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愛你,依然,始終,永遠。

1

我們陪著布小曼去見了羅央檸。

彼時,他正在畫室裏安靜地作畫。畫布上的每一幅畫裏,都有一個象布小曼的女孩,正麵,側影,站著,還是跑著……那麽多的布小曼在畫布裏生動美好,是她在他心裏始終的模樣。

當他抬起頭看見布小曼的時候,手裏的畫筆突兀地在紙上拉開了一條長長的線,象撕開的一道口子。

你回來了。羅央檸顫聲地問。

對不起!我一直想要說對不起!布小曼輕聲地說。

我知道,在羅央檸心裏的那個傷口,在看到布小曼的時候,漸漸地愈合了。

布小曼回家了,那個她離開了許多年的家。他爸在,羅姨在。

她終於原諒了他們,終於放下了心裏的那些恨。

沈秋回沈陽去了,走的時候,他和布小曼去了我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他在倒桑樹街的圍牆上看到了我和布小曼還有張初初的塗鴉。隻是這些塗鴉上已經有了一個大大的“拆”。這裏要拆掉了,而都城影院也開始拆遷了。倒桑樹街那些屬於我們記憶裏熟悉的東西,一點一點被時光帶走了。而我們,象時鍾上的那個針,隻是轉動,不停地轉,看著匆匆遠去的時間,那麽地無能為力。

沈秋拿出一支筆,他在那些褪色的塗鴉下,寫了小小的一行字:我來過,36歲的沈秋來過16歲布小曼的年華。

那是我們最美的時光,是我們難以忘卻的記憶。

機場的時候,沈秋欲言又止,他的眼裏寫滿了對布小曼的眷戀。

但他隻是輕輕地說,保持聯係。

她點頭。

他知道她不會屬於他的,而他隻能站在她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其實隻是聯係,偶爾的聯係,他也已經滿足,這是他愛她的方式。他一直記得在酒吧初見她時的模樣,那個即使狼狽,卻也剛愎美麗的女孩,她倨傲的眼神打動了他。他試圖用各種方式去靠近她的心,但才發現,她早已經心有所屬,雖然沮喪,但他不能允許自己再癡情下去,他,會用另一種方式來靠近,朋友,或者是兄長。

張初初去醫院做了檢查,我們驚喜地聽著她肚子裏孩子的胎動,覺得那個聲音是如此的悅耳動聽。我們開始為孩子準備各個季節的衣服,我為孩子織了小衫,還有小小的襪子。張初初說她隻希望她健康,快樂,希望她是一個善良而正直的人。

再過幾個月,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孩子就會出世了。

第一次見到穆遠寧的時候,我和布小曼都會意地笑了。他是張初初的同事,有一雙很澈清的眼睛。當他拿出一雙紅色繡花的布鞋低下身執意地要換下張初初的鞋時,她的臉騰然地紅了。

他說,這是去北京出差帶回來的,孕婦,孕婦穿這樣的平底鞋好。

張初初急急地縮腳,你放下,我自己會。

再等兩個月,你就沒有辦法彎腰了……我給你穿鞋!他柔聲地說。

她的身體震**了一下,腳被他輕輕地抬起,看到他頸項處大片的溫暖。他知道她的過去,知道她現在懷著孩子,知道她會怎樣堅決地拒絕他。但他不怕,以前他總覺得她是太幹練太孤傲,在辦公室裏帶著拒人千裏的冷漠。他偷偷地注視她,掐著時間和她一起進同一部電梯,他朝她微笑點頭,她隻是頷首示意。

他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暗戀一個人。原來所有的男人在麵對真愛的時候,都會膽怯,害怕自己突兀的言行會嚇著她。他是從別人那裏聽到她出事的,他去醫院看過她,那個時候她身邊有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細細地替她念被角時,他開始後悔不迭。他想他為什麽不早一點告白他的感情,即使會被拒絕,他也要試試。但現在,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的案子,他主動做她的代理律師。

他看著她勇敢地坦陳自己的過去時,他很想,很想要好好地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小五終於受到了法律的製裁。

