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遊戲出風塵韞櫝藏珠何妨廝薑 恢奇共樽酒筠簾梧院小駐豪蹤

原來壯猷臥室,就在廳旁對山樓底下的一間屋子裏。這座小樓,本來隻有兩樓兩底。樓上作為書室,兩間打通,較為寬敞。樓下分內外兩間,壯猷將內室作為寢室,外間空著,略微布置一點古玩字畫,恰也幽雅非凡。這時壯猷在前,高司務在後跟著,業已走到門口。高司務搶先一步,打起湘簾,讓壯猷進去,然後跟著到了屋內。看到裏間外間都點著紅燭,高司務先將古銅燭台上麵的燭花剪去了一些,屋內頓時光明。壯猷就向琴台前麵的椅子上一坐,抱著膝,靜等高司務說明說明。

這時一輪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滿院子梧影參差,好象浸在水裏一般。高司務且不說話,先走到窗口,抬頭向四麵一望,然後掩上窗門,走到壯猷麵前站著說道:“從前我在外省混了幾年,對於江湖上的門檻略微知道一點。今天廳上款待眾親友的時間,大門口擠滿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見人叢中,有一個搖串鈴背藥箱的過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頭鼠目,兩隻骨碌碌的賊眼,向廳上瞧個不住。

“我以為這個過路郎中,雖然有點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腳,瞧瞧熱鬧,也是有的。後來我出去招待眾親友船上的船夫吃飯,這個過路郎中仍舊在門口左近,向一個本村人打聽咱們家裏人口多少?做什麽官?我就留了意,知道這類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線上朋友有來往的。我們雖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這個村子裏,總是獨一無二的大家。何況老爺在外做官,誰不知道?容易被這般人窺覷,也許這個過路郎中是來探道的。

“那時心裏雖然這樣想,究竟也沒十分把握,可是終放不下這顆心,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又到咱們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尋到一點證據。就在這個對山樓牆外,不高不低的畫了一個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這處牆外本來是僻靜的地方,牆內恰巧一株梧桐樹的枝條伸出牆外,從牆上進來,既可蔽身又可墊腳,原是最好不過,而且他們留下的記號,也有許多講究。

“他們的黑話,畫記號叫作定貨。一方麵晚上可以認清進來的地方,一方麵倘然同道路過看見記號,就知道已經有人定貨,可以不必再進來,免得傷了同道和氣。至於他們的記號,一路有一路的樣式,也記不清許多,不過這個三角形尖朝上的記號,知道是他們裏邊資格較深、有點能耐,能夠獨來獨往的一種標誌。次一點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隨便畫個圓圈形,那就是撬門挖壁洞的劣等貨。今天這個賊人,雖然有點能耐,我自問還克得住他,絕不叫他動咱們家裏一草一木去。少爺用不著擔驚,盡管照常安睡好了。”

壯猷聽了他這一番話,真是聞所未聞。倘然高司務所料非虛,也許此刻賊人就在牆外。想到這兒,覺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葉被風咯略刮動,院子裏月光花影略略參差,都疑心到賊人上去。高司務看他變貌變色的神色,知道他是個文弱書生,年紀又很輕,沒有經過風浪,就安慰他道:“賊人來的時候,差不多都在子時左右,此刻還早呢。橫豎您一點不用擔驚,交給我辦,絕沒有錯,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壯猷坐在椅上總不動身,沉思了半晌,向著高司務說道:“你雖身高力大,賊人也許帶有利器,又許不隻一個,趁這個時候,咱們把人都叫起來暗暗的埋伏起來,把他捉住送官究辦,不很好嗎?”

高司務聽得連連搖手道:“我的少爺,千萬不要大驚小怪,賊人是要偷點值錢東西,不是來要命的。再說為一個毛賊弄得大動幹戈,也犯不著。萬一不來,豈不是一個大笑話。”

他雖然這樣說,可是壯猷不聽信,依然東張張,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這樣耗了許多時候,高司務看他這份稚氣,懊悔不該預先對他說出來,這樣子兩個人耗著,反要誤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向壯猷道:“少爺,外邊有錢串子存著嗎?”

