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矢車菊的話語,是遇到幸福。

1

是在拉開門的時候,看到她的。

穿著一件桃紅色束腰長裙,披散著大波浪的發,大眼睛寶光流動。

我如雷殛一樣地呆住了。張初初在我的身後問,誰呢?當她看見她的時候,也呆住了。

她微笑著朝我們攤開手來。我和張初初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張初初抬起手來,重重地拍她的手,是“啪”地一聲。

然後,我們撲了過去。我們狠狠地罵她,我們哭,我們笑,我們不知所措。

是布小曼。是我們親愛的布小曼回來了。

她越來越美了,那時候的美,是青澀秀麗,現在的美,是濃烈張揚。

我們三個人,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在那個16歲的夏天,我們一起去過瀘沽湖後。時光改變了我們的模樣,也改變了我們各自的命運。我們以為永遠地不會分離,可我們在不斷地別離,不斷地失去。

張初初跑去外麵買了酒,茅台。是的,那個時候布小曼總是拿她爸的茅台給我們喝,我們象三隻小心翼翼的貓,躲在一起酩酊。假裝是大人的模樣,說很成熟的話。其實,我們隻是假裝成熟罷了。

而現在的我們,真的很想要單純,再單純一些。

我們彼此擁抱,我們相擁而泣。我和張初初知道了,布小曼這幾年一直在流浪,她去過很多的城市,看過很多的風景。

那個時候,當唐小泊因為過失傷人被關起來,羅央檸在急救室裏生死未卜,她整個人都懵掉了。她不想這樣的,她隻是想要報複那個女人,隻是想要讓她痛苦。可她發現,痛苦的還有她。

唐小泊是個多明朗的少年呀,是從媽媽去世後她就不再相信承諾,不再相信會有人一輩子地對另一個人好,那些承諾,那些美好的承諾都是陽光下的水滴,經不起考驗。還沒有遇到愛情的她,已經對愛情灰了心,絕了念。當她的朋友,麥涼和張初初向往愛情的美好時,她總是忍不住去打擊她們。她不要愛情,因為不想受傷。

但是他遇到了唐小泊。起初的她,是不屑於他的。不過是和任何一個追求她的男孩一樣膚淺和可笑。是在某個瞬間她開始動心了呢?是在他用身體擋在她麵前為她抓住刀刃,還是當他跳進水裏不顧一切地托起她時,還是更早,當他執拗地讓她去看他的朋友,又或者,是那一晚,螢火蟲滿天的時候?

她的城池不斷地陷落,不斷地淪陷。她終於發現自己,已經動心了,已經可以去信任身邊的這個男孩。

他說會保護她,說會一輩子都守護她。她相信,她統統地相信。

但是她心裏還有著仇恨呀,看到那個女人鳩占鵲巢地擁有這一切的時候,她就無法平靜下來。很多次,她都想開口對她喜歡的男孩坦陳一切,但在他的心裏,她是那麽完美,那麽純淨。她害怕自己內心隱遁的暗疾會讓他失望,害怕內心的業障和惶悚會讓他不知所措。

她還是報複了,可是他在報複那個女人的時候,也害得她喜歡的男孩毀了前途。

她離開了,因為沒有辦法麵對自己的家人,麵對自己喜歡的男孩。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想要自我懲罰。

她是在最落魄的時候,遇上沈秋。在沈陽。那一座北方城市,冬天很冷,雖然她的城市也下雪,但整個冬天過去,也隻是幾場而已。但沈陽的雪,是厚得無法落腳,隻是一踩,鞋子就會陷進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住在一個單間裏,隻有床,隻有簡單的用品。夜裏,她在被褥裏瑟瑟地發抖,熬著每一天。她想念倒桑樹街,想念那裏的陽光和朋友,還有她第一次喜歡的男孩。她很想去看他,她知道也許他會恨她,她不是涼薄,不是寡情,隻是害怕去麵對他慘烈的人生,那是她害的,是她造成的。

