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劍氣騰霄山農話舊 彗星掃野學士思親

古人說,北方風氣剛勁,所以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這話誠然不錯,但是山川鍾毓,何地無才?也不能一概而論。就舉在下的故鄉,號稱人物文家的浙江來說,從古到今,所謂武健豪俠一流的人物,著實出了不少。

時代久遠,見於記載的,且不必浪費筆墨,人雲亦雲。我說的是清代鹹豐年間的時候,正值太平天國縱橫之際,戰爭連年。人物蔚起,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俊傑,也不知埋沒了幾許英雄。恰恰這時節,浙江紹興府諸暨縣,出了一個包立身,居然就憑一個鄉僻農夫,把太平天國一支精銳軍隊,殺得七零八落,因此震動一時。甚至深居九重的鹹豐皇帝,也肅然起敬,頒賜了一件不痛不癢的黃馬褂,你道奇不奇?

這一樁故事,已經散見於各家筆記,可是記載得未見十分確實,現在姑且不提。單說包立身震動一時的時候,距諸暨大約百餘裏路,有一個山陰縣屬的小小村落,叫做劍灶,卻也出了一個肝膽磊落的草莽英雄。原來這劍灶村,四麵峰巒環抱,景物清幽,也是山**上名勝的一小部分。古老相傳,當年吳越爭霸時代的越國,即在此地鑄成幹將、莫邪兩把千古聞名的寶劍。到現在村南的金雞山,村北的玉虯山,上麵尚有兩劍火的遺址,所以這個地方,叫做劍灶。那金雞、玉虯兩座山,遙遙對峙,中間相距約有十餘裏遠。後人又把玉虯山那一麵的村落,叫做上灶,金雞山這一麵的村落,叫做下灶。下灶近水,直達縣城,上灶重山疊嶺,可以通道平水、諸暨等處。

在洪楊以前,下灶村內也有百餘戶人家,大半是農夫樵子,也有幾個打獵為生,倒是風俗淳樸,別有桃源。但是這幾百戶土牆茅舍中,偏有一個姓吳的書香世第縉紳人家。這家房子,門牆高峻,背山麵水,正在村口。凡從山陰城內到下灶去的,不論水道、旱道,都要經過這吳家門口,地形上宛然是全村鎖鑰。並且因為是村中獨無僅有的一個巨宅,又是縉紳門第,所以村中一舉一動,也唯這吳家馬首是瞻。作者與這吳家誼屬姻戚,曾經看過他們的家譜,知道自明末避亂於此,曆世科甲連綿,文風不絕。

嘉道年間,有一位吳楨,字幹侯,從兩榜出身,曆任雲南繁劇各州縣。那時雲南各府,土匪猖獗異常,偏又到處高山密箐,民情凶悍,差不多林深山險的地方,都有嘯聚的劇盜。且地屬邊疆,奇風異俗,號稱難治。虧得這位吳幹侯雖然是一個七品縣官,才具著實開展,他所到的地方,撫緝得宜,頗有政聲,上方也十分器重。不到幾年,就保升臨安府知府,這時他正四十九歲。膝下一男一女。男名壯猷,字蘊之,年十七,已青一衿,女名娟娟,少兄二歲,待字閨中。因為雲南遙遙萬裏,不便挈眷,就命兄妹二人仍在家中侍奉母親,專心攻讀,任上隻帶了一名收房婢女,同幾個貼身親隨。

升任臨安府這一年的秋天,恰值浙江鄉試,接到壯猷平安家報,知道壯猷中了舉人,而且高中在十名以前。信內還說來年初夏,是他老人家的五十大壽,母親的意思,定要挈帶兄妹,到雲南來奉觴祝壽。定於來年正月底動身,到雲南省的時候,請他派人去接。幹侯接到這封家信,頗為高興。想到自己的官運尚算一帆風順,兒子未到弱冠,已經一舉成名,將來成就或在自己之上。正在捋須微笑,神馳家鄉的當時,忽然覺得冰涼挺硬的一件東西,在嘴唇皮上碰了一碰。回頭一看,原來他這位丫頭收房的姨太太,早已經移動蓮步,在身旁侍候。

