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活寶

不提苗婦依言行救前樓的二十名家將。且說羅優蘭提著猶龍劍,縱身上屋,越過圍牆,直到寨後峰。走沒多遠,果然瞧見峰麓銀光閃閃,潺潺水響,一條曲折的淺溪,繞著峰麓流去,溪身極窄。

羅優蘭越溪而過,照著苗婦指點的方向,向左沿溪奔去。

雖然星月無光,腳上這條銀蛇般的溪流,便是極妙的向導。溪流盡處,已到峰背,亂石磋峨,荒草沒徑,幾疑無路,仔細辨認,才見高高低低的石縫裏麵,卻有一條曲折小徑。走盡曲徑地勢漸高,步上一座岩顛。

忽聽這麵岩腰裏有人說話,她慌縮住腳,看準方向,蟄行鶴伏,掩了過去,隱身一株高鬆背後,暗地窺探。依稀看出兩個高大苗人,各人手上拿著長竿梭鏢,立在二十步開外的一片斷崖下麵,正擋著自己下岩的要道。心想殺死這兩個人容易,萬一驚動別人,反而誤事。一陣盤算,未免耗了些時候。

忽聽得其中一人說道:“二姑真也任性亂來,既然捉住了沐家小子,便該送往大寨。豈不是人前顯輝?教到來的各位英雄瞧瞧,我們飛馬寨豈不大大增光!我還聽說逃走了一個女的,據說便是當年秘魔崖的女羅刹。逃走了這位女魔頭,更應該報與大寨知道。她偏不這樣做,放著正事不辦,把沐家小子放在自己樓上,幹那見不了人的事,卻教我們守在此地,你瞧天色已變,說不定雨要來了,真是晦氣!”

另一個說道:“事有輕重,這一次我顧不了許多,我得報告土司去。”

羅優蘭聽出他們的話因,心想如讓這小子往岑猛麵前一報告,自己孤掌難鳴,丈夫性命更危險了。轉念之間,怕這人跑遠,慌劍換左手,一摸鏢囊,掏出兩枝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刷的一個箭步,竄到斷崖側麵,一抬腕,兩枚子午釘聯珠出手,人也跟著暗器縱了過去。那兩個笨漢,連“啊喲”一聲都沒有完全喚出,一中咽喉,一穿太陽袕,立時倒地。連敵人影子都沒有看見,便糊裏糊塗的死了。

羅優蘭在屍身上起了子午釘,藏入鏢袋,又把兩具屍首提向隱僻處所。一看對麵山形環抱,中間一片黑沉沉的竹林,占地頗廣,知是苗婦所說的山塢了。急忙飛步走下岩坡,鑽入竹林。黑夜之間,不管腳下有路無路,向竹林縫裏直穿過去。但是竹林既密且廣,腳底踏著林下厚厚一層枯竹葉,難免簌簌作響,不得不運用輕功,提著氣躡足而行,還得時時提防有無敵人,暗地襲擊。這一來,未免費了勁,而且也費了一點時間。

因為這片竹林直穿過去,竟有不少路,這樣又耗了不少工夫。好容易快要走盡竹林時,驀見林外火光亂晃,人聲尤雜,慌縮住身形。向林外細看時,隻見沿著竹林一條小道上,約有十幾名苗漢,鬆燎高舉,向前飛奔。中間兩名苗漢抬著一塊木板,木板上麵綁著一個人。火光照處,木板上綁著的人,似乎用紅綢子周身密裹,連頭帶腳密密裹緊,另用繩束捆在木板上。

羅優蘭大驚,她料到木板上的人,定是沐天瀾無疑。難道已遭毒手?她一看到這種情形,幾乎急暈過去。一咬牙,今晚誓不生還!憑兩口劍、一袋子午釘,血洗飛馬寨,殺盡岑猛一家老幼,然後身殉丈夫。她定了定心,改變主意,已不用先找胭脂虎,且看他們抬往何處。

卻又聽到這隊苗人裏麵,一個頭目裝束的人,高聲呼喝著:“快走,快走!今晚岑二姑顧大體,鼇裏奪尊,竟把這小子交了出來。到了大寨,準有好戲看了。”