她沒有學曆,高中還沒有畢業。她隻能去做很卑微的工作,發傳單,刷碗,穿著高叉的旗袍在酒店門口做迎賓……她從未受過這麽多苦,經曆過這些孤獨。她幾乎想要回家去。

去一家酒吧應聘侍應生,培訓的時候,她怎麽也托不起托盤,托盤上常常要放一打的啤酒,她那麽瘦弱,托盤翻了,啤酒瓶呼啦地碎了一地,她的手就被割傷了。

她蹲在那裏,一邊捂著流血的手,一邊拾著碎片。有個男人就拉起了她,掏出手巾給她抱紮,他說,你真是特別的女孩。他,就是沈秋,酒吧的老板。他沒有安排布小曼再做侍應生,讓她去做收銀員。

收銀員的工作她做了整整一年,沈秋說拿錢給她另開一個酒吧,或者直接養著她。他是一個中年男人,她知道他對她有感情。他總是坐在酒吧的一角一邊抽煙一邊默默地注視她,而她的心裏,卻波瀾不驚。

攢了些錢後,她去跟他辭職。

他困惑地說,難道我不好嗎?

是的,他好,有大把的錢,也穩重儒雅,有一票的女孩趨之若鶩。而他,隻是對她好。她不讓他送她回家,他每晚都開著車護送她到家門口;她生病的時候,他送她去醫院,不眠不休地照顧她;她遇到欺負她的人,他會挺身而出,狠狠地教訓那些人。他的好帶著一些霸道的作風,很堅持。

他不相信,她會不為所動。

但,她真的沒有心動,除感激。於他來說,她象是一個密,沒有來處,沒有歸處,隻是一個人,這個美得讓人眼睛發疼的女孩她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他開始調查她,蛛絲馬跡裏,終於知道她心裏的秘密。

當她要離開的時候,他終於勃然發怒。他捏著她的胳膊狠狠地說,如果你走,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個酒吧,連同你。

她挑釁地望著他笑,她說,我無所謂。

他終於敗下陣來。

這幾年,布小曼遊走很多的城市。她做很多的工作,然後又不斷地離開,她讓自己要習慣這樣的告別,讓自己在對這裏漸生留念的時候冷卻下念想,她也遇到一些想要留住她的男子,但她總是匆匆地從他們身邊走開,因為她的心裏,隻能容得下一個人。

她答應沈秋會一直與他聯係,他終於心死,開始拿她當妹妹一樣的看待。這一次,是沈秋告訴布小曼,張初初出事了。

那個時候,她在麗江夏季的陽光裏。

這幾年,也是沈秋把我,張初初還有唐小泊的消息告訴布小曼。沈秋知道,她心裏始終的牽掛,而他的人脈是可以辦到的。

我在南京上大學,張初初在重慶。唐小泊出國了。

她心裏那麽地感慨,曾經的我們是相約要考到一個城市念大學的,但卻沒有實現。她曾經到過南京,也曾經去過重慶。她在遠遠的地方見過她的朋友,她想要迎上去,想要走到她們的麵前,可她隻能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是那麽地想念她們,卻又那麽害怕見到她們。

張初初出事了。知道這個消息是在午後,她手裏的電話頹然地落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該回去了,她要回到她的朋友身邊,陪伴她,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日子。她們要在一起,這個時候,她們必須要在一起。

沒有什麽可以阻止她回家的決心了。

她定了最快的航班,她變得如此迫不及待,但內心,卻又那麽情怯。

倒桑樹街,變了很多,她幾乎要認不出了。當年她爸原本想要讓她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所以賣掉了倒桑樹街的房子賣掉了自己經營的超市,他們搬到一處新的房子裏。可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要離開倒桑樹街,離開這條盛滿了回憶的街。

