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的21次方

一直到初中,江川才注意到尤怦然這個女生的存在。

客氣一點可以說她清秀,諂媚點也可形容她溫柔,在此之前,硬要說江川對她有什麽印象,他隻覺得她格外瘦,在青春期普遍有發胖困擾的女孩子中間,她手長腳細,像一隻娟秀的鷺鷥。

張愛玲幼時曾被人這樣形容,那是最折中的讚美。

小學二年級數學考試裏,有一道題是用123三個數組成一個最大的數。全班45個小孩子,唯有她寫的是3的21次方。

他不懂這個答案的含義,他更加不懂為什麽這個數字,會跟321一樣並列成為標準答案之一,他更加無法理解的是,小學那個嚴厲寡言的數學老師對她超乎尋常的喜愛。

直到初一學到次方,他才知道這個答案多麽驚心動魄。

他驚愕地回過頭,她就坐在身後,女孩子因為瘦,常常讓人誤會高,這些年她都像個安靜的影子沉默地永久地坐在最後一排,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饋給他一個同樣不解的眼神。

她忘記了,就像一小片飄過頭頂的雲,忘記了曾經撒下的陰影留給他的錯愕震驚。初中入學的摸底考試,他是他們年級的第一,能吃得下苦的中國學生不在少數,而天賦異稟的少年往往被埋沒塵土,能夠避開正確答案不引人注目,又不居於下遊被老師留堂教育,靠得絕非一腔苦讀。

他看過她的期中試卷,逢奇必對,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像個自娛自樂的惡作劇,她擔得起惡作劇的後果。

那震驚,已經不是3的21次方才可以形容。

體育課上,女孩子們在一起翻單杠,身形翩躚,靈活地翻上躍下,隻有她出人意表,險峻地攀住了單杠,腳卻仍舊遲疑地在下方顛著,整個人因為顫巍巍而顯得魂不守舍,像株在風中搖擺不定的草。一顆籃球擦著他的人飛過去,他沒接,一起打球的同學過來輕推了他肩膀一下:“幹嘛呢?心不在焉的。”

鷺鷥學習飛行,姿態這樣笨拙,幾乎讓人想要微笑。他沒有笑,因為這隻鷺鷥初來乍到,還未掌握技巧,她在驚呼聲中從單杠上直直掉下來,幸好底下是一塊草皮,她的膝蓋蹭破了皮,淺淺的一道,但因為鮮血淋漓,看著就怪嚇人的。他兩步並作三步過去,將她一把從地上托抱起來,匆匆趕去校醫院,不大會說安慰的話,因此一路都繃著臉,倒像是很不樂意做這件事。

她嚇了一跳,因為傷,因為他。

江川這個人,對尤怦然來說不算太陌生,每次成績總能見到他的名字,回回都在家長會上發表學習總結,但如果說他們有過交情,那也未免太過樂觀了些。

她坐在病**,他撐著膝蓋,俯身在她麵前仔細地看:“不會留疤的。”他煞有介事地判斷,大概以為這就是安慰了。聽得醫生倒笑起來,這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婦人,溫柔地商榷:“可以穿裙子的,長一點,留疤也不要緊。”

分開的很多年以後,他越洋寄送給她的禮物恒久都是兩種,長到腳踝的裙子,或者高至膝蓋的靴子。

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車載著她回家去,包括之後的許多次,漸漸的就發覺,兩人原來有這樣多的相似,他們都是鐵臂阿童木的擁躉,兩人最愛上的都是數學課,最喜歡的食物是學校出門右拐一家不起眼門店的銅鑼燒,最愛看的書都是金庸全集,兩人熱熱鬧鬧地你一句我一句,唯恐來不及講完,對方就立刻接下去,一時鬧哄哄的,仿佛快要吵起來,兩人對視一眼,轟然笑出聲來。

