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回 衙前密告一奸人 塔下流星三俠客

話說那時白蓮教的餘孽,還有些在湖南各府縣妖言惑眾,煽動人心。嘯聚幾百人、幾千人,小而打家劫舍,大而攻城奪地的事,時有所聞。官廳防範得非常嚴密,懸賞要人民密報;隻要有人報告,沒有不雷厲風行調兵剿辦的。

朱宗琪這類魚肉鄉民的紳士,平日自然巴結官府;湊巧那時桃源縣的知事也姓朱,朱宗琪便拿錢運動,與朱知事聯宗。朱知事是個捐班出身,見錢就開笑口,與朱宗琪聯宗之後,上下嗬同一氣;因此朱宗琪膽量越大,在鄉下作威作福,甚麽也不知道畏懼。

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會有大膽的強盜,敢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前來劫搶他的金銀飾物,他知道強盜既不是本地方的人,這案子要辦實是不容易的。他這類作惡的人,絕不因自己遭逢意外,就從此恐懼修省,以圖補救的;一心隻計算如何能弄到一筆橫財,好彌補那劫搶的損失。在平時懷恨曾彭壽獨為君子,就苦無法可泄胸中之恨;今一旦得了這個隱匿妖人、圖謀不軌的大題目,當然喜不自勝。

星夜趕到桃源縣,他一見朱知事的麵,就拱手堆笑說道:“恭喜老叔祖,升官發財的機會到了。”

朱宗琪和朱知事聯宗的時候,硬說自己比朱知事小兩輩,應稱呼叔祖。朱知事忽然聽到朱宗琪這麽道喜,自是摸不著頭腦,忙問有甚麽機會可以升官發財?

朱宗琪求知事擯退了左右的人,才將曾彭壽隱匿妖人的話說了。接著說道:“曾彭壽有百萬的家財,家中蓄養的武士極多;三年前已從外府外縣雇來了數十名鐵匠,藏在家中製造兵器。這回在仙人岩發現的妖人,原是曾彭壽的黨羽。因怕一旦突然起事,地方上人不肯依附,所以特地是這般的做作,使地方上愚夫愚婦,都認他為真正有神仙;以為神仙尚且幫助他曾彭壽起事,一般愚夫愚婦自然不敢不依附他了。

“就是地方上的瘟疫,也是那妖人有意做成的,好借此施水診治,賣恩於本地方的人。此刻妖人隱匿曾彭壽家,本來就要起事的;但不知因那一項還不曾準備齊全,不敢實時發動。曾彭壽平日在地方好行小恩小惠,也就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侄孫因與曾家居同裏板,並無嫌怨,隻為這種是叛逆大事,關係匪輕;若任其一旦暴發,不僅侄孫家免不了池魚之殃,便是在桃源境內,老叔祖也擔著極大的幹係。那時老叔祖責備侄孫與曾家近在咫尺,何以事前毫不察覺?即蒙老叔祖恩寬,不說連坐;而這疏忽的罪,侄孫便有一百張口,也申辯不了。因此侄孫費了許多心思財帛,方將曾家謀叛的情形,探明確實。探明了,即刻就動身趕到老叔祖這裏來稟報。

“趁他不曾發動的時候,去捕拿他還容易;若等待已經發動,就為禍不小了。地方百姓受苦,尚在其次;在老叔祖轄境之內,出了這樣重大的反叛案,於老叔祖的前程,實有極大的妨礙。”

朱知事聽了朱宗琪鄭重其辭的報告了這一段話,心裏甚是驚駭,隨即問道:“照你這樣說來,曾家既蓄養了許多武士,又有妖人在他家中,雖還不曾發動;然要去捕拿他,已不是尋常幾個捕快所能辦得到的了。在勢不能不呈報上司,調兵前去;隻是萬一你探聽的不實在,曾家為桃源首富,不比普通沒有力量的小民;若興師動眾的,辦不出一點兒謀叛的證據來,事情不是糟了嗎?”