一隊苗卒嘻嘻哈哈的附和著,如飛的向前抬去。羅優蘭一聽,更認定抬的是沐天瀾了。

這時羅優蘭認定沐天瀾已遭毒手,萬念俱灰,立誌殉夫。

殺死幾個苗卒也無濟於事,想殺的是岑猛一家老幼。既然聽出這隊苗卒要抬到大寨去,正可藉他們引路,不怕見不著岑猛。

她等到這隊苗卒走遠一點,立時躍出林外,瞄著前麵火光,一路跟蹤而進。她存著必死之心,絕不預備自己退路,兩隻眼隻盯著前麵一隊苗卒,經過的是什麽地勢、什麽方向,不再留神其它。

這樣走了一段路,忽見前麵苗卒向一處岩角拐了過去了。

羅優蘭慌腳步加緊,趕到岩角拐彎之處,隱身一瞧。這條山道,通到地形較高之處,有一座背岩建築的大碉寨,圍著一圈短短的虎皮石牆,牆外盡是參天古木,遮住了碉寨內的房屋。隻見寨內火光燭天,人聲隱隱。那隊苗卒抬著沐天瀾從圍牆外麵繞到前麵寨門去了。

羅優蘭更不停留,展開身法,從道旁樹林裏,藏著身子,直奔圍牆。一想前麵寨門必定人多眼多,不如在此進身。忽聽得圍牆內,人語喧嘩,步履雜遝。不知牆內是何光景?不要還沒有看到為首的人,便和不相幹的人混戰起來。再說飛馬寨為首岑猛沒見過麵,隻聽沐天瀾講過,是個身形魁梧虯髯繞頰的人,不如先暗地窺探明白,再行下手。

主意打定,抬頭四顧,隻見靠前一段牆外,貼牆長著一排合抱的大古柏,枝老葉稠,挺立高空,倒是極妙的隱身窺探之所。她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揀了一株枝葉最密的柏樹,足有七八丈高下。兩麵一看,並無人來,把手上猶龍劍還入鞘內,摸了摸鏢袋,立時騰身而起。施展“狸貓上樹”功夫,從柏樹陰麵遊身而上,捷逾猿猱,移枝渡幹。存身離地三四丈以上,全身隱在枝葉叢中,微微撥開一點樹葉子,向下麵牆內窺探。這一探,把牆內情形一覽無餘,而且驚奇不止。

但見牆內處處火燎燭天,明如白晝。首先入眼的,牆內中間四圍,用山石疊起幾尺高的一座平台,約有四五畝地大小。這座平台後麵接著幾層房子,平台前幾級台階下,一條直接寨門,上左右排著手捧梭鏢的苗卒,一直排出寨門去。從平台到寨門約有半箭路,隔幾步兩旁矗立著碗口粗的木杆,杆頭上鐵環內插著鬆燎,火苗旺熾,照徹全場。

卻好羅優蘭存身所在,和牆內平台成一斜角,牆內地形狹長,平台離圍牆頗近,相距也隻幾十步路遠近。因此平台上的景象,瞧得非常清楚,連說話聲音都可以聽出一點來。仔細瞧那平台上,朝外坐著半圈人,高高低低,有男有女,約有十幾個人。每人麵前放著一張高幾,幾上設著酒肴杯箸。有幾名苗卒捧著酒壺,伺候眾人吃喝。似乎今晚飛馬寨盛筵款客,在座的男女,大半麵上都繃著各式各樣的人皮麵具,也有把麵具卷起一半,以便狼吞虎咽的,也有從麵具開口處進食的。

羅優蘭從小久處蠻寨,深知凶蠻苗族逢著盛大聚會,或爭鋒交戰,都喜戴著麵具。而且以戴人皮麵具為榮。竟有專門製造人皮麵具的商人,兜售各苗寨之間,而且在麵具上髹漆奇奇怪怪的花紋。

