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裏麵好像有一個秋天

從辦公室回來,一進教室,一輛手工紙製的紙飛機迎著怦然的麵悠悠飛過來,她伸手抓住機翼,展開來一看,大馬金刀的兩個字:周勳。閱卷老師一定不會喜歡的江湖氣,因為敷衍。

尤怦然覺得眼前一亮。

她拿了試卷回座位上,他頭也未抬,仿佛一點不關心老班單獨留她下來有何蹊蹺,自顧自做他手頭自己的事——折飛機。她坐下,默默把卷子推過去,他好笑似地將那張薄薄的紙翻來覆去,大概覺得有趣。

坐在她前排的趙敏敏轉過頭問她一道空間幾何怎麽解,她掃了一眼題目,在圖上添了兩條輔助線,又列出幾個公式,趙敏敏恍然大悟,震驚地問:“你怎麽才會考83?”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一吐舌頭,“對不起哦,我不是這個意思。”

數學老師格外喜歡她,誇她思路靈活,像世外劍客,雖不是出身名門,卻有一身超強內功,專好劍走偏鋒,也不像其他好學生藏著掖著,問什麽都說不知道,生怕別人學了什麽經驗回去。所以同學樂意問她,高興跟她玩,有了什麽刁鑽古怪的數學題,老師也總愛笑眯眯地點她起來:“怦然你來說說看?”

可是每次成績出來,她也不過在中遊徘徊。

周勳漫不經心地把一張紙折來折去,怦然按捺了好久,才飛快地掠過一句:“有不懂的,我可以教你。”說完立刻別開臉,心砰砰直跳,也覺得窘迫。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她臉一點點飛紅。周勳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那教啊。”

她一愣,終於笑了出來。

高中最頭痛的,莫過於作業。班主任愛較真,要求各科的課代表在早自習前收齊作業,沒及時交的通通摘下名字,遇上第一堂是她的課的就更倒黴,二話不說先出去罰站。她最看不慣的學生就是周勳。

於是很多次,怦然都是一個人上課。從窗戶望出去,他孤身站在那裏,低著頭,手插褲袋,一條腿撐著牆壁,英俊側臉銜接著南城瓦藍碧藍的天,有一種孤單淒清的感覺。

一直到放學,她都沒有勇氣把筆記遞給他。

他大概也知道,班主任找她聊了什麽。

第二天各科的課代表來收作業,糾纏在前排幾個還沒寫完又快寫完的學生身上,催著他們快快快,周勳事不關己地趴在桌上睡覺。怦然把自己的作業本推過了三八線,他抬起一隻胳膊,皺著眉頭從胳膊圈出的縫隙裏看出去,看她又起什麽幺蛾子。

這段時間,周勳對怦然的態度格外冷漠,所以她怯生生,低聲道:“抄我的吧。”

周勳頓了一下,才聽清楚她小小聲說:“不要被罰站了。”

他反應過來,垂下的睫毛顫了幾顫,像兩把小扇子,密密地遮住少年的心情。他從書包裏抽出一本全新的作業本,一行一行地埋頭抄寫。他的字其實漂亮,看得出功底,卻不是中規中矩的館閣體,不夠閱卷老師一目了然地粗看。

她繼續背課上要抽查的元素周期表,氫氦鋰鈹硼,鉀鈣鈉鎂鋁……每一個字繞過舌尖都有鏗鏘可愛的發音,她想象每一個元素手挽手,在跳天鵝湖。早自習結束,第一節課還未開始的間隙,鬧哄哄的教室,陽光射進來,溫柔地鋪滿一課桌。

老班的課他再沒有被叫出去罰站,有不懂的,他會試著來問怦然,周勳的基礎不差,有時候怦然隻是說了書上一個概念,他很快反應過來,“是不是用這個公式,再用這一個……”她由衷地驚訝:“周勳,你很厲害啊。”

他單手撐著頭,指間靈活地轉著原子筆,也不見它掉下來,雲淡風輕地解釋:“沒有很厲害,天才而已。”