友誼就這樣匪夷所思地延續。

她是那樣有趣,連笨拙都有趣,一個能把試卷做到接近滿分的人,卻不知道陰天該多帶一把傘,天冷及時添衣,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才來找自己,怯生生地問:“江川,你有沒有多一件的大衣?”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會多帶一副手套,多一條圍巾,很多年了,他都像個大哥哥一樣照顧著這個情商接近零的小妹妹,他教她看地圖時如何分辨東南西北,她在待人接物上顯示出驚人的無能,江川就教她,遇見氣勢逼人的陌生人,隻消盯著對方的鞋尖,盯足二十秒,對方就會先不自在起來。她最怕去醫院看病,初二有一回爆發流感,她不幸中招,挨了許久越發嚴重,清水鼻涕哼哧哼哧的,江川拖著她去醫院配藥,醫生問一句,他代她答一句,語氣老氣橫秋的,話中都是憐惜,“嚴重不?”“會影響上課麽?”“這孩子快要期末考試了。”她一臉懵懂,走出老遠還有護士在背後竊竊私語:“兄妹吧?大人也沒來,看著怪可憐的。”

他隻有拉著她的手快快走,真怕忍不住當場笑場破功,回頭一想,如果他可以有個妹妹,他希望能夠像尤怦然那樣。

不矯情,不做作,除了一點怪,但是這對一個天才來說,能夠算得上缺點麽?

她怪得那麽有趣,最近她在看的一本書叫《解剖學入門》。語文課上,關於我的理想的命題,所有學生都乖覺地填上醫生,老師,科學家,尤怦然同學的理想是去八寶山開個店,不賣花圈不賣紙錢,專門給過世的人寫自傳。多麽特立獨行多麽酷。

看起來,她不像是你我會喜愛的孩子。主流的小孩應當可愛,聽話,乖巧,六歲學珠算,八歲去遊泳,十二歲再丟進鋼琴班,方便逢年過節隨時能夠秀一手,十八歲高考,成績一定優異,親朋好友問起哪所大學,可以漫不經心閑閑地道出那重量級的校名,確保一招擊垮敵人。

一個優秀的男生,一個成績中等的女孩,俱是無心無思,都是坦**清白,這樣奇怪的配搭,卻率先引發了以班主任為首的大人們的刁難。她接任的班級都是以尖子生出名,視江川為心肝,或明或暗地多次挑明,勸這個男生遠離這個怪女孩。

他低著頭作傾聽狀,心中暗暗道,你知不知道她聰明絕頂。

班主任眼見攻他不下,揮揮手讓他回去上課。課中間的時候把尤怦然叫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她眼睛微紅,不像是委屈,倒更像是傷心。他好幾次走過她麵前,她低著頭,視而不見。

那是殘酷青春拉開序幕的征兆,那意味著偏見,忽視以及誤解,他和她都在經曆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挑撥離間,所以江川堅信,他們更應該站在同一條戰線。

午餐的時候他端著餐盤坐到她旁邊,她有點驚嚇地抬起頭,瘦骨嶙峋的大眼睛,秋水似地在他身上一轉,這孩子其實並不懵懂,從不缺乏感受,隻是她溫柔,班主任的那些話像刀子一樣斜斜切入她心中,就因為她位居中遊。他硬要把自己盤的雞蛋撥到她碗裏,她沒猶豫,又給夾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地較上了勁,幾個回合下來他也急了,連著哎她:“你也別辜負這隻下蛋的雞。”

她鼓著腮幫子,一下子就樂了。

初三下半學期,中考將至,江川約定跟她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他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他那樣情真意切地請求,沒有人會不自量力,但她叫做尤怦然。

她當真了,她認認真真準備,認認真真考試,認認真真地把這個約定放在心裏。在保送選拔中,她是那一次的全校第一,唯一的一個數學滿分,比第二名高了整整六十分。

這是什麽概念,即便她語文作文一個字都沒有寫,她仍舊是他們學校的第一名。

這個分數震驚的不僅是她的班主任,還有江川,他後知後覺地才意識到,這是個不入世的天才,劍走偏鋒,出乎意料,最終叫人下不來台。

是的,他立在那張榜單麵前,有一種史無前例的,難以下台的感覺。

他竭力忽視心底的那抹異樣,他應當大聲地讚美,浮誇地替她開心,而不是以為,他拯救這個天才的計劃行將陌路,沒有人不會對優等生網開一麵,連嬰兒都識人眉眼高低,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是無往不利的通行利器。