還有麥涼,麥涼離開後才給她寫了一封信。沒有地址也沒有電話,除了知道是從甘肅發來的,別無其他。

而張初初也不在倒桑樹街。那個時候的她,非常的孤獨。

她隻有一個人去看電影,一個人坐在公園的秋千上。

現在,她終於回來了。

那些流浪結束了。她要回到她來時的地方,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不再漂泊,不再飄零。

整整一夜,我們都沒有睡著,我們說話,流淚,擁抱,彼此安慰。因為張初初懷孕的緣故,她隻能喝一點點的酒,而我和布小曼喝得酩酊。

布小曼把手放在張初初的肚子上,她把頭低下去說,寶寶,你也會是我的孩子,是我們三個人的孩子。

我們熱烈地討論孩子的名字,我們揣測那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這在我們看來是那麽神奇和不可思議,當我們覺得我們還是個孩子時,已經有生命在孕育了。但不管這個孩子是怎樣的模樣,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會深愛著她。

天快要亮的時候,我們三個人終於睡去了。我們腳疊著腳,手繞著手,擁擠在一起,覺是許久沒有的幸福和感動。當我醒來,看見我身邊的朋友,我的心那麽安穩,我的嘴角會浮出笑容。

我做了很快樂的夢,夢見我們在**秋天,當陽光落下來的時候,我們的麵孔是光亮的!

2

布小曼對我說,想要去見唐小泊。她內心是不安的,忐忑的。因為她不知道他是否原諒她,她是否已經被原諒。這幾年,她一直是靠著思念他而堅持過來,她遇到過那麽多人,卻從來沒有人能讓她忘記唐小泊。

段錦年家。

布小曼始終記得,在我17歲生日那天,她和他的初吻。漫天都是螢火蟲,她的心,那麽柔軟。她想要把之後的那些故事統統地都忘記,他們,好像就停留在那一天,在那一天重新開始。當唐小泊來的時候,他在草坪上見到了布小曼。

時光好像拉回了那一年,他怔怔地望著她,難以置信。而她的眼裏早已經噙滿了淚水,她朝他走過去,她的步子變得急切,她開始奔跑,然後撲上去抱住他。他的身體被她的衝力衝撞到草地上,而她就在他的懷裏了。

我悄悄地離開,張初初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麥涼……

我竭力地笑笑,逼退眼裏的淚水,我……我們終於,終於都回來了。在這裏,我們這五個人在經曆漫長的分離,在經曆兜兜轉轉以後,終於,終於能夠在一起了。

而這竟然已經是6年以後。

年輪,一年,又一年,隻是刹那,隻是片刻,我們已經走到了成人的世界。不再是孩子,不再是年少。

段錦年遞水給我,坐到我的身邊,攬住我的肩膀。他知道我內心洶湧的感慨,知道我在看見唐小泊和布小曼重逢時複雜的情緒。

我輕輕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布小曼,還有張初初。我們都會找到我們的方向,找到我們想要尋找的方向,那麽厚重的霧終於要散去了。

段錦年,我的矢車菊呢?我猛然想起,想起我在段錦年家的花房裏種的那些小花,是17歲離開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問它們。我竟然把它們忘記了!

跟我來。段錦年神秘地笑笑著牽住我的手,去他家的花房。

推開來的時候,我一眼就見到了,整個花房裏,是成片的矢車菊,淡紫色,淡藍色,白色……清香撲鼻,我轉過身感動的看住段錦年。

麥涼,你知道矢車菊的話語嗎?是遇到幸福。我希望你種出來的都是幸福……而我,也想要把最多最多的幸福給你!