這孩子很奇怪。她很容易就被逗樂,咯咯直笑。

周六上午跟江川上完自習出來,在校門口的公交站台等車,老遠就看見周勳拿著一瓶可樂大汗淋漓地從小賣部出來,胳膊上掛著一個渾身通紅的女孩子,說掛真是一點都不過分,像某種辣椒的品種,從綠色的根裏熱烈地長出來。尤怦然從小在城市長大,隻在自然課本裏見過那類莊稼。

周勳裝作沒看見她。

念書那會兒都這樣,學校裏明明是同桌,出了校門偏要撇清關係,裝成誰也不認識誰,尤其是壞男孩兒跟規矩的小女孩子。他把空的可樂瓶當足球踢,隻是準頭不夠,瓶子砰一聲撞到了綠顏色的垃圾桶,丁玲桄榔滾到反方向。公交站台就她一個等車的,不留神往那裏梭了一眼,被小紅辣椒瞟到,嘴角一勾,她踮起腳,重重地朝周勳臉上嘬了一口。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跳開一步,低聲喝道:“幹什麽?”

她得意地哈哈大笑,叫周勳哥,“哥,我先走了。”小辣椒快活地跳上一部剛剛停靠的公交車。

尤怦然低頭看著地上那罐空的可樂瓶,撿起來,丟進了垃圾桶。

她搭916路,剛剛刷過公交卡,有人飛快地在後麵說:“給我也刷一下。”

她驚訝地回過頭,周勳一隻腳剛剛跨上車門,正巧抬起頭,他有一對烏黑的眸子,鼻梁上有一段亮晶晶的汗,五官中,當數這對眼睛最出彩。古龍寫到哪個英雄人物,必先從那人的眼睛開始提起,陸小鳳的,蕭十一郎的,再淒離的身世,都靠這對眼睛救了他們。

車裏沒有兩個連著的空位,隻有一個老弱病殘的專座,周勳用下巴指了指,示意她過去坐,她搖搖頭。

周勳仿佛見怪不怪,等過了動物園,人才漸漸少了起來。車子剛巧駛過幾個並列的減速帶,晃了幾晃,周勳猶豫了一下,隔著袖子忽然捏住了怦然的手腕,領著她往後麵兩個空位子走過去,等坐下後她才想起來,他怎麽也搭916?

她想不明白,問他?還是算了吧。

他沒有開腔,坐下以後就把耳機戴上,看著窗外。

九十月份,秋老虎開始作威作福,身上好像裹著一層保鮮膜,又悶又熱,透不過氣。

周勳說:“真奇怪,你這樣子,也會跟江川是朋友。”

她這樣子算什麽樣子?她聽不懂,所以不吱聲,將書包摟在胸前,硬皮英漢大字典硌著她的手臂。

周勳沒有看她,卻忽然開口:“你喜歡江川是吧。”

汗刷地一下,從脊背上流下來,她的臉一點點發紅,耳朵半透明,像一塊在冰箱裏凍了很久的冰,可憐又可愛。

她磕磕絆絆地說:“你怎麽知道的啊……”

傻瓜,她這麽一說不就等於主動跟人承認麽?這話也太好套了吧,周勳怎麽都笑不出來,好像有人用拳頭重重頂著他喉嚨,他扭開頭,咳嗽了一聲:“玩過21點麽?”

“嗯。”

“教你一個贏牌的訣竅。”

“什麽?”

“就算明知道要輸了,也千萬別慌,越是知道要輸,越得讓人覺得你贏定了。”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怦然終於笑了:“亂講,我才不信。”

“沒騙你。”公交車報了一個站台,他將要下車,倉促地欠身去按鈴,拎著背包摔到肩後,背對著她高高搖了搖手,大聲地、飛快地說了一聲,“多謝了,下次請你吃炒冰。”