他站在那裏,像一株筆直的青色的樹,一片輕盈的雲正緩慢地覆蓋住自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雙足如鉛注,他覺得應當笑一笑,玻璃上卻清晰倒映出一張灰心的臉。尤怦然興高采烈地來找自己,他想張口說恭喜,他也想一起為她高興,但偏偏在那一秒鍾,在最最矛盾的刹那間,一道灰色的冷光劃過心底,心就這樣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不懂一種人性,巴哈特在一部電影中這樣告訴前仆後繼者們:好朋友考差了,你會難過,好朋友考到第一,你會更加難過。

因為刻苦勤奮是她不屬於她的形容詞,她從來沒有過挑燈夜戰到午夜兩點的經曆,她能在閱讀一道題的同時迅速寫下解題思路,哪怕在此之前,連他們的數學老師都尷尬地回避,口上盡說拿回去研究研究。

她的高智商阻礙了她去體察別人心情的能力,見他愁眉不展便大大咧咧地告訴江川:“你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敢問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聽到這句不感到觸目驚心,尤其對一個優等生而言。

他心中頓時什麽滋味都有了。

友誼倘若想要繼續,考驗的是彼此裝聾作啞的能力。他更加刻苦,不動聲色地努力,在一個天才麵前,這也像一個悲劇。

怦然約他自習,他屢屢回絕,說什麽自習,回回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奮筆疾書的獨角戲,他推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怦然深信不疑,待她一走,江川便約了其他人一道去圖書館自習。他無法陳述此刻心情:他想以一種輕鬆的姿態,重新贏得年紀第一。

保送考試的那一天,考場被安排在市中心,她約好了一起搭公交車過去,臨出發前接到他的短信,計劃有變,他的爸爸要去市裏開會,順便捎帶他去,不能跟她一起。她信以為真,可偏偏就在那輛公交車上,她撞見他跟一個學霸型女生,兩人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考試的熱門壓軸題。

這個女孩哪怕聰明,幸好善良,麵對此情此情她決口不提,緘默地深藏於心。最後尤怦然走開一些,去搭下一班公交。

幾日後考試成績出來,她赫然在列,而他因為太過急切,反倒名落孫山。他坐在座位上低著頭,以瘦削的肩膀抵擋著來自四麵八方湧來的探究的目光,班主任並不指名道姓地表揚,這樣小心翼翼地周全體諒,才更加讓這個青春期的男孩子難受。

高智商是上帝賜予天才不勞而獲的某種捷徑,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冒犯了別人努力的決心。

而她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

第二天上早自習,班主任公布名單,哪怕他兩次失利,上麵仍舊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時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試探,班主任才露了口風,這個名額,是尤怦然主動讓出來的。在那一秒,他清晰地感到有一把冷火在五髒六腑熊熊地燃燒,這算什麽?天才的施舍?還是一次憐憫?他別開臉去,隻有兩個字:“不要。”

他找到怦然,憤怒劈裂他的嗓子,話一出口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多麽蠢不可及,但他放任自己說下去:“對,你聰明,你厲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到全校第一,但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自以為是的憐憫。”

昔日的好時光曆曆閃現,卻在那一秒不足以成為友誼的證據,他被憤怒蒙蔽了雙眼,他掉頭離開這裏。戰火一直彌漫到午飯時間,怦然端著餐盤小心翼翼蹭到他身邊,把兩人都很喜歡的白煮蛋撥到他碗裏,他當機立斷夾了回去,推擋的過程中江川一個手滑,雞蛋掉到了地上。

世界一下子就靜了,江川狼狽地抬起眼,與怦然的目光正好相接。他的喉嚨仿佛含了一塊熱炭。

從來高姿態犯錯的人,隻是因為背後有個低聲下氣的朋友,一直替他默默收拾爛局。

他絕不可能要這個名額。

中考結束的那天,他撥電話去怦然家中,是她父親接的來電,開明地叫來女兒聽電話,那是夏天快要開始的一個下午,樹上還未有蟬鳴,空中卻有稀稀落落的飄葉,空氣中蓄勢待發的悶熱,混雜著歉疚與焦慮的氣息,由頂至踵重重地灌注下去,這些都預兆來臨的將會是個高溫的夏天。他終於開口:“對不起,怦然。”

