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回 閑道包抄官民激鬥 托孤鄭重主仆傷離

話說眾捕快要推動廣德真人,卻如一座大山,絲毫不能動彈。後來廣德真人索性坐了下來。眾人中也有頭腦明晰些兒的人,知道用強是辦不到的,遂改換了一副溫和的麵孔,很殷勤似的說道:“我們怎敢對你老人家無禮?隻求你老人家肯進衙門裏去,就教我們各人叩幾個頭都使得。”

這人正在說的時候,忽聽得裏麵升堂的鼓響,廣德真人即立起身來說道:“這倒像一句人說的話。大老爺升堂了,我進去瞧瞧罷!”

直向衙門裏走去。眾衙役左右前後的包圍著,徑到了大堂之上。

朱知縣正在坐了大堂,將要審問旁的案件;尚不曾開口傳人,就見一大群衙役,擁著一個寬袍大袖道人模樣的老兒進來;大搖大擺上堂,目空一切的氣概。朱知絲見衙役中有衣服撕破,頭麵傷損的,就情形推測,已知這老兒是曾百萬家的妖人了。剛待拍幾下驚堂木,顯出點兒堂威來,把廣德真人目空一切的神氣嚇退;兩邊站堂的吏役,已齊聲向廣德真人吆喝。

廣德真人隻作沒聽得,幾步走到大堂中間,昂頭向朱知縣說道:“我本一念慈悲,身入塵寰,挽回浩劫;白塔澗附近數十裏的瘟疫,全由我治好了。你為一縣的父母官,應該感謝我才是道理。曾彭壽的祖父曾捐十萬石殺,救活一郡饑民;曾彭壽本人,也力行了半生的善事,白塔澗一方無人不得他的好處。

“你做父母官的,對這種善良百姓,應該獎勵他才是道理;誰知你竟聽信小人的讒言,派捕快來捉拿我和曾彭壽。曾彭壽是個孝子,他母親此刻病在垂危,是我不忍見他母子分離之慘,特地將你派去的捕快打得四散奔逃;並打死了幾個,留在白塔之下示眾。又恐怕被打回來的捕快,向你亂報,誣陷良民,我因此親自來這裏說給你知道。我去了!”

隻見廣德真人的身體略晃動了一下,便是一條黑影從丹墀裏衝天而去。早把個朱知縣嚇得呆了;堂上站立的三班六房,也都驚得麵麵相覷,以為是真仙下降。朱知縣愕然了好一會,才回複原狀。被打得逃回來的捕快上堂,稟報了到曾家捕人,及許多人鳴鑼劫犯的情形。朱知縣慌了,沒有主張。

此時朱宗琪還在衙裏,朱知縣遇了這大的亂子,也沒心情再審問旁的案件了,隨即退堂問朱宗琪道:“你說曾彭壽家裏蓄養了許多武士,打造兵器,圖謀不軌,何以捕快到他家裏拿人,往不見有武士出來阻擋呢?曾彭壽和那妖人都俯首就縛,並不抗拒,是甚麽道理呢?”

朱宗琪從容笑道:“老叔祖轄境之內,巴不得沒有圖謀不軌的事;不過曾彭壽和那妖人此刻已經拘捕到案了沒有呢?”

朱知縣皺著眉搖頭道:“這事已弄得糟透了;若再胡亂辦下去,隻怕連我的前程都不妥當。那妖人確是有些道理,不是假借邪術欺騙鄉愚的。他在朝廷法堂之上,居然能身體一晃,就無影無蹤,這豈是欺騙鄉愚的邪術?並且他見了我的麵,神色自若,侃侃而談,沒有一點兒畏懼樣子;可見他心有所恃。我們萬一鬥不過他,豈不是自尋苦惱?”

朱宗琪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些慌急起來,問道:“妖人居然辦到了案嗎?怎麽身體一晃,就無影無蹤了呢?”

朱知縣這才把廣德真人所說的,及捕快稟報的言語,述了一遍。

朱宗琪聽罷,才放了心,顯出得意的神情說道:“好嗎!侄孫初聽了妖人見叔祖麵的話,心裏不由得有些疑惑起來,像這樣反形已露的叛逆罪犯,如何幾十個尋常捕快,居然能將他們拘捕到案呢?這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嗎?誰知道原來是這般一回事!侄孫倒要請問老叔祖一句話,老叔祖說捕快到曾家並不見曾家蓄養甚麽武士,曾家既是沒蓄養武士,何以有幾個捕快被打死在白石寶塔之下呢?於今曾家的逆跡昭著,竟敢率眾拒捕,打死捕快,老叔祖為甚麽倒責罵小侄孫?