壯猷道:“怎麽沒有?裏間床下就有二十幾貫錢存著。”(昔時都使用銅錢,南方一千錢為一貫,用麻繩串成)

邊說邊往裏屋走去,指著床下叫他去看,說道:“這幾十貫錢,原是今天開銷剩下的,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呢?”

高司務笑道:“就用這個錢同賊人開個小玩笑,可以打發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們村子來糾纏。”

說罷,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幾貫錢,一齊撩在身上。走到外間,又都堆在一張琴台桌上,又把古銅燭台的殘燭,取下來,換上一枝整的點著。布置已畢,走到窗口開窗一探頭,又隨手把窗虛掩上,回身看見壯猷立在裏屋門口,癡癡的望著他。高司務走過去,悄悄的說道:“此刻快近三更,那個話兒也許快到來,您既不願睡覺,在暗地裏悄沒聲兒瞧著,取個樂兒,倒也不錯。”

這時壯猷雖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藥,可也料到幾分,知道他不是無理取鬧的一種舉動,反倒沉住氣,隨他搖布,決意看他一個究竟。兩個人沉默許久,壯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樁事,正向著高司務開口要問,猛聽得院子裏噠的一聲,仿佛牆外擲了一顆小石子進來。高司務向著他連連搖手,一邁步,跨進裏間,一口先把燭光吹滅,然後拉著壯猷坐在床邊,附耳輕輕說道:“那話兒來了,你悄悄的坐著,不要動,回頭我叫您出來,您就出來。”

說畢,就覺得他飄身而出。此時壯猷側耳一聽,內外靜寂如墟墓一般,隻有外間桌上獨光透了進來。默坐了半晌,又聽得庭心嗒的一聲,一聲過去,梧桐樹上的葉子,也象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響了一陣,又岑寂起來。許久許久,似乎窗口有微微響聲,再聽又沒有動靜了。

忽然從外間射進來燭光,微微的晃了幾晃,就聽得高司務在院子裏輕輕向一個人說道:“見麵有份,拿不了許多,分一半好嗎?”

似乎另外有一個人嘰喳了幾句,聽不真切。又聽得高司務說道:“你說的行話,我全不懂。咱們這麽辦,這個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們現在請這個錢的主人出來,替咱們分一分,你道好嗎?”

說畢不等那個人開口,便又輕叫道:“少爺,客人來了,你出來吧。”

壯猷在裏邊聽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間暗地裏看一看賊人的形狀,聽得高司務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鏢,出去不妨事。當即起身來,走到外邊一看,有一扇窗戶已經敞著,院子裏的風颼颼的吹進來,把琴桌上的燭光,吹得四麵搖擺。順眼一看桌上堆的錢串,似乎短了十幾串。走到窗口借著月光向庭心一望,隻見高司務一隻手,拉著一個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遠看去,好象很親熱的並立著談話一般。

此時壯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務就對他道:“請您把門開了,到院子會一會這位佳客。”

壯猷一笑,就把中間的門一開,立在台階上,仔細打量那個賊人。看他黑帕包頭,穿著一套緊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褲,腰間掛著一個皮囊,左右肩上,分搭著幾貫錢串,襯著一張瘦骨臉,活象社廟裏泥塑的小鬼一樣。此刻一隻膀子被高司務執著,一聲不哼,好象咬緊牙關、極力忍著痛的樣子,但是頭上的汗,被月光反映著,顯出來顆顆晶瑩可數。

原來賊人的膀子被高司務握住,好象束了幾道鐵箍,愈收愈緊,痛徹心脾!此時高司務知道他受夠了,猛的一鬆手,那賊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幾步,腿上一用勁,才穩住身子。那隻膀子兀自動彈不得,隻能瞪著雙耗子眼,向著高司務一跺腳,說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漢,由你們擺布吧。”