請她吃炒冰的那天正好趕上她特殊時期,她挨到最晚一個才走,教室裏空無一人,她用紙巾擦幹淨椅子,一轉身,血液轟隆隆地湧上臉頰,大小腦一齊開唱《金蛇狂舞》。周勳人高馬大地站在門口,困惑從臉上無限製地滴落,他的表情鎮定地無懈可擊,手上端著的炒冰滋滋地冒著冷氣。他順手給丟到了教室門背後的垃圾桶。

尤怦然好尷尬,尷尬地恨不得用頭撞牆。

他垂著眼皮,快步走過她身邊,也沒叫她讓一讓,單手撐著桌子,抬腳靈活地躍進去,弓著身子翻了一陣子,從課桌洞裏抽出一件髒兮兮的校服,丟給她:“洗幹淨給我。”

她愣了一下,他頭也不回急匆匆出了教室。

後來,她把他的校服係在腰上,安全無恙地回了家。

很長一段時間,她見到他就尷尬,他也算識相,很少在她麵前提。除了有一回生物實驗課上,生物老師真是神通廣大,從學校的食堂裏弄來了許多豬心髒,兩個人做一組,挨個發到學生手上,周勳真是壞啊,因為他壞笑著故意跟怦然講:“這玩意兒啊,補血,不如你拿點回去嚐嚐。”

怦然反應了幾秒鍾,沒反應過來,從善如流地點頭:“可以做菜啊。”

他被噎住了:“我不信。”

第二天她破天荒沒跟江川一起去吃飯,先帶了便當去老師的辦公室加熱,回來的時候隻有周勳一個人伏案睡覺,額頭枕著一隻手的手臂,她喚他,他睡眼惺忪,抬起頭,看見一隻樂扣的便當盒,分成三格,一格米飯,一格青菜,另一格是灰色的肉塊。他猶疑地看著她,恍然有所悟,頓時有點哭笑不得,朝她一豎大拇指:“厲害,真給做成了菜啊……”

“難不成還騙你。”

“能吃不?”

“不清楚,所以先讓你試試。”

“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哪有啊。”

半個月前,連怦然都不敢相信,今天的中午她會跟入學時橫眉冷對的周勳這樣自若地說笑。

他笑起來,眼看著她伸向自己的筷子,那樣殷切想要他誇一聲的目光,眼神溫柔:“姑娘,懂不懂避嫌啊。”

他一看就是那種很地道的北方人,深眉朗目,輪廓分明,話裏的後鼻音咬得倍兒清楚,喊年輕女孩兒叫姑娘,可她也隻聽過他這麽叫她。

尤怦然從來不覺得哪裏不對勁,沒什麽原因,因為她是個傻瓜。

這個傻瓜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問:“怎麽不去吃飯啊你?”

他嘴裏嚼著肉,衝她笑一笑。她目光下移,看見課桌洞裏伸出半截的包裝袋,裏麵有一隻咬了剩下一半的肉鬆麵包,於是她想起一種可能,眼中忽然湧出淚來。

可她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呀,真是個眼淚淺的怪孩子。

他太驚詫,明白不過來,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伸出手,落在她頭頂,像對待一個虔誠的告誡者,神會說,我原諒了你。

這靜謐傷感的一幕,被風風火火回教室的趙敏敏撞見,她是大嘴巴,從來管不住話,中間的過程千篇一律,先是同學知道,老師耳聞風聲,然後全班的雞鴨鵝狗貓都知道了這件事,緋聞轟轟烈烈地傳遍了整個年紀。

班主任如臨大敵,放學後把兩人都叫去辦公室,尤怦然還未開口,周勳索性先認了,幹脆絕了老班想要趕盡殺絕的心:“您也別問尤怦然了,是我一廂情願地喜歡她,她躲都來不及,懂什麽?”

