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1

我的傷勢漸漸愈合,除了虛弱。可我卻覺得那麽地幸福,是很奢侈的幸福。

午後的時光,和唐小泊坐在醫院花園的長椅上時,我輕輕地吹著那首《對你愛愛愛不完》,唐小泊靜靜地聽著,聽我吹完整首的時候,他深深地望著我,抬起手來摩挲著我的臉。

我的臉柔軟地疼了起來,現在的我,是那麽地不真切,那麽地恍惚。

我身邊的人是他嗎?是他陪伴著我,帶著溫和的笑容和深邃的目光,渾身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夾裹著7月陽光的味道。

我望向他身後的時候,怔住了。段錦年,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看著唐小泊。

唐小泊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他的手輕輕地垂落了下去。

為什麽受傷了不告訴我?段錦年走過來,蹲在我麵前,握住我的手。

回來很久了嗎?他別過麵孔,對唐小泊說。

不,前些日子。唐小泊沉吟地說。

我的心有些緊張,有些不安。剛才我幾乎情不自禁了,在唐小泊深邃的目光裏,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段錦年。

我茫然地不知道怎麽回答段錦年。

由我來照顧她,麥涼,我們回病房吧。他溫言地說。我點頭,他抬起手來橫抱我在胸口。我就在段錦年的懷裏,我在他的懷裏,看著站在遠處的唐小泊,一步一步地遠離我。

傷口怎樣了?段錦年給我撚撚被褥。

我有些失措地點頭,好很多了……錦年……我……

什麽也別說,我相信你!他低下身來吻吻我的額頭。我的心裏,有眼淚,泛濫了起來。他知道我的感情的,但他不問,從來也沒有要求我去忘記唐小泊,他隻是用心地等著我,守護著我。

張初初來看我,她背著身子站在玻璃窗前。

是我給段錦年打的電話。她頭也不回地說,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誰,可麥涼,他為你等待了這麽多年,你真的忍心傷害他嗎?曾經的我,走了一條彎路,可是直到現在,我還在為當年的選擇付出代價……我知道唐小泊很好……可是,麥涼,段錦年呢?你忘記你哭的時候,誰在陪你,你孤獨的時候,你難過的時候,你需要的時候,是誰?段錦年,他就在你的身邊,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緩緩地轉過身,走到我麵前,麥涼,還有布小曼……唐小泊忘記布小曼了嗎?布小曼會回來的……她回來的時候,又要怎樣麵對你和唐小泊……

不是這樣的……他,唐小泊的心裏隻有布小曼……而我,會努力,努力地讓自己隻是把他當朋友……我黯然地說。

麥涼,我希望你幸福,也希望布小曼幸福……我,我也許知道布小曼在哪裏了。她說。

是舊時的一個同學,他在一個畫展上看到了一幅畫,那個梔子花麵孔的女孩分明就是他的同學布小曼,他想起張初初曾經打電話問他布小曼的下落,所以他告訴了張初初。那個畫這幅畫的人,一定會知道布小曼在哪裏。

雖然張初初說她自己去,但我還是執意地想要一起。布小曼,我那麽渴望地見到她,她已經離開地夠久了,她還不打算出現嗎?我們的兜兜轉轉,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結束呢?

我們通過展館終於找到了了畫的作者。當我站在那幅名為“傷口”的畫前,看著畫裏那個迎風而立的女孩時,眼淚撲簌地滑落了下來。

她是布小曼,她真的是布小曼,清麗的鵝蛋臉,大眼,細細的腰肢,一條長到腳踝的裙子……背景是藍,蔚藍,碧藍,孔雀藍,那麽多藍色的背景,是大片的憂傷和蒼茫。

我抬起手,想要觸碰她的臉,可我的手,隻碰到冰涼的畫布。

是你?當畫這幅畫的人出現在我和張初初的麵前時,我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是羅央檸。

見到我們,他也微微地有些訝異。從我17歲離開倒桑樹街,就一直沒有見過羅央檸。在我記憶裏,他是那個跟在我們身後,一口一個“姐”的弟弟;他是那個在閣樓裏,不許他出聲,他就噤聲的小孩;是那個和布小曼在公園裏放風箏,跑得雀躍的男孩……如今的他,留著有些微微長的發,眼神憂鬱厚重,挺拔的個子。