“妖人若毫無妖術,怎得稱為妖人?身體一晃,就無影無蹤,這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在江湖上玩幻術的人,誰也有能隱形遁跡,算不了一回事。老叔祖若因為妖人會點兒妖術便害怕,不敢認真辦理這案,這還了得!於今姑無論被大膽的曾彭壽率眾打死了幾名捕快,在勢已經騎上了虎背,不能就此罷休。即曾彭壽和妖人謀反的形跡,已經顯露出來;老叔祖不請兵剿滅,將來地方糜爛,老叔祖身為一縣之宰,誰能代替老叔祖受過呢?”

朱知縣沉吟不快道:“若曾彭壽果是謀叛,因拒捕打死了捕快,那麽請兵進剿,何用躊躇!無奈曾彭壽為本縣巨紳,曆代忠厚居家;他祖父捐穀救荒的事,已上達天聽。幾十年來,曾家沒有過訴訟之事,名字不入公門;可知縱不安分,也未必便至於謀叛。當你來告發他的時候,我心裏也原是這麽想。不過……”

說到這裏,他略停了一停,即接著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對你說明。我不過想借此多撈他幾文到手,填補填補我到任以來的虧累,所以依你的話,派捕快去捉他來,以為絕沒有捉不來的道理。隻那個甚麽真人,是個有法術的,派去的捕快,十九捉拿不到。那東西捉不到也罷了,我正好借著要妖人到案,著落曾彭壽限交。弄到結果,不愁曾彭壽不使出大把的銀錢來,懇求了案。

“誰知捕快去那裏,竟鬧出這麽大的亂子出來!逃回的捕快還不曾上來稟報,那妖人倒先來了。聽那妖人說的話,很有些氣魄、有些道理,並說明我不應聽信小人的讒言。我再四思量,於今向上頭請兵進剿叛逆,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但是請來的兵,不能由我這做文官的知縣統率進剿。拒捕打死捕快的事,那妖人已當我的麵承認是他幹的。

“曾家本沒有蓄養多少武士,這裏兵隊去剿,曾家必沒有反抗,將來憑甚麽證據,硬指曾彭壽為謀反叛逆呢?謀反叛逆的罪名雖大;然沒有確切不移的證據,也不能隨意拿這種大罪告發人家。反坐起來,須知也是很重的。所以我覺得這事當初就不應該聽信你的言語,於今弄假成真,上不得,下不得!”

朱宗琪行所無事的模樣笑道:“原來你老人家精細過了頭,想到隔壁去了。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妖人當著你老人家的麵承認是他幹的,你老人家便也承認是他幹的麽?即算他說的不假,可以相信確實他幹的;難道朝廷耗國帑蓄養著辦案的捕快,應該送給那妖人打死?官府不能過問麽?捕快奉著長官諭帖,出差辦案,朝廷許可人民格殺勿論的麽?

“於今妖人既已身體一晃即無影無蹤,不是尋常捕快所能拘捕得著;休說曾有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就是沒有這回事故,也應著落曾彭壽限交妖人出來;何況曾彭壽確是謀叛拒捕的主要犯呢!那妖人不是本地方人,據捕快稟報,當時有人鳴鑼聚眾。那白塔澗一帶居民,有多半是曾家佃戶,這種聚眾反抗官府的事,豈是不相認識不相關切的人,所能糾合指使的?

“你老人家以為曾家蓄養武士,一定蓄養在他自己家中嗎?這回鳴鑼召集,出頭動手打死捕快的,不待說都是他家平時蓄養的武士。至於那三個從塔頂上撲下來,扭斷曾彭壽和妖人的煉鐵,使動流星打眾捕快的,更可知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武士。曾彭壽就有一百張口,也辯白不了。

“這樣逆跡昭著的案子,落到老叔祖手裏,你老人家尚且猶疑,不敢請兵剿辦;難道要等到城池失陷了,再自請處分的好些嗎?如果你老人家存心姑息,小侄孫為保全地方、保全自己身家計,不能不去上頭告發;那時於你老人家的前程,恐怕真有些不便呢!”