錦年!我的心裏,滿滿的都是幸福。這樣被段錦年疼愛著的我,是真的,真的覺得幸福。是在我17歲離開以後,段錦年開始在這裏隻種矢車菊,他想要等到我回來,給我看這裏的“幸福”。

現在的我,被這樣沉溺的“幸福”包裹,是震撼的,是無比的震撼。象那個時候,段錦年在我17歲生日裏送我的漫天繁星一樣,讓我許願,讓我總有著時間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那天夜裏,我們五個人仰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

這樣靜如秋水的時刻,希望,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整個晚上,布小曼都很沉默。

當我們三個擠在**的時候,張初初終於遲疑地問,你們……

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布小曼沉默了片刻,然後抬起頭,竭力地微笑。有眼淚從她眼角滑落下來。

有一種舞,名字是圓舞。不管怎樣地交換舞伴,跳到最後的時候,也是你最初的那個舞伴。而我和唐小泊,跳到最後的時候,發現我們的舞伴已經不是對方了……我們踩錯了一步,隻是一步的距離,我們就永遠地錯過了……布小曼哽咽不止。

看著傷心的布小曼,我的心裏那麽疼。

不,不會錯過的。我急切地說。

怎麽辦?我把我的舞伴弄丟了!布小曼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哭出聲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看著這樣難過的布小曼,我的無力感又湧了上來。我不能讓她再失去了,我知道唐小泊始終喜歡著她的,他們,他們應該在一起,他們那麽般配,那麽妥帖,他們有著那麽美好的過去,一切都來得及!

抬起頭來的時候,張初初複雜地看著我。

留下他來……留下他。她說。

是第二天的時候,我見到唐小泊。他站在街的對麵,拉著一個拖箱,有一輛車滑行在他麵前。我知道唐小泊今天就要離開了,他要去到賓州,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如果他走了,我們都無法確定下一次見麵的日期。

拉開車門的時候,他看見我了。他朝我走來,過街的時候,他舉起手來比了一個“稍等”的手勢,而我的麵前,就想起了去甘肅前我和唐小泊告別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從對街走來,也是這樣舉起手來讓我稍等。

不同的是,這一次,是他要離開,走得很遠,離得很久。這樣的分離,總是讓我無所適從,讓我不知所措。

他終於走近,來到我的麵前,深深地凝視著我。

別走。我輕輕地說。

為她?

為了她。

我想要為了你。他喃喃地說。我的眼淚在心裏泛濫,有一千一萬個聲音在身體裏衝撞,為了我,為了我,留下來吧!而我隻是垂下眼去,隻是沉默。

我……走了。他踉蹌地說。是真的要分離了,這一次的錯過,便是終結,對他感情的終結。再見的時候,或者我已是段錦年的妻,亦或者我的身邊有了一個呀呀學語的孩子……我們的一生,都再沒有機會了。天知道,我的內心是多麽想要留住他,或者跟他走。不管天涯,還是海角,即使是下到地獄,我也願意。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我不能。萬般的不能。

我不再是一個小孩,不可以掠奪,不可以隨心所欲,任性妄為。有理智,理智阻止我,有段錦年送我的一屋子“幸福”阻止我,還有布小曼的“圓舞”阻止我。為了自己的幸福,去傷害別人,我不忍,唐小泊亦不忍。所以,我們是同樣的矛盾,同樣的糾葛,同樣的疼痛不堪。

而他走,我是再也沒有立場去留他了。

麥涼,分別的時候,握個手吧!他伸出手來,眼中的淚水碎裂。

我輕輕地把手放到他的掌心裏,我們的手在空中碰觸到了一起,我們終於,終於,左手與左手沒有絲毫的間隙。知道嗎?左手是牽扯著心髒的那隻手,所以當左手疼的時候,我們的心,會那麽敏感地覺察到。

唐小泊的手微微地用了些勁,拉我入懷。我在段錦年的懷裏,聽著他的心跳,感覺到大片青草的氣息,纏繞成了我掌心的每一條紋路。

他轉過身,大步地離開。

隱忍的淚水終於磅礴而出,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車開始啟動,眼睜睜地看著車絕塵而去。

我自疼痛中驚醒過來,我不舍得,舍不得!我想要留下他來,想要他為了我留下來。即使萬劫不複,即使罪惡深重,即使被判上死刑,我也要留下他來。

我愛他,我始終愛著他。在過去,在現在,在未來。

他早已經在我的骨髓裏,早已經合著我的每一次心跳……一想到要把抽離出我的生命,痛苦就大得讓我無法處置。

我害怕,我驚恐,我不知所措!