據說苗蠻的祖先,本來在自己麵上,或手腳上,用各種顏色畫出奇奇怪怪花紋的,所以古人稱為“雕題文身之族”。後來苗族漸漸漢化,卻用麵具來代替,以示不忘祖先之意。其實悍頑苗蠻,時常凶殺劫掠,藉著麵具逃避偵緝和仇人報複罷了。

這時羅優蘭首先注意平台上幾個女的,仔細一辨認,暗暗驚奇。隻見居中,右首麵上繃著紅麵具身披玄色披風的苗婦,細看身樣衣著,宛然是羅刹夫人。這人肩下,坐著一個戴著五顏六色的麵具,一身錦繡苗裝,頭上五彩錦帕,旁邊還插著一朵紅花,便知是胭脂虎。因為她這身裝束,和先頭在老寨喝酒時一模一樣,她坐的方向,正斜對著這麵。可異的是她坐在那兒,抬著頭,老望著這麵樹上瞧,好象知道自己藏在樹上似的。

再看居中左首一個魁梧大漢,未戴麵具,長得濃眉連心,虯髯滿頰,形態非常凶猛,似是飛馬寨土司岑猛。岑猛肩下一個,雖然繃著人皮麵具,隻要看她身材裝束,和背上兩柄吳鉤劍,便知是黑牡丹。仔細留神其餘的人中,卻沒有飛天狐在座。

在羅優蘭打量眾人之際,一名雄壯頭目奔上平台,趨到岑猛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

岑猛哈哈大笑,不知吩咐了一句什麽話,一名頭目翻身奔下平台。席上岑猛站起身來,露出腰上圍著一圈飛刀。這種飛刀隻有四五寸長,用毒藥淬過,中人必死!每柄都有皮套串在一起,圍在腰間。

當下岑猛立起身,向兩麵席上一抱拳,哈哈大笑,高聲說道:“今晚我們英雄聚會,湊巧不過,我妹子得到一件活寶。也是我們在座諸英雄,平時聞名的一件東西。現在我向舍妹要了來,想了個找樂的法子。我們寡酒無趣,一忽兒這件活寶到來,各位英雄都可以在這活寶身上,顯點功夫。可是這件活寶究竟是什麽?暫時我要瞞諸位一忽兒,等到各位盡興以後,我再把這件活寶當眾抖露出來。大家一見活寶本來麵目,定必大樂特樂!還要恭賀我舍妹幾杯,賀她得到那件活寶的大功哩……”

話還未完,他隔座的黑牡丹笑道:“究竟什麽活寶?何妨先說出來,讓我們先樂一樂呢?”

岑猛笑道:“慢來慢來!戲法一說就漏,便沒法盡興了。其實活寶一抖露,你比別人還要樂十倍哩!再說,在座的眾英雄,平時聽我們說,羅刹夫人本領怎樣出奇?怎樣勝過當年九子鬼母?諸位心裏癢癢的,沒法親眼目睹。今晚諸位眼福不淺,這位驚奇出眾的女英雄,賞我岑某一個全麵,竟已光降在座了。回頭我替諸位請求她,再賞我們一個麵子,在那活寶身上,顯一點驚人功夫。因為這樣,活寶決不能馬上抖露出來的。”

岑猛這樣一說,大家眼光都向羅刹夫人身上交射。

羅刹夫人坐得紋風不動,她身旁的胭脂虎卻側著身向羅刹夫人交頭接耳,說了一陣。同時有意無意的又抬頭向這麵樹上看了一看。羅刹夫人回過頭去,向她附耳說了幾句以後,突然轉身,發出清脆爽利的詞鋒,向岑猛說:“岑將軍,諸位要我獻醜,又是岑將軍一番盛意,自是不敢推辭。可是此刻你們令妹對我說,她從家傳飛刀手法上,悟出許多巧妙著兒。

她已經允許我見識見識了,我得先瞧一瞧令妹的飛刀。”

說罷,不待岑猛答話,立時回過頭去,向胭脂虎說:“你不用客氣了,飛刀不在身邊,快去拿來罷!”