電話線中刺刺拉拉的雜音過後,是她一貫清脆但又無心無思的笑音:“沒事的。”

那個時候她隱約有些明白,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了,哪怕十年或者二十年,大概都不會有消失的可能。

倘若要維護這段友誼,勢必要取舍一些東西。她可努力,但不能過分聰明。

最後中考成績出來,他仍舊是那年市裏第一。

仍舊是同一所高中,不同的是,他們不在同一個班級。江川選擇寄宿,而她走讀,開學的第一天,不再有人大清早地在樓下喊她快點快點,兵荒馬亂地換鞋下樓,血雨腥風地擠上公交車,一切的一切跟初中不太一樣,她在公交車上看見玻璃上倒影出來的自己的臉,稚氣未脫的孩兒麵,下巴尖尖的,瘦骨嶙峋地望著自己,她暗暗地叮囑這個孩子:“硬朗些,再硬朗一些。”

在打鈴前的最後幾分鍾她跌跌撞撞衝進教室,在門口還差點被自己的鞋帶絆了一跤,教室裏烏泱泱的,坐滿了學生。她環顧一圈,角落還有一個空位,看到新同桌的第一眼,她已心生不妙,在一個少女的審美中,過於漂亮的男生總不太受歡迎。這代表了層出不窮的麻煩,打擾還有懷疑。

哪來的懷疑?

你以為當吳亦凡的同桌很容易?

最後班主任點名的時候她才知道他叫周勳。

多麽富有先知氣息的名字啊。

她不吭聲,他也沒有作聲,在一整個被相互介紹氛圍籠罩的教室中,他們是兩個異類。他懶洋洋地將自己的書壘到桌上,不知從書包哪個角落摸出一隻馬克筆,在兩人的位置中間劃了一條三八線,在尤怦然愕然注視下,淡淡提醒:“不準越界。”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學都已經不稀罕做的事,他竟然認真地端到了高中的台麵,而且這個人,做得更加惡劣。怦然是左撇子,小時候沒改過來。隻要她一越線,他就用胳膊肘狠狠杵她,推得她猝不及防,筆在紙上劃了長長一道,她氣鼓鼓地瞪著他,氣得要命:“你幹嘛,你說,你到底想幹嘛?”

他又是那種腔調,仿佛很不耐煩跟她多說什麽:“越界了。”

可是自己還不是,因為個高手長,更加容易越過三八線,她效仿他,一越界,就用原子筆的尖頭戳他,一天下來,他半個袖子都是藍色的點點。自己翻過來看了一看,又挑著眉毛看她,氣質這麽邪門的男生,怦然真怕他會當場發飆,他不過吐出兩個字:“幼稚。”

尤怦然快氣暈過去了。

如果說她是個怪小孩,那麽他可以算得上一個壞學生。

不出一個禮拜,他就混成了這個年級的老大。對,怦然用了混這個字眼,因為在她心中,任何形式的群雄之首都很不上道,不過仗著力氣大而已,又不是選拳擊教練,又不是拍武俠電影,小女孩尤怦然有她的固執。

好幾次她在走廊撞見他跟一幫男生聊天,中食二指間夾著一個白紙卷成的紙條,背靠鐵質欄杆,所謂的仗劍江湖,所謂的俠客意氣,細碎的劉海下掩著飛揚跋扈的眼睛,背後是南城況藍的天宇,雲低空掠過,仿佛白鴿翅膀的剪影。他瞥見她走過,忽然惡作劇似地大叫一聲:“尤怦然!”