誰也沒有想到,在那一年,會發生那樣重大的變故。布小曼的一句謊言,會讓羅央檸和唐小泊的人生變得不同,還有她自己。所以這幅畫的名字是“傷口”,她是他心裏的一個傷口,而她,本身也是一個巨大的傷口。

那麽地疼,卻隻是一個人藏起來,慢慢地療傷。

她呢?現在的她在哪裏?張初初急切地問。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她誰也沒有聯係……甚至是和她爸……我去了很多的城市,後來我想,也許她會回到這座城市,我在這裏等她……羅央檸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我們都在等著布小曼,等著她回來。

我和張初初失望地離開,離開的時候,羅央檸在畫布上迅速地勾勒著線條,線條清晰的時候,分明是布小曼的模樣。是在布小曼離開後,羅央檸所有的畫裏,都會有人物,那些各式的風景裏,都會有一個穿裙子的女孩揚著長發,那是他心裏的傷口,但他不願意忘記。

我對張初初說,去喝酒吧。

我知道我腹部的傷還不允許,但我隻想要醉一下,隻是一下下,讓我能夠任性,能夠象年少的我們那樣,任意妄為,肆無忌憚。

家長說,下雨了,要帶傘。我們應著,卻把傘偷放在門邊。

我們任性,我們不乖,我們真的被雨淋了,我們在雨裏,牽著手奔跑,下著雨的天,那麽地熱鬧,象我們熱氣騰騰的青春。後來,我們真的病了,我們聽著家長的埋怨,卻笑了,我們想起了,我們濕漉漉的鞋子,想起了,褲腳上的泥巴。

瞧,這才是孩子的模樣。

一路走來的我們,忘記了很多的快樂。即使那是隻微不足道的快樂,隻是淺薄又無知,但我們可以,暫時地停下來,微笑。

張初初由著我,我們大聲地幹杯,碰出了四濺的水花來。我們說,如果80歲了,我們也要這樣一起喝酒,還有布小曼,我們誰也不準缺席!

我想起了布小曼在我17歲生日裏說的話,她說等到80歲了要給我插上80根蠟燭。那個時候的我們,會是白發蒼蒼的,會是滿臉皺紋,當我們想起我們的過往,會是怎樣的心情?

時光總是那麽強大,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

我和張初初搭著肩膀走在倒桑樹街的街上,月明星疏裏,風那樣清洌。

我抬起手來看著一樹一樹合歡花,轉過臉對張初初說,我送一朵花給你。

別!她跳起來。

我已經開始朝樹上爬去。小時候會和張初初一起爬樹,兩個野小子一樣的女孩,蹭破了衣裳,一頭一腦的汗,卻高興地很。

張初初在樹下驚呼,你小心點,小心你的傷口!

我的腳沒有抱住樹幹,向下滑了些,張初初已經舉起手來想要拖住我。我嗤笑起來,努力向上爬,坐到了一個枝椏上。合歡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清香彌漫。

你也上來。我朝張初初喊。

她看了她的衣服,是職業的西裝套裙,細高的高跟鞋。她想了想,脫下外套鞋子,開始朝樹上爬。

我遞過去手,握住。

她穩穩地握住了我的手,坐到我身旁,我們摘了兩朵合歡花戴在發際裏,輕聲地笑起來。

倒桑樹街的夜晚,原來這樣溫馨。張初初若有所思地說。曾經的她一心想要離開這裏,因為不願意被人稱做“粉妹”,因為街兩邊的那些紅色洗頭房,會讓她抬不起頭來。現在,當她再回來的時候,那些洗頭房已經沒有了,米粉店也沒了。這裏變得繁華。變得幹淨。但她卻更加懷念以前那個紛亂的倒桑樹街。

麥涼,我上庭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陪我?張初初緩緩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狼狽的我……不想讓你們難過……

初初,張初初!我喃喃地說,心裏都是傷感。曾經的我們,總是分享彼此的一切,一點的快樂,一點的悲傷,是從什麽時候起,我們已經學會獨自承擔了。學會,一個人吞咽痛苦,那不是因為我們離得遠了,是因為,我們成長了。

經過“都城影院”的時候,在牆壁上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拆字”。我們站在了哪裏,連都城影院要拆遷了,還會留下什麽讓我們去緬懷呢?這個影院,曾經承載了我們對愛情的所有幻想。我們在這裏,度過多少難忘的時光,我們陪著電影裏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悲歡離合,可是,原來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部電影,我們在自己的人生裏演繹了這些或喜或悲的電影。