朱知縣原是個捐班官,純粹由金錢的力量,得到這桃源縣知事的任;才幹、經驗都一些兒沒有。起初聽信了朱宗琪的話,利令智昏,想借此敲曾彭壽一回竹杠;料不到會鬧出打死捕快的亂子來。

他派遣捕快去拘捕曾彭壽的時候,心裏明知道朱宗琪告密的話靠不住,又親經廣德真人那麽一番告誡,一番神出鬼沒的舉動,因此不由得有些情虛害怕起來,所以向朱宗琪說出那些責備的言語。及見朱宗琪如此這般一說,膽氣又壯將起來了;心裏就明知是一件冤誣的事,為已成了騎虎之勢,也隻得抹煞天良,放開手段做去。當下又與朱宗琪計議了一會,自然張大其詞,去呈報上峰,請發兵捕剿。

且說曾彭壽自從廣德真人走後,心裏十分放不下,隨即對成章甫說道:“我再也想不到平白無故的,會鬧出這樣的大禍事來!據真人說是上了奸人的圈套,究竟陷害我的奸人是誰?真人未曾明言,我也不敢隨意猜度。總之,若沒人暗害,我曆代安分居家,斷不至有這飛來之禍。不過要暗害我的,隻管暗害;我家幾十年住居此地,沒人做過半點犯法的事,無論怎生借口害我,我也不怕。

“那三個從塔頂跳下來救真人和我的壯士,與敲鑼聚眾的幾個人,都趁紛亂的時候走了,不使我認明他們的麵貌;可知也是暗害我的人,有意做成這種圈套,加重我的罪過,教我無從辯白。其實我此心坦白,事情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也不害怕。我所最著急的,就是老母的病,因此事陡加厲害了;我萬不能撇下他老人家,自去縣裏投案。

“於今真人雖到縣裏去了,隻是到縣裏以後的情形怎樣?我十分放心不下。你有幾個熟悉的人在縣衙裏,惟有辛苦你一趟,請你去打聽打聽。得了甚麽消息,便來告我。縣衙如有須使費的地方,多少盡管使用。”

成章甫答應著去了。

白塔澗一帶的鄉紳,也有和曾家交情好的,見曾彭壽忽然被捕,忽然遇救,多來探望;但沒有一人能替曾彭壽出主意。曾彭壽見老母病在垂危,五衷紛亂,除打發成章甫去縣衙裏打聽消息而外,就隻知道哭泣憂慮,一點兒擺布的方法也沒有。就在這夜,老太太竟因驚嚇死了。曾彭壽忙著棺殮,更沒心情處理官司的事。

成章甫也一連兩日沒有消息。曾彭壽料知禍已臨頭,絕不能脫身事外,不敢將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在家,第三日才草草辦完葬事。隻見成章甫騎著一匹馬飛奔回來,累得滿頭是汗,氣喘籲籲的說道:“旁的話都沒工夫說了,全家趕快逃避罷!金銀雜物都不能要,隻顧性命要緊。快快快!不但你一家要逃,我還得去通知左鄰右舍,都非暫時逃避不可,大家死在這一個窟窿裏不值得。”

匆匆說完了這幾句又待上馬。

曾彭壽雖則驚得臉上變了顏色;然他是個安樂家居了半生的人,從來是守靜不動的,也未曾遇過急難的事;一時教他撇了家業,率領妻室兒女逃走,一則覺得無處可逃,二則還不曾明白逃避的必要,一手將成章甫拉住說道:“畢竟是如何的情形,要這麽急迫幹甚麽?何妨把原由說明了再商量呢?”

成章甫著急道:“那裏還有細說的工夫?來剿這村子的官兵,已快要到了。我與官兵同時出城的,幸虧我的馬快,抄小路趕來報信。他們這回來,帶了無數的大炮,議定了圍住村莊,不由分說,隻一陣大炮,就得將村裏所有的房屋轟為平地。不問男女老少、士農工商,一個也不許留著。你知道了麽?你說除了趕急逃命,還有甚麽生路?”