她看見老爺手裏拿著一封信,望空出神,以為又是一件緊要特事,所以如此費神的思索。順手就拿起了桌上的水煙袋,裝好煙,點好媒頭紙,把長長的煙嘴,向老爺的嘴上一送,助助他的精神。果然,幹侯體會到這位姨太太的意思,就隨意呼呼的吸了幾口,笑著向她說,這是家裏來的信,壯兒中了第八名舉人,也算虧他的了。姨太太道:“呦,原來少爺高中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應該向老爺叩喜才是。”

說罷,連忙把水煙袋輕輕一放,先恭恭敬敬的向幹侯福了一福,就要叩下頭去。

幹侯一擺手,說道:“且慢,這是祖宗的庇蔭。少時,中堂預備香燭,待我叩謝祖先後再說,但是將來你要多伺候一個人了。”

姨太太聽了這句話,宛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的說道:“好好的叫我伺候誰呢?”

幹侯知道她誤會到別的地方去,暗暗的好笑,就舉著桌上的信,對她說道:“信上說,明年太太率領著孩子們,要到這兒來替我做壽,太太到了此地,豈不是又要你多侍候一個人了?”

姨太太喜形於色的說道:“呦,原來如此,這太好了!本來這上房內,每逢老爺到外邊去的時候,除了幾個老媽子,隻剩我冷清清孤鬼似的一個人。有時候逢到文武官員喜慶應酬,我年紀輕,也摸不著頭路,有了太太作主,萬事都有脊骨柱兒,多麽好呀!少爺小姐一家子都聚在一塊兒,又多熱鬧呢!”

幹侯聽她天真爛漫的說了一大串,一麵暗暗點頭。知道他這位姨太太貌雖中姿,心地倒還光明純潔,絕不是鬥妝爭豔,撚酸吃醋的那流人物。於是慢慢的對她說道:“我本來對於許多家眷,盤踞衙門之內,是不大讚成的。因為家眷一多,難免引朋招戚,無意中就許招搖惹事。何況家鄉到此,萬裏迢迢。可是現在情形不同,最要緊的,是壯兒青年中舉,難免不意氣飛揚,目無難事,不如在我身邊,可以隨時督飭,不致荒廢學業。明年出來,萬裏長途也可增長些許見識,所以這回太太率領兒女出來,我倒是很讚成的。”

這位實胚胚的姨太太,聽了她老爺的一番大道理,也是似解非解,隻有唯唯稱是。幹侯就順手抽毫拂箋,寫了一封回複家中的信,信內無非應許他們出來,叮囑沿途小心的一番話。這位姨太太站在旁邊,又送了幾口水煙,斟了一杯香茗,就閑得無事可做。忽然靈機一動,擺動她的百褶湘裙,行如流水的出了屋子。

半晌,幹侯剛剛將信皮寫好,聽得堂屋外邊許多腳步聲響。一個老媽子進來說,請老爺到姨太太房裏更衣,堂前香燈已經預備好了,還有內宅幾個聽差的爺們,都預備著站班叩喜呢。這個消息立刻震動全衙,上自錢刑兩幕,下至三班六房,都按班進來道喜。後來同城的文武官僚也都知道了,紛紛道賀,自有一番應酬熱鬧,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幹侯的故鄉下灶村內,有一天,吳宅門口掛燈結彩,熱鬧非凡,門口河埠停了幾隻五道篷三支櫓全身彩油的座船,同幾隻腳劃小船(紹興船大半畫著五彩花卉人物,另有一種腳劃船,手足並用,快如奔馬)。門內老少男女,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原來幹侯的兒子壯猷中了舉人,拜了座師,吃了鹿鳴宴以後,從省城回到家中,一時遠近親友都來道賀。壯猷的母親陳氏係出名門,原是個賢母,見了兒子中舉回來,雖然夢裏都笑得合不擾嘴,可是當著兒子的麵,也著實勉勵一番。而且希望他格外上進,掄元及第,與幹侯的意思,可算得異床同夢。

話雖如此,還是擇了這一天黃道吉日,安排筵席,祭祖敬神。順便邀集遠近親友,同幾個村中上年的父老,開閣飛觴,為兒子舉行開賀的盛典。門口河埠停的凡隻大小船隻,就是眾親友乘坐來的。還有本村的人們都知道吳府少爺中了舉人,今天開賀,無不扶老攜幼,到吳家門口,東一張西一望的,來趁熱鬧。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早已自告奮勇,進門來充個臨時當差,既可油油嘴,事後還可得個喜賀封。