張初初,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2

回去的時候,唐小泊在樓下,看見他的時候,我的心,變得很困頓。段錦年回來後,他沒有再來看我。我想,他是不願讓段錦年誤會,故意躲避著我們。

張初初看到他,低聲說,你們談談,我們先進去。

我站在他的麵前,站在倒桑樹街的風裏。

我隻是來看看你……知道你出院了……已經沒有事了嗎?他問。

我點頭,沒事了。

他走上來一步,走在與我咫尺的距離,突然抬起手蒙住我的眼睛,急切地說,別看。

我沒有動,我想起那一年,當我騎單車載著唐小泊摔在地上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抬起手來蒙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到手掌滲出的血。

他輕輕地撩起我腹部的衣服,說,傷口好像裂開了,在流血。

我拉過他遮住我眼睛的手,凝視他,我的暈血症,已經好了。他的手在我拉下的時候,微微地握住了我的指尖,隻是片刻,又鬆開了。

是在我看到小五頭上滲出的血時,我竟然不怕了,不再暈倒也不再心悸,我隻是想要阻止他,拚命地阻止他。我的暈血症這樣不治而愈。

你等我一下,一定,一定要等我。唐小泊朝前麵奔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曾經的我,總是這樣望著他的背影,永遠在他身後的距離,那麽憂傷地看著他。

那時候的我,如此地自卑,覺得自己不夠美,不夠好。即使是現在的我,在他的麵前,還是覺得如此地卑微,隻能仰視他,隻能帶著顫巍的心情望著他。他始終是我心裏無法企及的地方,怎麽走,也到不了那邊風景。

他說,一定,一定要等。

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自己不再為他疼痛,等待自己可以風輕雲淡的麵對他。我的等待,那麽漫長,那麽心酸,無奈。

唐小泊來到我的麵前,他手裏拿著紗布和碘酒。坐在石階上的時候,我輕輕地撩起自己的襯衣,我看到白色的襯衣被血染了一些。是剛才爬樹的時候傷口有些撕裂吧,當碘酒從我皮膚上擦拭過去的時候,是驚鴻一片的疼。

他低下身,對著我的傷口,吹了吹。溫暖的氣息,青草的氣息,我幾乎落下淚來。

幫我纏繞紗布的時候,他的手繞過我的身後,有發絲和鼻息若有若無的碰撞在一起。我的心跳,象喝醉了一樣,很踉蹌。

麥涼!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我。

我揚起臉來,他的手,抬起來,在快要落到我臉上的時候停了下來。他站起身,幽幽地說,小時候,看著滿天的星鬥,當流星飛過的時候,總是來不及許願,長大了,遇見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卻還是來不及。

我的手搭在膝蓋上,無名指上,是一枚戒指,是段錦年的戒指。

你知道嗎?我在賓州的時候,總是會想起你來,想起你歪歪扭扭騎單車,想起你在籃球場飛奔,想起你為我擋下那一棍,想起襯衣上的草莓汁,想起你在每個探視的日子出現……離開這裏的時候,我隻帶了一樣東西,那是你為我織的毛衣。我總是穿著它入睡,這樣,在異鄉的孤獨裏,我會覺得,有你……你們在。

我垂下眼,用指尖擦去眼淚。原來,他都記得,他始終都記得。那些過往我也從來沒有忘記,無法忘記的深刻呀!

你給了我那麽多的溫暖……麥涼,我很慶幸,有你這樣的朋友。

回去的時候,張初初在等我。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虛弱地舉起我的左手,我說,當我戴著這個戒指的時候,我就選擇了。

入睡的時候,我給段錦年打了電話,我說,等審判過小五後,我和你一起去北京。

我想要聽到段錦年的聲音,那麽迫切,我知道自己內心的不安,我隻能用段錦年來抵製。我隻能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有段錦年,我已經有段錦年了。

接到張初初同事的電話時,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張初初在庭審的時候暈倒了!他的同事告訴我,雖然表麵上象沒有事,但張初初的心裏一直都在壓抑。她拚命地工作,玩命一樣地接案子,終於讓自己的身體不堪負荷。

我奔到醫院的時候,張初初還沒有醒來。

她的臉色那樣蒼白,疲憊。

沒有大礙,不過孕婦要多休息!醫生叮囑。

我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住他,你說什麽?