朱宗琪正色說道:“侄孫豈敢以無稽之談,欺騙老叔祖!此事千真萬確;因他謀叛的情形,已經表露,侄孫才敢前來稟報。不過此時趁他沒有發動,還用不著調集大兵,隻派遣十幾名精幹的捕快,前去拘拿足矣!他敢於拒捕,就是謀叛的確證了。侄孫預料這案在老叔祖手裏辦下來,可以得極大的好處,所以侄孫見麵就向老叔祖道賀。”

朱知事是個專一研究撈錢的官,有甚麽竅妙不懂得呢!當下便出了一張拘票,輕輕的加了曾彭壽一個煽惑人心、圖謀不軌的罪名。派了十幾名捕快,直奔白塔澗曾家來。

且說曾彭壽這日陪著廣德真人,替老太太換了背疽上的藥。隻見廣德真人說道:“這背疽已治好八成了,我因為你的至誠所感動,原打算逆天行事,將背疽完全治好,才回山去的;無奈你我的緣分已盡,不能再留,就此告別了。”

曾彭壽一聽這話,隻急得跪地哀求道:“蒙真人生死肉骨之恩,信士惟有終身供養,略表感戴之意。家母的體氣衰弱,雖蒙真人治好了八成;然這兩成未竟之功,一落到庸醫手裏,仍是不能望好,甚至前功盡棄。”

廣德真人拉起曾彭壽說道:“你初次到觀音廟求我的時候,就對你說過了:我和你沒有緣,逆天而行,於兩方都必不利。於今禍事已將臨頭了,不是感恩戴德的時候。我不在這裏,你的禍還小;若定要勉強留住我,後患便不堪設想了。”

曾彭壽道:“信士為留住真人受禍,就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是真禍避不了,避得了的不是真禍。無論如何,在家母背疽不曾完全治好以前,不問有甚麽大禍,也不能故真人回山去。”

廣德真人點頭歎道:“事情已弄到了這一步,也隻好盡人事以聽天命。我脫身事外,使你一家因我受累,我也不忍。”

曾彭壽聽了也不知道廣德真人說這話的用意,更猜想不到究竟有甚麽大禍?正待陪著廣德真人退回靜室,才走出老太太的房,就聽得劉貴、成章甫二人的聲音,在外麵廳上和人吵鬧。曾家的房屋很大,在裏麵隻聽得吵鬧的聲音,看不見和甚麽人吵甚麽事。剛要開口叫人來問,廣德真人已回頭微笑說道:“真禍果然避不了。捉拿你我的人,此刻已到了外麵。你須吩咐自家人萬不可亂來,中奸人的惡計。”

曾彭壽突然聽了捉拿你我的人到了外麵的話,不免吃了一驚。暗想:我安分守己從來不做非法的事,怎得有人前來捉我?並且真人在這一方廣行功德,婦孺都知道是個活神仙,怎麽敢有人前來捉拿呢?心裏一麵是這麽思量,一麵走向外麵廳上去打聽。

才走過一條甬道,隻見劉貴神色驚慌的迎麵奔來,險些兒和曾彭壽撞了個滿懷。曾彭壽忙讓開一步,喝住問道:“甚麽事?這般大驚小怪的模樣!”

劉貴氣籲籲的說道:“不知是那裏來的十幾個痞棍,假冒縣衙裏的捕快,一窩蜂似的,直向這裏麵衝進來。門房阻擋不住,虧得表老爺出來,才把那混賬東西,攔住在大廳上,放我進來稟報。”

曾彭壽道:“胡說!縣衙裏的捕快,也好冒充的嗎?你為何也不問問他們是來幹甚麽事的?我到廳上去瞧瞧!”

說著待往外走,劉貴搶上前說道:“老爺不可出去!那些東西就不是假冒的,也不懷好意;各人都帶了單刀鐵尺,鎖煉鐐銬,其勢洶洶。老爺出去,難說不吃眼前虧。不如暫時避開一點,回他們一個不在家;等表老爺問明了情由,再作計較。”

曾彭壽一口將劉貴叱開說道:“不用你多話,我家祖居此地幾十年,不曾做過犯法的事,為甚麽要躲著不見捕快的麵?”