這時廳上廳下都已坐席,壯猷畢恭畢敬的挨席依次斟了一巡酒,道了謝,然後回到幾位長輩的席上,坐在主位陪著。其餘的席上,就請族中幾個平輩陪坐。至於內房女眷們的席上,自然是陳氏同她的女兒娟娟分頭應酬。好在這位娟娟小姐,雖然小小年紀,可是姿容端麗,應對從容,來的一般女眷們,沒有不喜歡她的。最奇怪的是這位小姐,雖然生長深閨,不及乃兄飽學,但是智慧天生,料事明決,宛如老吏斷獄,有時壯猷還得甘拜下風,所以一般親友女眷們,都戲稱她女諸葛。你看她在這釵光鬢影之中,蓮舌微舒,鶯聲嚶嚶,而且巧語解頤周旋中節,惹得各席女眷們又憐又愛,滿室生春。

在這上下喜氣洋洋內外觥籌交錯的當口,就隻忙壞了一個人。這個人清早起來,水米不沾就奔上奔下,布置一切,等到客人到齊,他又指揮一般臨時當差,各處張羅。這時內外開席,格外足不停趾的忙得不亦樂乎,百忙裏還要顧到大門口閑雜人等混進來,來一個順手牽羊。這個人就是吳家的一個得力長工,他姓高,人人都叫他高司務,年紀也不過二十有餘,三十不足。因為他戇直異常,做事得力,吳家上下沒有一個不讚賞的。尤其是壯猷兄妹二人,時常說他生有異稟,絕非久於貧賤之人,所以壯猷格外顧恤他,當他一家人看待。原來這個高司務,到吳家做長工的來曆與眾不同,趁這時吳家內外歡宴的當時,不妨表明一番。

這個高司務原是本村的人,因為他母親早已亡逝,從小就跟他父親打獵為生。後來父親故去,家中隻剩他一個人。這時候,他已年近二十,生得容貌魁梧,膂力過人,就攜著父親遺下的打獵家夥,每天清早獨自出去,到周圍百裏內的山林中,獵點獾鹿雉兔之類,向各處兜賣度日。本村吳家也是他的老主顧,有時候還弄個活跳跳的鬆鼠、咯咯叫的草蟲,送與吳家少爺小姐玩玩,所以壯猷兄妹從小就認識他。有一天,村中的人們看他早晨拿了獵叉獵槍出去,從此就不見他回來,都以為他遇到毒蛇猛獸,遭了不測!派人四下山裏去找他,也不見一點蹤跡,隻好代他把他的一間破房子關鎖起來,好在屋內別無長物,無須特別照顧。可是他這一去不返,弄得滿村疑神疑鬼,議論紛紛,連壯猷兄妹兩個小心眼兒,也怙惙了幾天。後來日子一久,也把他淡忘了。

到七八年後,正值壯猷入泮那一年冬天,連日大雪紛飛,滿山遍野的雪積得一尺多高,官路上靜****的絕無人跡。忽然有一天,關鎖了七八年的破屋子的隔壁,有個鄰居老頭兒,一早起來,打掃門前雪路,一眼看見破屋門口倚了一支茶碗口粗細、撐大船用的毛竹竿,有一丈多長。這個老頭兒看到這支撐船竹竿,心想左右鄰居用的都是劃槳小船,這是誰擱在這兒的呢?正犯怙惙,猛然間,呀的一聲,破屋的門開了開來,把這老頭兒嚇了一大跳!再一細看,從又矮又爛的破門裏,躬著身鑽出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來。頭頂盤著一條漆黑大辮,身上穿著簇新粗藍布棉襖褲,腳上套著一雙爬山虎,手中拿著一個破畚箕,裝著滿滿的灰土,大踏步出門來,隨手往牆角雪堆裏一傾。一回身,看見隔壁門口站著一個老頭兒扶著掃帚,滿麵詫異的望著他,他立刻把破畚箕向破門內輕輕一拋,走過去向著老者叫道:“大伯伯,你還認得我麽?我就是打獵的高某呀。”

這老頭兒瞪著眼,顫巍巍的走近一步,向大漢看了又看,忽然回頭大叫道:“這可了不得!七八年不見的高家侄子回來了,你們快出來呀!”