高司務衝著賊人走近一步,冷笑一聲,說道:“朋友,這兒不是充硬漢耍骨頭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話,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說回來,咱們平日無怨無仇,何苦憑空與你過不去?今天你栽了一個小小筋鬥,隻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這吳家是書香門弟,清白人家,雖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兩袖清風,絕不是貪官豪富,藏著許多珍寶。倘然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腳色,絕不願意進來的。偏你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又不開眼,看見這幾十貫錢,暗地裏就扮了一個鬼臉,兩隻眼笑得沒有縫。那時我就在那屋子裏,你雖然看不見我,我卻看見你這副鬼臉,想到你牆外畫的三角形,看你這份窮形極相,你真的有點不配。”

這一番話,說得賊人呆若木雞,連台基上立的壯猷也聽得呆了。這時高司務又開了口,衝著賊人說道:“常言道賊無空回,你既進來,咱們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現在咱們這麽辦。”

一邊說一邊進了屋內,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錢如數扛在兩肩上出來,又把賊人肩上的錢也拿過來,加在自己肩上,反指著錢對賊人說道:“這三十幾貫錢,大約有百來斤重……”

一言未畢,他衝著靠外邊的牆,走近一步,身形略矮,兩膊微振,一個“旱地拔蔥”就扛著錢上了牆頭。也不轉身,一眨眼,又半塵不驚的跳落當地,微笑著對賊人說道:“你照這個樣子,扛著錢縱出去,這二十兒串錢如數奉送。倘若不能,你瞧,這兒也有兩串錢,略表微意。可是從此以後,不準你到這個村子來。”

說畢,把肩上的錢都撩在地上,兩手一叉,靜看賊人怎麽辦。

賊人肚裏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雖然自己單身跳得過牆,但是要扛著百來斤重的錢串,就萬難跳得過去!這所謂藝高一著縛手縛腳,到此地步,沒得說,立刻老著麵皮,走過來向高司務連連打恭,說道:“老師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師傅在這兒,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進來衝犯您老人家!現在請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兒,放我出去吧,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恩德。至於老師傅賞我的錢,萬不敢領的。”

這一番話,倒也說得宛轉動聽,果然這位高司務點了一點頭,說一聲:“去吧。”

不想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階上的壯猷突然說了一聲“且慢!”

這一聲不但把賊人嚇一跳,連高司務也自愕然,原來高司務對著賊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賊人連訓帶損的說了一番,壯猷立在台階上默默無言的聽著。心想:高司務原來有這樣的驚人本領,平時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領去胡作非為,情願低首下心的為人仆役,這種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飽學一類的人去找,也很難遇見的。

壯猷這樣一想,把高司務這個人,從心坎裏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自己默默的站著,真有點自慚形穢,恨不能也走過去,侃侃的發揮一陣。可是搜遍肚腸,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隻好依舊作個壁上觀。等高司務對賊人說了一聲去吧,不料這一聲去吧,倒把他的文機觸動,而且連帶動了他書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說了一聲且慢。然後慢條斯理的踱了幾步,對高司務說道:“你對他說,我還有幾句話對他說呢!”

賊人何等機警,早己看見台階上立著一個文縐縐的雛兒,一定是這家小主人,此時不等高司務開口,趕快走到壯猷麵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爺開開恩,放我出去吧。”

壯猷搖著手說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勸你幾句,因為你也是父母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也有一點小能耐,何必幹這個沒出息的勾當?你看做賊的人們,哪一個有好結果?就是做一點小買賣,一樣也可以安身立足。從今天起,我勸你回頭是岸,改過前非!現在我把這地上堆的二十幾貫錢,如數送你,作個小買賣的資本,你就拿去吧。”

這賊人聽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沒有白來。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務的顏色,看他對著壯猷不住的點頭,似乎不至於阻攔,就立刻衝著壯猷,趴在地上叩了幾個響頭,口裏還說謝謝少爺的成全,立起來又衝著高司務叩下頭去。高司務微笑著說道:“不用謝我,記住少爺的話,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運氣,但是你這許多錢怎麽拿呢?”