我隻是知道,我愛他,我深愛著他。

我朝前麵奔跑,絕望象一條冰涼的蛇,扼住我的呼吸,我無法喘息,無法掙紮。我隻能朝前奔去,隻能由著內心那洶湧的念想朝前奔去。

而他已經離開我的視線,駛入另一個轉角。

我們……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命運如此地強勢,它讓我們,沒有力氣去反駁,讓我們沒有聲音去反對。它我行我素,它一手遮天!

我隻能頹然地跌下去,轟然倒塌。

唐小泊。唐小泊。你知道我一直在喊著你的名字嗎?知道我心裏,有著怎樣的傷口,知道我曾經為這一段感情流過多少的眼淚嗎?

那麽洶湧的浪,把我吞沒了。

所有的離別和疼痛,都已經失去了聲音,呼喊不出。

3

當我的身體被拽進一個懷裏時,我驀然地被定住了。

這樣不舍,為什麽還要放我走?是唐小泊疼痛的聲音。他沒有走,他聽到了我內心的呼喊,是終於,終於聽到了。

我兀然地抬起手來,緊緊地抱住唐小泊。“失而複得”是這樣地盛大的一個詞。我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無法做,我隻能緊緊地抱住他,生怕一個失手,就會丟失了他。

浩**的陽光裏,瀲灩的風裏,我在,他在,我們在一起。那麽希翼此時,此刻,歲月的洪流能夠停住,就我們兩個人,麵對著麵,眼望著眼,凝成化石。

而時光在我們身邊延伸出枝椏,還會茂盛地生長嗎?我的心裏,那麽地不安。

是要這樣一直抱下去嗎?良久後,唐小泊在我耳邊揶揄地說。

我的臉騰然地紅了起來,急切地推開他來。

現在去哪裏……飛機已經趕不上了。他溫暖著注視我。我在他的微笑裏失了神,那麽地不確定,這一切,恍如夢裏。

去明月山吧!唐小泊說。

明月山,有我的回憶,有我和唐小泊的回憶。隻是低下頭看到我左手的戒指時,我騰然地醒來,段錦年,布小曼,我們該如何去麵對他們?

我們能夠逃避一天,還是兩天?我的心裏又開始退卻了,一想到他們,我心裏的不顧一切還是動搖。

麥涼!你相信我嗎?

我點頭。

從現在開始,你隻要站在我的身邊,隻要相信我!唐小泊望著我,我們,會來得及的,在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時,我們會來得及握住的。

我點頭。

明月山,這是我第三次來這裏。每一次的心境都是那麽的不同。而從這裏看這個城市時,卻依然地美麗。唐小泊從身後擁住我,與我十指相扣,輕聲說,對不起,麥涼,讓你等了這麽久。

我搖頭,眼淚在臉上洇開來。

我終於等到了我們相愛,終於等到了我們的坦陳。前路的那些坎坷,其實是讓我們更加地珍惜,珍惜這樣的擁有。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我知道,我們再也無法躲避了,我們總要回去麵對,麵對那些愛著我們,信任著我們的人。

可我,真的很害怕。害怕這樣鬆手,今天的一切就斷裂了,象那些被風華掉的石頭,怎樣的堅硬也經不得滄桑。

我讓自己埋在他的懷裏,我變成了一個貪婪的人,我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要把這些青草的氣息統統地帶走。

我想你。他說。

我也是。

是在離開後,我發現,原來我是如此地想你。

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想念你。我想起在甘肅的日子,想起在南京的日子,想起那些在火車上的時光。