言語間頗有一種要打要殺你盡管來,別為難路人甲的意氣。

怦然震驚極了,脫口就出:“不是的……”

周勳粗神粗氣喝她:“管好你自己,有你什麽事兒,你別說話……”

班主任給氣得夠嗆,狠狠瞪了周勳一眼,揮揮手讓他們走。他在樓梯中間叫住她,她彷徨地回過頭,那樣驚又那樣怕,看得他不由笑出來:“喂,要不要跟你的江川解釋一下啊,咱倆一清二白的,別叫他給誤會了。”

江川也在辦公室,幫老師登記這個期中的考試成績,看見了她跟他,鏡片底下射過來一道難以置信的光。

讓她想起了從前,他站在成績公告欄前,她在他背後看見他鏡子中的臉,她不想他失落,而那一刻,他是那樣大失所望。

周勳背著手,仰頭,嘴角帶著一縷漫不經心的笑,仿佛在哄一個小孩子:“好了好了,我去跟他解釋。”

她心中橫生一股別扭,執意不看他的臉,莫名地生氣,他憑什麽來插手她跟江川的事,她跟江川的過去他知道什麽,他以為他攬下所有事情就是英雄了麽,她賭氣似地一步跨了好幾個台階,聲音從高出飄下來:“不用你管!”

周勳盡管笑著,笑著笑著卻笑不出來,一低頭,人靠在走廊牆壁,沒了繼續往上走的勇氣。

期中考試結束的家長會,班主任大嘴巴把這件事告訴了怦然的爸爸,言下同理,周勳這個男生品質有問題。

孩子的品質哪有什麽好壞,離間小孩子的感情最無聊。父親笑盡管笑,並不甚搭理,孩子的老師,客氣歸客氣。

車上他開女兒的玩笑:“聽說有男生鍾意你。”

父親一生致力於學術,生性豁達,他將開闊的胸襟回饋給女兒。她並沒有因此覺得難為情,隻是難過,無聲地將臉偎入父親懷中,他摸著她頭發,聽見她悶悶地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子。”

父親以為她說的是這樁粉色八卦,不成想她談的是那個男孩子。

她心中有麵鏡子,靜靜地照著一切事情。

人人都說這個男生的壞話,他的惡劣,他的不服管教,他的壞成績,他偶爾的頂撞忤逆,他們故意忘記了一些東西,尤怦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幫助她擺脫那個體育老師的魔爪,他借給她一件能夠回家的校服,同時他也缺乏照顧,中午隻有一個麵包果腹。

她哽咽著,不知從何講起。

父親的車子停在學校門口一盞紅燈前。

是不是還有一聲對不起,她很確定。

父親慢慢地開口:“成長即是經曆,痛苦在你,快樂在你,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你自己。”

可該怎麽去珍惜?父親一生而求索,他能夠指引女兒的,也隻能到這裏。

她沉默。

副駕駛座的車窗被人大力拍打,她震動地抬起頭,窗外那人是周勳,他跨坐在單車上,單足點地,她降下車窗,不顧父親大呼危險探身出去。他大笑著,湊近來,那對瞳仁亮如寒星:“尤怦然,你爸爸開車真慢。”

心中千層陰雲仿佛就此散去,隻有一泓清亮的月懸於心間。

紅燈轉綠,他說:“尤怦然,明天見。”

她揮動著手,大聲道:“再見,周勳再見。”

她永遠永遠不能忘記南城的那個夜,他的背後是深藍瓦藍色的天,點綴著星星幾點,騎著山地車的少年被遠遠甩在了車後麵。他站在那裏,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她的名字,說著再見。

像一個**氣回腸的惡作劇。

班主任將她換到了班裏排名第一的男生孫博旁邊,這男生六百度近視,頭發長年累月不洗,油膩膩地貼著頭皮,臉上發滿了一個又一個小疙瘩,再加上習慣邊做作業邊吃飯,因此他的任何課本都有一股刺鼻的酸腐氣,特別是夏天,三步以內,生人勿近。怎麽說,這是一個乍一看不怎麽幹淨甚至有點猥瑣的男孩子,因為成績卻深得老師歡心。

她剛剛搬來坐的時候,孫博幾乎不敢抬頭,他的同桌向來都是男孩子,女生對他來講,是一種“愛笑人”的生物,笑他的頭發,笑他走路的樣子,笑他悶頭苦讀書,但凡他走過,紛紛掩鼻四散,待他走開卻咯咯地哄堂大笑,像風鈴,清脆又動聽。