旋說旋拔步向外麵走。劉貴被叱得不敢開口,隻得緊跟在曾彭壽背後。

十幾個捕快正在大廳上和成章甫爭論,因為知道成章甫是桃源一縣內有名的好武藝,捕快們沒多大的本領,不敢用強。並知道辦這種案子是好差使,可以多撈幾文上腰,所以隻拿著恐嚇的話向成章甫說,並不動武。及見曾彭壽出來,捕快中有個為首的,便上前對曾彭壽胡亂拱了拱手,說道:“我們無事不敢輕造貴府,今日奉官所差,身不由己,隻得來驚擾大駕。”

說時向兩邊捕快使了個眼色,便有四、五個搶上前來;隻一抖鐵鏈,就把曾彭壽頭頸套住了。

劉貴、成章甫都過來解奪,已有兩個捕快被成章甫提起來攢在地下,大叫哎喲!曾彭壽連忙喝住道:“不可無禮!有話好請到裏麵說個明白。”

隨望著那捕頭說道:“兄弟祖居在此,不是沒有身家可以逃走的人。如果兄弟做了犯法的事,或是被人誣攀了,應該隨同諸位到縣裏去訴個明白,絕不至私逃拖累諸位。承諸位到寒舍來,很辛苦了,請去裏麵喝一杯水酒,休息休息,再一同到案不遲。”

捕頭含笑答道:“本來不僅請大駕一個,還有個住在府上的仙人,也得請他同去。”

曾彭壽引眾捕快到裏麵客廳坐下問道:“兄弟從來安分居家,素不與聞外事,不知究竟為著甚麽事,辛苦諸位特地到寒舍來拘捕?拘票上想已寫得明白,可以將拘票給我看看麽?”

捕頭道:“要看票可以,不過先得把住在你家的仙人請來再說。”

即伸手指點了八個捕快,吩咐去各房搜捕妖人。曾彭壽這才急了說道:“廣德真人在寒舍給家慈治病,並未出門一步。凡事有兄弟擔當,真人萬萬捕拿不得。”

被指點的八個捕快,那裏肯聽呢?一個個如狼似虎的衝向各房搜捕,隻急得曾彭壽忍不住跳起來說道:“真人有甚麽過犯?你們敢加以無禮!”

話沒說了,廣德真人已緩步從容的走進客廳來,笑向曾彭壽點頭道:“何如呢?我原對你說了,勉強留住我是有禍事臨頭的,你不相信。於今事已到了這一步,惟有同去到案的了,還有甚麽旁的話說呢?你剛才說得好,真禍避不了,避得了的不是真禍,好好一同去罷!”

那八個捕快見廣德真人不待捕拿就走了出來,都跟在後麵準備動手;廣德真人隻是不覺得的樣子。

曾彭壽見了這意外的情形,又聽了廣德真人這番話,心裏比尖刀戳著還難受,不知不覺的雙膝跪在廣德真人跟前泣道:“受真人天高地厚的恩,涓埃未報;反拖累真人受這種牽連。信士就粉骨碎身,也不能抵償這大的罪過!”

說罷伏地痛哭,廣德真人倒哈哈大笑道:“這算得甚麽事!隻怪你命裏應該遭這劫數,縱有回天的力量,也無可奈何。”

說話時,成章甫已安排了酒菜上來,款待眾捕快,並封了一大包銀兩,暗地送給捕頭。要求捕頭方便,回縣裏稟報廣德真人早已離開曾家,不知去向;曾彭壽也出門不曾回來。捕頭受了銀包,說道:“這事隻怕辦不到,因為案情過於重大,不能馬虎過去。不過我們吃這碗公家飯的人,得人錢財,與人濟災;老爺的刑具可以不上,這妖人便不能容情了。”

成章甫又替廣德真人說了一會容情不上刑具的話,捕頭隻是搖頭不答應。成章甫心想廣德真人的神通廣大,捕快是凡夫俗子,絕不能奈何他。越是對真人無禮,越增加自己的罪過,真人斷不肯聽憑他們鎖拿的,遂不認真要求。

成章甫隨同捕頭回到客廳時,隻見廣德真人頸上,也和曾彭壽一般的鎖了一條很粗壯的鐵鏈;廣德真人談笑自若,好像並不覺著有鐵鏈鎖了的一樣。曾彭壽就憂愁滿麵,眼淚斷斷續續的往下掉。眾捕快都全不客氣,狼吞虎啖的搶著酒菜吃喝,一會兒便吃喝完了。

捕頭親自動手,將曾彭壽頸上的鐵鏈取下來,說道:“我知道你是個有身家的人,絕不會逃走,不用這東西也罷了!”