胭脂虎立起來向眾人點點頭,一扭一扭的邁著俏步,轉過席後一座擋風的木屏風,走向後寨去了。席上黑牡丹麵具內的兩道眼神,卻釘在進去胭脂虎的身後,直到胭脂虎身影消失。

牆外樹上窺探的羅優蘭,雖覺牆內平台不算十分遠,卻嫌這株古柏長得太高了。剛才平台岑猛大聲說話,還能聽出大概來,不過有時一陣山風卷過,樹葉颯颯亂響,便聽不真了。隻有一半聽音,一半從各人舉動上揣摩。

這時她已確定了上坐的確是羅刹夫人,右麵的確是飛馬寨土司岑猛。岑猛的口氣,好象把沐天瀾當做活寶,還要向眾人搗鬼,可是隻聽得一點話頭,斷斷續續的聽了幾句,猜不出是什麽意思。既然稱作活寶,似乎沐天瀾尚未遭毒手,還有一絲希望。希望在座的羅刹夫人,一見沐天瀾遭擒,立時想法救他,否則她也必定幫助自己,把飛馬寨劍劍斬平。活著救了出來,死了替他報仇。

在她心裏紛亂不安當口,猛見上兩個苗卒已抬著沐天瀾向平台上跑去,在夾道火燎底下抬過。羅優蘭卻看清了,原來木板上的人,周身用整匹紅綢纏繞,頭上也纏著紅綢;隻是麵上卻繃著血紅的人皮麵具,口鼻一樣可以透氣。起初竹林內突然一看,好象連頭都纏得密不通風,定是死人無疑,此刻一瞧仿佛還有希望似的。不過為何要用紅綢纏裹,實在想不出道理來。

她看到沐天瀾身子被人在火光底下抬過時,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好象已經死了似的。一陣心酸,眼淚直掛。銀牙一咬,一抹眼淚,不再看木板上的紅人,兩眼隻盯住席上的羅刹夫人。

看她發現木板上紅人是沐天瀾時,如何舉動。暗想:你和他一夜深情,萬般愛護,此刻是我們三人生死冤家的最後結局了。

兩名苗卒,連木板帶人抬上平台以後,另一個苗卒,扛來一個木架子,離上麵酒席二丈多遠,把木板帶人,在平台中心直豎起來,後麵用木架子支住,這樣平台上突然支著一個紅人。席上的人立時交頭接耳,紛紛猜測這個人是誰,大約這個紅人,便是岑土司所說的活寶了。

岑猛嗬嗬大笑,跳起來興高采烈的說:“活寶來了!現在我來定個吃酒助興的法子,我們把這個活寶當作我們平時練暗器的鵠子。諸位身上帶什麽便用什麽,隨意用什麽手法。可得嘴上先說明打什麽部位,說到哪打到哪兒,我們便恭賀一杯。題目原不難,藉此助興,勸酒罷了。”

說著,一陣獰笑,向羅刹夫人看了一眼,又向眾人說道:“今晚羅刹夫人是我們貴客,諸位英雄又想瞻仰瞻仰女英雄的本領,現在我替眾位請求女英雄頭一位出手,諸位預備端杯恭賀罷!”

說罷,轉身向羅刹夫人雙拳一抱,獰笑道:“女英雄剛才已經口頭應允,便請賞臉罷!”

羅刹夫人盈盈起立,卻向身旁胭脂虎的空座上看了一看,緩緩的把自己麵具摘下。立時所有在座的眼光都射到她麵上去了。她這時芙蓉如麵柳如眉的嬌靨上,卻罩著一層肅煞之氣,尤其兩道電閃似的眼神,貫徹全場。

在座的人凡是被她眼神掃到的,都覺有點凜凜然。她卻從容不迫的向岑猛說道:“我本想先瞻仰令妹飛刀的,不料岑將軍和令妹串通一氣,故意教她慢慢的出來,好擠定我先獻醜。不信,諸位瞧我一出手,岑將軍令妹便蹦出來了。”

眾人大笑,岑猛慌分辯道:“女英雄不必多疑。舍妹進去,諸位都瞧見,我又沒離座,怎能串通一氣呢?”