這一嚷不要緊,立刻從兩邊破門破戶裏,擠出了許多男女老少,奔過來把這大漢和老頭兒兩個人包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喧擾不清。這時大漢趁勢就向眾人作了一個羅圈揖,朗朗的說道:“高某在七八年前進山打獵,逢著一個父親的老友,當天帶我到外省去做事。因為去得匆忙,來不及回來同諸鄉親告別,承請鄉親不以為意,反替我照顧這間破房子,心裏實在感激得說不出來,隻有在這裏謝謝諸位了。”

說著,又向眾人打了一躬。

這時候,就有幾個他父親生前的老友,同幾個他小時候作伴的近鄰,走進來問長問短。他就邀著他們到他的破屋裏邊來,眾人就跟著他到了屋子裏邊,把這屋子擠得水泄不通,門口兀自塞滿了人。眾人看他屋裏,已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張破**放了一個沒有打開的鋪蓋卷兒,和一個大包裹、一把雨傘。從前打獵的家夥一件也沒有了。就有人問他,這七八年在外邊做些什麽事?他說:“無非做點小買賣,有時幫人做短工,混了幾個年頭,也沒有什麽出息。現在回到家鄉,也不願出外去,也不願再打獵,情願在近處替人家做個長工,混碗飯吃就得。今天從官道上走回來,天還沒有亮,又是大雪的冷天,所以不敢驚動鄉親,先把這屋打掃打掃,不想頭一個就看見這位老伯伯了。”

這時頭一個見到他的老頭兒,因為人多語雜問不上話。此時他也跟了進來,好容易得了說話機會,就緊接著他的話,顫巍巍的指著門口倚著的長竹竿,向他說道:“你走回來,怎麽還扛著這支撐船的長竹竿?”

他聽了這話,似乎一愣,然後笑了一笑,含糊的對他說道:“這是一個撐船的朋友,暫時寄在我這兒的。”

從這一天起,他時常買點酒肉到他父母墳前去祭奠,就把祭奠的酒肉,請左右鄰居一同來吃。有時候村裏有用力氣的事,他沒有不爭先幫忙,而且他的力氣也大得異常!往往七八百斤的石頭,兩三人扛不動,他一人扛輕如無物。而且人還和氣非凡,所以村中的人們,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可是他來的這一天,村中沸沸揚揚,傳說了一樁不可思議的怪事。

因為這一天,城內有一個人,大清早來到下灶,辦一樁要緊的事。出了縣城,船也舍不得雇,就從官道上踏著一尺多厚的雪,一腳高一腳低的走了去。這時東方呈現魚肚白色,映著一片漫漫的雪地,倒也四麵朗澈,比平時格外的明亮,可是這般長的官道,也隻有他一人踽踽獨行。他走著走著,出城不到兩裏路,忽然向前一看,詫異得幾乎叫出聲來!原來他走的這條雪路上,一路都有兩個並著的腳印,起先他並不注意,以為也許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走在前頭。後來一路走過,都是一樣的腳尖印,沒有一個印著足跟的。最奇怪的是,頭一個腳尖印到第二個腳尖印,相隔足足有五六丈遠。一路過去,都是一個樣子,用尺來量,也沒有這麽準。再一直往前看,也是一式無二。他一麵走,一麵想:天底下哪有用腳尖並著走路的人?也沒有這麽長的腿,一步就有五六丈遠,就算他縱跳如飛,從來也沒有聽過能跳得這麽遠的。而且要一步不停的接連跳過去,一樣的尺寸,一樣的腳尖並著,一直跳了好幾裏路不改樣子,無論多大能耐,也是辦不到的。他越想越奇怪,奇怪得有點害怕起來,不敢往前走,深怕這個怪物在前麵等著他。幸而回頭一看,路上漸漸有人走過來,他就指點著奇怪的腳尖印,向後麵走近來的人,連比帶說的叫人來看。