她拍著胸口,驚魂甫定地回過頭,一幫人站在那裏放聲大笑,他笑得暢快淋漓,格外刺眼。

吃午飯的時候跟江川抱怨,抱怨這個新同桌多麽小肚雞腸,多麽刻薄無禮,她還是那個小女孩子,在熟人麵前自得,在生人麵前拘謹,江川垂眸聽,入學的摸底考試中,他仍舊是這個學校的第一,而她的天縱奇才仿佛在初中已被揮霍幹淨,在這所人才濟濟的學校中,她平庸地合情合理,況且她也說過,她的父親是大學微積分教授,她數理化優秀,再正常不過。

他聽著她抱怨,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碗裏的鴿子蛋夾給她,無意中瞥見旁邊女生投來的傾慕目光。

他意識到自己有張媲美韓劇明星的臉孔。

他對怦然的照顧,更像是出於一種習慣,就像陰天多帶一把傘,冬天多帶一副手套,不算太好,不算太壞,習慣使然。

隻是長大的含義,因人而異。

他們都開始有新的煩惱。

怦然的主要麻煩,並不都由周勳帶來。

她的學生時代,最怕的都是上體育課,到了高中,她最怕的仍舊還是體育課。給他們上課的是個將近四十的猥瑣男老師,教學質量不怎麽樣,卻喜歡叫班裏最漂亮的小姑娘來演示下腰,因為女孩的平衡能力相對較差,他就有借口手把手地教她,孩子們敢怒不敢言,她們隻不過是一群十幾歲的小女孩,麵對這種明目張膽的騷擾,除了憤怒和窘迫,誰都沒有辦法。

該怎麽跟大人們說,在這所封閉式的學校中,會不會被當成小題大做,倘若就這樣故意掠過,日後將會迎來怎樣恐怖的打擊報複,這些種種,都在這個小女孩的反複思量當中。

怦然每天都在膽戰心驚,每一天都在恐懼,下一個被叫上去演示的,會是自己。

因此每一個上體育課的雨天,她都抑製不住地高興,在一群垂頭喪氣不能夠去打籃球的男生當中,她的表情太過顯眼。

她怎麽都想不到,周勳會發覺。

他看了她一眼,她隻是低著頭,抿著嘴愉快地在作業本上刷刷地書寫。

可到底還是有一天,體育課上老師叫了她的名字,笑眯眯地招手讓她來墊子上試一試。她臉刷得一白,驚慌失措地站起來,細細的雙腿支撐著這個驚恐的鷺鷥,每一步都像美人魚在尖刀上的行走。

每走一步,她都在顫栗地發抖。

她孤零零地站在墊子前,仰起臉,手緊緊貼著校褲,久久沒有動作。

她僵直著身體,感受著右側一道油膩的目光不懷好意地打量,少女的身體在寬大的運動衫中微微顫栗,體育老師故作惋惜的聲音像毒蛇一樣鑽進耳朵裏。

“怎麽不做啊?要不要老師教你?”

他歡天喜地地朝她邁步過去。

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她肩膀的那瞬間,一隻籃球從天而至,砸得他一個踉蹌,他狼狽地一回頭,周勳閑閑立在籃球架下,雙手抱臂,漫不經心道:“抱歉啊,手滑。”

體育老師氣得臉色鐵青,渾身作抖,隻是不好發作,揮了揮手,怦然如蒙大釋,低著頭快步走回女生的隊伍中。

下課後,她默默走回教室,臨近上課鈴聲響他才大汗淋漓地回來,隨手把籃球往座位底下一慣,揪著T恤抹了把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汽水,最後坐下來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多久了?”

她沒吱聲。

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膽小也罷,這隻是個小姑娘,有點怪,也會害怕。

周勳沒有再問下去了。

下一堂是數學課,教他們數學的女老師剛剛畢業,格外愛較真,一見有人睡覺就故意點他起來回答問題,那是一道線性方程,不演算怎麽能夠立即就答出來,老師明顯就是故意刁難。

怦然刷刷在紙上寫了一個數字,推到他麵前。

他倒不驚訝她這樣迅速的反應,施施然報了答案。女老師沉著臉:“過程呢?”

“不知道。”他坦率地回答。

“出去站著!”

她反而害了他呀。

她無限內疚,低著頭,以耳朵注視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從窗戶望出去,他低頭靠著牆壁,手插進校褲褲袋,徒勞地保持著把自己嵌入牆裏的姿勢,四周溫柔地漫溢著一種孤獨的氣氛。

他害怕孤獨,所以拒絕了很多開始。

第二天來上學,學校裏沸沸揚揚地在傳,那個體育老師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見也見不得人,怦然乍聽這消息先懵懂地看周勳,他慢條斯理拿出課本,瞥了她一眼,反問:“你看什麽看?”