羅刹夫人道:“好,我準定獻醜好了。但是我身上一件暗器都不帶,叫我怎樣獻醜呢?也罷,我來一下聖人麵前賣百家姓。岑將軍,你身上的飛刀權且借我一用,可以麽?”

在這局麵之下,岑猛當然不能不借。暗想:我這飛刀,是我岑家世傳的獨門功夫,你未必能得心應手,倒要礁瞧你怎樣的使用它。岑猛終是一個莽夫,哪識得其中巧妙,便把腰上一串飛刀連成套子解了下來,用手遞了過去。

羅刹夫人一數飛刀,竟有二十四把。這種飛刀打得特別,通體津鋼鑄就,沒有木柄子;隻是刃片兒,刀片下麵是個小鐵球。在刀背兩麵,鑄就兩指相撮的凹槽,尖鋒刃口藍汪汪的,一瞧是用毒藥淬練過的。

羅刹夫人把飛刀一柄柄的從皮套內退了出來,依次排在席上,隻退出二十三把飛刀來,留了一柄在皮套內。把留下一柄飛刀,連一連串皮套子還了岑猛,卻向岑猛問道:“這木板上的紅人,究竟是真人還是假人?是活的還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一下子被我穿死了,回頭要我償命,我可上了你大當了。諸位在此,可得替我做個見證。”

眾人聽她說得有趣,又齊聲笑了起來。岑猛也笑道:“哪有此理?是我和在座諸位千求萬求,請你下手的,怎能說出償命的話來?回頭我把那紅綢子揭開,女英雄便明白這活寶是不會有人叫你償命的。除非你……”

岑猛突然把話縮住,正想催她動手,不料就在這當口,羅刹夫人玉手頻揮。從她手上飛出去的刀片兒,一片接一片,不見刀片,隻見一道白光。那邊木板上擦擦連響,眾人目不暇接。轉瞬之間,二十三柄飛刀,一刀都沒有留下。

眾人眼光齊向木板上紅人看時,紅人身上一柄飛刀都沒有中上,卻是從頭到腳,從左到右,每隔半尺,便有一柄飛刀貼著紅人身子,深深的插在木板上。刀尖已透出木板背麵,好象用這二十三柄飛刀,照著紅人身形,周身畫了一道線,把這紅人很密切的嵌在刀陣裏。

照說這功夫不算稀罕,江湖上會這套功夫的,不是沒有,最難得是發出的時候,身不離座,手不停揮,刀成一線。更難是中在板上,刀刀透板,距離又這樣勻整。在座的人,不論是誰,自問便沒有這手功夫。

岑猛自稱世傳飛刀,百發百中,也是瞠目咋舌,半晌沒有開聲。聽得大家拍掌如雷,齊噪恭賀一杯,慌不及舉起自己酒杯,連聲讚揚。他肩下黑牡丹這時便問:“二姑怎的還沒有來?這樣好功夫,她偏沒福瞻仰。”

岑猛說:“不必等她。哪一位出手,都是一樣。”

在座的人都存了有羅刹夫人絕技在前,再出手定討不了好處,都有點遲遲疑疑的不敢爭先出手——倒不是心腸軟,不敢向紅人下刀。

但是岑猛卻誤會了。他弄出這套戲法,特地叫他妹子胭脂虎把沐天瀾罩下麵具,蒙上紅綢,使人瞧不出是誰來,故意請羅刹夫人先下手,然後揭開麵具,看一看羅刹夫人是何光景,作為試驗羅刹夫人的妙計。自以為這條計,妙不可言。

胭脂虎遲遲沒有回座,他暗暗讚美自己妹子機靈,免得羅刹夫人嬲著她,要先看她施展飛刀。

不料羅刹夫人出手是出手了,絕技也施展了,一樣博得大家喝采,卻一刀沒有中在紅人身上,好象知道這紅人是沐二公子似的。羅刹夫人這一來,連別人都縮手不前了。岑猛的妙計走了樣,心頭怒發,再向眾人連催出手,人家卻說:“且等一等二姑。”

這句是人家推托的話,岑猛卻動了牛性,大喊道:“你們不出手,瞧我的!”