曾彭壽對捕頭作揖道:“我鎖與不鎖倒沒要緊,真人頸上的煉條,無論如何得求你除下來。”

捕頭冷冷的道:“那可不行,這案的要犯就是這個妖人,我擔不起這重大的幹係。不但鐵鏈不能除下,並得加上手銬,在路上才不怕他逃跑。”

旋說旋回頭向一個捕快使了使眼風。那捕快即湊近廣德真人,從袖中取出一副鐵手銬來;旁邊的捕快,幫著將廣德真人兩手捉住。

廣德真人笑容可掬的說道:“不用費事,套上去就是了。我犯了謀反叛逆的大罪,是免不了要套這東西的。”

隨將兩手向前伸直,任憑捕快把鐵銬套上了。曾彭壽這時正咬著成章甫的耳根,囑托些緊要的話,捕頭不容耽擱,逼著就走。曾彭壽隱隱聽得劉氏在裏麵哭泣的聲音,惟恐哭得自己老母知道,驚駭憂傷,於衰病之體不利,要求捕頭許可到裏麵安慰一番。捕頭不肯,隻得聽憑眾捕快推擁出門。

走不上一、二百步,迎麵就遇著幾個手擎香燭的人,立在路旁。那幾個人看見廣德真人上了刑具,被眾捕快推擁著走,都現出很驚怪的神氣,也沒有一人敢上前追問緣由,隻一個個忙將手擎的香燭往地下擲了。曾彭壽見了這情形,料知必是來廣德真人跟前求藥的,也不在意。

又走了一會,已近白塔澗的白石寶塔了。忽聽得遠遠的有鑼聲響亮,接著就起了一陣呼號的聲音;但距離得遠,聽不出呼號的甚麽。一處鑼聲響後,跟著就有三、四處的鑼聲響,也是一般的呼號。心裏正自有些覺得奇怪,捕頭已在前麵立住腳,回身向眾捕快說道:“諸位兄弟當心點兒,這聲音來得好蹊蹺,敢莫是糾眾前來劫犯的?且把姓曾的刑具上起來。”

那些捕快聽了,各人臉上都露出驚慌的神氣,抖出鐵鏈,仍將曾彭壽鎖好。各人都亮出單刀鐵尺,準備廝殺的模樣。捕頭見大家都已了,才在前麵引著急走。剛走近白塔底下,四麵的鑼聲和呼號的聲音,已漸漸的包圍會合攏來了。捕頭又停了步,向左右前後看了看地勢,說道:“我們不能再向前走了,此地有這寶塔豎著,我們立在寶塔下麵,免得四麵受敵。把差使鎖在寶塔上,即算是來劫搶的,也難得手些兒。”

捕頭的話才說出,大家七手八腳的,將鎖廣德真人、曾彭壽二人的鐵鏈穿過寶塔的石門鎖住。曾彭壽也料知是地方人曾受過真人恩惠的,得了這消息不服氣,糾眾前來救真人和自己的,心裏不由得高興起來。隻是看廣德真人的麵色,卻像十分著急,不似初出門時的談笑自若了。

正在這慌亂的當兒,塔頂上猛然發出了一聲大吼,如晴空放了個霹靂一般。隨著那吼聲,蒼鷹撲兔也似的撲下三條大漢來;每人放出一對流星,與六個大車輪彷佛,呼呼的向眾捕快打去。那些捕快的單刀鐵尺雖都已亮了出來,然那裏有他們施展的餘地?一碰著流星索,就被繞得把握不牢,破空飛到數丈以外去了。隻打得那些捕快,倒的倒,逃的逃!

四下裏呼號之聲,又已抄圍過來,果是地方人聞風前來搭救廣德真人和曾彭壽的。見眾捕快抱頭鼠竄,不由分說的,抓住便打。身體靈便、腳步迅速的,就逃出了重圍;笨滯些兒的,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地方人見所有的捕快,除幾個已打得半死,倒在地下不能動彈的而外,其餘都已逃跑得無影無蹤了,才齊集在白塔之下,向廣德真人叩頭。

此時曾彭壽和廣德真人鎖在白塔上的鐵鏈,都已被那三個使流星的少年拉斷了。曾彭壽心裏很感激那三個少年,正想請問三人姓名,並致謝一番;無奈這時從四麵包圍攏來相救的鄉民太多,擁擠了一大堆,竟不見有那三個少年在裏麵。