少年的殘忍大多毫無意識,比如折斷翅膀的蝴蝶,或者關進玻璃罩中的麻雀。

所以孫博處處遷就著尤怦然,痕跡太明顯,動作太急切,幾乎有種討好的意思。上課的時候她的筆掉到兩人中間的地上,他立即俯身替她去撿。老師抽背尤怦然課文內容,他低著頭,佯裝做筆記,小聲在下麵為她提詞。

他時不時被人取笑。

唯一不笑他的人是這個女孩子。

對世界上任何無法解釋的人或者事,尤怦然都很open自己的心靈去接受。這是來自父親的教育。

秋天剛來臨的清晨,桂花新開,孫博折了一枝插在鉛筆盒裏,她聞到香氣,湊近了深深嗅一口,粲然道:“裏麵好像有一個秋天。”那樣可愛的比喻,他羞澀地笑起來。

關於尤怦然跟周勳的曖昧期還沒過去,但凡有兩人碰頭的場合,總有人起哄,“阿勳,你的怦然過來了。”重音放在“你的”上頭。他從來視而不見,自顧自坐在場邊休息,看球,喝水,跟近旁處的女生開些不三不四的玩笑,她確實曾經見過他說髒話。

卻有更多的人著迷他。

怦然低著頭,抱著書快步走過,天氣很冷,她在長袖校服外麵又罩了一件深灰色的開衫,及膝的黑色長裙,刻板宛如修女,學校中不甚流行這種穿法,可她穿著這件衣裳,像朵輕快的雲飄過某個人的心上。

周勳是討女生喜歡的典範,高大英俊,是校籃球隊成員,足球卻踢得最好,成績馬馬虎虎,身上有優越家室培養出來的慵懶氣度,不需要為未來考慮,所以不必汲汲營營地追名逐利,因此瀟灑,豁達,任性,這還是個暢銷白馬王子的年代。

或明或暗愛慕著周勳的女孩子笑歸笑,並不把尤怦然當作假想敵,因為誠實來講,讚她秀氣都算是誇獎。

她像株晚開的白玉蘭,到很晚才逐漸漂亮起來。

中間忽然拉開很遠。

不知為什麽,總有人覺得他倆該是一對兒。

那時候高中流行拖朋友,知道誰跟誰有點眉目,休息的時候呼嘯著分開行動,找到兩人,不由分說硬將他們拖到一塊兒,讓他們一道走。怦然跟周勳被拖了一次,是在晚自習開始之前的一個傍晚,天還沒暗透,樓道裏,學校操場,體育館到處都是散步的學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隻是漫無目的地走,總之氣氛又怪又僵。

於是他帶她去看自己打球。

那天的周勳表現得特別獨,搶籃板大滿貫,扣籃扣得殺氣騰騰,像一隻威風凜凜的貂,因為他的漂亮皮囊。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女孩子們此起彼伏地尖叫,大聲呐喊加油,他滿額滴汗,弓身運球,眼神專注狠辣地看著對手,他解釋了迷人的真正含義。

孫博路過,看見尤怦然在,擠進來,扶了扶差點被撞飛的眼鏡,結結巴巴地道:“那道題目我解出來了……”

她跟著他走出了人聲鼎沸的操場。

周勳眼神微眯,嘴角勾起,投出手的籃球以他猜測的軌跡穩穩落進網兜中,操場頓時響起雷鳴似的喝彩聲,女生聲嘶力竭地喊著周勳,樓道裏有學生往樓下張望,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

餘光處沒有那個人的痕跡,一顆心像是忽然浸進了冰水裏,喜悅跟失落前後腳地來襲,他雙足失去控製,落地時退了好幾步才站住,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白癡。

隊長笑眯眯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下巴一偏指著圍觀的女生們,一副過來人的語氣閑閑道:“怎麽,有心上人?”