他麵前羅刹夫人還他的皮套子,還剩下一柄飛刀。他拔出這柄飛刀,凶眼一瞪,一聲猛喝:“瞧我取他的心眼兒。”

喝聲未絕,刀已出手。

果然刀不虛發,嗤的正刺入紅人的心窩,紅綢子上立時沁開一大片血來。因為裹著紅綢子,血沁出來,與綢子同色,倒減了色彩,這時眾人也拍起手來,羅刹夫人更是連連嬌聲喝采。岑猛朝羅刹夫人一聲獰笑,不等眾人賀杯,大步向木板上紅人走去,一伸手,便把紅人麵具揭下。

這一揭不要緊,岑猛一聲狂喊,如逢魔鬼,嚇得望後倒退,呆若木雞。兩麵席上的人,也都看出紅人麵貌,也是齊聲驚叫,魂飛天外。一忽兒,又一窩蜂趕到紅人跟前,拔刀的拔刀,解索的解索。

黑牡丹更比別人關心,急慌把紅人身上纏裹的紅綢去掉,把木板放平,讓紅人躺在地上。

紅人身上隻著一身貼身短衣,胸口兀自插著一柄飛刀。一刀致命,人已死掉。

黑牡丹把地上紅人周身細細察看一下,明白先被人點了袕道動彈不得,才讓人隨意處置。可是沒有胸口一飛刀是死不了的。黑牡丹拍手跳腳的哭喊道:“二姑死得太冤枉了。”

原來木板上紅人不是沐天瀾,卻是胭脂虎!這一下是出乎意外的。

在平台上的人,除岑猛以外,還不知紅綢裹的是沐天瀾。因為岑猛要施展妙計,一鳴驚人,隻說活寶,沒說出是誰來。但是大家親眼看見胭脂虎和眾人點點頭走向後寨,在她進後寨時,木板上活寶,已在上抬來,人人瞧見。怎會活寶變了胭脂虎?這是不可能的,除非飛馬寨出了妖怪了。

不但是眾人,連岑猛也覺得太奇怪了。仔細再向地上屍首看時,不是他妹子是誰呢?岑猛跳腳大哭,舉著雙手,大跳大喊:“殺死了妹子了!”

形如發瘋一般。

黑牡丹忽地跳起來,跺著腳說:“我想起來了,二姑離席時,我看她扭扭捏捏,走得怪樣,心裏還暗暗好笑。因為往常二姑風流愛俏,也許在人麵前,賣幾步俏步,並不可疑。此刻想起來,其中大有蹊蹺。偏是我們愛戴麵具,也許毛病出在麵具上了。我說岑胡子,你說的活寶究竟是誰?二姑已竟死在你這活寶上,你還要賣關子麽?”

岑猛跳著腳,把地皮跺得山響,歎口氣說:“我們妹子往常的行為,別人也許不知道,你是明白的。我做哥子的,不好意思十分管束她。前天我們捉住了沐府報信的人,把這人殺了。我想個計較,派了我們的人,到金駝寨去送口信,捏造了一番話,請沐二公子速回昆明,預備在這條路上,想法做掉他。

一麵派人,一麵通知諸位到此聚齊。人多勢眾,連女羅刹一起做掉。二人一去,金駝寨的老龍,獨木不成林,我們便可下手了。我妹子便自告奮勇,設計擒人。我明知她經常聽得沐二公子,怎樣出色,又犯了老病,我表麵上應允,暗地派人監視她。不料果然被她用計擒了沐二公子,和二十名家將,卻逃走了女羅刹。我一得消息,便自己前往索取,又教了她一條妙計,預備用這條計,試驗……。”

岑猛說到此處,猛地醒悟,本人在此,怎能出口?慌轉身找尋羅刹夫人。不意這一陣大亂,人人驚慌失措,沒有留神到羅刹夫人身上。這時岑猛四麵一瞧,羅刹夫人蹤影全無。

忽然有人走近羅刹夫人席上,指點著幾上,大喊:“你們快來瞧!”