賊人一聽,頓時一呆,心裏想:對呀!一齊扛在肩上,不要說跳過這座牆,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點大汗。難道我還叫人家開了大門,把我送出去不成?這時把賊人難住了,弄得他哭喪著臉,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務冷笑了一聲,說道:“沒出息的東西,下次不要再來丟人現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

這一來,賊人又千謝萬謝,正在這個當口,忽然空中猛然一聲巨喝,說道:“且慢!”

這一聲,宛如晴天裏起個霹靂,連高司務也吃了一驚!喝聲未畢,從梧桐樹上,一陣風的跳下一個怪漢來。不料這個怪漢眺下來與賊人一照麵,把賊人嚇得屁滾尿流,錢也顧不得要,拚命的往牆上一縱,攀住牆頭,連爬帶滾翻落牆外,逃得無影無蹤。怪漢一看,賊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權且寄下這顆狗頭。”

一挺脖子,向著高司務說道:“六弟真是忠厚人,這種小醜便應一劍了卻,何必同他廢話。”

此時高司務業已認清是誰,立刻滿麵堆笑的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二師兄,做夢也想不到師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談話之所,請裏麵坐,容小弟拜見。”

回頭一看壯猷,蹤影全無。

你道壯猷如何忽然不見,原來他幹了二十幾貫錢的義舉,正在得意洋洋的時候,猛然半空裏又有人大喝一聲“且慢!”

這一聲,不知是人是怪,幾乎把他魂都嚇掉!接著一個怪漢飛的一般從樹上飄下來。一看這怪漢,滿頰虯髯,滿頭亂發,在這須發虯結當中,隱著一雙大目,炯如駭電,閃閃逼人。身上又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裏麵,露出一雙毛腿,赤足套著一雙破靴,這個怪相活象戲上嫁妹的鍾馗一般。

壯猷自出娘胎,何曾見過這種人物,嚇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後倒躲,躲到門口,一溜煙進去不敢出來。此時聽得這怪漢是高司務的師兄,心裏略安,等到他們弟兄攜手進來,便壯著膽迎出來。借著燈光仔細一看,見這怪漢雖然一身落拓不羈的樣子,可是廣顙隆準,闊口豐頤,加以兩道濃眉底下襯著一雙開闔有神的虎目,著實威武異常。這時怪漢進門,也看見屋中立著一個豐神雋逸的少年,未及開口,高司務搶著對怪漢說道:“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舉開賀的日子。”

又對壯猷道:“這是俺的二師兄,雖然外表生得粗魯,倒是滿腹經綸,也曾中過進士,也曾做過縣官,因為……”

話到半截,那怪漢一聲怪笑,聲若洪鍾的說道,“這種鳥事,提他則甚?今天既然這位中舉開賀,俺算一個不速之客,拿點酒來,作個長夜之飲,倒也痛快。”

高司務知道他這師兄脾氣古怪,嗜酒如命,連聲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來。”

說畢,就邁步岀門,忽又回身進來,對壯猷道:“這位師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爺談得上來。”

又笑對怪漢道:“有一樁事要請師兄原諒,談話時請壓點聲兒,因為那邊住著幾位賀客,免得他們聞聲驚怪,糾纏不清。”

那怪漢略一點頭,說道:“俺理會得。”