我曾經去過南京。他說。我兀然地抬起頭來,真的,是真的。他確實是來過南京,武訫沒有認錯人。

當我站在明媚的陽光裏,看著你抱著書本穿行在滿是梧桐樹的校園,你是那麽靜好,那麽……美。而我,剛出獄……很灰暗。所以我隻是遠遠地看著你。

我告訴他,我在知道他也許來過南京後有怎樣的尋找,怎樣的等待。我告訴他,在戈壁灘上以為自己會要死的那一夜,我那麽地想他。

我們不會再錯過了。他篤定地說。

我點頭,不迭地點頭,濕了眼。

是在樓下的時候,看到布小曼,段錦年,張初初的。而我的手,那麽倉皇地從唐小泊的手裏抽了出來,心裏,忐忑不安,百般糾葛。

麥涼!段錦年今天沒有聯係上你,一直在這裏等你!張初初看到我們,疾步上來,有些猶豫地說,你留住他了?

我困頓地不知如何解釋。

唐小泊再一次握住我的手,我的身體茫然地不知所措,隻是想要抽出手來。而他緊緊地握住,那麽緊,那麽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到布小曼難以置信的目光。她走過來,拉開擋在她麵前的張初初,張初初急急地說,布小曼,不是,不是這樣的!

布小曼隻是看著唐小泊握住我的手,那麽冰涼絕望的眼神,讓我疼痛不堪。

段錦年上前來,他憤怒地拽住唐小泊的衣領,狠狠地砸下去一拳。唐小泊朝後踉蹌地摔到地上,段錦年紅著眼抬起拳頭,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我驚呼,眼淚橫飛四濺,不,對不起,是我!是我不好!

你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還要再回來?段錦年憤怒地質問!

唐小泊沒有還手,他隻是由著那一拳一拳落下去。

不要,不要再打了!我撲到唐小泊的身上,而段錦年落下來的拳頭,就那麽荒涼地收在了我的麵前。

他哀傷地看著我,眼淚淌滿了他的臉。

對不起!錦年!對不起!我無力地說。

我不要聽對不起!麥涼!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麽給了我希望又把我從雲端拋下去!為什麽在我快要得到幸福的時候,又要一把地拿走它!你好殘忍,你真的好殘忍!他泣不成聲,然後緩緩地站起來,扶住茫然呆立在一邊的布小曼,她的身體好像已經遊離,那麽木然,那麽絕望,她陷入巨大的震驚裏,隻是機械般由著他帶她走。

我想,我是真正的罪孽深重,我是最最不可被原諒的那個人!

別擔心……他們……他們會明白的。張初初輕輕地歎息。

是下雨了嗎?好像是。而我心裏的雨,什麽時候才能停止呢?我和唐小泊,我們會有怎樣的一個未來呢?

也許,放棄才的對的。

放棄繼續堅持,我們四個人才能回到來時的方向。

整個夜晚,都是肅殺的荒涼。

4

布小曼病了。

我伏在她的床沿,等她醒來。她的額頭是細密的汗水,她在夢囈,不停地喊著媽媽。

我抬起手,擦拭她額頭冰涼的汗。是我給了布小曼這樣重重的一擊,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最親最好的朋友會成為掠奪她幸福的那個人。

那一個錯掉的步子,竟然是我,她的朋友絆住的。

沈秋是一個傍晚的時候來的。

他打電話來的時候,是張初初接到,她隻是說她病了。他就從沈陽飛了過來。他和我們想象中的那樣,有很飽滿的額頭,很睿智的眼神,沉穩而灑脫。

他對我微笑,麥涼,你一定是麥涼。他望向張初初說,你是張初初。布小曼總是在的麵前提起你們來,我很嫉妒你們,嫉妒你們和她有過那麽美好的回憶,能夠讓她不管走到哪裏,都深深地惦念著你們。