紹興的人們本來迷信很深,略微有一點奇怪的事,每每附會到神鬼上去,何況是有憑有據,親眼目睹的事情。經這個人連比帶說的說了一番,有的說是開路神走過的,也有的說是僵屍跳過的。這時候天已大亮,兩頭路上走的人,絡繹不絕,早已把一路潔淨的雪地踏得稀爛,要查考這個怪腳印的來蹤去跡,也無從查考。而且這般迷信,大家隻管疑神疑鬼、罰咒,也沒有打這個主意。一忽兒,這個怪事傳到下灶,又經看見的人添油加醋的一說,格外神乎其神,弄得一村的人沸沸揚揚,議論這樁怪事。但是這個怪腳印,究竟怎麽一回事呢?作者也要賣一個關子,打一個悶葫蘆,略待後文交代。

現在且說打獵的高某回來不到幾天,恰值吳壯猷中了秀才,壯猷的母親也一樣敬神祭祖,不過沒有象現在中舉的熱鬧罷了。這時吳家正缺少一個長工,本村的人就把高某薦了進去。壯猷一看他,長得偉岸雄壯,聲若洪鍾,雖然仍舊農家裝束,與從前打獵時候的形狀,迥然不同。試了幾天工以後,見他舉止沉著,勤奮異常,非常合意。尤其是這位娟娟小姐,引症柳莊麻衣的相術,說他虎頭燕頷,千城之相,這樣一來,上上下下格外另眼相待。直到壯猷中舉開賀,已經在吳家過了兩個年頭,日子一久,吳家知他誠實可靠,一切粗細的事務,推心置腹的交他經營。這位高司務簡直象吳家的總管一樣,所以壯猷中舉開賀的一天,他忙得不亦樂乎。

這一天,席散送客,已經日落西山,有幾個路遠的親眷,吳家殷情款留,重新細酌談心。恰巧這幾天是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時節,一輪皓月早已擁上庭梧,壯猷豪興勃發,就這幾位留宿的親戚們,移席到廳旁一座三麵開窗的小樓上,來一個舉杯邀明月。這座樓三麵都開著窗戶,正對著金雞、玉虯兩座山峰,所以樓窗口掛著一塊匾叫作對山樓,平日為壯猷靜讀之所。琳琅四壁,雅潔無塵,高司務早已指揮下人們,在窗前一張紅木八仙桌,布置好時饈佳果,壯猷就同這般親戚們上樓來,揖讓就座,洗盞更酌起來。這時首座有一位壯猷的長親,道貌岸然的說道:“室雅何須大,象蘊之這樣俊雅不群,方不負此雅室。”

又有一位須發蒼白的老先生,先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現在城內的富家子弟,把書房裝飾得精致絕倫的很多,可是縹緗萬軸,也無非是表麵的裝飾品,還不是終日鬥雞走馬,何嚐到那精致的書房內,靜靜的用一回功呢?要象我們這位老侄台下帷刻苦,真可算得鳳毛麟角了。到底皇天不負苦心人,所以這次秋試一舉成名,將來蟾宮折桂,衣錦榮歸,也必定穩穩的捏在掌中的了。”

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轉彎抹角的,把壯猷恭維得不知所雲。

壯猷正想謙遜幾句,忽然,坐在隔壁的一位,結著曲蚓小辮、穿著二藍繭綢夾袍子的一個冬烘先生,搶著說道:“讀書人到了三考得中,才算有了交代,但是談何容易?一要祖宗積德,二要自己用功,最要緊的,還需風水好。我們紹興文風之盛,全在山明水秀上。當年上輩傳下來說,倘然城內龍山上麵的魁星閣上發現紅光,照澈全城,這年必定出個狀元。倘然這兒的金雞、玉虯兩座山上,發現兩道白光,直上霄漢,這年必定有個將星出現。原來紅光就是山川發越的文氣,白光就是劍灶內的劍氣,這是應驗不爽的。今年魁星閣上的紅光,聽說城內已經有人在半夜裏看見過一次,或者就應驗在我們蘊之老弟身上,也未可知。”

經這位一說,格外把壯猷窘得如芒在背。幸而首座上,道貌岸然的這一位,老氣橫秋的來了一句:“齊東野語,姑妄聽之。”

總算為壯猷順了一順氣。可是隔壁座上這位曲蚓小辮,原是個風水先生,研究堪輿之學,頗為有名,自以為這一番話大有道理,對於首座這一句斷語,大不服氣,還覺得有點暗含著說他恭維不得體,越想越不是味兒。正想引經據典,來一番辯正的話,忽然牆外一陣喧嘩,好象有無數村男村女在門口嚷鬧一般。這陣喧嘩過去,又聽得窗下有一個人,長歎一聲,似乎還聽得他說了一句:“彗星掃野,劍氣騰霄,正是我輩一獻身手的時候了。”

壯猷聽得,似乎是高司務的聲音,就立起身到窗口俯身一看,看見梧桐樹下有一個長長的身影,背著手正在來回踱步。壯猷朝下問道:“是高司務嗎?”