黑牡丹頭一個跳過去,一瞧羅刹夫人席上,用酒在幾麵上寫著三個字,字跡業已半幹,白木幾上留著明顯的酒痕。眾人看時,卻是“自作孽”三個大字。酒痕快幹,可見羅刹夫人走了有一忽兒了。

黑牡丹跺腳道:“壞了,她一走,事情明顯的擺著,她和女羅刹走上一條路了。所以金駝寨的人們,亂嚷著沐二公子救回了獨角龍王。我早就疑心到羅刹夫人是漢人,密藏著獨角龍王不少日子,如果秘穀內沒有我們的人在那兒臥底,我們連影兒都還不知道哩。現在事情滿擰,飛馬寨的假麵具也被人揭開了。有羅刹夫人從中作梗,不是我說泄氣的話,我們真得留神。一切的事不能躁之過急,還得仔細商量一下。可恨岑胡子,不先和我們商量商量,死活要獻什麽活寶。倘然我早知二姑捉住了沐小子,決不讓她亂來。現在弄得一團糟,真是一著錯,滿盤輸了!”

黑牡丹大放其馬後炮,振振有詞,把岑猛數說得啞口無言。

在牆內平台上亂得一團糟當口,在牆外樹上也演出了一出驚人活劇,幾乎也糟成一團。原來木板上紅人抬上平台,用木架支在平台中心時,樹上窺探的羅優蘭,方向是斜對著平台,可以瞧見木板背麵,卻瞧不見正麵紅人。她一心以為紅人到了平台上,定然首先取掉麵具,麵具一去掉,露出沐天瀾容貌來,羅刹夫人一見是沐天瀾,當然要施展本領,救他出險。自己也預備在這當口,跳進牆去,和羅刹夫人並力鎮住群寇。不管沐天瀾是活的還是死的,總得把他搶奪過來。

她想得滿好,偏在此時山風疾卷,樹聲如潮,台上說話聲音,一句都聽不真。隻見岑猛解下腰間飛刀交與羅刹夫人,羅優蘭看得正暗暗詫異。不料沒有幾句話工夫,羅刹夫人竟把飛刀出手。一連串刀光,齊向紅人飛去。事出意外,把羅優蘭嚇得靈魂出竅,驚得急痛攻心。

她本想從牆上飛身而下,在牆頭一墊腳,再竄到平台,向羅刹夫人說明紅人是沐天瀾,再和岑猛等人拚命。可是驚痛過甚,神誌已經昏迷。一聲驚喊,心裏一迷糊,退上立時拿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的從樹上直溜下去。

照說她在樹上先出神的一聲驚喊,雖然風刮得緊,樹聲如濤,平台上的人們,似乎應該聽出一點來。湊巧平台上的人正在拍手狂呼,大讚羅刹夫人絕技當口,連平台下麵的苗卒也個個目注平台,其中也許有隱約聽到的,被台上一陣狂呼混了過去,竟沒有人理會到這聲驚喊。但是羅優蘭從三四丈高的樹上失足跌下,不死也得帶傷。

卻不料在她未跌下時,原有一人向這株古柏飛奔而來,到了樹下,不便出聲呼喚,正想縱上樹去,不料羅優蘭已直溜下來。這人看出情形不對,急在下麵雙手一接,趁勢往身後地上一坐,鬆了幾成猛勁,緊緊把羅優蘭抱住。一聲不響從地上站了起來,抱著羅優蘭,轉身飛步奔上一條小道,往那邊一座岩角跑去。轉過岩角,又走了一程,離開飛馬寨略遠,進了靠山腳的一片樹林,才把羅優蘭放在地上。把她兩腳盤起,一手仍然攬著她身子,一手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胸口。在她身邊,又低低的喚著:“蘭姊,蘭姊!”

羅優蘭在樹上原是急痛失神,等到失足跌下,才真個驚暈過去。這時被人抱著一程奔馳,已漸漸清醒過來。猛覺自己坐在地上,被人輕輕撫摩,輕輕低喚。天黑風緊,對麵瞧不見人。神誌初複,兀自有點迷惘,喝問一聲:“你是誰?”

