遲早有一天,不用我告訴你,你就會知道。”

怦然新年的一半時間,是在媽媽這邊度過的。九歲時父母離異,母親很快重組家庭,父親贏得了她的監護權,從此選擇獨居。自從懂事起,雙親的家庭被她清楚地分為兩邊,逢年過節,父親都會打發她來探望母親。

從前她小,可以安心地把自己當成小客人,愉快地吃糖吃水果,被大人領著走家串鄰。可漸漸長大,到了一定年紀,才會知道去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家庭是多麽尷尬跟窘迫。

她搭地鐵四號線,趙叔叔開了車在出站口接她,望見她,忽然笑了一下:“有一種動物……”

說得她自己先笑了:“鷺鷥?”

也是覺得她太瘦。媽媽第一眼就皺起眉頭,她漂亮了一輩子,好強了一輩子,唯有女兒監護權上輸給了自己曾經的丈夫,因此處處覺得不滿意,連帶著她自己:“你爸爸怎麽回事,他沒給你吃飽過麽?”

離了職都隻會想到上家的壞處,更何況離了婚的夫妻。

一開口就一發不可收拾,嫌棄女兒的頭發淩亂蓬鬆,圍巾的樣式老套,跟她的大衣不配套,還有,到底誰這麽恨你,給你買這樣一雙靴子。

被愛護的小婦人才有的閑情逸致關心這些細枝末節,她們不必為生計操心,養尊處優,因此刻薄挑剔。

趙叔叔坐在沙發上,滑稽地衝怦然扮了個鬼臉,百般無奈,但是他縱容他,愛護她。母親的模樣才可以一直沒有多大改變,從前她是個芭蕾演員,生她之前還在舞蹈室督促學生排練,頭發烏黑濃密,綰了一個很隆重的發髻,臉上施了淡妝,麵龐小巧脖子又細,是個美人,乍一看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因此還能演奧克白跟黑天鵝。可惜偏偏這些好的地方她通通都沒繼承到,光是瘦這一點,遺傳就是這樣飄忽神秘。

最後她起身去廚房看燉的燕窩,怦然這才鬆了一口氣。

趙叔叔從茶幾的托盤上抓了一把糖,擱在她麵前,母親銳眼如刀,穿過廚房高聲尖叫:“趙旭先生,這麽高的熱量,你想讓她胖到一百磅的時候恨我麽?”

哎呀,誰剛剛還說人家瘦來著。

“午飯一定要在這邊吃,鬼知道你爸爸回去給你吃什麽東西?”母親恨恨抱怨。

“唯一呢?”趙叔叔問打掃的家政阿姨,“還在睡覺是吧,喊他起來洗臉刷牙,告訴他一聲,怦然姐姐來家裏做客。”

像是應激反應,噌地一下,她渾身的汗毛都起來,整個人頓時陷入了一種戒備狀態。

趙唯一是趙叔叔的兒子,小她兩個月,光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趙叔叔多麽看重這個獨子,他是他的唯一,媽媽剛剛結婚的那段時間,這個繼子已經八歲,懂事了,因此更加難討好,連媽媽都不得不看他臉色,幸好趙唯一對這個繼母也算客氣。

可怦然到底又隔了一層,不必看誰的臉麵,趙唯一的態度相當惡劣。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她來趙叔叔家裏吃飯,母親交代她照應唯一的功課,他這個年紀最不耐煩就是有個好管閑事的女生在旁邊囉囉嗦嗦,怦然是很盡責地想教他解二次元方程,隻是他不服管教,不耐煩起來,隨手撈起桌上一個圓規衝著她的手背狠狠紮了下去,傷口處很快沁出一個圓點的血珠。

她到底一聲不吭。

趙叔叔待她周到客氣,歸根結底因為母親的緣故。

母親呢,是否可以撲到母親懷中大哭一場?她無法想象那個場景,並不僅僅母女關係的淡漠疏離,而是來之前的車裏,母親殷殷叮囑她:“趙叔叔隻有唯一這一個兒子,所以你務必要處好跟他的關係,不要跟他發生爭執,讓媽媽在這個家中為難。”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眼尖發現了那團烏青,問她怎麽回事?