隻見廣德真人對著許多叩頭的鄉民歎道:“雖承你們大家的好意,將我二人從捕快手裏救了出來,隻是這亂子卻益發鬧大了。你們要知道,我二人並沒有犯罪,到桃源縣不過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於今經你們這般一打一救,又死傷了這好幾個捕快;在此不但曾家逃不了這滅門之禍,便是你們的身家性命,隻怕也因此不能保全。”

鄉民中有些明白事理的,聽了這話著慌起來,隻驚得麵麵相覷。曾彭壽也頓時覺悟了,向眾鄉民問道:“剛才有三位年齡很輕、手使流星的人,從白塔上跳下來的,是那三位?我一時不曾認明麵貌,請大家指點出來。”

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回說不知道。

曾彭壽彷佛看見那三個少年的裝束,都是短衣窄袖,包頭草履,儼然武士的模樣。細看眾鄉民中,沒有一個像那種裝束的人,心裏就很覺得奇怪。隻得再問道:“敲鑼邀集諸位來相救的,是那幾位呢?”

眾鄉民見問,也都回頭尋覓手裏提了銅鑼的人;但是各人手中全是鋤頭、扁擔一類的農具,臨時拿了當作兵器使用的,沒一個提了銅鑼的。

即有一個鄉民說道:“我們正在田裏做功夫,並不知道有捕快來曾家捉拿仙人的事。忽然聽得有鑼聲響亮,我們停了工看時,隻見一個穿黑衣黑褲、腳套草鞋的後生,一麵敲著鑼飛跑,一麵口裏大聲喊道:“哎呀!大禍來了呀!救我們性命的活神仙,在曾百萬家裏被捕快捉去了呀!受過活神仙恩典的人,快去救活神仙呀!”

“在田裏做功夫的人,都跳上來跟著向這裏飛跑,越跑跟的人越多。才跑過這山嘴,就看見十來個捕快,向大路上逃走。那敲鑼的喝一聲打,也不知是些甚麽人打手,一會兒就打得倒的倒了,逃的逃了。我們也沒留心看那個敲鑼的,不知此刻到那裏去了?”

這人說畢,接著又兩三個人說所見敲鑼的情形也是和這人一樣。曾彭壽此時如墮五裏霧中,摸不著是怎麽一回事。廣德真人舉手揮著大眾說道:“你們上了奸人的當了,快些回去各安耕作。這番的禍事,本是因我而起,我應一身在這裏承當;你們須聽我的話,以後萬不可多管閑事。你們要知道那句‘貧莫與富鬥,富莫與官爭’的俗語。快去,快去!你們都不是當得起風浪的人。”

眾鄉民中有一個衣服整齊些兒的人,出頭問廣德真人道:“真人與曾百萬家,都不僅沒有犯罪,並是救我們這一方疾病困苦的福星;桃源縣為甚麽要打發這些捕快來捉拿呢?真人具廣大神通,遠近百數十裏的人,無不知道;怎麽聽憑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肆行無禮呢?”

廣德真人笑道:“我何嚐犯了罪?罪在不該救你們的瘟疫;曾家又何嚐犯了罪?罪在不該號稱百萬。十幾個捕快,我原不難禁止他們在我跟前無禮;但官廳的力量,不僅在這十幾個捕快;十幾個捕快拏我不去,接著便有多上幾倍的大兵到來。以我的神通而論,就有千軍萬馬來,也看得和一群螻蟻差不多;不過我這回身入塵寰,誌在救你們一方的瘟疫困苦;若因我的原故,使你們這一方受刀兵慘劫,豈是我原來入世救人之意!誰知大劫難逃,我盡管如此存心,奸人偏有這般好計較。”

說到這裏,悠然長歎了一聲道:“事情已鬧到了這一步,但怕我一人的力量,挽不回這樣的大劫。”

那人奮臂嚷道:“真人不是為救我們一方的瘟疫,不至身入塵寰。於今為救我們獲罪;而這回的亂子,又是我們鬧出來的,我們怎能脫身事外?就是曾家也是這一方的福星,有誰不稱讚他是個善人;他如何會做犯法的事?顯見得是有人陷害。我們到這裏來的人,有一大半是曾家的佃戶,其餘也都是受過曾家好處的人。曾家平時幫助我們,於今他家出了這樣意外的事,我們也應幫助他才是道理。”

曾彭壽正待發言,廣德真人已大聲說道:“這豈是你們空口說白話可以幫助的事?你們就此各人回家耕種去罷,剛才已打死打傷了這麽多捕快在這裏,逃回縣城的捕快,必然張大其詞的稟報。清平世界出了這般重大的事件,不久必有大兵到來。你們都是純良百姓,無拳無勇,聚集在一塊,不但救不了我們兩人,一時大兵到來,看了這種情形,反大中了奸人的圈套了。你們快回去罷!”