他臉一沉,掙開他的手,俯身去拾場邊自己的外套,甩在自己肩上。旁邊斜裏伸過來一隻手,手的主人眼睛很大,撲閃撲閃像是會說話,怯生生地講:“給,你的水。”

他生起悶氣來脾氣格外大,而且愛遷怒,眼皮也不抬,徑直將她的手揮開,水瓶失手滑落地上。他頭也不回,踩著一地的水和女孩的自尊昂然離開。

女孩明滅的眼中閃著水光。

周勳一身大汗的回到教室,迎麵飛來班主任數個眼刀,刀刀見血,他快步走回自己座位上,瞥見,尤怦然已經回來了,小小聲跟孫博討論著題目,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臉色相當自若。

尤怦然想了想,沒想出緣由。

距離越來越遠,從縫隙到鴻溝,隻有短短幾個小時。

下晚自習的時候將近九點了,江川在教室門口接她,她最怕黑又怕晚,他先送她去門口,等她的爸爸開車接走以後再回宿舍。沈倩知道他這個習慣,不止一次開他玩笑說:“你還真拿她當女兒養啊。”

他們幼兒園就同班,認識整整有十二年了。他不確定十二年是否能夠清楚地認識一個人,但不足以徹底撇清一段友誼。在高中,他聽過許許多多關於這個女孩的事情,客氣點講,可以說是天才的怪僻,可當天才褪去光鮮麵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經喪失所有被原諒的理由。

這一路她都在嘰嘰喳喳說著新出的日番,那死去多年的異國漫畫家將在中國舉辦一個紀念展,她說她想去看。

從前沈倩的一個疑問此刻清晰地浮現在江川心底:你有沒有覺得,尤怦然很怪?

他終於意識到究竟哪裏開始變得不同尋常。十二歲的時候你也許會癡迷鐵臂阿童木,可你還會在二十一的時候愛上這個怪胎麽?對,就是怪胎,代替博士死去的兒子被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即便人世再無趣再庸俗再撲朔迷離,沒有人會容許一個怪胎合法存在。

他默然地聽她講話,走過大操場的時候有人追逐打鬧從後麵跑過來,撞了一個踉蹌,他直起身,抬起頭,一張說著抱歉但並不怎麽愧疚的臉,相當敷衍:“不好意思啊。”周勳慢悠悠地從後麵走上來,單手摟住那人脖子,笑嘻嘻道:“怎麽,走路沒長眼睛啊。”

江川目光銳利地朝他射過去,周勳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並不怎麽把這人的態度放在眼裏。

怦然輕輕叫了一聲:“周勳啊。”

他仿若未聞,那兩個男生勾肩搭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川在背後恨恨道:“這種人不好好念書,荒廢學業,還自以為自己很厲害,自我感覺好的不得了,也配進聖德,怦然,你遠著他一些,別被帶壞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不知為何,胸臆間浮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意氣,她得替他剖白一句,哪怕他其實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她悄聲解釋:“你不認識那個人,關於周勳的一切你其實隻是聽說,你聽說了他打體育老師,你聽說他聲名狼藉,你聽說了他成績不好,其實摘掉聽說這兩個字,任何證據都是片麵之詞。”

這席話讓江川有點震驚,看了看印象中一直內向溫順的女孩子,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最後隻是淡淡道:“怦然,你跟從前不一樣了。”

隻這一句,叫她縱有千言萬語的解釋,也說不出一句。

他覺出了氣氛當中的凝重,把她的書包遞還給她,故意岔開話題:“你的新同桌功課很厲害。”他笑了笑,“這回不是聽說,我在榜單上見過他的名字。”

後來有一回,她介紹孫博給江川認識,沈倩也在,四個人占了圖書館一張桌子伏案攻書,氣氛相當融洽,中途沈倩離開去衛生間,直到怦然跟孫博走開去吃午飯都沒回來。

下午沈倩一直沒來,江川也道不太清楚。下午三點鍾孫博因為家裏有事,要先走,問怦然要不要跟他一起,她便開始收拾東西。兩人搭電梯到了樓下大廳,孫博才突然想起來有一本書落在那裏,怦然陪著他上去拿,走回自習室才發現沈倩已經回來了,怦然挺高興的,想上去打聲招呼,還沒走近卻先聽見她的聲音,在抱怨,像是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她帶的都是些什麽人,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他身上那個味道,你說,洗個澡就這麽難麽?”