她低著頭,輕輕說:“撞到的。”

趙叔叔瞥了兒子一眼,見他悶聲不吭,反常乖巧地奮力扒飯,心中已知這小女孩在兒子那裏受了委屈,這個大家長素來主張公平合理,無論遠近親疏:“在哪裏撞到的呢,又是怎麽撞到的呢?怦然你跟叔叔好好講,不要害怕。”他用鼓勵的目光暗示她道出實情。

“在廚房,阿姨端菜出來,我要去接,手撞了一下,菜湯灑出來濺到手背,燙起一個水泡。”這是她第一次說謊,手心一直沁汗,但是說出來的話流利,通順,不打一個磕絆。

“那怎麽貼了一個創口貼呢?”趙叔叔銳眼如炬,不容欺瞞。

“我把水泡戳破,破了一個傷口,才貼了一個創可貼。”

阿姨在一邊作證。

趙叔叔終於說不出話。餘光處她看見媽媽悄悄鬆了一口氣。

很小的一件事,她卻一直記得,是從那時起,她明白了求不得,包括親情,媽媽未必不愛她,可她有她的苦衷。

這是母親給她的教育。

趙唯一打著哈氣推開臥室門出來,一身冬季的睡衣睡褲,汲著一雙厚軟拖,睡眼惺忪地下樓來,視而不見坐在沙發上的怦然同學,叫了聲爸,徑直往廚房過去。媽媽軟綿綿的聲音傳出來:“寶寶,大早上怎麽可以喝冰牛奶啊?”

唯一出來以後趙叔叔就進了書房,他大馬金刀地倚在沙發坐下,拿了遙控器隨便一按,電視換到了MBA的籃球賽。她不敢走開,堅持坐著,不知為什麽,她有點怕他。

他斜斜乜了怦然一眼,他說:“喂,你怎麽又來了?”

怦然不作聲,沉默是她的保命符。

唯一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故意惡劣地發難:“這次是為了什麽緣故,缺錢還是缺糧?要到我們趙家來討?”

前年春節,她突發急性腸胃炎,又趕上父親帶了學生去陝西調研,自己獨自一個人天天去醫院吊針,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一張臉上就剩下一對瘦骨嶙峋的眼睛,說是皮包骨頭都不過分。媽媽一見她這副樣子,當即就滾下淚來,連聲質問父親到底怎麽照顧女兒的,臨走之前塞給她一張銀行卡。

這一幕剛巧就被下樓的趙唯一撞到。

那時候媽媽還在話劇團上班,由幕前轉到幕後的管理層,升了好幾階,工資足夠她支付這一兩次心血**的客氣,可是趙唯一不這樣以為。

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的毒舌以及惡意,任何一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招架不起。

她起身走去趙家公寓的陽台,那裏種了好些君子蘭,她立在花前垂目凝視,耳朵聽見身後傳來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動靜,他手持寶劍見風是雨地追上來。怦然想起古希臘神話中俄瑞斯忒斯的形象,嘴角浮起一個笑。

他瞥到了,冷冷地問:“你笑什麽?”

她轉過頭,學著他冷冷地回複:“我笑關你什麽事?”

“你在我家裏,就關我的事。”

怦然作勢欲走,唯一眼尖瞥見她握成拳頭的手,大少爺的脾氣發作起來,非要尋個由頭來刁難,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厲聲問:“你拿了什麽?手伸出來。”

怦然幾乎想要笑,難不成還專門上他們家來偷盜。她強自按捺,推攘間幾乎跟他搏鬥起來,她要走開,他堅持要她展開手心讓她自證清白,這個男生高她一個頭,雖然瘦,但是天生一股蠻力。

他終於捏住了她的手,像一把筷子橫七豎八夾在手心,他沒想過她這樣瘦,心裏頓時亂糟糟。

她發怒,低聲喝道:“趙唯一,你發什麽瘋?”