成章甫說罷,也不顧曾彭壽,飛身上了馬背,馳向白塔澗一帶的鄰居報信去了。

曾彭壽聽了這消息,又看了成章甫那麽慌急的情形,心裏自免不了又驚又詫;隻是他因為老母的葬事已經辦妥!並不慌張害怕。隨即傳集家中婢仆說道:“成表老爺剛從縣裏回來報信,說因前日打死捕快的事,官府以為這白塔澗的人存心反叛,已調了大兵前來,打算血洗這白塔澗。此刻兵已到半路上來了,我們若不趕急逃走,大家都保不了性命!

“你們在我家中幫忙年數,雖有多有少,然都不曾得著我家甚麽好處;今日忽然遇了這種天外飛來之禍,你們隻管各自去逃性命,不用顧我。我家中的銀錢衣服及一切器具,你們那人揀心裏歡喜的拿去便了。我橫豎不能攜帶,終得給外人搬去,不如送給你們,算是我一點酬勞的意思。你們快去拾奪了走罷!我等你們先走了再走。”

曾彭壽說到後來嗓子也硬了,眼眶也紅了;眾仆婢都變了顏色,麵麵相覷。隻劉貴出來說道:“我們平日吃老爺的,穿老爺的,還得拿老爺的錢養家贍眷;於今老爺遭了禍事,我們若隻管各自逃生,撇了老爺、太太、少爺不顧,還可算得是一個人嗎?血洗這白塔澗的兵,既已到了半路,老爺是不能不逃走的。我們平日受了老爺的恩典,要報答就在這種時候。我們應該齊心合力的,保著老爺、太太、少爺,一同逃往別處去。銀錢衣服,能帶的便帶,不好帶的就給外人搬去,也算不了甚麽。”

眾仆婢齊聲說好。

曾彭壽正待說人多了,便一路同逃,反為不便的理由;猛聽得外麵人聲鼎沸,儼然如千軍赴敵,萬馬奔騰,由大門外直喧鬧進來。眾仆婢不約而同的驚呼道:“快從後門逃走罷!官兵已殺進來了。”

劉貴順手從大廳兩旁陳設的刀槍架上,取了一把大砍刀在手,義形於色的向曾彭壽說道:“我拚著性命去抵擋一陣,老爺快帶著太太、少爺從後麵逃走。”

眾仆人見劉貴如此忠義奮發,也都從架上搶了一件兵器在手,跟著劉貴去抵殺官兵。曾彭壽生性仁厚,看了這情形,怎忍心將一幹義仆置之死地,自己獨去逃生呢?隻得也把心一橫,紮拽起衣服,提了一把單刀,準備死在一塊。

主仆數人迎到外麵大廳上,隻見當先進來的是成章甫和幾個與曾家要好的鄉紳,後麵跟著一大群的農民,約有幾百人;有相隨進來的,有立在門外曬穀場裏的,各人手中都操著鐵銷扁擔。曾彭壽見不是官兵,心裏略寬了些。

那幾個鄉紳對曾彭壽說道:“我們都是這白塔澗的土著,從來安分耕田種地,不做犯法的事。剛才承成先生前來報信,桃源縣竟為前日在白寶塔下打死捕快的事,調兵前來血洗我們這一方。我們都有身家財產在這裏,一時能逃向那裏去?聖人說了的:死生有命。我們命裏應該死,逃也逃不了,不如大家聚集做一塊,商量一個方法,避開了這一難,再和桃源縣去湖南撫台那裏算賬!看他憑甚麽證據,指我們是謀反叛逆,請兵前來血洗?”

這鄉紳話才說畢,急猴子張四舉手中檀木扁擔,往地下一頓,隻頓得牆壁都震動起來。緊接著大聲說道:“像桃源縣這種瘡官,比強盜還不講理。我們千數人的性命,若都冤枉死在這瘟官手裏,太不合算。我們特來請曾大老爺作主,看應該如何調度我們去廝殺?我們都聽大老爺的吩咐;如有那個敢不聽大老爺的話,就請他試試我的扁擔。”

同來的農民異口同聲的大呼,願聽曾大老爺的號令。

曾彭壽還沒開口回答,隻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炮響,把大家的耳朵都震得麻了。這一炮才響過,接連又是幾炮;炮聲過去,房屋倒塌的響聲,和老弱婦孺呼號哭泣的慘聲,各方同時並作。在曾家屋裏屋外的人,各有父母妻子,聽了這些聲音,也都號哭起來。其中有幾個大聲喊道:“我們終歸免不了一死,不如大家殺到村口去,要死也和他們拚一拚。”