便想掙紮跳起身來。卻被人攔腰緊緊抱住,在她耳邊喚著:“蘭姊!是我,你先定一定神。”

這聲音是她平日聽慣,而且最愛聽的聲音。不料她這時聲一入耳,又是一驚,這一驚比剛才看見羅刹夫人飛刀刺紅人還要吃驚。她哭喊一聲:“冤家!”

便翻身把這人緊緊抱住,哭喊著說:“我太沒有用了,還沒有替你報仇,便自己跌死了。想不到死了倒能見著你,這太好了!做鬼也不能離開你。”

原來她一聽聲音,便知道身邊的人是沐天瀾。這時沐天瀾聽她這樣哭喊,被她感動得淚流滿麵,慌把手把她嘴捂住,低喊道:“莫響,我們還沒有離開險地。你定一定神,誰也沒有死,我們好好的都在這兒,隻可憐幾乎把你跌壞了。”

羅優蘭迷惘如夢,摸摸沐天瀾,又捏捏自己,果然都是活跳跳的人。出了半天神,突然拉住沐天瀾,急問道:“瀾弟!究竟怎麽一回事,可把我糊塗死了。”

沐天瀾說:“這兒不是說話之處。你現在怎麽樣,還是我抱著你走罷。趁這時賊子們亂得一團糟時,我們急速離開此地才好。”

這時羅優蘭津神一振,嬌嗔道:“冤家!隻要你好好的,我還怕什麽。”

說罷,霍地跳起身來。

在羅優蘭跳起身時,忽聽得不遠一株樹下,有人噗嗤一笑,悄悄說道:“你們兩位真可以!有什麽話,回去不好說?昏天黑地的纏做一團。我的公子!我的小姐!快跟我來罷,替你們代步都預備好了。”

兩人一聽,是羅刹夫人。

羅優蘭奔了過去,拉住羅刹夫人悄說道:“姊姊!你可把我嚇壞了,你摸摸我的心,到此刻還在勃騰勃騰的跳哩。”

羅刹夫人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小姐!回頭再撒嬌罷。”

把她拉著便跑。三人一陣緊趕,居然又走到起先借宿碰著胭脂虎的那座老寨了,望樓上的紅燈,已不見了。

沐天瀾說:“我們家將也許還在裏麵,我得進去搜索一下。”

羅優蘭說:“我已托一個認識苗婦,救醒他們。這久的工夫,定然都先走了。”

羅刹夫人笑道:“不必猜疑,我已替你們進去過了。三匹馬便在這寨內牽出來的,裏麵鬼也沒有一個,還進去怎麽?”

沐天瀾一瞧寨門大開,門外果然拴著三匹馬,鞍羈俱備。

羅優蘭說:“我恨起來,一把火,把這斷命寨燒個津光。”

羅刹夫人大笑道:“一把火定把飛馬寨人們引了來,何必再費手腳?”

連聲催著兩人上馬,還說:“趁天亮還有不少時光,照著官道,直奔老魯關。過了老魯關已近省境,放心大膽回家好了。”

羅優蘭卻不肯上馬,拉住羅刹夫人問道:“姊姊!你怎的不上馬?今晚妹子可不放你走了,我有許多肺腑話和你說。無論如何,要請姊姊同我們一塊兒回昆明的了。”

羅刹夫人默然半晌,忽然笑道:“我的好妹妹,你肚裏的話,我都明白。同你們回昆明,那是笑話。我那萬兩黃金,還沒有分散到窮人手上,玉獅穀一群猿虎,還沒有安排妥貼,我暫時是不能遠離滇南的。現在這麽辦,我送你們進老魯關,明天和你們盤桓一下,有什麽話也都可說了。好!準定這樣,大家上馬罷。”

說畢,她已揀了一匹,解下韁繩,飛身上馬。沐天瀾、羅優蘭也跳上馬背,羅優蘭心裏卻暗暗打主意,明天要破釜沉舟,向她說明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