他怔了一怔,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悚然鬆開手,她狼狽地將自己的手奪了回來,惱紅著一張臉轉身就走,剛巧撞見趙叔叔從書房出來,追到半路的趙唯一停住腳,她快步溜去廚房。

吃飯的時候她挨著母親坐。席間還有趙家其他一些親戚,幾個小孩子,她很有耐心地給他們剝蝦舀湯,用紙巾擦嘴,博得大人們的一致讚美,母親很受用,趙叔叔打趣她:“怦然這一點就不像你,她這樣喜歡小孩子。”

其實這夫妻倆個都沒打算再添個女兒或者兒子,母親唯恐生育影響身材,趙叔叔則怕趙唯一感覺威脅。

說穿了,做一件事有很多解釋,不做一件事照樣有更多的解釋。

趙唯一的嘴角有個小小的,譏諷似的笑,大概以為她裝腔作勢,這樣急切地想要融入趙家中,怦然不作聲,她確實是喜歡小孩子,那蓮藕似的胖胖的胳膊,咕吱咕吱的笑聲,最可怕的年紀也有他們童真可愛的地方。但是這一切又何必跟他說明,她裝作沒有看見趙唯一的臉。

吃了午飯小息片刻,她告辭離開。趙叔叔送她到玄關,將一個紅包遞給怦然:“新年快樂。”

她的心裏被針刺了一下,下意識就推給趙叔叔,一邊搖頭一邊道:“新年快樂趙叔叔,但是錢我不要,我不能要。”

母親出來望見,一臉不讚同:“大人給你的,你就拿著,客氣什麽,以後讓你爸爸給你換雙新鞋子。”

她遲疑了一下,溫順地接受,輕輕地點頭:“好啊。”將那紅紙包裹的厚厚一疊揣進大衣口袋,她知道自己不是母親心目中美麗的少女。

出了小區,迎麵一股冷風,吹得毛衣翻卷,她縮了縮脖子,將臉藏進圍巾中。媽媽忘掉了,這是她買的靴子,生日那天寄到父親家中,她好高興,試個不停,這一次去那邊的家裏,她原本並不怎麽想來,因為趙唯一的緣故。隻是父親很體恤,這樣漂亮的鞋子,好歹讓你母親看一看你穿上是什麽樣子。

她目視前方,一直往前,寒風刀子似地刮過臉上,走過身邊的人沒有發覺她的異樣。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帶著嘩嘩的風聲追上來,是趙唯一,跑得氣喘籲籲:“給我站住。”

她這一生遇見太多優秀的好人,像爸爸,像江川,像周勳,像孫博,乃至交情尚淺的趙敏敏或者沈倩,他們中的部分即便飛揚跋扈,但對她始終溫和寬容。她想不到會碰到像趙唯一這種人,而且更加惡劣難說。

怦然果真止步,等他走近,識趣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那封紅包遞過去。他動也不動,看著她的臉,眉頭飛快一皺:“你哭什麽?”

她應聲反手一抹,臉上果然濕漉漉的一片。

“關你什麽事?”

他避開了那個紅色的信封,雙手插在褲袋中,悠悠道:“年後我就要轉到聖德去了。”

“挺好。”

“你就不怕?”

“我怕什麽?”

趙唯一笑起來:“那你哭什麽?”

她厭倦極了,將信封朝他麵前的地上一扔:“愛要不要,反正我不要你們趙家一分錢。”她無非借著胸中一腔怨氣,其實也怕這個男生突然翻臉,自己轉身先跑了,一口氣跑到小區門前的公交車站,最後一次回頭,他還站在那裏,像一根永遠不會開竅的木柱。

他要來聖德?關她什麽事,高一十九個班級,十九分之一的概率,真要是攤上那也太好運氣。

新學期剛剛開始,她幾乎認不出從前的同桌孫博,男孩的具體身高在青春期始終是個謎,可能昨天一米六剛剛出個頭,今天已經竄到了一米七幾,他長高了十幾公分不說,還瘦了一個型號,五官整潔清秀,乍一看還有點美型選手的味道。

隻有尤怦然知道是為了什麽緣故。

那份情書經幾經潤色,初具雛形,內容詳實,語言動人,裏麵有一句叫怦然始終念念不忘:我厭倦了你的視而不見,我厭倦了絞盡腦汁的回避,我厭倦了像方程式一樣解讀你的心情,為什麽我就不能坦坦然然地接受,我其實喜歡你,這樣簡單的一件事。

一場好的單相思會促使一個人變得更加優秀,或者成為一個詩人,他的詩歌中有他的理想。

無人的課間,冷冬的中午,走讀的學生伏案睡覺,住宿的學生回寢休息。她跟孫博坐在體育館前的大台階,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這樣冷的天。她抓著信紙的手不一會就凍僵了,他坐在她低一級的台階,演講似地,結結巴巴地開口:“我喜歡你很久了……”

她鼓勵地看著他:“然後呢?”

身後有人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