高司務方才匆匆自去收尋酒肴。

屋內壯猷同怪漢略事寒暄,各問姓氏。方知這怪漢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時常使酒罵座,都叫他甘瘋子,他就以此自號,把真名真號隱埋不用。壯猷聽得高司務說他中過進士,猛然記起父親中進士那一年的同年錄上,確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還記得小的時候,常聽說姓甘的許多異事,與這座上怪漢的舉動,暗暗吻合。於是話裏套話問到怪漢科第的年月,證明的確是父親的同年,這一來,立刻矮了一輩,重新以晚輩禮見過,改口稱呼年伯。哪知道這位年伯滿不理會,一忽兒詼諧百出,一忽兒據史引經,詞鋒汩汩,口沫四噴,弄得壯猷插不上嘴,隻有唯唯稱是的份兒。

這當口,高司務已側著身進來,左脅下夾了一壇狀元紅,右手托著一大盤菜。先把一壇酒輕輕放在當地,然後把盤內果肴杯箸,一一拿出來,擺在桌上。甘瘋子一看他麵前放著一大壇酒,立刻濃眉一揚,咧著大嘴立起身來。把破袖一卷,伸出一隻巨靈般的大掌,按著酒壇的泥封,隻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團取下來,又把幾層箬封一揭,突的一陣清醇的酒香,直衝上來。甘瘋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衝著高司務一豎大拇指,縱聲大笑,道:“好酒,好兄弟,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務指著外邊,連連的向他搖手。甘瘋子把脖子一縮,用手一掩自己的闊嘴,一回身,又蹲在壇邊,嗅個不停。猛的兩手把酒壇輕輕一舉,大嘴湊著壇口,接連咕嚕幾聲,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來,顛頭簸腦的說道:“好酒好酒!真不虛此行!”

一眼看見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羅棋布的擺滿了一桌,就向壯猷一拱手說道,“來,來,來!老夫不拘小節,主人亦非俗士,毋負美酒,快來痛飲。”

壯猷此時被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對待這種狂客毋須拘謹。可有一節,高司務與自己分屬主仆,這位年伯與他卻是同門,這個局麵,又怎麽辦呢?低頭一想,恍然裏鑽出一個大悟來,立刻走到高司務麵前,恭恭敬敬的兜頭一揖。弄得這位高司務不知所措,說道:“少爺,這是什麽意思?”

壯猷很鄭重的說道:“高先生身懷絕藝,深自隱晦,委屈在舍下好幾年,晚輩今天才明白,已經慚愧萬分!何況又是年伯的同門,從今天起,趕快改了稱呼,免得折殺晚輩。而且晚輩還有一樁心事,此時暫且不提,將來稟明雙親,再同兩位前輩慢慢商量。”

說畢,又是深深一躬。

此時高司務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瘋子從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從咱們這種人講,風塵遊戲,富貴浮雲,偶為主仆,何關大體?現在這位老弟台,既然誠意拳拳,倒也不辜負他一番好意,彼此暫且脫略形跡,六弟也毋須固執。來,來,來!浮文掃除,吃酒是正經。”

於是彼此就座,開懷暢飲起來。席間壯猷不免問長問短,高司務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蹤,同這位甘瘋子的來曆,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這一夕話,使令作者禿了筆,從此也就是本書的正文。直到本書結尾,才能回過筆頭,點明高司務隱身廝養的原因,和甘瘋子來到吳家的線索。)

原來那一年,高司務清早扛著獵槍獵又出門的這一天,正是深秋氣爽宜於打獵時節。他先到近村山內溜達了一回,因為沒有獵到值價點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十裏路,在人跡稀少的山頭,又獵了幾隻文雉、野兔,一齊掛在叉上。覺得有點饑餓,就在山腰一條溪澗旁邊,挑一塊磨盤大石,放下家夥坐下來。從腰裏掏出幹糧,隨意吃了一頓,又順手掬著碧清的溪水,喝了幾口,潤一潤喉嚨。這樣休息了頓飯時候,抬頭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預備回去。忽然一瞥眼幾十步開外,那一邊溪頭的鬆樹底下,有一隻長身細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著樹,不住的來回擦癢。一忽兒,雙耳一豎,跑到溪邊,伸著長長的頸,喝那溪水。