而他也在談話中知道,那個為她撚被角的男人,隻是朋友,不是男友。他從惆悵中驚喜地回過神來,他深情地注視著她,不想讓自己再浪費時間。現在,馬上,就是此刻,他對她說了,終於說了,他說由我來照顧你,還有你的孩子,那會是我們共同的孩子。

她呆住了。

張初初幽幽地說,他是家世清白的男子,而她,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擁有了。

愛是不需要資格的。布小曼微笑著說。

我知道在張初初的心裏,還需要時間去接受,但這個美好的男子一定會讓她打開心門的。我相信。

你呢?會留下來,還是跟著他走?布小曼問。

他的學業還沒有結束。我想留下來,在這裏等他。我說。我終於和唐小泊在一起了,每一個夜晚,我在從夢裏醒來,都是那麽不真實的恍惚。我會看天,看天上那些閃爍的星星,它們從未曾離開,它們知道在我們的青春裏發生了怎樣的故事。我和唐小泊,終於能夠來得及握住喜歡的人,終於等到了彼此。

現在的你們,隻剩下幸福!布小曼笑著說。

而不僅我,我們,布小曼,張初初,還有段錦年,我們都要幸福。我們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個半圓。

有一天,我打了一個電話。給那個在我常常打錯的號碼,那個在我最最想念唐小泊時,撥打的電話。他和唐小泊家的電話隻是一個數字的不同。我總是對著話筒顫聲地說,唐小泊,唐小泊。

接電話的男人早已經習慣。

這一次我打給他,我說,謝謝!我說,我不會再打來電話找唐小泊了。我說,我已經找到唐小泊。

他在電話那邊笑了,他說,祝福你。

2

陽光燦爛的下午,唐小泊拿著一個籃球出現在我麵前。

他穿著白衫,七分褲,宛若王子一樣的俊朗。

他在和煦地風裏朝我微笑,把籃球拋給我,他說,一起打球吧!

我是有許久不曾打過籃球了,在唐小泊離開以後,我就不去觸碰籃球,那成了我心裏柔軟的部分,碰了會疼。

其實我可以留下來。唐小泊捋了捋我額前的發,柔聲說。我告訴他,我想要留在這裏,想要等著張初初孩子的出世,我亦知道他即將開校了,他要回到賓州繼續他的學業,不能因為我耽誤了。

我等你,等你回來。我深深地望著他,我的眼睛無法挪開,這是我愛的男子,我的心,在為他而跳動。

我舍不得再和你分別!一分一秒也不想。他攬住我。

會很快就在一起的,永遠,永遠地在一起。我說。原來承諾是這樣地美好,當我對愛著那個人許著承諾的時候,我的心,是那麽盎然的幸福。因為我可以,我可以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他,可以隻是牽著他的手時,就覺得已是天堂。我要把所有的承諾都給他,並用我身體裏所有的力量來完成承諾。

我終於又開始打籃球了,當我跳躍,奔跑,當我飛身投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輕盈地如一片,我站在雲端,守護著我深愛的男子。

他在笑,他的笑容是麵朝大海,是春暖花開,是我腳下幸福的步子。我按圖索驥地走著,就能追上他的步子,與他並駕齊驅。

是的,我終於追趕上他的步伐,終於來到他的身邊,與他十指相扣。

幸福,是一枚棉花糖,很柔軟,很甜蜜。

我是投進一個三分球,擲臂歡呼的時候,看到轟然倒地的唐小泊。他的臉上,是那麽溫暖的笑容,但他的身體開始慢慢地跌落,象一隻鳥,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我朝他奔跑過去,那麽淒厲地聲音,穿透了歲月,穿透了流年,穿透了那些過往的時光。

他倒了下去,緩緩地,倒下去。

命運,它是一雙翻雲覆雨的手!