曾彭壽到這時才開口說道:“官府既這般不問青紅皂白,憑空下此毒手,我們也隻好各拿性命與他們拚了。不過他們在村口架起大炮,對村裏亂放,我們若就這麽成群結隊的迎上去,必被大炮轟成肉泥。我們須分做兩路,從兩邊山腳下,分抄出村口;已抄到了大炮跟前,便可放膽殺上去了。”

眾人都依曾彭壽的吩咐,立時將所來的人分做兩路,一路由曾彭壽統率,一路由成章甫統率。正在那天昏地暗、鬼哭神號的時候,各人都紅了眼睛,奮不顧身的向村口抄去。半途中雖也被炮彈打死了幾個人;隻是越打死了人,越切齒得厲害。

那些來屠村的官兵,並不是曾經訓練、曾經戰陣的;以為堵住村口,向村裏轟擊大炮,是千穩萬穩的戰略。村裏的人,除了束手待係,沒有反抗的可能;便是要來反抗也得村口來,才能與官兵接觸。官兵堵住村口,炮口全是朝著村裏的,就是銅筋鐵骨的人,也當不起一炮彈,因此毫不在意。和打獵的人熏狐狸洞一般,隻顧對村裏發炮;誰也沒想到村裏的人,竟不怕炮彈厲害!從兩旁山腳下,包抄到村口,才齊吶喊一聲,衝殺出來。勇敢會把式的當先。

官兵措手不及,炮身又笨重非常,慌忙之際,那裏能掉轉口徑來開放?村中農民為自救生命財產,又拿官兵當凶惡的虎狼一般看待,既殺到了跟前,自然勇氣百倍。好一場惡鬥!直殺得一營官兵,七零八落的奔逃。帶來屠村的十幾尊大炮,固是一尊也沒有搬去;就是各兵士手中的武器,和頭上的包巾、身上的號褂,也遺棄得滿地皆是。

這一次的官民決鬥,可算是村民大獲全勝了。官兵光著身子逃跑,曾彭壽不許眾人追趕。眾人爭著拾起遺棄的衣巾器械,都興高采烈的到曾彭壽跟前報功,並各自誇張如何動手與官兵相打的情形。

曾彭壽隻得向大眾慰勞了一番,說道:“我們這一村都是安分的良民,實在料不到會鬧出今日這樣的大禍亂來。今日來的官兵,雖被我們打跑了;但是我們謀反的罪名,也就因此成為鐵案了。我們此刻大家都在這罪名底下,我仔細思量,惟有一條生路可走;仍得要大家努力,才可望保全這一村人的性命。

“那一條生路呢?就是一麵推舉幾個正派紳士,星夜趕到省城去,向巡撫部院呈訴全村被冤抑的情由,求替全村人作主;就須多使費些也說不得。一麵仍須大家齊心協力的防守;此回的官兵敗去,自免不了跟著又有兵來;我們若不趁早安排如何防守,終不免同歸於盡。我們這幾百人,從此以後,非等到這禍事已了,斷不能各自分開回家,要死也大家死在一塊的痛快些。”

中有兩個鄉紳說道:“亂子已鬧到這麽大了,不是一個人一家人的事。不過事情是由曾家引出來的,這白塔澗一帶,也隻有曾家最富;我們此時在這村口,議論不出甚麽防守的方法來,且大家回到曾家去商議。今日是絕沒有官兵再來的了。”

眾人同聲應好,於是一窩蜂的擁到曾家。

當下幾個鄉紳計議了一陣,分派某人去縣裏探聽消息,某人去省裏呈訴情由,並設備種種防守的器具;隻不敢使用官兵遺棄下來的大炮,恐怕打死多少官兵,亂子益發鬧大了,不可收拾。分布防守的人,已經調撥停當了。

曾彭壽思量這事鬧到結果,無論湖南巡撫如何肯原諒白塔澗農民的心跡,替農民作主;但他覺得自己是這案的禍首罪魁,是萬不能僥幸免罪的。若趁這時候隻圖自己高飛遠走,雖不見得走不掉,不過他心想:“為我自己一個人,已害得全村的人受拖累。於今全村的人,都願盡力救護村莊,並聽我的號令,我反趁這官兵不到的時候,撇下他們跑了,問心也太過不去。隻是我不趁逃跑,事情弄到結果,全村的人都可望開脫;惟我一家是絕無開脫之望的。我既沒有兄弟,又隻有一個年才三歲的兒子,若死守在這裏,必是父子同歸於盡。我曾家的嗣續,從此而斬,這卻如何使得呢?我於今既不能逃走,這三歲的兒子和他母親留在此地也沒用處,不如教劉貴護著他母子,趁這時候逃出去。儌天之幸,我能保住性命,事後不難夫妻父子再圖團聚;即不幸能留著一點後裔,也可以存曾家的血祀。”