她心虛,倉皇地低下頭,卻聽見那邊廂輕輕地哧笑了一聲。

體育老師氣瘋了,校長也覺得茲事體大,滿校徹查,這樣毫無章法地盤查,竟查到了他們班上,語文課中途周勳被教導主任叫出教室,怦然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外邊的動靜,隻聽見稀稀落落的幾個詞語,不知道,不認識,不清楚……

她的心七上八下。

如果說他是個清白純良的人,怦然不太會信;如果說他罪大惡極,怦然也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課本從不會教的某些事情,在徹底的黑與白之後,有一塊灰色地帶,組成這塊區域的詞語通常都很曖昧,行俠仗義,遊戲人間,還有,英雄主義。

體育老師一口咬定是這個男生。不等對方認罪,校方雷厲風行,轟轟烈烈安排一係列的懲治手段,檢查,說明,禮拜一升旗典禮上通報,校長致完詞後,話筒傳到他手裏。怦然站在台下,仰臉看過去,太陽光大手筆地灑下,光芒萬丈,他立在中央,校服有點髒,他閑閑抖開一疊厚厚的紙,教導主任的表情果然相當滿意。

他一字未念,徑直對著那體育老師道:“以後再敢打我們班女生的主意,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該名體育老師的事跡深入人心,不過因為年紀小,不知道該怎麽是好,此話一出,台下先一聲轟然叫好,其後掌聲雷鳴。教導主任臉色鐵青,渾身作抖,將他硬拉著從台上拽了下來,他隻是笑,劍客遊俠一樣的笑,人高腿長,高了教導主任一頭不止,被他生拉硬拽,看過去也真是不倫不類。

走過他們班級的時候,他隔著老遠衝她笑,嘴咧得很大,得意極了。

那時候他是真的像,像仗劍江湖的劍客英雄,命隻有一條,挑在劍上。

校方也是有意壓一壓這個男生的戾氣,大中午的叫他站在國旗下反省。她跟江川吃完飯從食堂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他。江川皺了皺眉頭,拉著女孩快點走。

她一步三回頭,江川教育她:“這種人太危險,你以後遠著些。”

怦然睜大眼睛,仿佛不解。

你認識他麽?你知道他做過什麽事麽?你憑什麽覺得他是壞人?

可這是江川,從初中開始照顧她的江川,一個正直清白規矩的男孩子,他的判斷也會出錯麽?

判斷一個人好或者壞,在任何一個年紀,都是一道難題。

她被江川拉著一步三回頭,那個男生,名字裏帶了一個勳,長相做事也類似騎士的男生,嘴裏嚼著口香糖,吊兒郎當地舉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三個字:我有錯。

尤怦然這個小姑娘有一個不算毛病的小毛病,有人對她好,她就隻會記得那人的好。

對,他是胡作非為,對自己無禮,又熱衷惡作劇,但起碼人家行俠仗義不是?

她回家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父親說了,父親是搞教育的,立刻著手調查,打了幾個電話去教育局,又反饋到學校,校方如臨大敵,幾日後,真相大白,那體育老師在全市通報,被吊銷了教師資格,再也沒來過學校,周勳沉冤得雪。

這件事教會尤怦然,任何麻煩,都可以轉身向父親尋求幫助。

但是這個人,他到底是好還是壞,她在哪裏都得不到答案,最後父親微笑著解釋:“電影看過吧,迷人的笑容,或者發亮的眼睛,陽光穿過樹葉灑下稀薄的光影,青春草原上花朵上滾動著的露珠,這些都是美麗的東西,可我們真正覺得什麽印象深刻,卻需要將它們組合在一起,人呢也是,整體的意義大於局部。”

她思索了很長一段時間。

周勳很怪,神秘地怪,在蘋果才剛剛發行到3的年代,他有一部黑色的智能機,也不見他顯擺,就拿來當手表看,平常隨手丟在書包裏;他什麽都會修,她的卡西歐進了水,他拿去鼓搗了一節課,戴上一看,哇,走得又準又穩。最厲害的是,他竟然有一整套《城市獵人》的原版漫畫,中考結束去日本旅遊的時候買的,她激動地快跳起來,連聲問他有沒有去過東京新宿區地鐵車站東,有沒有在入口大廳的留言板上寫過暗號。