高司務一看,喜出望外,因為這幾百裏山內,象虎豹一般的猛獸從來少有,最貴重的野獸,就是這種麂,味既鮮美,皮毛也稱上品。不過麂性機警,而且細長的腿奔越如飛,獵取頗不容易。這時高司務趕快一伏身,摸著獵槍,再向懷裏掏火繩(昔時獵槍,內裝火藥鉛子,外引藥線,用火繩燃發。後來改用銅帽子代替,皆光緒前民間舊物也),不料空無所有。四麵一找,原來俯身淘水的時候,掉在溪內了。獵槍沒有火繩,等於廢物,隻可夾在脅下。撿起那支獵叉,把叉上的野物轉曳在腰裏,鷺伏鶴行的向前走了幾步,把身子隱在溪旁枯草裏邊。微微抬頭向對岸一看,哪知這樣一耽延那隻麂已不在溪邊喝水,義回到溪頭鬆樹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

幸而這條窄窄的溪,一躍可過,距麂所在,也不過三四丈遠。高司務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幾步,右手舉起獵叉,覷得準確,把叉使勁一擲,輕輕喊著,滿以為這一叉必中無異。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為雪亮的鋼叉頭,從日光底下遞擲過去,一路銀光閃閃,早把那隻麂驚得弩箭離弦一般飛跑開去,跑得老遠,還立定回頭探看。恰巧那隻鋼叉,不偏不倚釘在那株鬆樹身上,餘勢猶猛,叉柄顫動,又把它嚇得連奔帶竄,跑上山頭。

高司務一擊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夾著槍,一縱過溪,順手把釘在樹上的叉拔下來。追上山頂,四麵一望,哪有麂的蹤影?癡立半晌,正想回轉,忽聽得對麵山坳內一陣鑼響。四麵環抱的山崗,空穀傳聲,都是鐺鐺之聲,好象有千百個人鳴鑼一樣。鑼聲響處,從對麵山坳轉出一群人來,頭一個人手攙著一麵小鑼,肩上扛著一塊木牌,後麵跟著十幾個人,也象獵戶裝束,最後還有許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著跟著走。心想這是幹什麽的?不覺信步往山下走去,想過去看個明白。可是從這邊走到那邊,雖隻一箭之遙,因中間隔著高高低低的山田,隻可迂回著兜過去。

等到他走到對山,那群人已經轉過山腳,走入鬆林裏一個土地廟內去了。遠望過去,似乎廟內擠滿了人,那木牌卻插在廟門口的地上。高司務緊走幾步,趕到廟前,先不進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貼著一張紙,寫滿了字,似乎字上還有朱砂畫的符。他原不識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邁步進門,不料門內正有一人低著頭匆匆出來,幾乎撞個滿懷。他連忙閃到旁邊,一看是個老頭兒,穿一件長與膝齊滿身泥垢的黑布馬褂,束著一條不紅不黑的腰巾,頭上斜罩著一頂破爛的羽纓帽,一條花白小辮曲曲的搭在前麵,原來是這兒平水鎮的張地保。免不得叫他一聲:“張老爹,你好呀?”

那張地保抬頭一看,用手一指說道:“咦,原來是你,你倒是個機靈鬼,居然被你趕上了。也罷,看在你爹麵上,換個別人,這宗巧事兒我還不高興抬舉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謝我,就把你腰裏掛的雉、兔拿過來,與我下酒吧。”

高司務知道他是出名的張搗鬼,以為他說的一番話,信口開河,便笑著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滿天飛,也挨不著我。此刻我在對山趕失了一隻麂,聽見鑼響,望見老爹扛著這塊牌,所以趕過來看個究竟,真個老爹今天穿得這麽整齊,又有什麽公事嗎?”