曾彭壽心中如此計議妥當,遂對他妻子劉氏及劉貴、成章甫幾個親人,說明了他自己這般計算。劉貴即拍著胸膛說道:“我原是要請老爺帶著太太和少爺逃往別處去的,那時老爺不肯。此時又鬧了這一回大亂子,全村的人都來這裏聽候老爺的號令;老爺若忽然在這時候逃走,情理上也是有些說不過去。太太、少爺一點兒事不能做,本來可以不必在這裏擔驚受怕。我受了老爺太太的大恩,我應該拚命保護太太少爺出去;隻候老爺吩咐向那方逃走。”

曾彭壽還在躊躇,劉氏已流淚說道:“若是老爺同逃,那怕天涯地角,我也得跟著逃去。於今老爺在這九死一生的地方,不忍撇下全村的人逃跑;我難道是鐵石心腸,就忍撇下老爺逃跑嗎?我寧死絕不離開老爺一步。”

劉氏說到這裏,劉貴的妻子也走過來說道:“我在太太跟前,伺候了這麽多年;太太逃到甚麽地方,我也得跟到甚麽地方。”

曾彭壽向劉氏說道:“你撇下我走,不與我撇下全村人走相同。全村人為我受累,我倒隻圖脫身事外,這是於情理都說不過去的。我教你走,一則因我家的嗣續不能斷絕,你母子離開這凶多吉少之地,可以存我家血祀;二則因你母子在此,不但不能幫著做甚麽事,反分了我的心思。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不可如此固執。”

劉氏哭道:“不論你如何說,我隻知道你在那裏,我跟在那裏。便有刀架在我頭頸上,我也絕不走開。”

曾彭壽道:“你是這麽固執,我家的嗣續不因此絕滅了嗎?”

劉氏毅然決然說道:“我家若應該因此絕嗣,我就依你的話逃出去,這一尺來長的兒子,也不見得便能養大成人。如果這兒子命不該絕,他於今也有了三歲,早已不吸乳了,隨便托一個可靠的人,帶出去撫養,也不一定要母親,才能養活。總之,我兒子可以不在我跟前,我不能不在你跟前。”

成章甫知道劉氏是個三貞九烈的婦人,斷不肯撇了丈夫,自顧逃命的。聽了劉氏的話,便對曾彭壽說道:“嫂嫂既如此義烈存心,自是勉強不得。隻要有可靠的人,能將這孩子付托給他,逃出去撫養;你夫婦的心願,也就能達到了。”

曾彭壽點了點頭道:“我身邊可靠的人,本不止劉貴一個,惟是心地純潔,能始終不變,可以受我這般重托的,僅有劉貴一個我可放心。卻不知劉貴願意受我這種付托麽?”

劉貴怔了一怔,才說道:“老爺知道我是個極粗極笨的人,老爺有甚麽驅使,不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少爺還止有三歲,雖說早已能吃飯了,究竟不能和長大了的人一樣。這回逃出去,好便不久仍可回來;萬一不幸,這擔負就完全在我身上。我不是畏難推諉,所慮的就是我非精細人;若將少爺撫養不得法,怎麽對得起老爺太太呢?這豈是一件小可的事!有太太同走,我隻專心伺候,你老人家固可放心,我自己也實在有把握。教我一口擔負撫養少爺的事,就得求老爺、太太和表老爺再行斟酌。”

曾彭壽道:“這何須斟酌?凡事盡人力以聽天命。你能養活這孩子的一條性命,不凍死,不餓死,使他長大成人;再將今日以前的種種情形告知他,使他知道他自己的來曆,你身上的擔負便沒有了。你能答應我,我再有話和你說。”