他立刻拿出手機,把照片一張張調出來給她看,XYZ三個字母赫然入目。她睜大眼睛,不由哇了一聲,他得意地笑,準她借去看一段時間。

跟江川一起做作業的時候,她在那邊翻來覆去地看漫畫。一個女生抱著一疊作業過來打招呼,大眼睛撲閃撲閃像是會說話,問他:“我能坐在這兒麽?”

江川介紹兩人相互認識。女孩叫沈倩,是他們班的團支書,當初入校的迎新晚會,就是兩人搭檔主持。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歪著頭笑眯眯地問尤怦然:“你在看什麽?”

她把封麵亮給她看,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江川瞥見沈倩轉開視線時的萬分不屑。

第一次用一個男人的眼光來審視少年時代的好友,他終於注意到眼前這個女孩種種的不合時宜,她固執地保持著從前的愛好、習慣還有生活方式,任由時光飛逝,她永遠留在了那個時期,那個笨拙有如鵪鶉的年代,沈倩是當中的那隻天鵝。

可江川同學是否想過,這些部分對整體而言,能夠算得上缺點麽?

去圖書館前台還書的時候正遇上長龍,深治於怦然同學體內的城管體質徹底爆發,走來走去維持著場內的秩序,卻被後麵追逐打鬧的學生撞了一個踉蹌,一腳踩空,頭重腳輕栽倒在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也就是在那一秒鍾,江川意識到哪裏開始不對勁兒。

學校的圖書館門前就是籃球場,三個人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了,正碰見一堆人鬧哄哄地擠在籃球架下,各個大汗淋漓,一顆球滴溜溜滾過來,滾到怦然腳下,有人大聲叫她:“尤怦然,球!”

她清脆地誒了一聲,擺好姿勢腳用力,球直線飛過去,撞到守門的柱彈回老遠,周勳放聲大笑:“誰叫你踢籃球的,撿回來。”像差使一條小狗。尤怦然天生好性兒,被人這樣命令也沒生氣,挺高興地把球送過去。沒注意到江川在後頭皺了皺眉。

周勳問她來這裏做什麽,她老老實實回答寫作業,他好大一聲誒喲,老氣橫秋地拍了拍她頭:“好姑娘。”像對待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江川有一回跟她講:“這種人一看就流裏流氣的,你遠著點,不要被帶壞了。”沈倩也微笑著,憐惜地道:“怦然這麽單純可愛,別跟壞男生走得太近。”

兩人青梅竹馬坐在一起,頭並頭討論最熱門的數學題,她懵懂地看著兩個人。如果這句話沒有道理,為什麽這會是他們的統一共識?

第三個這麽勸她的,是她的班主任。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試公布成績,數學她83,他62,物理她84,他能考個61,每一門堪堪都擦過及格線,巧合地連老師都懷疑,課後把兩人叫去辦公室,拿了試卷在那裏比對半天,結果卻是,她對的地方他錯,他錯的地方她都對。“嘿你們倆還真是,”班主任是教化學的,成語不曉得怎麽用,想了半天蹦出一個詞,“天生一對啊。”隔壁桌的語文老師當場就噴了。

最後班主任揮揮手,讓周勳先回去上課,專門將怦然留了下來,苦口婆心地勸:“你成績穩定,理科紮實,英語老師還誇你口語很流利,這些都是你的優勢,你要揚長避短,多跟班裏的孫思敏啊王樂怡一起接觸接觸,他們都是班裏的尖子生,有一兩門成績拿得出手,其他再抓一抓,前進個幾名沒什麽問題。”她推心置腹地規勸這個女孩子,“有句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中國幾千年的俗語總歸有點道理,像周勳這種男生,公然頂撞老師,剛進學校就惹了這麽多事情,品質有問題,你啊,年紀小,遠著他點,多跟好學生在一塊兒。”

她不吭聲也不表態,乍一看,總讓人覺得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