我看著唐小泊被抬上了救護車,看著醫生聽他的心跳測他的血壓,緊張地忙碌,看著緊閉雙眼的唐小泊。

我在想,發生什麽了?明明我和唐小泊在打著籃球,明明他在對我微笑,在對我說,一分一秒地也不願分離。

現在,現在的他,躺在那裏,不回答我,怎麽喊也不回答。

我的心裏,哀哀不止,我的聲音,抽絲剝繭一樣的疼。

一切都是夢嗎?

當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還是原點。是16歲,是唐小泊推開教室的刹那,是我暮然抬頭的瞬間,是我們的最初,是我們的開始……沒有分離,沒有漫長的分離!

我咬自己的手背,我對自己說,麥涼,快醒來,麥涼,求你了。快醒來!可我的手背,是一片嫣紅,隻有無望,黑壓壓地朝我席卷而來。我怎麽也不肯醒來,這個夢如此的真實可怖!

布小曼來了,張初初來了。我搖著她們的手,我說,快把我叫醒,快把我拍醒,我在做噩夢,我很害怕!

她們隻是抱住我,她們哭泣著說,麥涼,麥涼。

我推開她們,我伏在唐小泊的胸口,我說,唐小泊,你聽著,如果你再和我胡鬧我就離開你!我保證!

我感覺到他手指在動,我兀然地握住,我轉過身笑著對布小曼和張初初說,好了,沒事了,什麽事也沒有了。

唐小泊緩緩地睜開眼,抬起手輕輕地摩挲我的臉,他的指尖那麽冰涼,他的臉色蒼白得象一張紙。

他說,麥涼,我剛才有夢到你!

我不迭地點頭,不許再這樣嚇我了,不許你自顧自地睡覺!

他微微地點頭,好,我答應。

3

布小曼紅著眼眶遞給我一張紙,上麵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字。

我說,我不看,唐小泊在等我,我要進去陪他。

麥涼。布小曼哀傷地喚我的名字。

我說,已經沒有事了,他隻是因為貧血,隻是貧血所以會突然地暈倒。

麥涼。張初初用手捂住嘴,不住地流眼淚。

我說,我想過了,等他出院我和他一起去賓州,我不想要再和他分開了。初初,等到孩子出世的時候,我會回來,我們一起回來。

我推開門去,我想我隻要不去看那張紙,我就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什麽都不要知道,什麽都不想知道。而唐小泊,他依然健康,依然會和我一起,打籃球、騎單車、看電影、還有遊泳。

我們有好多事都想一起做,我們要一起做好多事。我們要走很遠的路,去看很多的風景,他說想去看看戈壁灘,想要去看看我生活了兩年的甘肅,他說,我們會有一個夏天的婚禮,在最充沛的陽光裏,他還說,會一輩子地陪著我,直到終老的那一天。

可命運總是不斷地轉,不斷地轉,讓我們措手不及。

我伏在唐小泊的胸口,靜靜地聽他的心跳。那些聲音,是強健有力的,那些聲音,合著我心跳的拍子。我安心地笑了。

他抬起手溫柔地摩挲我的臉,他說,麥涼,你吹口哨給我聽,吹那首《對你愛愛愛不完》。

我閉上眼睛,輕輕地吹了起來,有眼淚從我的眼角滑落下來,他輕輕地擦了過去。我的聲音哽咽不止。

麥涼,對不起……讓你這樣難過。

不,我不難過,我覺得幸福,和你在一起的我,這樣幸福!

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也要象我們在一起時,那樣微笑,那樣幸福!

不,我不許你走!哪裏也不準去!

麥涼……

我會陪著你,我會一直陪著你。我的身體裏,都是洶湧的淚水,我們……會再一次地分離嗎?現在,就這樣依偎在他的胸口,就這樣安靜地聽著他的心跳,就這樣,等著天黑,等著天亮,一分一秒也不要離開。

我已經從醫生和唐小泊父親的談話裏聽到了,唐小泊小時候得的那一場疾病現在又複發了。那個時候有齊洛天的骨髓救他,但現在,齊洛天不在了。還有誰,誰的骨髓能救他呢?