劉貴略低頭想了一想,慨然說道:“老爺、太太隻有少爺這點親骨肉,於今處在危難的時候,太太又立誌不與老爺離開;我從小受老爺、太太的大恩,此時若不答應,也再找不出可以付托的人。我盡我的心力,暫時救少爺逃出去要緊;至於將來伺候少爺長大成人的話,此時還用不著說。因為這回的亂子,原不是老爺有甚麽犯法的行動,完全由於有人從中陷害;老爺世間冤枉的事,終久有明白的時候。隻要弄明白了,便不幹老爺的事;至多一年半載,此事總有了結之時。我同少爺暫時隻須逃出桃源縣境,打聽得事情了結,即可送少爺回來。”

曾彭壽揚手止住劉貴說道:“巴不得祖宗有靈,神明庇佑,能如你這樣心願。但我絕不敢存此想望,因為廣德真人早已向我說過,桃源村的大劫,是數由前定,神力都無可挽回的。不過這些話,現在也毋庸說了;我也不因有這種定數,便不努力自救。你既答應我帶這孩子逃出去,這事關係我曾家的宗嗣,不比等間,我就此拜托你了。”

說著朝劉貴拜了下去,嚇得劉貴往旁邊便跑;成章甫拉住說道:“你受他的重托,他應得拜謝你。”

曾彭壽起來隨手拖了把椅子,拉劉貴坐下道:“我和你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名雖主仆,實則和兄弟一樣;隻是究竟還存了個主仆的名分。自今日起,不但主仆的名義,應得消滅;這孩子托你帶出去,並得求你認他做你自己的兒子。”

劉貴失聲說道:“阿彌陀佛,折殺我了!”

曾彭壽道:“不是這般說法。一則這孩子此番托你帶著逃出去,他父母有不有重逢之日,得聽天命;你心中若尚存著認他是小主人的念頭,非特養育督責不便,在外人看了也無端要惹多少麻煩。二則他從茲受你撫養,也應將你作父親尊敬,才是道理。

“這孩子隻得三歲,並沒給他取乳名;因這裏的習慣,小孩初生,都順口叫毛兒,家裏用人叫毛少爺,這孩子也就是這般叫到今日。此刻他要離開他親生父母了,我得替他取個名字。我已思量妥當了,取名叫做服籌;衣服的服字,籌算的籌字。你須記著,雖是這服籌兩字,卻含了報複仇讎的意思在內。得神明庇佑,服籌能長大成人了,請你相機將這複仇的意思教給他。畢竟教他複甚麽仇呢?這得請我表老爺詳細說給你聽。於今外麵知道的人大約已不少了,隻是究不如表老爺在縣裏打聽得確實。”

成章甫緊接著說道:“朱宗琪和曾家有嫌隙,劉貴是早已知道的。平時但是可以使曾家吃虧的事,他無不從中挑撥主使;不過這回他所用的手段,太惡毒了些,受害的不僅曾家。白塔澗一帶的人,若知道這回亂子內裏的情由,都應得吃朱宗琪的肉才甘心。你成天的在外麵跑,你可知道這回的大禍,完全是由朱宗琪一人造成的麽?”

劉貴搖頭道:“我隻聽說朱家因被強盜搶劫之後,朱宗琪對人說這白塔澗不能住了;幾十年不曾出過竊案的,於今竟有強盜出來了,這地方還能住家嗎?隨即就把搬到桃源縣城裏去了。我想朱宗琪既不在白塔澗住家,從前和我家雖有些嫌隙,那不過為些零星小事,並無深仇大恨,何至於就造這麽大的孽呢?”

成章甫笑道:“朱家的田產,都在白塔澗一帶,暫時搬到縣城裏去,就可算是不住在這裏了嗎?他不為要造這麽大的孽,也用不著搬全家到縣城裏去住了呢!我在縣裏探聽得仔細,朱宗琪近來坐守縣衙裏,專一刁唆朱知縣陷害你主人。朱知縣本來是沒主張的人,隻要撈得著錢,甚麽事都能做。

“你主人吃虧在曾百萬三個字上,平日為人又老實,又不走動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桃源縣;所以朱知縣敢聽朱宗琪的話,想借這藏匿妖人、謀為不軌的大罪名,在你主人身上發一筆大橫財,卻並沒有害你主人性命的意思。沒想到捕快到這裏來,無端鬧出半途劫犯、打死公差的亂子。朱知縣是弄假成真,倒嚇了一跳,已後悔不該聽信朱宗琪的話,恐怕有礙他自己的前程。