張地保笑著點了一點頭,道:“原來你真不知道,這也難怪,但是你來得真巧,也算你的巧運。來來來!門口不是談話之所。”

就拉著高司務遠走幾步,到了一株大鬆底下,一齊坐在鬆根上。

那張地保指著插在地上的木牌道:“這塊木牌上貼的是縣裏發下的告示,因為寧波、紹興兩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四明山,凡兩府各州縣的大山小峰,都是這座山的分支。你想這座山多大多高,不料今年夏天四明山下出了一次蛟,把近山的寶幢縣裏的田廬牲口漂沒了許多。不是這當口,咱們紹興河水也漲了一漲麽!也是受了四明山出蛟的影響,山洪暴發,直注下來的緣故。這還不算,前幾天寧波府的官廳紳士們,往四明山踏勘出蛟地方的蛟穴,順便到各處有古跡好風景的山頭遊玩。不料無意中看見有一處山地上,骨嘟嘟的往上直冒水泡,冒得有一尺多高。看見的官紳裏邊有一個德高望重的大紳士,一看地上冒的水泡,嚇得直跳起來,問他為何如此?他說不得了,冒水泡的地下,必定還有蛟龍潛藏,倘然天上一動雷雨,也許就要出來。這樣一說,上至官府,下至老百姓,尤其是近山幾個村鎮,想到上次出蛟可怕,都嚇得走投無路!幾個無知村夫農婦,甚至跑到山上冒水泡的地方朝夜焚香叩禱,請蛟龍不要出來,也有朝天許願,希望天爺爺不要動雷降雨。

“這時寧波的幾個主要的官職,也知道事關重大,邀集縉紳會商了幾次。後來由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紳士,出個主意,雇了許多民夫,從發水泡的地方掘下去,一麵指揮營兵端著洋槍,圈住掘口四麵,倘然發現潛蛟,預備一陣洋槍,把它轟死。這個主意雖然不差,但是那個發水泡的地方,掘到十丈多深,還沒有蛟龍的影子。非但沒有影子,而且這般兵民在這座山內又紛紛發現了許多冒水泡的地方,這個情形報告上去,弄得這位大紳士目瞪口呆,一點沒有了主意。

“官府一看情形不對,倘然水泡冒一處就有一個潛蛟,將來這許多冒水泡的地方都發動起來,這還得了?百姓遭殃事小,牽動前程事大,就急急的把這樁事奏上去,請省裏指示。並因四明山地跨寧、紹兩府,又知會了紹興府。哪知省裏下來的批文,無非模棱兩可的官樣文章,依然沒有切實辦法。那位首創掘土搜蛟的大紳士,覺得掘土無效,麵上有點掛不住,又搜羅古籍引經據典的上了個條陳,條陳上有‘潛蛟所在,地麵寸草不生,泥土鬆浮,容易分別。因蛟性亢毒異常的緣故,何妨懸賞募集兩府壯年獵戶,到四明山周圍仔細搜查,必收威效’等語。最妙的是地冒水泡的一節,條陳內絕口不提,好象沒有這回事一樣。

可笑這般官府,連個主意都沒,一看有地方紳士出主意,樂得順水推舟。既可敷衍地方上的百姓,又可在上峰麵前得一個辦事認真的獎勵,即使將來辦得不善,這原是地方紳士的主意,怨不得官廳。於是雷厲風行的會同紹興府,通飭各縣,各處張貼告示。告示上的大意,就是‘募集兩府所屬壯年獵戶三千名,到四明山搜掘蛟窟。倘能搜出潛蛟所在,因而消滅巨患者,賞銀三百兩,獎給兩府遊獵免捐執照一紙。數人或數十人共同掘得者,賞銀公攤,另外各給本鄉免捐獵照一紙。入山搜查期內,由當地官府指定住所,發給幹糧’雲雲,這個告示各處一貼立刻轟動兩府。”