我的心,羞愧不已。

我想我怎麽配做布小曼的好友呢?和唐小泊的那些幸福的片刻,是我從她那裏偷來的。

沈秋伏到布小曼的床前,溫和地說,再這樣混沉地睡著,我會打你屁股。

我的心,很哽咽。

布小曼一直在發燒,昏睡,不肯醒來。她想要逃避麵對,那些離開的時光裏,她一直靠著唐小泊支撐著她挺過來,她想,等她懲罰了自己,她就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在坐牢的時候,她也給了自己一個心牢,那就是讓自己不許去見他,用思念懊惱折磨自己。可是,她懲罰了自己,老天卻給了她更致命的懲罰,她要永遠的失去了他!她那麽,那麽地後悔。

我想我應該結束自己荒謬的罪行,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傷害更多的人。

走出門外的時候,我看到了唐小泊。

他的眼睛那麽憔悴,那麽困楚。

她……醒了嗎?

我搖頭,還沒,燒一直不退……我們,我們還是……

我的嘴唇啟合,啟合,那麽困難的字眼,如鯁在喉。

我們會在一起。唐小泊打斷我,走近一步,捧著我的臉,讓我直視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可我不同意,我不答應。我知道自己自私,知道自己是徹底的壞,但就算我被全世界唾棄,我也要和你在一起……麥涼,錯過了你,我再也不會覺得幸福。

不……我的淚濕了他的手。

我不許你放棄,不許!他說。

我多想流連在他的身邊,可是,那麽氤氳的霧氣,我們被籠罩了。

而段錦年呢?那晚後他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他來看布小曼,他的眼光輕易地掠過了我,他對我視若無睹,當我喃喃地想要說些什麽的時候,他起身離開。從認識段錦年開始,他從來沒有這樣冷漠,這樣疏離,他永遠是對我微笑,永遠對我溫和,他用他所有的力量來對我好,可是我呢?我總是在傷害他,總是在不斷地從他那裏得到……在最後,在我戴著他的戒指時,卻和另一個人牽手。

我知道我不會被他原諒,我傷害了兩個人,我在他們的心裏紮了一把刀,觸目心驚的疼。而我,能夠這樣坦然地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段錦年打開門的時候,我聞到,他喝酒了。

那麽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就著他破碎的眼神。我身體,那麽灰。

茶幾上,是那麽淩亂的煙蒂。他抽煙了。

見到是我,他旋即轉身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我敲門,錦年。

錦年,我們談談。

錦年……

門打開來,一地的狼藉。

他的天花板上,是我整副的照片。他說過,想要一抬起頭來時,就能看見我,可是現在的他,一抬起頭時,看到的是自己內心的傷口。

錦年。我拾起地上散亂的東西。他合衣躺在**,用冷漠的背對著我。

我走到他麵前,輕輕地躺在他的身邊,從身後環抱住住他。

我貼著他的後背,我說,錦年,我們一起去北京吧!我想要去北京!

他倏然地轉過身,麵對我,眼淚從他的眼角滾落了下來,睫毛濕了。我湊過自己的唇,親吻他的眼睛,他的睫毛……我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栗,當我的唇碰到他的眼淚時,心裏是哀鴻遍野。是我,讓他流淚,讓他傷心,讓他痛楚,我,該如何做,才能不讓他,這麽難過呢?

當我的唇落到他的唇上時,他別過麵孔去。

麥涼……我不要這樣……他低低地說。

我們去北京,我想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篤定地望著他。是真的決定,要和段錦年在一起,我不想再讓自己舉棋不定了,這樣的猶豫,隻是讓更多人的傷心。我離開,我離開這裏,把唐小泊還給布小曼,我知道,唐小泊對她還是有難以取舍的感情,他曾經為她不顧一切,他曾經因為她而癡迷沉醉。他隻是被我的執著感動,隻是在最孤獨的時候,碰到了靠近他的我。

在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會覺得幸福嗎?