“誰知朱宗琪一聽了劫犯殺差的消息,反喜得甚麽似的,說這正是曾彭壽謀為不軌的鐵證,竭力慫恿朱知縣請大兵前來捕剿。統兵的是一個姓武的遊擊,我並探得朱宗琪在武遊擊、朱知縣二人跟前獻計,說:‘白塔澗一帶的農民,十有八九是曾百萬家的佃戶,入了哥老會的人也十居八九;平日種田之外,都是專練武藝。練武的教師,盡是曾百萬家蓄養在家的武士;其中還聽說有不少的江洋大盜,所以教出來的武藝,很可驚人。用兵去圍剿,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次隻有十幾名捕快,又沒有準備,他們竟有拒捕的膽量;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回來,倒不算事。於今勞師動眾,去剿這一點點麽麽小醜,理應可以一鼓**平;但是曾逆武勇絕倫,逆黨又都凶悍,若稍失之大意,後患便不堪設想了。那白塔澗一帶的形勢,我非常熟悉,村裏農民出入,隻有一條大路。村口就是白塔豎立的所在,隻須將村口堵住,用大炮向村裏衝放,就可以聚而殲之了。任憑曾逆如何武勇,逆黨如何凶悍,一遇這無情的炮火,也就沒有他們施展的分兒了。’

“朱宗琪獻了這個惡毒計策,武遊擊、朱知縣都稱讚不已。在朱宗琪何嚐不知道曾家並沒有甚麽武士,白塔澗的農民也沒有專練武藝的。其所以要這麽虛張聲勢的緣故,就因為恐怕大兵一來,村裏的人不敢反抗,竟將你主人和一幹農民辦到了案;除殺捕劫犯以外,尋不出謀為不軌的證據。這種大逆不道的案子,非同小可,萬不能由桃源縣一手遮天的,馬馬虎虎辦了完事,必得詳解上去三推五問。如問得朱宗琪挾嫌陷害,與朱知縣狼狽為奸,激成民變的情節來,不是害你主人沒害成,反害了他們自己嗎?

“朱宗琪料定村裏的人不敢反抗,以為隻一陣大炮,一個個衝成了肉泥;你主人的百萬家私,他和朱知縣便可以為所欲為,不愁有活口與他對質了。他那裏料得到這樣惡毒的計策,仍歸無用呢!此後他再怎生設計,須我再去縣裏打聽。我們於今已成了騎虎之勢,桃源縣若不逼迫我們,不胡裏胡塗的要我們性命;我們本來都是馴良百姓,絕不違抗他。好在此刻已推舉了幾個正紳,去省城裏申訴去了;若再和他這番一般的不由分說,開炮就打,我們左右是免不了一死,為甚麽不和他們拚一拚呢?

“你此時承受你主人主母的托付,將少爺抱著逃出去,切不可在桃源的周圍鄰縣停留久住。最好是就此離開湖南省的境界,免得萬一落到仇家眼裏,又擔凶險。你雖在外省,家鄉的情形,沒有完全打聽不著的;到可以回來的時候,你自知道帶你少爺回來。所慮就是朱宗琪那惡賊,刁鑽狠毒,我們到底弄不過他;那麽就非待少爺長大,已有報仇的力量,不能輕易回來。你隻記著我方才所說的情形,看時機告知你少爺,並勉勵他以報仇為誌便了。”

成章甫在說這一大段話的時候,劉氏已替剛才取名服籌的三歲小孩,更換了一身破舊衣服。因為曾彭壽夫婦隻有服籌這一個兒子,異常鍾愛,家中富足,有的是綾羅綢緞;服籌自出娘胎起,無一日不是遍身綾錦。平時在這般富足的人家,身上無論如何穿著得華麗,在保母或自己母親手裏抱著,旁邊看見的人,不過隨便望兩眼,知道是富家的小孩子罷了,沒人特別注意;此時卻由當差的抱著去逃難,若一般的穿著得花團錦簇,必易惹人盤詰。

劉氏替服籌打扮之後,家人骨肉,死別生離,就在俄頃,自免不有一番悲哀號哭。曾彭壽也揮了幾點眼淚,向劉貴說道:“金銀珠寶等類值錢的東西,帶多了在身上,一則累贅走不動,二則反為惹禍;隻能略帶些兒盤纏。我家有一件傳家之寶,須得帶去,以便後日有個紀念。”

要知是件甚麽東西?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