江川悶聲不響,在最最陰暗的心底,他也確實這樣以為。

孫博一動不動,轉過身,背對著怦然倉促地道:“怦然,我家,我有事,我,先走了啊。”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去追他,他走得太快了,在樓梯開始跑起來,因為常年埋頭苦讀,所以從背後看有點駝背,佝僂著身子,像一隻倉皇奔命的小箭,跑得氣喘籲籲,她在門口抓住他一個袖子,他倉皇又仿佛受驚地回過頭,臉上濕漉漉的,這是怦然第一次看到一個男孩子哭,一大顆的淚忽然滾下來,他啞著嗓子說:“我是個垃圾。”

他那樣快那樣迅速地說出來,仿佛宣泄:“成績再好有什麽用處,別的人隻會把我當成怪胎,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除了念書我什麽都不會,不像周勳,沒有好的家室,我不會打籃球,我也踢不好足球,長得也奇怪,於是我隻有念書,我想我成績非常好的時候總會有人肯跟我做朋友,沒有,根本就沒有,事情變得更加壞,因為成績,他們隻會更加討厭我。我就是個垃圾,又重又大又無用的垃圾,除了學習,我根本什麽都不會……”

他嚎啕大哭,在下午三點的圖書館前。

尤怦然聽著他的宣泄,聽著他哭,聽著他說自己的無用,聽著這個班級第一自稱是垃圾,她才漸漸懂父親的意思,成長即是經曆,快樂在你,痛苦也在你,當你什麽都做不了的時候,唯有好好珍惜自己。

她的手纖弱地擱在他肩膀上,她鄭重地說:“成績好的學生可以分成好多種,謝爾頓式的,愛迪生式的,或者櫻木花道那種,聰明無禮,傲慢任性,也可能是功課優秀並且討人歡心,”孫博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她比他還要高半個頭,微微俯下身子,像安慰路邊的一隻流浪貓,眼神中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那麽,總要試一試吧。”

可愛的東西有許多,最可愛的是尤怦然,她單方麵地將這個計劃命名為“拯救孫博大作戰”。

第二天他洗了個澡,換了一套校服,清清爽爽地來上課。表姐上回來她家小住,留下一瓶祛痘的洗麵奶,她藏在書包裏,偷偷帶來給孫博。

沒有人的課後,他倆一起研究洗麵奶的用法。孫博有閱讀障礙,但凡字都要念出來,他一壁念,她一壁做著抄寫,“早晚使用……適量……在手心搓出豐富泡沫……再用於臉上……如有過敏……請及時停止……立即就醫。”

他緊張地問:“過敏了怎麽辦?”

她端詳著他的臉,折中地給出建議:“要不先去看看醫生?”

“太小題大作了。”

“要不這樣,我去掛號,掛完號你再偷偷溜過去……”

“你們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麽?”一隻大手從天而降,卷走了那隻洗麵奶,那人連聲帶物一下跳出老遠,是他們班裏最劣跡斑斑的男生,欺淩弱小都有他的份。他拉長了嗓子,怪聲怪調地問二人:“你們是在談戀愛麽?”