會,我相信會的。我急切地說。

可,我不會覺得幸福……因為知道你的成全,知道你的隱忍,知道這樣的你不會幸福……我會痛恨自己的!是在那兩年,在他還在獄裏的那兩年,我察覺出了唐小泊對你的感情,當他望著你的時候,眼神會突然地亮起來。我知道自己完了!可我舍不得你走,舍不得放開你的手,我想,我再努力,再努力,也許會走到你的心裏……

錦年。我喃喃地說。

我告訴唐小泊,你對他的感情,那一刻,他是震驚也是幸福的……我知道你們彼此相愛了,但我不能讓你知道,我要阻止這件事發生!我質問他,你能守護在她身邊嗎?你能給她安定嗎?你的前途那麽渺茫,你的未來那麽不確定!我知道這是他的軟肋,他已經陷入低穀,他知道現在的他是承擔不起的。

是我阻止了他靠近你的。段錦年踉蹌地看著我。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緊緊地抱住段錦年。不管他說什麽,做過什麽,我都不覺得過分,因為是我,是我不斷地犯錯,不停地犯錯。

麥涼……我愛你!所以,我放你走。

我把頭埋在段錦年的胸口,眼淚打濕了我們的麵孔,打濕了這個陽光明媚的夏季。

5

段錦年是在第二天一早離開的。

沒有告訴任何人。

是到了北京後,才給我打了電話。

握著聽筒的時候,我的心如此的哽咽。他說,麥涼,北京的天氣不好,冬天太冷,春天幹燥,想了想,我還是把你留在更適合你生活的城市。

他說,麥涼,現在的我知道了有時候太執迷地去愛一個人,其實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殘忍。我不想讓你在這樣的殘忍裏煎熬,不忍看著你再流淚……你不要覺得愧疚,因為是你才讓我知道什麽是深愛,什麽是付出……因為你,所以我不會覺得自己的青春很蒼白。

他說,麥涼,我會找到我遺失的那半圓,而你,也要握住你的那半圓。

這麽涼薄的天氣裏,有哭泣在嗚咽。

沈秋說,布小曼醒來了。

沈秋是那麽睿智,他已經洞悉了發生在我們之間的糾葛。

他說,布小曼是個善良的女孩,她會明白的。

當我打開門看到依著枕頭出神的布小曼時,我還是那麽地遲疑,不知道是否進退。這個時候的布小曼應該不願意見到我。

麥涼。她沒有回頭。

我走過去,伏在她的床沿。

我……我會把他還給你……他原本就是你的!是我,是我不好……我喃喃地說。

我迷糊睡著的時候,唐小泊來了,段錦年也來過了……布小曼看著窗外,緩緩地說,唐小泊告訴我,他曾經喜歡過我,但現在他喜歡的人是麥涼。在他無助的時候,是麥涼陪著她,在他迷茫的時候,是麥涼安慰他,在他覺得自己沒有希望時,也是麥涼鼓勵他……麥涼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填滿了他的心……

他……隻是感動。我喃喃地說。

是在離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如此地想念,想念的是麥涼,那些想念象是骨髓裏一道長長的口子,因為疼,所以驚覺,原來是愛著的,那麽那麽地愛。

而段錦年也來過了。布小曼抬起手來,擦掉眼角的淚水,段錦年來告訴我,麥涼在16歲就開始的感情,那些成全,那些隱忍,那些逃避和心痛……

布小曼轉過麵孔,看住我,我竟然不知道,我的朋友,在她的內心,有這麽厚重的感情。

為什麽,我們會遇到的是一個人?布小曼喃喃自語。段錦年讓我成全你們,可我拿什麽成全?唐小泊已經不再喜歡我了,就算不是麥涼,也會是其他的人。

那一支圓舞已經結束了,曲終人散……我再執著,隻是對我朋友的傷害。布小曼沉吟。

我捂住自己的嘴,不斷地掉淚。

張初初推開門進來了,她的手,覆到我和布小曼的手上。

我們三個人,在各自的人生上,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但不管在哪裏,過去多少年,我們卻依然牽掛著對方,依然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這個時候的我們,終於釋然,終於,終於穿透了迷霧。

終於,靜如秋水。

終於,宛若陽光少年,心底無雜。

假如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