她懷孕了。醫生稀鬆平常的說。

我的身體往後跌了跌,怎麽會,怎麽可以?為什麽要讓張初初稍稍複原的時候,又給她這樣的一擊?命運如此多舛,撲打過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設防。

我伏在她的床沿邊握住她的手,她的心裏,該有多痛楚呢?而她,麵對著突如而來的孩子,又該怎樣抉擇呢?

我那麽地痛恨小五,痛恨自己。如果我能早一點到,如果我能及時的趕到,張初初就不會有事了。

可我們總是來不及,總是被愚弄。

張初初沉睡著,她許久沒有睡得這麽沉了。夜裏的時候,我總是聽到張初初在夢魘裏的驚呼,她的額頭都是冷汗,我隻能握住她的手,隻能用這樣微薄的方式安慰她。那種無力感讓我很茫然。

3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張初初。段錦年扶住我的肩膀說,她總會知道的,告訴她讓她自己做出決定。

回病房時,病**是空的。我心裏驀然一驚,是她聽到我們的談話了嗎?

段錦年拉住我的手朝外麵奔去,快找。

走廊裏,花園裏,還有檢查室……都不在。我的腿不住地發軟,覺得每一步都是那麽艱難。

樓頂!我驚懼地說,開始朝樓頂奔去。

果然。她在。張初初站在邊緣的地方迎風而立,驚駭地我四分五裂!

張初初!我顫聲地喊。

她回過頭來,淒然地朝我笑,她說,簡放,簡放在跳下去的時候,是怎麽絕望的心情?他是唯一給我溫暖的男子,可我……卻沒有讓他有生的希望。

不是的,你下來!求你!我淚流滿麵,你說過你要替簡放一起活,他也是希望你活著的。

麥涼,我快承受不住了,我以為我可以的,隻要我微笑,我就可以不疼,隻要我不說,我就可以不知道……可是我好辛苦,真的堅持的好辛苦!也許跳下去,跳下去我就不會感覺到痛苦。

不!不要!會過去的,我會陪著你!布小曼……布小曼回來的時候,見不到你,她會難過的!我哽咽不止。

那個時候的我們,多快樂呀!我們三個人,做什麽都在一起……可我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再也沒有辦法找到以前那個幹淨單純的我……我覺得自己髒,我這樣的髒。張初初哀哀地說。

不,不是的!你在我們的心裏,永遠都是最純美的,你不能這樣說自己!下來,求你!我朝她走過去。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我那麽地驚恐,她會在某一個瞬間飛身而下。那麽地驚恐,會失去她。

我伸出手去。

握住我的手,下來。

風裏,有那麽多悲愴的氣息。

她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地,緩緩地伸過手來,我們握住了,我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麥涼,我會撐下去的……為了愛我的人。她伏在我的肩膀喃喃地說。

那天晚上,我不斷地醒來,當我醒來的時候,就會望向我的身邊。張初初在,她還在。我的心,那麽地後怕,我已經不能再失去了,失去了布小曼,如果再失去張初初,我會感覺到無比的孤獨。再也沒有,另外的人,能夠替代她們。

她們是我人生裏,無法缺失的部分。

那麽漫長的一夜。

天終於亮了,窗外那些晨霧,帶著新鮮的味道。

張初初開始梳洗,穿著工作套裝。鏡子裏的她,象往常一樣幹練、冷靜。我站在她身後,遲疑地說,要不,休息段時間再上班。

她沒有回頭,看著鏡子裏的我,沉沉地說,我要靠自己的力量,養活我,還有孩子。

你決定了?停頓片刻,我猶豫著問。

恩。

孩子生出來,會有兩個媽媽。我篤定。

周末的時候,段錦年說帶張初初去郊外散散心。張初初是越發地瘦了,在陽光下的時候,很單薄。可我還記得她在青春期微胖的樣子,她咋咋呼呼,她沒心沒肺,現在的她,越發地安靜了。

我和段錦年一人騎著一輛單車,唐小泊載著張初初。好像是情景再現,我們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那時候,我們是年少的模樣。

那時候,這裏也是鬱鬱蔥蔥。它們一直都在這裏,它們從未離開,如果我們也是相鄰而生的樹,一生一世地矗立在一起,那該多好!