這個人聽得樓窗口有人問他,仰著頭說道:“少爺,要添酒嗎?少爺看到這顆怪星了嗎?”

壯猷抬頭一看,一輪皓月之外,星光萬點,與平常一樣,何嚐有什麽怪星?正想再問樓下,忽聽背後有人喚著他的號連聲說道:“蘊之,蘊之,在這兒,在這兒。怪呀,怪呀!”

他回頭一看,席上一個人都不剩,滿聚在那一麵的窗口,各個仰著頭望著。他走過去探身一看,果然西南天角上有一顆大得異常,赤有火苗的怪星,在天上閃閃發光。而且細看起來,光芒分射,支支可數,宛如掃帚一樣。其中另有獨出的一枝,光芒形同箭竿,遠看去,射出來的光芒,足有四五尺長。

此時一輪明月,偶然被一塊浮雲遮蓋,這顆怪星越顯得光奪日月,仿佛半天裏懸了一具極大的紅燈,把滿天的無數小星弄得暗淡無光。這時樓上的一般親戚,又顛頭簸腦的各抒怪論起來,壯猷也不去理他們,兀自倚著窗檻,望空出神。心想這種彗星,就是古人所說“攙搶”,又叫“孛星”。照曆代的史實,發現這種彗星絕非吉兆!現在西南各省,正在鬧天地會、哥老會,朝廷的官吏又腐敗不堪,恐怕不久就要大亂!想起父親宦遊萬裏,還沒有接到平安複信,心裏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正在癡癡馳想的當口,忽然覺得後麵有人把他衣襟一扯,回頭一看,高司務已立在他身邊,低低說道:“時候不早,少爺同諸位親戚老爺們,早點安息吧。”

壯猷回身,皺著眉向幾位親戚說道:“這顆彗星果然來得奇怪,恐非國家之福,父親遠在雲南,實在放心不下。”

眾人看見壯猷記掛父親,滿麵愁容,也就無心暢飲,草草終席。壯猷陪著他們下樓,請他們分頭在客房安息,自己就到後麵向母親妹妹說明究裏。哪知陳氏同娟娟及一般留住的女眷們,也因為看到這顆怪星,想起雲南的丈夫,又想起翌年同兒女到雲南,不覺眉頭都起了個老疙瘩。壯猷看見母親愁悶,不敢再說什麽,反說父親見識比我們自然高得多,好在不久就有回信來,父親一定有指示我們的話。何必因為這顆星,就無緣無故的擔憂呢?

正在微微解說的時候,一個老媽子進來說:“高司務請少爺出去說句話。”

壯猷想今天事多,高司務或者有請示的地方,就立起身來,對娟娟道:“時候不早,妹妹請母親同幾位親眷們,早點安息吧,我出去料理料理,也要睡了。”

說罷,走了出來,見高司務立在院子裏等著他,就向高司務說道:“你忙碌了一整天,也早點安息吧,有事留著明天再辦不好嗎?”

高司務微笑著輕輕說道:“少爺體諒我,可是有一位客人不肯體諒,要我伺候著他呢。”

壯猷聽了一愣,說道:“前麵客人不是都已安睡了嗎?”

高司務接著說道:“不是這幾位客人,這個人也許還沒有來呢。”

這樣一說,壯猷越摸不著頭腦,高司務又輕輕的說道:“少爺可以睡了,房內不要點著燈,我就在少爺房門口坐著,倘然外邊有點奇怪響動,千萬不要出來,也不要高聲叫喚。”

壯猷雖然聽得離奇莫測,知道他素來誠實,今天他這一番話,必定有他的用意。可是說得太突兀,不能不問個水落石出才安心。於是一麵向外邊廳屋房裏走,一麵問高司務道一“你此刻說的話,我一點不明白,究竟怎麽一回事呢?”

高司務說道:“到了少爺臥房裏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