廣德真人說畢,即有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大漢,舉著手中檀木扁擔,回身對大眾說道:“仙人吩咐的話,是不會錯的。我們暫時各人回去,且看桃源躲怎生派兵前來拿仙人和曾百萬?那時若我們看了太過不去,就犯罪也說不得,仍須來和他們拚一拚。我是一個不知道怕死的,這句也不知道甚麽東西叫做王法;弄發了我的性子,那怕皇帝老子親身來奈何仙人和曾百萬,我也是給他一頓亂扁擔砍死。”

曾彭壽看這大漢時,認得是自己的佃戶張四。張四有同胞兄弟六個,都是入了哥老會的,不過平身的行為尚能安分,不和尋常的會黨一樣,無惡不作。張家在曾家當佃戶,已有幾十年,因為沒有甚麽過犯,所以曾彭壽不退他。張氏六兄弟之中,隻張四的性情最急,一般認識他的人,都替他取個綽號,叫做急猴子。六兄弟因在哥老會中,都練過一會兒武藝,也隻這急猴子張四的本領高強些,能使得動二十斤重的鐵鞭。

曾彭壽也是個會練武的人,平日對於同道的人,自有一點同情之心。這時見張四當大眾說出那番話,心裏當然歡喜;但是腦筋中有廣德真人反又中了奸人圈套的話,先入為主,知道這亂子已經鬧大了,越再胡鬧下去,越不可收拾,便呼著張四說道:“你雖是一番好意幫助我,隻是像這樣幫助,不僅我得不著你的益處,你反害了自己,並害了許多鄰居好朋友。萬不可如此胡行!我問心沒有做犯法的事,不怕見官見府;真人更是專救人疾苦的,官府都是凡人,何能奈何他老人家?請你們大家安心回去,我不待大兵到來,決計自去桃源縣投到。這次承了你們的盛情,日後再圖報答。”

曾彭壽說了,即向廣德真人說道:“此時仍須請真人同到寒舍去,還有些須求指示的事。”

廣德真人點頭應好,二人遂別了大眾回家。在半路上遇著成章甫、劉貴;成、劉二人因得了白塔下打架的消息,特來探看的。曾彭壽對成章甫略說了一遍遇救的情形。

已到了家中,誰知曾彭壽的老太太自經廣德真人調治後,本已好過八成了;這日忽聽得捕快在外麵吵鬧,媳婦躲在房裏哭泣,遂向房中伺候的老媽子追問原由,偏遇著一個不知輕重的老媽子,直說老爺和仙人都被縣衙裏派來的捕快,用鐵鏈條鎖上了;年老多病的孱弱之軀,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憂傷驚駭?當即嚇得痰湧上來,背上將近治好的疽口,也登時破裂了。

老媽子急報知劉氏,劉氏痛上加痛,也隻得忍住哭泣前來灌救。此時眾捕快已擁著曾彭壽、廣德真人去了。劉貴本待追上去,將老太太嚇壞了的情形,告知曾彭壽的;劉氏逆料就告知也不能自由回來侍奉,徒然傷丈夫的心,不許劉貴去報。好容易才把個痰迷了的老太太,灌救轉來了;不過灌救雖是灌救轉來了,活神仙與曾彭壽被捕快捉拿去了的事,已經瞞不過這老太太了。

老太太痛兒子的心切,那裏禁得住悲傷呢?廣德真人費了多少精神才治好了八成的背疽,疽口一破裂,又是前功盡棄了。正在**痛楚呻吟,曾彭壽回來了;看了老太太這種奄奄待斃的情形,不由不急得五內摧折。他原打算歸家安慰老太太一番,即自去桃源縣投案聽憑處置的;及歸家見了老太太這樣臨危的神氣,就是平常的兒子也不忍在父母臨危的時候走開;何況曾彭壽純孝出於天性呢!