湖邊。依然是這個湖。我們大群的人來這裏露營,布小曼為了摘紫藤花跌進了湖裏。是那個時候起,布小曼和唐小泊之間的堅冰開始融化,他們慢慢地靠近。而我,黯然地看著他們,明知道不應該卻無比的心痛。

段錦年坐到我的身邊,遞給我一瓶水。我微笑,揶揄地說,你好像從來沒有送過我花,總是給我水。

沒有送過你花?他反問,一副受傷的表情,抬起手來捏捏我的臉,象哄個孩子,我真是粗心,忘記麥涼也是個女孩,會喜歡男朋友送花給她。

我佯裝生氣,難道你覺得我一點女人味也沒有?

不是,我的麥涼,是最漂亮最有女人味的。

我笑,揚起手來作勢打他,貧。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唇一點一點地壓了下來。陽光開得娉婷,我輕輕地閉上了眼。

我愛你。他深情地說。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了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唐小泊。他仰躺在草坪上,看不清表情。

夜晚,我們四個人坐在帳篷外看星星。篝火熊熊地燃燒,把我們的臉映照地那麽真切。張初初唱起了一首歌,《飄搖》:

風停了雲知道

愛走了心自然明了

他來時躲不掉

他走的靜悄悄

你不在我預料

擾亂我平靜的步調

怕愛了找苦惱

怕不愛睡不著

我飄啊飄你搖啊搖

路埂的野草

當夢醒了天晴了

如何在飄渺

愛多一秒恨不會少

承諾是煎熬

若不計較就一次痛快燃燒

你不在我預料

擾亂我平靜的步調

怕愛了找苦惱

怕不愛睡不著

我飄啊飄你搖啊搖

路埂的野草

在淡淡憂傷的歌聲裏,我看著身邊的唐小泊。他的出現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奇跡,擾亂了我平靜的生活,可我還需要用多少力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呢?我看到,在草叢中的螢火蟲了。那些點點的螢光,在黑暗裏閃爍。而當我們的天空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心中是否也有這樣一盞燈,指引著我們前行。

唐小泊……他快要走了吧。臨睡之前,張初初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恩!我惆悵地說。

是呀,唐小泊就快離開了。不知道再見麵,會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隻要知道他在哪裏,我會覺得安穩一些。我想起在南京從武訫那裏知道也許唐小泊在這裏的消息時,我的失魂落魄了,我在那條街遊**,我那麽地慌亂失措,那麽地失望落寞。

4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起來。我想去看這山間的日出。

那一日的早晨,布小曼嬌嗔地讓我陪她看日出,得知她是與唐小泊時,我拒絕了。看著他的目光追隨著她時,我的心裏,都是哀傷。

麥涼,麥涼的心是個令人討厭的孩子,嫉妒,很嫉妒。

沒想到唐小泊已經在了,坐在一塊石上,背影那麽孤獨。我遲疑了一下,走過去。

天上,已是朝霞漫天,雲層的縫隙裏會有一道道的光照射下來。唐小泊拍拍他身邊的位置,我坐了過去。

真美。我嘖嘖地說。

那兩年……我覺得非常地沮喪,好像人生就這樣終止了。毫無希望。我等著一個人的出現,我以為,她會來。可是,另一個女孩來了。她總是在每個探視的日子裏準時的出現,她告訴我她就在本地念書,其實她坐了30多個小時的火車往返……

哽咽在我的喉嚨裏,不斷地洶湧。

我開始等待,在每一個日子等待。後來,這樣的等待竟然成為很重要的一件事,當知道她要來的時候,我的心裏會微微地顫栗。

唐小泊……我輕輕地說。那一抹太陽始終被罩在雲層裏,掙脫不開,而我的右手輕輕地覆在左手的戒指上。

有一天,我的朋友告訴我,這個女孩一直喜歡我,她為我疼痛,為我付出,甚至為了我躲到另一座城……我是如此地震撼!我想,這樣的我還可以被愛嗎?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握在手裏的我,能給她什麽承諾?而我的朋友,一直喜歡著她……

唐小泊。我看著他憂傷臉,落下淚來。我從來不知道他心裏的糾葛,不知道他曾經那麽認真地等待過我。

我拒絕見她,我那麽害怕自己再麵對她時,會有想要攬她入懷的衝動……她小小的身軀裏有好多的溫暖,讓我想要靠近……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什麽都不能做。我知道她來了,她就在那裏,可我一次次地拒絕……