孫博惱羞成怒,談戀愛這三個字對這個年紀的學生來講無異於汙蔑,他撲上去要奪回怦然的洗麵奶,可對方又高又壯,舉起手,他夠也夠不到。男生隻是哈哈大笑,“這是你用的麽?哈哈,猴子也要美容?孫博,你知不知道自不量力怎麽寫啊……”那男生一邊大笑一邊作弄孫博,倒退著往教室門口跑,頭一偏看見周勳從外麵進來,揚手將那隻洗麵奶拋給他,他靈活地接住,不意瞥見尤怦然嘴角一縷笑,她輕輕地數著,“三,二,一……”

哐當一聲,那倒退歡跑著的驢一腦袋撞在教室門上,誒喲痛呼,抱著頭弓下身子去。她雙手捂住嘴,撲哧一聲,才笑出聲音。

在周勳看來,那是一個多麽驚心動魄的笑啊,原本不太引人注目的臉像是有了生命,立時活了起來,皮膚雪白,嘴角微抿,眼睛又大又亮,睜得像星星。在察覺到她目光之前,他先將頭低下,看了看手裏那支洗麵奶,想到的,卻是從前某天中午,她問自己為什麽不去吃午飯時的瑩然淚眼。

他拋給怦然。不顧那男生在他背後怪叫:“喂喂喂,你幹嘛?逞強當英雄啊。”

他往自己的位置上走過去,聲音仍是淡淡的:“欺負女生算什麽能耐?”

等孫博的頭發變得整潔蓬鬆,袖口潔白幹淨,領口雪白嶄新的時候,她教他練習走路的姿勢,背要挺直,目視前方,跟人說話,哪怕是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看著對方,做任何事都要專心致誌,吃飯就吃飯,作業暫時擱一旁,如果沒有幽默天才,那就不要講笑話,這些都是初中時期江川教給她。

她複習一樣,從記憶深處回憶起來,再教這個男生學會待人處事,如何待人接物,像個正常人一樣融入一個群體。於她而言,是關於往事最溫柔的回溯。

他很聰明,一點就通,努力念書但也積極參加課餘活動,有同學上前提問會耐心解答,態度熱情而並不十分殷勤,別人開他玩笑,他懂得自嘲和反擊。但本質上還是個靦腆內向的男孩子,他話不多,最開心的是跟怦然一起上自習,因為沈倩也在那裏,乍一見到孫博大吃了一驚,那跟記憶中邋遢不修邊幅的男生大相徑庭,他清爽幹淨秀氣,臉上的青春痘看過幾次醫生,塗了些藥膏以後漸漸消失痕跡,顯示出的五官輪廓分明,有點羅誌祥的神采。

哦,對了,看醫生的那幾次,都是怦然替他掛的號。

沈倩對他的態度漸漸改觀,有時候下了晚自習,四個人熱熱鬧鬧地去學校門口的餐館吃宵夜,孫博很在意沈倩的心情,她一個改色,她一個搖頭,他都細細記在心中,有一回跟怦然一起在食堂吃午飯,看到掌勺師傅端上來的茄子,脫口就是:“沈倩最不喜歡茄子了。”

怦然才明白過來,笑眯眯地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沈倩啊?”

孫博臉色一漲,沒頭沒尾地燒了起來。

她心無芥蒂地衝他笑。

最後孫博把寫了很久的情書翻出來給她看,這個文科較弱自稱文采不夠的男孩子,卻會用最動人的詞語讚美這個女孩子。她剛剛看完第一段,老班夾著試卷雷厲風行地從外頭進來,“東西收一收,臨時考試!”

兵荒馬亂地**,學生們急忙歸位,她才將那封情書匆匆塞進英語課本中,雪花的試卷已經從前麵飄下來。

下課鈴聲敲過,老師再三催促不準寫了,快點交卷,狗腿的代表——課代表鞍前馬後地跑上跑下,教室上空升起一陣抱怨和哀嚎——考題實在出其不意,最適合來考試的應該是愛因斯坦跟列寧。周勳交完試卷回來,經過怦然的座位邊與課代表狹路相逢,周轉不力,撞翻了她桌上一壘課本,他俯身彎腰替她去撿落得最遠的英語書,卻忽然愣在了那裏。

怦然已經拾起剩下的所有書本,撣了撣上麵的灰塵。他發呆的過於久,怦然抬眼看過去,腦中轟然一炸,一下就死機了。

他偏偏若無其事,闔上那封信,輕輕擱到最上麵,人卻走開了。

她才不擔心他會大嘴巴到處亂講,但是尷不尷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