他隻得出來和廣德真人商量道:“於今已鬧成這麽大的亂子,我若不急去自行投案,頃刻之間,必免不了又有大兵到來,反使地方無幹的人受累。隻是家母的病,因驚嚇更加重了,我怎能忍心害理,撇了家慈自去投案呢?”

說時已淚流滿麵。廣德真人連忙止住道:“這事如何能教你去自行投案?事原因我而起,投案自有我去。你盡管安心在家侍奉老母,我就去縣裏走一遭。”

曾彭壽聽了,心裏當然不安;待用言語勸阻,廣德真人不俟曾彭壽說出,已接著說道:“你不用代我擔心,縣裏斷不能奈何我!我隻去將話說明,縣裏無論有多少人,也不能把我留住。不過我此去,到縣裏說明了你我的心跡,我自回山修養,從此不與聞人世之事,也不再回到你這裏來了。你為人存心正直,將來必得善報;至於眼前的死生得失,是不足關懷的。”

曾彭壽聽說縣裏奈何不了他,心中才安了些兒,隨即雙膝跪下來說道:“在真人未來寒舍替家母治疽以前,我原發了一個心願;不問是何等人,隻要能將家母的背疽治好,我情願將現在所有的財產,平分一半,作為酬謝。於今蒙真人慈悲治好了,在幾日以前,我就思量真人絕不希罕我這一點兒酬謝;但是我既發了這個願,不敢自欺欺天。幾番打算請示真人,求吩咐將這一半財產做何種有功德之事;隻因私心想待家母的病全好,所以遲到此時。”

廣德真人大笑著搖手說道:“我已明白,不用再說了。你須知有錢做功德也得有緣,我早說過與你無緣;不但不可再提酬謝的話,並不可再存酬謝的心。你起來,我就此告別了。”

曾彭壽起來說道:“求真人略等一會兒,我去裏麵取一件東西就來。”

說著,匆匆的進房裏去了。沒一會,曾彭壽帶著劉氏同出來,夫婦雙雙跪拜下去。曾彭壽雙手捧著兩片半圓形的古玉說道:“塵世沒有珍貴的東西,可以奉獻真人。這兩片古玉玦,雖也一般的不足珍貴;但先祖傳下來,視為傳家之寶,我夫婦隻好借此聊表一點誠敬之心。無論如何,得求真人垂憐收下。”

廣德真人絕不躊躇的,伸手取了一片說道:“我受你一半,這一半你仍留著罷。”

當下看也沒看,就揣入懷中,揚長出門去了。曾彭壽夫婦徑跪送到大門外,曾家仆婦也都跪送。廣德真人從曾家出來,他的腳步極快,不須一時半刻的工夫,便到了桃源縣衙門外。

這時被打得逃回去的捕快,也正不前不後的到了;大家一見廣德真人,都不禁吃了一嚇。然眾捕快的心理,因未見廣德真人顯出何等本領,在曾家上刑具的時候一些兒沒有反抗,便不覺得廣德真人可怕;仍是一擁上前,想將廣德真人拿住。但是各捕快都是赤手空拳,兵器鐵鏈多被打掉了,隻能幾個人一起將廣德真人捉住。廣德真人立著動也不動,笑向眾捕快道:“你們到這時候才把我捉住,又是遲了啊!我要逃走,還逃到這地方來嗎?”

眾捕快也不理會,推的推,拉的拉;隻是如蜻蜓撼大樹一般,那裏撼得動分毫呢?衙門外這麽一嚷鬧,衙門裏麵的人都知道了,便跑出來了一群人,也幫著推幫著拉。人雖加多,依然是不得動。

廣德真人任憑眾捕快推拉了一會才說道:“我若是不敢進衙門裏去,便不自己送到這裏來;不過你們打算我還是在曾百萬家裏的時候一樣,聽憑你們擺布,就錯了念頭了。我因為曾百萬是個善人,是個孝子,不忍拖累他,所以由你們要鎖上鐵鏈就鎖上鐵鏈。此時,我已到了這裏,還許你們無禮嗎?我也懶得和你們糾纏,看你們有些甚麽能耐,盡管使出來!你們若怕我逃跑,我坐下來罷!”

說著,盤膝往地下一坐,坐了下來。怎生模樣?請看下回分解。