聽到他們談話時,天空還是那麽湛藍,但陽光下那些刺骨的寒冷,還是把我的心,挑得哀哀地疼。

我會失去他,我還是會失去他。命運讓我遇到他,就是讓我在最後的時候失去他嗎?我跌在樓梯間,跌落在這個涼薄的素秋。

段錦年回來了,他們尋找了很多的途徑,想要找到匹配的骨髓。但,沒有,沒有!再也沒有第二個齊洛天可以救唐小泊了!泰易也來看過我,他動用了他所有的關係,他在電視上報紙上幫我們尋找那個可以救唐小泊的人。

我每天都在祈求,每天都在哀哀地禱告,但人海茫茫,等待的,都是空茫的希望。

唐小泊在一天天地虛弱,他的臉色越發地蒼白。

我去拿了布小曼的胭脂,我給唐小泊的手背上塗抹紅色,讓他有紅潤健康的顏色……我慌亂,我不知所措,我隻是一點一點把那些紅色暈染開來,我笑,努力地笑,我想讓唐小泊看到我笑容,但我的眼淚那麽啪嗒啪嗒地洇開在他的手心。

麥涼!麥涼!唐小泊心痛的說,他握住我的手,不讓我如此地不安。

會沒事的,一定不會有事!我兀自地說。

麥涼,我不要看著你這樣!這樣的你,讓我怎麽安心呢?

我伏在他的胸口,悲慟不已。

4

張初初的孩子,是在第二年四月出生的。是個有明亮眼睛的女孩,我抱著她的時候,心裏滿滿都的感動。生命就是這樣輪回,就是這樣生生不息,我們走過青春的時候,又會有那麽多的女孩來到青春。

布小曼在倒桑樹街開了一家書吧。那個種滿了矢車菊的房子裏,貼滿了我們的照片,是小時候的我們,是年少時的我們,是一路走來的我們,她,我,張初初,段錦年,還有唐小泊。有時,張初初會和穆遠寧帶著一起來;有時,段錦年會從北京來,有一個理著短發穿襯衣吹口哨的女孩會粘著他來,她揚眉的時候會讓布小曼依稀覺得那是麥涼,而這個叫葉青稞的女孩顯然對段錦年有著深厚的感情,她對他嚷,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你丟失的那半圓,我們試試,你就會知道,你選對了。段錦年頭疼地對著布小曼笑,他說布小曼你能把她弄走嗎?還有時,沈秋會從沈陽過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坐在那些矢車菊裏,安靜地望著布小曼;羅央檸開了一家畫室,教小朋友繪畫,他開朗了許多,畫裏再也沒有那些憂鬱的藍了。

偶爾,我會給他們打個電話,布小曼和張初初在電話裏搶著和我說話,她們總是問我什麽時候回倒桑樹街。

我說,我回去的,有一天。

我始終思念倒桑樹街,思念我的朋友,也思念,我和唐小泊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

我在甘肅。那是我和唐小泊最後去過的地方。

我們一起看書,聽音樂,一起看電影,打籃球。我也會用單車載著他去看日出,我的單車技術越來越嫻熟,我能夠把它騎成一條直線。

我們在一起,我們始終在一起。我看著他入睡,看著他醒來,我們十指相扣,我們深深對望,更多的時候,我們就做在陽光裏,那麽靜謐地相偎。

這便是我的永遠了,是我的天長地久,是我的刻骨銘心。

那個晚上,我們坐在戈壁灘上,看漫天的繁星。是那麽深邃的天,那麽靜謐的夜,我們依偎著。

有一顆流星從我們麵前滑落,我驚喜不已,我雙手合十地許願,我說,我要永遠地和唐小泊在一起。

流星滑落的時候,我轉過麵孔,深深凝視我身邊的愛人。

我愛你。他輕輕地說。他的眼睛是那麽明亮,好像16歲時我們初遇時。他的唇輕輕地落到我的唇上,是溫潤的氣息,是晨露的氣息,是大片大片青草的氣息。

然後,他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滑落。

我閉上了眼睛,我在他的耳邊說,我愛你,依然,始終,永遠。

5

這,就是我們的過往,是我們明媚而憂傷的青春。

你來時,我在,你走時,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