張地保說到此處,在下要代他補充幾句。因為“出蛟”這個名詞,雖然由來已久,可是北方很少聽過,也許有不明白“出蛟”是怎麽一回事的。原來“出蛟”這一樁事,雖有點神秘,但是載在典籍,古往今來南方的人們屢見不鮮,確非齊東野語。據說蛟形似龍非龍,能大能小,全身好象鱷魚,遍身鐵鱗,又象穿山甲。最奇怪天地間本來沒有蛟種,是由雄雉和雌蟒**,才生出這個怪物來的。

雉蟒**的時候,必定是疾風暴雨、雷電交作的一天。**時,五彩紛華的錦雉張著雙翅,蹲在樹上,兩隻眼睛象鬥雞似的注定了蟒。那蟒的全身,盤在樹上,昂著頭,吐著信,兩隻怪眼也注定了雉。這樣四眼交射,許久,許久,錦雉突然飛下樹來,朝蟒亂跳亂舞,喔喔狂啼。那蟒一看錦雉飛下來,也立刻遊身下來,在地上盤成一個大圈,把錦雉圈在中間,仍然昂著頭,對著雉咯咯狂鳴,活象此唱彼和,載歌載舞一般。這時蟒身愈圈愈緊,最後把斑斕奪目的蟒身,盤成一個大錦堆,隻剩一個蟒頭,同錦雉貼身並著,依然四眼交射。而且那蟒的血盆大嘴,吐著伸縮不定火苗似的信舌,好象一口要把錦雉吞下去的樣子。那隻錦雉滿不理會,隻奮翅一跳,跳上蟒頭,這時遠看去,蟒頭上象加了一頂富麗堂皇的寶冕。這樣子又許久許久,這幕活劇才算結束,雉蟒各自狂叫一聲,分頭飛散。

那時地上就遺下一大灘蟒雉混合的精液,這精液漸漸滲入土內,自然的凝結成一個堅卵。每逢雷電風雨交作一次,這個卵就往土內鑽深一尺,長大一倍。三年以後,入土當然很深,卵體當然很大,這時卵內就漸漸變成蛟形了,而且卵的周圍,必定變成巨潭大壑,不過地麵上依然看不出來。到了這個時候,卵內的蛟就破卵而出,在地下深潭巨壑內潛藏修養。等到相當時期,正值雷電風雨的時候,那蛟立刻夾著地中深譚巨壑的積水,天崩地陷一聲巨震,破土而出,半雲半霧的瞬息飛行千裏,竄入大海。而且出蛟的當口,左近一帶山峰,同時湧出幾百道飛泉,如銀河倒瀉一般,東潰西決,直注下流,好象特意助長潛蛟的威勢一樣。所以出蛟的時節,往往一霎時田廬漂沒,變為澤國,但是蛟歸大海以後,也很迅速的風定水退,恢複原狀。隻有潛蛟出來的地方,必定變成麵積極大的千丈深坑,就是用一個重量炸彈,也沒這樣的偉大力量。你想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話雖如是,也有預防的法子。倘然冬天大雪的時候,在山內看到圓圓的一塊地方,一點沒有積雪,或者附剛下過大雨,這塊地麵比別處特別幹燥得快,掘下去必定可以掘出蛟卵。這個蛟卵,無論已經長得如何大小,一經掘出,就與尋常雞卵一樣,毫無危險。至於有蛟卵的地麵,為什麽積不下雪,存不了水?因為蛟體確係純陽之體,異常亢熱,因之蛟卵上麵地土,也起了特別變化。

從前南邊地方官視雪地搜蛟為一種例行公事,到前清洪楊以後,因出蛟的年份很少,也就不大理會,漸漸廢止。其實古時“秋獼冬狩”的“狩”字,就有雷地搜蛟的工作包括在內。這樣看起來,“出蛟”的一樁事確有來曆,並非妄談,不過這位張地保雖然說得頭頭是道,對於出蛟捜蛟的來曆,做夢也不會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