唐小泊,別說了。我已經泣不成聲。

我們總是來不及,小時候來不及對著流星許願,長大了來不及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他沉沉地說,我離開,我想要忘記她,想要讓她更加地幸福……可是我發現在離開的日子裏,我那麽地思念她,強烈地無法抑製。

我站起來,我倉皇失措地站起來,我終於聽到了我一直想要聽到的話,我終於等到了唐小泊看到我的感情,看到我的心。我是如此的快樂,如此的幸福,可現在……現在我的手上戴著另一個人的戒指,現在我,已經失去了走近他的資格。

我們總是在錯過,我們不停地錯過,我們的時機不對。是的,我們總在錯的時間遇見,如果是早一步,如果是晚一步,我們會不會不同呢?當我聽到這些的時候,我會讓自己狠狠地撲到他的懷裏,狠狠地痛哭。

是讓我等待得太久了,是太過滄桑的感情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

所有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要放下心裏的那個人。可現在,是真的遲了。當我們可以選擇的時候,卻亦沒有機會去選擇了。

時光那麽涼薄,時光那麽倉皇。

麥涼!唐小泊拽住我的手臂,他站起來,從身後攬過我!

麥涼,我知道我是來不及了……可我想,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太陽終於徐徐地升上來了,光芒萬丈地落下來,灑了我們一身。

可,我的掌心是那麽地涼。

惟有眼淚落下時,是溫潤的。

當我抬起頭的時候,怔住了。

段錦年,段錦年的手裏拿著一束野花,那些花隨著他破碎的眼神,紛擾地落了下去。

唐小泊緩緩地垂下手去。

我朝段錦年走去,我跌跌撞撞地說,段錦年,不是……

段錦年竭力地微笑,可他的笑容讓我難過。他抬起手來,捋捋我額前的發,他說,怎麽辦,我不願意放你走……

5

張初初的案子開庭了。我沒有進去旁聽。張初初說不想讓我看她狼狽的樣子。我從來不會覺得那個時候的張初初是狼狽的。在我看來,勇敢地麵對自己,麵對有著傷口的自己,是張初初最美最美的時候。

我亦知道,張初初會挺過去,會熬過去的。過往已經從她的身體裏穿透了過去,是真的,過去了

段錦年對我說,等庭審結束他就先回北京。

我知道他是要給我時間,給我空間。他從來都是如此的溫暖,不會要求我這樣,那樣,但即使他不說,我也能感覺,他心裏的不安。

夏天已經到尾聲了,我們又要分離了。

唐小泊來找我,他說,定下票了,下個星期就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麥涼,要幸福!

他微笑。

待他轉身的時候,我說,陪我看一場電影吧。

都城影院就要拆掉了,再回來的時候,不知道這裏會變成怎樣的模樣。都城影院有我和唐小泊最初的回憶,那是唐小泊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我的身體如此驚喜,如此歡悅。那個時候的我覺得初戀隻是純粹的美好,隻是兩個人的牽手,兩個人的守望。

是在那裏開始的,也讓我們,在那裏結束吧。

到電影院的時候,才知道電影院已經停止營業了。

我失望不已。唐小泊說,你等一下。

他去敲門,敲門。終於有人來開門了,我認得他,是影院的老板,我,布小曼和張初初總來,他會請我們吃爆米花。

能幫我們再放一場電影嗎?唐小泊懇切地說。

師傅已經不在了,這裏隔兩天就搬走等著拆遷。老板為難地說。

拜托你,因為對這裏有著特殊的感情,所以想要在拆遷前再看一場電影!唐小泊急急地對老板說。

你以前常來,和你的朋友。老板對我笑,想了想說,那好,我放給你們看。正好儀器還在。

唐小泊驚喜地握著我。

想要看什麽?老板問。

《這個殺手不太冷》。唐小泊說。

我驀然地望著他,我沒想到他還記得,記得我們看的第一場電影。偌大的影廳,隻有我和唐小泊,那些光線投影到背景布上時,瑪蒂達對萊昂說,我想我是愛上你了,這是我的初戀,你知道嗎?

唐小泊握住了我的手,我的眼淚湧了上來。

他在昏暗裏低低地說,如果,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鬆開你的手,我們的結局會不會不同?

可是,人生,總是沒有如果可以重來。我們遺失了彼此,我們散落在了人海茫茫。

電影終是要散場,而我們,終是要別離。

而他的手,輕輕地鬆開了我。

我的手在空中,是暮然的疼痛。

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心裏沒有被刀子割過,但疼痛卻那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